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亮文
生命的起点源于一粒稻子,它赐给我们生命的能量,让我们走得更远,直至永恒……
——题记
一
汽车在南方的大地上疾驰,外面是毒辣的阳光,以及广阔的田野,在远处还有起伏的丘陵。水田种满了水稻,往日那些纵横交错的阡陌已经被茂盛的水稻遮蔽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任何纹路。稻子一直绵延至远方,它们是土地生动的再现,也是村里永恒的主角。
正是稻子成熟的季节,稻子一垄一垄地黄,极目远望,铺天盖地。那种金贵的黄色,让人沉醉。大地上生机勃勃,像一种诗意的吟唱。风吹过大地,翻开稻子深藏的秘密,稻子波浪一样翻涌,层层叠叠,生动而又流畅。这是稻子自由的抒发,它们的铺陈细腻、繁密、奔放,令人惊心动魄……
蓦然,在一片稻田里,我的目光搜索到了一个弯腰的背影,那样的清瘦,却又是那样的熟悉。父亲,这个词语一下子跳进我的脑海,我的心迅速抽搐一下。对,这是我父亲!
我立即下车,打算去和他说几句话,顺便叫他等割完这一茬水稻后,将田地盘给别人,毕竟他年事已高,却还要顶着烈日下田劳作,做子女的根本不放心,也于心不忍。再说,我们完全有能力养活他。父亲最不喜欢我跟他谈这个话题,他很敏感,所以每次父子俩都是不欢而散。他知道我的来意,果断地打断了我的话头,然后不再跟我说一句话,低着头一直忙活着,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回到村子后,我去看望堂叔,堂叔跟我父亲最要好,是真正的老哥俩。我打算请堂叔出面做做他的工作。可是,堂叔沉默一阵后,劝我还是遵从父亲的想法,叫我别那么执着,这让我哑口无言了。其实,堂叔跟我父亲是一样的,从来不向往城里,晚年后,几乎一次也没有离开过村庄、离开过他们劳作的土地。
我父亲是个典型的农民,在生活的指引下,几乎一辈子与水稻打着交道。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一年要为种两季的水稻忙碌,在春夏秋冬的时序之中身影日渐疲惫,最后老去。很多时候,我们以为不过是一份简单的农活,却往往耗尽人的漫长一生。父亲活了七十多岁,与一百多季的稻子有过深深浅浅的交集。每年,他有大部分的时间待在水田里,做一些杂七杂八的农事,父亲对劝他别那么两脚忙忙的人说,一个种庄稼的,脚不踩田里踩在哪里?父亲脸色淡定,有一种笃定的从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像一个哲学家。
我父亲的日常生活通常只有两条道路,一条通往山上,另一条连接田野。这两条土路,窄小、蜿蜒,跟母亲手上的线一样纤瘦。父亲每日在连接山间与田野的土路上来回穿梭,却从来走不出它的尽头。
种禾无期,因地为时。在南方的春天,稻子新一轮的生长开始了。
在印象中,每年的惊蛰前夕,父亲就开始計划着他的农事,周而复始。他总是在台历的日期上圈着许多不太规则的圆,再加上一些文字备注,圈圈画画里,不仅有农事提示,更有一份对稻子的执念。就像我今天关心物价、房贷、股票一样,父亲的注意力基本上在水稻的种植上,晒种、选种、浸种、犁地、购买塑料膜,在经过一一的筹划、打点后,一年里盛大的农事就来了。
不过,农活是一件件、一桩桩的。首先要做的大事是打理好育秧床。通常,排灌方便、光照充足是稻田首选,犁田、耙田、沤田,一应的农事都得提前半个月的时间进行。阳光下,父亲挽着裤腿、牵着缰绳、叱着牛,新鲜的泥土裹着芬芳在犁铧上翻转,极像是溪水里叮咚翻动着的波浪,煞是好看。父亲的裤脚、衣衫上溅满了泥花,连鼻子、眉毛、头发上皆是。阳光的照射下,在田间来回转动的父亲通体赫黄,活像一团流动的泥土。父亲将水田整平成一块块土畦,一行行、一排排,整齐划一。
约莫经过一周的浸种、露种,稻谷吸足了蓄含阳气的春水,它们苏醒了,生命的活力即将一一打开。不用赶,不用催,凭借基因的记忆,它们知道什么时候出发,也知道什么样的节奏最适合乡村的气质。
事实上,大地上活着的植物,从不辜负泥土、辜负春光。哪怕是一粒无意落入泥土的种子,就算没有人们殷勤的目光,依然能够跌跌撞撞地长出一株幼苗来,然后奋力地长大、结实,直至秋天迎来收获的时光,像极了村里那些孩子的平凡
