不如住井下

2022-12-08 22:27董新铎
阳光 2022年12期
关键词:张辉二楼物业

我住的花园小区就在矿区南侧的山洼里。小区外树木繁茂,溪水长流;小区内曲径通幽,绿草如茵,鸟儿嬉戏,蜂鸣如琴。我却越来越厌烦这里,在那难熬的日子里,我真想卷铺盖搬到井下,宁可不见天日。

邻居家的空调夏季开、冬季开、风和日丽的春季也在开。夏季要乘凉,冬季需取暖,可春季开空调,这多少超出了我的认知,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动物园里的熊猫馆、想起储存苹果的冷库来。那空调的主机就架在我卧室窗子的斜上方,前些日子,空调的叫声骤然变大,之后,那高高的声调就一直没有降下来,让我苦不堪言。

安置主机的地方,起初有个向日葵式样的蜂窝,在花儿开放的季节,每日里有大大小小的的黄蜂飞来飞去,那蜂鸣声倒也耐听。自打空调的声音骤然变大后,蜜蜂便开始搬家,它们去了别的地方,老宅就闲置下来。如今那蜂窝干巴黢黑,让人想到霜打后的荷叶。

我早已过不惑之年,睡眠本来偏少,那“嗡嗡”声一旦响起,夜间入睡就极为困难。空调开机时,起动声突兀,像是野驴的嘶鸣,很快,声调稍稍平缓一些,“嗡嗡”声依旧刺耳。

老伴能睡,她躺下后,十分钟内便能安然睡去。我却不行,那空调的“嗡嗡”声像是有根绵软的柳条对准我的耳孔,一点点进入,而后抖动不已。起初我用被子蒙住耳朵,可那声音犹如细针,它能穿透棉被。于是用手指塞进耳孔,这样好些,一旦手指稍稍松动,那声音会顺着指头和耳朵间窄小的缝隙顽强钻入。

我想搬进儿子的卧室住,儿子的卧室靠北,距离那空调足有八米以上,反正儿子只在节假日才回家。可老伴偏是不让,老伴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神圣:“儿子的房间你动都别动。老董,你的事可真多!”

于是,我独睡沙发,可客厅的窗外就是那烦人的空调。后来我待在书房不出来,仰靠在椅子上,双腿伸上桌面,再将被子蒙在身上,倒也舒服。次日,老伴便“约谈”了我,老伴的脸上透着倦意:“老董啊,昨晚我想了半宿,你要是外头有人了就直说,犯不着这么躲瘟神一样躲我。儿子长大了,他也能照顾自己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无所谓。”

有口难辩。情急之下,我鼓足勇气上楼,敲响了二楼的房门。一次,兩次,三次,屋内始终无人应答。回到家里,我拨通了物业的电话。电话那头一个女士的声音极为耐听,听过我的陈述,她说已将我反映的事记下,她这就找二楼的业主沟通,随后她会将沟通结果告知我的。我听后十分满意。

可是,三天过后,空调声一如既往,物业那边杳无音讯,于是,我重又拨通了物业的电话。电话那头依然是美妙的声音:“您好!请把您想要反映的情况说一下儿,我这就记下。”等我将上次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后,那女士说:“我都记在本子上了,我会及时为您排忧解难的。您说什么?上次反映过?噢,想起来了,上次您说了以后,我给业主打过多次电话,业主一直没接,我这就接着打。感谢您对物业的支持,再见!”

