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到来之时,生物课正好讲到蛇类。老师在讲课之前,反复提醒大家不要跑到山上去,以免被蛇咬伤。课本上说,蛇是一种群居动物。为了形象地说明蛇的群居性,生物老师举了一个例子,说前几年龙背岭上有个村民在山上挖土时挖出来一条蛇,村民顺手拎着锄头就将这条蛇给打死了。可是,一转身,发现草丛里又爬出来一条蛇,他壮着胆子将这条蛇也打死了。很快,他发现自己打死第一条蛇的地方,爬出一窝蛇。这个村民吓坏了,以为是惊动了蛇神。他将锄头一扔,火急火燎地朝山下逃去。一路上,他口中不停念地叨着“蛇神恕罪,蛇神恕罪”。
老师举这个例子是想告诉学生们,其实并没有“蛇神”,而是因为蛇是群居动物。发现一条蛇,附近往往可能有一群蛇。
听了这个故事,坐在教室第二排的我咬着嘴唇默默不语,也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发出表示惊恐或好奇的感叹词。因为,故事里的村民,就是我的父亲。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我也在那片山坡上跟着父亲一起挖土。
就是那一次的经历,加剧了我对蛇类的恐惧。
龙背岭的孩子们,除了怕鬼之外,最怕的可能就是蛇了。虽然村子里很少听到哪个村民被蛇咬伤的消息,但对蛇类的恐惧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大家遇到蛇,都是远远地躲开。实在避不开,就会吆喝着找石头、锄头之类将蛇打死。
但是,夏天里爬到家里的蛇,村民们认为那是家里先人的魂魄所化,若打死了,会带来噩运。于是,一旦发现谁家进了蛇,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用竹条远远地驱赶,一边赶一边念叨:“蛇儿蛇儿,家里的情况你也看了,现在请你离开吧。”若是蛇不走,就用捞网小心地将蛇网住,送到山上的草丛里。总之,就是不能对它动粗。
小满的时候,蛇类从冬眠中苏醒后已经度过了一段时间,食物也充足了。但是天气太热,蛇类喜欢找阴凉的地方休息,所以喜欢爬到村民们的房子里。可以说,龙背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过一两次家里进蛇的经历。甚至,有的蛇根本就赶不跑,它就在家里的阁楼上安家,年年夏天都在主人眼前露几次面,到了冬天,就缩在阁楼的角落里冬眠。这种蛇,被大家称为家蛇,龙背岭的人们认为这是守护家宅的生灵。说来也奇怪,家蛇的性情似乎都很温顺,只要你不去招惹它,它自然也不会咬人。就这么着,一家人与一条蛇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地生活了下来。
邻居家的屋后有个水沟,从小满前后开始,每天傍晚七八点钟的时候,都会有一条两米多长的乌梢蛇到水沟里洗澡冲凉。洗完澡后,再顺着坡爬到后山的草木深处。它每次出现都那么准时,仿佛到这屋后的水沟里洗澡已经成了这条蛇的一种生活规律。老人们说,乌梢蛇的洗澡水有神奇的治病效果。
乌梢蛇的长相有点儿狰狞,但它实际上是无毒的。与它类似的还有一种菜花蛇。我第一次听到菜花蛇这个名字时,觉得有点儿可爱,甚至以为它是吃菜花为生的。春天去菜园时,都要小心翼翼地察看几遍,确认菜花里没盘踞着菜花蛇。菜花蛇还有另一个名字——王锦蛇,叫“王锦蛇”并不是它的毒性有多么霸道,而是因为菜花蛇的头部有黑纹“王”字。头顶着“王”字花纹的菜花蛇没有毒,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性情有多么温顺。菜花蛇是一种吃蛇的蛇,它有时会将一整条毒蛇当作食物吞进肚子里。