人生。
父亲在秧田施足基肥、控好水,最后将浸透的稻种均匀地撒在秧床上,压平、盖上塑料薄膜。其谷宜稻,那应该是稻子温暖的席梦思床。四周后,稻子披着一身的绿以秧苗的形式再次出发了。生长在南方的水稻是有福气的,总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年里,属于它们的良辰美景又到了。它们迎着春风,走向广阔的田野,开始真正的生命之旅……
接着是插秧,自然是全家总动员。这个时候,学校里往往会放农忙假三天,学校的老师大多数家里还种着几亩地。一时间,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村庄集体出动,田埂上全是人,好不热闹。插秧前,父亲通常会烧几炷香,他手捏着线香,面对土地神位,毕恭毕敬地,向土地神祈祷,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这是每年插秧前父亲必不可少的环节,不然,他绝不会轻举妄动。虽然不断遭至来自子女的反对,但是他从不更改自己的信念,他觉得这是种地该有的程序,从不觉得多余。因为对于父亲而言,一年里全部的希望都在此一举。据说,日本在不少地方也保留着插秧节,日文称为“植田祭”。 节日这天,人们头戴花冠彩帽,身着华衣丽服,跳起优美的民间舞蹈,以古老而庄严的仪式迎接米神的降临。那些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对自然的敬畏从来都是一样的。
秧苗跌跌撞撞地走向田野,大家挽起裤腿、捋起衣袖,用“宽行窄株,少本浅栽”的农事理念安置嫩嫩的稻秧。大家左手分秧,右手插秧,比赛似的,满心喜悦地织着锦缎,在明媚的春日,每一个农人都会把满腹的心事和生活的希望毫无保留地交付这片土地。
父亲与这些水稻几乎晨昏相见,未来两个月里,他不厌其烦地为它们防治病虫、运筹肥水。他知道露水什么时候爬上稻株,再爬上他的衣衫。通常,稻子不会辜负他的厚望。它分蘖、拔节、孕穗、灌浆、结子,早生快发,悄无声息,从不歇时。在乡村,育秧、插秧、割稻,每个环节里的时间都仿佛被极大地拉长,就像养育孩子一样,成长往往需要极富耐心的等待。
开花时节,水稻一丘一丘地白,一种极浅的白,花色并不艳丽,品性低调。“稻花花中王,桑花花中后。”在诗人看来,没有一种花比它更好看了。
与人不同,水稻对阳光有一种天然的依赖,天越热长势越喜人。禾苗到大暑日夜黄,在最炎热的时节,仿佛一夜之间水稻就一垄一垄地熟黄,那是一种一掷千金的金黄,有着汉赋的奢华,又带着乡村的新鲜与淳朴,有一种别样的赏心悦目。
然后,一年里最好的收获跟节气一样准确无误地到了。
这个时候,时间的指针刚好走在农历的六月初六,就在这一天,村里会准时迎来一个热闹的稻谷节——吃新。
吃新是一年当中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日。“牛歇谷雨马歇夏,人歇吃新不要哇。”对于农人而言,这是一年里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再忙,也要歇一歇手中的活,每当节日将临,外出务工的村民都要纷纷赶回家中。人们忙碌起来,邀四方亲朋,具各色鱼菽,节日的菜肴有鸡鸭鱼肉,新鲜的时蔬也一样不少。这天,父亲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去稻田里割一束稻穗,通常选择那些颗粒饱满的稻子,用红线扎好,插于堂屋的神龛上,再洒一盅酒,然后双手合十,默念几句,以此表达对土地的感恩。祭拜神灵和祖先后,全家人按照长幼辈分,依次入座就餐,庆祝五谷丰登、百业兴旺。大家言笑晏晏的,日子温馨而又快活。在乡间,生活的秩序与欢愉总是得益于自然的恩赐。
江南这个与稻米同生共长的节庆和仪式,据说,源于周代。我问过村里最年长、也最有学问的老人,他须发皆白、面色安详,乐意跟我探讨这个话题,但是说得也语焉不详。我不甘心,又去问我父亲,我觉得,凭着他对稻子的热爱,应该略知一二的。不过,我父亲不太耐烦,说,你问这个做什么,祖宗傳下来的习俗,照着做就不会错了。这话让我有些失望。估计,村里已经没有人说得清它的渊源与历史了。不过,无论时间怎样变化,每个夏天,吃新这个传统的节日都会给村庄带来新的激情与狂欢。