一周后,我来到物业办公室,见记事本醒目地趴在办公桌上,于是顺手拿起来翻看,我之前反映的问题,上面记得十分详细,最后一栏里,却端端正正地写着:已处理。

我不解地问:“我反映的问题处理过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女士和颜悦色地说:“你楼上的业主说已经处理过了。”

我说没有啊,我不会说谎。女士笑笑,她像是看一个稀奇物件一样看着我。别是这女士将我当成老年痴呆患者了吧?于是我邀请女士去我窗外看看。女士随我来到一楼窗下,仰头看时,那空调的风叶纹丝不动,空调一声不响。我忙说:“这空调只在夜间开启。”女士望着我,笑而未答。

夜间九点,窗外的空调声再次响起时,我哭笑不得。这空调先前并不这样,它起初声音极小,并不妨碍我入睡,可如今它一开就像驴叫。一定是坏了,既然坏了,邻居怎么不修啊?于是,我再次上楼敲门。谢天谢地,这次屋内有人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我是楼下邻居。您能开门说话吗?”

“不方便。”

“我想跟您说说您家空调的事,噪音太大,您有空儿最好是找人过来修修;要是没空儿,我派人来修,您看行不?”

“我自己找人吧。”

邻居家的门始终没开,里面再也没有声音传出。虽然是隔着门说话,我不清楚这邻居是否见过,可我得到了明确承诺,这让我心满意足。

然而,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那空调声一如既往。可能是这家人生活拮据,旧空调一直不舍得换新,找人修理也是花钱的事。于是,我匆匆来到商场,找到商家,说了我的要求:“我邻居家的空调主机坏了,响声太大,吵得人没法入睡,我只买个空调主机行吧?必须得和我楼上的主机同一型号;另外,安装人员不能入室,就在外边悄悄将主机换了。”

卖空调的人说:“商场是不会这么拆开卖的,不过,我可以帮您联系售后部门,您可以在售后买,可能贵点儿。”

我说:“谢谢了!贵就贵吧。”

卖空调的是位女士,她喊来一个身着工装的小伙子,俩人合议了换主机而不进室内的技术问题。之后她用一种好奇且又羡慕的眼光打量我,最终她没能忍住,试着问我:“您的邻居是女的吧?”我说是。她接着说:“人家可真有福气!”我起初并没听出她话中之意,我是后来才品出其中滋味的。

懒得理会别人的想法,我能安然入睡就行。趁着中午老伴没在家里,趁着午间小区内行人稀少,我把两个工人领到窗下,他们支起梯子,将崭新的空调主机装在原先那个旧机旁。

往常夜间那驴叫一样的声音,那震耳欲聋的“嗡嗡”声这天夜里没有出现,我从九点一直等到十一点,一切安然。于是,我美滋滋地躺下,并暗暗自夸一番。一旁的老伴并没在意空调声的差异,她躺下就直入梦乡。

我因公务出差三天,到家已是夜里十点来钟。原以为洗漱后能睡个好觉,不想,一进屋就听见了刺耳的“嗡嗡”声,仿佛身处机房。好在我在高铁上已将觉睡够,就在书房待了一宿。

次日,我在老伴多疑的目光下,出去看个究竟。原先那空调主机重又接上铜管和电线,而我高价买来的崭新空调却被闲置在一侧。而此时,两个主机都在歇息,静静的一派安详。主机顶上,那个蜂窝还在,蜂窝让我一时间想到我也得搬家。事实证明,蜜蜂当初的抉择何其英明。

“搬家?这不是才搬来一年多吗?老董啊,你都这把年纪了,消停消停吧!”老伴听说我想搬家,她似乎话里有话。

“我睡不着啊!空调声音太大了。”我无奈地说。

“我怎么就睡得着啊!这人啊,要是心里装着乌七八糟的事,没有空调声你也睡不踏实。你想搬回老房子里住是吧?”