龙背岭的人们见到蛇一般会远远绕开,但若绕不开时就会想方设法打死它们。对此,老人们的说法是:见蛇不打三分罪。老人们的话真是有意思,每一件事情、每一种做法甚至是相反的做法,都能找到一句相应的古话来自圆其说。我曾见过村子里的大人们几次打蛇。龙背岭有一些稻田在高处,为了灌溉,村子里就设置了专门的水泵台,从水渠里把水抽到四五米高的地方,再通过渠道灌入每家每户的田里。水泵是可以移动的,而铁皮水管却是固定在那里。那长长的铁管内部充满了湿润的水汽,在夏天里无疑是蛇类向往的安身之所。但若让人看见蛇溜进了水管,好事者就会用破布堵住铁管的一头,然后从另外一头灌入开水。为了防止受烫的蛇拼命蹿出来咬人,在灌水的时候往往会先在管口套个渔网。这个残忍的捕杀蛇的行为,我亲眼见过两三次。
还有一次,一条毒蛇不知道怎么从邻居家的厨房窗户探了个头进来,半截身子正对着炒菜的铁锅。把正准备伸出锅铲炒菜的主妇吓了一大跳。她尖叫了几声后,将左邻右舍都吸引了过去。大家看着缓慢溜进厨房灶台上的大蛇,一番议论后认定这不是家蛇,也不是某位祖宗化身回家。于是抄起火钳和木棍,几下就将蛇头砸烂了。这条蛇后来被人们剥了皮,在空旷的室外架起锅煮成了蛇肉羹。
为什么煮蛇肉要在室外呢?母亲告诉我,因为蛇肉太香了,如果在厨房里煮,万一不小心忘记盖锅盖了,趴在屋顶上的大蜈蚣就会垂涎三尺,那蜈蚣口中的毒液滴落到了锅里,吃了是会毒死人的。
在龙背岭,关于蛇会复仇的说法几乎人人都深信不疑。复仇的蛇有神奇的本领,有的蛇甚至还可以跑几十里路来找当年打伤自己的村民复仇。大家都说,村子里曾经有一个老人夏天睡觉时半夜醒来,发现从蚊帐顶部的破洞垂下来一条毒蛇,离他脸只差大半尺的距离了,狰狞的蛇张开大口似乎要咬人。老人吓得屁滚尿流地滚下了床,点上灯认真一看,那蛇还在拼命地往蚊帐里钻。幸好蚊帐的破洞只有杯口大,而那蛇的身体中段不知为什么就像蚯蚓一样有一个圆环状鼓起来的瘤状疤痕,恰好卡在了蚊帐的破洞处过不来。老人左看右看,那蛇的体型、颜色和大小都有些眼熟。原来,这老人一个多月前在路边遇到一条毒蛇,用锄头铲了一下儿,将蛇的身体从中下部差点儿铲成了两截。老人看着这蛇只剩下一点筋骨相连,想来应该已经被打死,就离开了。想不到一个多月后,这蛇的伤好了,被锄断的部位结痂留下一个疤痕,竟然准确地找到了老人的家里来复仇。这个故事,龙背岭的人几乎都知道,但我细问起来究竟是谁家里的老人,具体是哪一年的事情,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准确地回答出来。到最后,大家只是告诫孩子们,遇到蛇要躲开,躲不开要打蛇时一定要打死。打蛇不死,就会反受其害。
小满过后,我在小溪里捞鱼时差点儿踩到一条蛇。幸好那蛇动作慢吞吞的,老半天都不挪动半步。吓了一跳的我看着这条肚子被撑得鼓鼓的菜花蛇,想起老人們说的“见蛇不打三分罪”,突然来了勇气。我先是跑得远远的,然后找了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扔到了那懒洋洋的大蛇身上。不知道什么原因,遭受重击的菜花蛇竟然也不怎么挣扎,依旧只是缓慢地扭动。我吆喝了几声,叫来了远处玩耍的几个孩子,大家一起继续往蛇身上砸石头,直到将它砸得稀烂,蛇脑袋都没了。怕蛇报复,我挑着没有脑袋的死蛇跑了七八里路,扔进河里,这才放下心来。返回的路上,伙伴们议论着这死蛇不知道将被河水冲到哪里,应该不会活过来复仇了。但即使这样,接下来几天,我睡觉前都要仔细察看一下蚊帐和床前床后,生怕那条菜花蛇会活过来找上门复仇。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一般谨小慎微,将死蛇扔到那么远的地方。为了避免后患,龙背岭的人们打死蛇之后,一般都会扔进火堆里焚烧。据说,蛇平时是没有脚的,但焚烧时会露出隐藏的蛇脚来。大家还具体说出蛇脚是什么形状,在蛇身体的什么位置。这样的说法有鼻子有眼。不过,我围观过几次焚烧死蛇,只看到蛇腹部的皮肤在火焰中被烧得开裂,并没有见到从中露出爪子状的蛇脚来。