吃新后的第二天,农民就开始挥镰收割,一年最辛苦、也是最有意义的劳作开始了。
《氾胜之书》说,获不可不速。割稻必须赶在大暑节前,俗语说,大暑不割禾,一天脱一箩。抢收抢种十分紧迫,不分男女,无论老少。此时,村庄里遍地是金黄,所有人都在为生活而忙碌。大家都在争分夺秒,没有谁会傻到去拒绝稻谷的颗粒归仓。
稻子以最骄傲的姿势回到村庄,它们颗粒饱满,像一个个敦实可爱的孩子。它们沾满了阳光的金片,色泽金黄,那应该是村庄生活里最本真的底色。
一年又一年里,一代又一代的稻子回到了村庄,回到了粮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稻子生长的地方,村庄流光溢彩……
据说,从冰河时期以后,稻子就苏醒了,从此开始了它的旅程。在中国,水稻的种植起源于华南约4700年前的神农时代,它从一个又一个王朝的风雨中走过,在一代一代平民的身体里走过,一直走到今天。
春天来了,春风徐徐吹起,它们再次奔赴田野,前赴后继。等到秋日时分,它依旧会越陌度阡,准确无误地回到村庄,回到村民的粮仓……从春到夏,经秋涉冬,这就是一棵稻子行走的轨迹,是一条父亲时间的轨迹,是一条父亲希望的轨迹,也是父亲的一条将自然的能量转化成食物的神奇之路。
二
生命不息,饮食不止。每一个生命的活力,皆始于日常的饮食。
在村里,土地是一个庄户人家不可或缺的生产要素,也是一种重要的财富象征。地少的人家,总会感觉到一种生活的岌岌可危。没有地,就没有产出谷物,没有地,就不能创造财富。床头有担谷,不愁有人哭。一粒谷子往往关乎着人的日子与心境。没有经历农村生活的人,是不知道粮食对于一户农家的意义,自然也不会理解一个农民对稻子的那种天然的依赖。平日里,那些家里稻粮富余的人,腰杆总是挺得很直,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在农村,生活的底气往往来自一个殷实的粮仓。
十八岁之前,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乡村。我许多的记忆与情感永远留在那个远处的小村庄,无法剥离。即便是离开村庄三十年后的今天,只要聊起稻子,就有很多的记忆纷至沓来,它们像一片云在我的身体里吹动,清晰而又生动。此时,一阵轰隆隆的碾米声呼啸着向我传来。那个叫坡脑的人倏忽来到我的脑海里。这是小时候我最崇拜的男人,长得斯斯文文的,他有一台碾米机,拥有一台机器这是多么牛!每个人都巴结他,说话的时候讨好他,仿佛一旦跟他不和,就会断炊似的。因为这是附近几个村庄唯一的一台机器。大人用箩筐将自己的谷子挑到这里,碾米房的机器声每天都在轰鸣,这是村庄最具神奇的地方,那些黄色的稻谷倒进斗里,在斗里晃动着,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那些谷粒带着喜悦,从一个方正的铁皮口像泥浆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很快变成一箩白色的大米。那些平常岁月里,稻谷脱壳为米,俗世的烟火徐徐升起,村庄再现生命的活力。一粒稻谷的诞生,萌发,结实,最后脱壳,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也是对生产、生活与生命最生动的诠释。
我对碾米机有着天然的好奇,每天都要去那里玩,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它的螺旋轴、转动的皮带、方形的斗,还有它暗绿色的铁皮,总让我遐想联翩。那些洁白的大米带着温度,泛出光亮的色泽,被主人高高兴兴地带回各自的米仓。