“是啊,还是老房子清静。”我低声说。

“恐怕你图的不只是清静吧?”老伴冷冷地说。

我忍无可忍,大声嚷嚷:“你像是话里有话啊,我到底怎么了呀?人老了,事可一点儿不少。”

老伴变色道:“我是老了,要不然你也不会借着空调说事,这真是个好借口,亏你找了个这么好的理由。”

我百口莫辩。经验告诉我,不要跟女人论理,尤其是更年期的女人。想起网上一句话:“家里不是讲理的地方,而是讲爱的地方。”于是我走出家门,在小区木桥上徘徊。不时有提着大兜小兜的女士自桥头安然走过。遛狗的人一脸慵懒,散淡悠然。而下学的孩子则兔子般在大院里四处乱蹿。

物业主任打此经过,我忙喊住主任,将二楼空调噪音的事一一说了。主任面露窘态,随后说道:“请领导原谅,物业有物业的难处,业主不开门,业主不接我们的电话,我们也没有办法,房子毕竟是人家的。”

我耐心解释:“我是怀疑二楼家里有问题,你想啊,夏天、冬天开空调,这很正常,可这春天里不冷不热的,他们还每天开空调,就有点儿反常了不是?”

主任皺眉说道:“电费人家一分不欠,人家花的是自己的钱,我们又能说什么?”

我说:“几天前,我出钱给二楼换了一个空调主机,可我出差回来一看,人家又把管子和电线换到旧空调上了,我买的主机成了摆设,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主任说:“你说这事是有点儿奇怪,可这不归我们管。春天该不该开空调,好像也不是你我该干涉的事。我家住得远,平时开车怕烧油,于是我就坐公交车上下班。可每到周末,一百公里外的山里,到处都是车,小汽车密密麻麻的塞满大路小路,人家开车老远跑来,在草地上铺上报纸,酒足饭饱后,又开车返回了。人家不怕花钱,人家不怕跑远,你我管得着吗?”

我忙申辩说:“这事你我确实管不着,因为这没有妨碍别人。我向您反映的事可不是这样,它已经影响到别人了。”

主任说:“我让物业的人想法见到业主,业主一直不接电话,门又敲不开,我们破门而入吧,那是犯法的事,您是领导,这个道理您比我懂,您说是吧?”物业主任说罢,摇着头去了。

夜间我开始尝试新的应对之策。既然老伴不愿搬走,既然物业公司束手无策,既然我自己掏腰包买来的空调人家执意不用,既然我与邻居交涉不成,我没有别的法子可使,我找来之前买手机时人家送的耳塞,在那空调鸣叫时,将耳塞塞进耳朵。这办法起初还行,紧接着,我越是往声音上想,那声音就越来越大。于是,我长叹一声。老伴出招说:“看你笨的吧!你不会听歌?”我解释说:“我手机里没有歌。”老伴说:“你不会找?听新闻也行啊!凑合着有点儿声音就行。”我说:“新闻怎么听?我平时都是看新闻的。”老伴说:“装,你就使劲儿装吧!装笨是为了让我失去警惕吧?”我哭笑不得:“我真的不知道在哪儿找能说话的新闻!我的手机平时只用来接打电话,很少有别的用处。”老伴听罢,撇撇嘴不再理我。

尽管耳朵里塞着耳塞,可窗外的空调声很像是一群苍蝇在耳边飞,嗡嗡声时大时小,带着与墙体的共鸣声。我暗暗发誓:再买房子,一定要买那种墙体厚实的!我翻来覆去,实在是难以入睡,不得已,抱起被子,去了书房。

正在黔驴技穷之际,适逢一个战友远道而来。接风宴上,我无意间说了我最近的无奈。

“不会吧?老董同志一向能力出众,心智过人,大江大河见得多了,怎么会在这小阴沟里翻船呀,你就别糊弄我们了。”战友喝红的脸上泛着类似于烤鸭的光泽。

我忙说:“千真万确,这个事让我忽然感到自己矮了半截,我开始怀疑我的能力了,真不知道单位那一摊子我是怎么应付下来的,居然连续三年被评为先进单位!”