在龙背岭有一种人专门以抓蛇卖钱为生。据说,他们抓蛇专挑毒蛇和大蛇,越毒、越大的蛇卖到城里越值钱。小满过后,我经常可以看见这些穿着厚厚布衣的男人拎着蛇皮袋到山坡上、田岸边转悠。村子里的人们都说,蛇类太懒了(父母责骂孩子懒惰时,往往会用“懒得像条蛇一样”来形容),它们不会自己打洞,一般都是吃掉老鼠后把老鼠洞作为自己的巢穴。因此抓蛇的人除了在草丛里抓捕外,更多的时候是在田埂和坡地上找到蛇的洞穴,用锄头挖开后再将里面的蛇抓住。据说,有的抓蛇人还有特殊的本事,他们会呼唤蛇,到了山上,念几句神秘的咒语,做几个奇怪的动作后,就可以将附近的蛇都唤过来,形成可怕的一群。若是再念几句咒语,还可以命令一条蛇笔直地平躺在竹杠上,或者是让蛇卷成一团,一整天一动不动地在太阳下晒,仿佛凝固了一般。到傍晚时,抓蛇人念几句咒语,一挥手,这蛇又自己蠕动起来爬走了。他们也不怕蛇咬,抓蛇时一时失手被蛇咬了,也只是往掌心里吐口唾沫,“呔”的一声在伤口处一拍,就算处理完毕。
类似的神秘蛇事太多了。龙背岭附近曾经有一个很有名气的捕蛇人,一般抓蛇人不敢抓的毒蛇他都是手到擒来。几十年里,他抓了很多大蛇,从来都没失手过。但后来在他六十岁生日那天,在门口稻田里抓了一条才一尺多长的小蛇,不小心被咬了一口,任他怎么施法和用药都没用,当场就被毒死了。
村民们都说,因为经常抓捕生灵去换钱,抓蛇的人往往不得善终。这可能是赣西乡村的人们关于人与野生动物共家园这一生态理念最朴素的解释吧?
有一次,一个外乡的抓蛇人在我家门口停下来,向我借了一把剪刀,捏住刚抓住的一条毒蛇的脑袋,将张开的蛇嘴里尖利的蛇牙给剪掉了。剪完蛇牙后,抓蛇的人说,龙背岭的蛇太少了。
对于捕蛇人的这个说法,我很不以为然。我在心里默默地反驳:这可怕的动物,难道不是越少越好吗?再说了,龙背岭的蛇可真不少啊,我就曾近距离遭遇过很多次。有一次我在地里挖土时,一锄头刨开表层的松土,突然见到土里有一窝蛇蛋,在旁边不远处,一条蛇盘踞在那里,我吓得连锄头也不要了,拼了命地跑远。过了几个小时,我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地,发现那蛇已经不见了。我鬼使神差地从土坑里揣了几个蛇蛋到口袋里,回到家时不小心打破了一颗,一条小小的蛇在蛋壳里面已经成形了。
不過,一个跟着父亲入赘来龙背岭的少年后来用他童年的经历佐证了外乡捕蛇人的说法。他告诉我,在他原先生活的山村里,蛇实在太多了。多到什么程度呢?有时候早上起来,翻开被子:呀,一条蛇盘在枕头边;有时候一穿鞋,脚指头发现鞋子里面多了一条蜷缩的小蛇;白天小孩子跨过厅堂门槛,门槛下面的暗影处躲着两条蛇;晚上关大门,木门闩上挂着一条蛇……
“你们不害怕吗?”我问他。
少年告诉我,“不怕!因为天天跟蛇打交道,了解到更多蛇的习性,渐渐的,也就不害怕蛇了。”
因为懂得,再无恐惧。至此,我似乎也不那么害怕蛇了。
漆宇勤:1981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级研修班结业,参加过第35届青春诗会。在《诗刊》《青年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作品集《在人间打盹》《靠山而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