几个陪客的战友争相出招。

“这样吧,老董,你把三楼那户高价买下来,再买个建筑工地上用的振动器,把振动器放在地板上,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开,我就不信制不住二楼缺德的人,这叫以毒攻毒。”

“老王说得对!还有一招,你装修时不做防水,让卫生间的脏水顺墙流到二楼,他们上来敲门,你也不开。”

“你们都是瞎说。这样吧,老董,这事包我身上了,我明天就派十个工人,二十四小时蹲在你邻居家门口,我就不信我摆不平这个事。听说你们单位要建个文体活动中心?老董啊,我的施工队可闲着呢,这疫情闹得我半年没找到活儿干。”

我赶忙说:“算了,算了,我还是自己解决吧,咱今天不说这事了,喝酒,喝酒。”

两天后的一个黄昏,我独自坐在小区的凉亭里发呆。凉亭外的池塘里不时有鱼蹿出水面,而后又一头扎入水中。我想,这鱼大约是受了什么刺激,比如别的老鱼在身边没完没了地唠叨?抑或是年轻情鱼肉麻的话让它一时间消受不起?不然的话,平白无故的发什么神经?它蹿出水面,落下时万一落在了水边草地上怎么办?鱼是知道的,这池塘四周全是甬道,而甬道上猫狗成群,稍有闪失就会被狗猫叼走。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身边来了个年轻人,他怯生生地问我:“大叔,您是不是一楼的?我住二楼,我叫张辉。”

乍一听“二楼”两个字,我一时间感觉头皮发麻,只是“嗯”了一声。

“大叔啊,真是对不起!我家空调的噪音太大了,您一定没少受罪,我正式向您赔个不是,您等我一下儿。”张辉说完,径自去了。这人很是面生,好像从没见过,不知这年轻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既然他说是二楼的,但等无妨。

过了一会儿,张辉两手提着塑料袋,急匆匆来到凉亭。袋子里居然装着一瓶白酒和几个小菜,这让我大惑不解。

张辉把酒菜摆上说:“大叔啊,我们边说边喝行吧?”

他将酒杯递到我的面前,我能说不行吗?很多时候,酒是男人间的润滑剂,有了酒,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不至于硬对硬,看来这小伙子深谙此道。

“大叔,是这样的,我母亲老年痴呆,只好让我的在农村的妹妹来伺候。我在外地做生意,很少回来,原先不知道我家空调出了问题。”张辉说时,满是歉意的脸上带着无奈。

我住一楼,这张辉虽是邻居,我似乎是首次见他,可我怎么也无法把老人的痴呆与空调联系起来。

张辉继续说:“我妹妹不常来城里,怕见人,很多事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一点您多担待。”

我忙说:“她本来就不用怎么做,空调出了毛病,我已经给你们装了个新主机,可她又找人把管子换到旧主机上,新主机反成了摆设。我有时会想,她是不是在有意折腾我,可我没有得罪过谁呀!”

张辉忙说:“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道新主机是您找人安装的,太谢谢您了!可您有所不知,我妹妹实在为难,她万不得已才找人把管子和电线又换回到原来的旧主机上。”

万不得已?我百思不得其解。见我一头雾水,张辉接着说道:“我父亲来煤矿工作以前,一直在青藏线上的汽车团里当连长,车队一年四季跑在雪域高原。父亲转业到矿上不满三年就意外去世了,母亲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不吃不喝的,天天望着雪域高原的方向发呆,渐渐的患上了老年痴呆症,除了我妹妹,她不让别人伺候。母亲失眠,整夜睡不着。说来也巧,那天我家空调坏了,声音忽然间比平时大出很多,我母亲一时间变得非常安静,她听着那刺耳的嗡嗡声,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她问我妹妹‘这嗡嗡声是哪儿来的?像是睡在你爹的汽车上,嗡嗡声多像是军车在爬山。我妹妹哭笑不得。就这样,她听着嗡嗡声,很快就能睡着;一旦没有了嗡嗡声,她就没法入睡,还乱喊乱叫,她逼问妹妹,‘是谁把你爹的车开走了?”

张辉的话让我感慨万千,我终于理解了张辉的妹妹。

说来也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空调声依旧,我却渐渐的适应了它,住井下的念头再也没有出现过。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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