有一天,我发现坡脑一个秘密,每次碾完米,他清理米糠时,都能清理出一大包积存的白米,然后他将这些白米带回家。这个事,他做得很从容,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坡脑对我没有设防,毕竟我还是一个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孩子。这个秘密让我感到惶惑。我立即将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了我的一个伙伴,然后,这个消息通过一个密道流出来,不胫而走,很快,村里所有的人都知晓了。自己辛辛苦苦种出的米,竟然被人用这种方式给偷走,真是太缺德了!大家自然义愤填膺,觉得这个心目中淳朴敦厚的好男人把大家给欺骗了,有人甚至跑到坡脑家跟他说理去了。想不到,坡脑居然知道了散布这个消息的人,十分震怒,说我造谣,冲到我家大闹了一场,甚至要动手打我。出于护犊子,我母亲跟他大吵了一架,用尖酸的语气骂他小人。最后,坡脑自觉理亏,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从此,这个梁子两家就结上了。我母亲开始为碾米的事操心不已,她自己不好意思去坡脑那儿碾米了,后来每次碾米都是由我婶婶代劳。幸好婶婶爽快。即便这样,母亲对她也是内疚得很。而我居然没心没肺,事后我还经常厚着脸皮和其他孩子去坡脑的碾米房玩。自然,他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总是没好气地叫我滚开。
不过,在乡村这个狭小的天地,人与人之间,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一年,天大旱,我家好几亩稻子几乎都枯死了。庄稼歉收,连一只鸟都不好过,更不用说人。在乡村,靠天吃饭的窘境时时都有发生。来年的春末夏头,家里的粮仓已经见底了。尽管我们每天尽可能减少饭量,为了果腹,母亲还时常在饭里掺杂一些番薯、土豆什么的,并且故意把饭做得很稀,即便这样,最后还是断炊了。对饥饿的担忧迅速变成了一种可怕的传染病,侵袭着全家。我母亲泪水涟涟的,她是一个脆弱的女人,一旦遇到事情就开始掉眼泪。她催促着父亲快想办法,语气里全是责怪,她觉得,一个当家的男人理应承担家里的一切。父亲大为光火,用最愤怒的语气回敬了母亲的指责。我母亲立即不敢言语了,只有低着头,继续啜泣着。我们都不敢作声了,家里很快沉浸在一种恐慌而又悲戚的气氛里。最后,父亲坐在屋子的一个矮凳上,他不置一词,闷着头吸着旱烟,烟雾在屋子里弥散。从他迷茫的眼神里,我洞见了他的慌乱与怯懦。
下午,父亲出去了,不知道他去做什么,连母亲也不知道。过后,我们才知道,被逼到绝境的父亲厚着脸皮去邻居家借谷。可是,连续借了两家都无果。年景已然如此了,人家也未必好过。最后父亲登上了坡脑家的门。因为我曾经闯的祸,坡脑自然没有给父亲好脸色。父亲红着脸,语句零碎毫无章法,他呵呵呵地赔着笑,是那样的谦卑。最后,在父亲的苦苦哀求下,坡脑勉强借了我家一擔米。因着这些,我们一家安然地度过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许多年过去了,坡脑已经老了,也不再以碾米为业了,发生在碾米房的故事戛然而止。也许,他也早已忘记了我们曾经的故事。但是,这段记忆已然刻在我心里,潜入我的血液,无数次在梦里折磨着我。每次想起,我就越加明白生活里的不易。现在,每次回家看到他都要忍不住和他攀谈几句,顺便掏出一支香烟给他抽。
我母亲是惜福的人,从不浪费一丝半缕,不准我们碗里剩饭,不准随便倒掉,不然就会骂。有一次,因为我不想吃,将一碗饭偷偷倒在水沟里,不想被母亲发现了,她一改往日的温顺,冲过来发疯似的打我骂我。晚餐的时候,她还坚决不让我吃饭,谁来劝都没有用。那一晚,我饿得一直在床上翻滚,最后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那种饥饿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事后,她还要我保证,直到我允诺以后绝不再犯,她方才罢休。那时,我无法理解母亲,甚至心里头还有些怨恨她。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教训像父亲田里的那些禾苗一样,每年春天一到,就会在我的心里呼啦啦生长着。一粒谷、一粒米来得太不容易了,母亲坚信,浪费粮食是一种罪恶,会遭天谴、遭雷劈的。虽然这多少有些迷信的成分,但我觉得这是她对粮食最清醒的认识。因着母亲的言传身教,我们兄妹从小懂得省粮节食。
现在,我居住在一个很小的城市,但是它和中国任何一个城市一样,充满了市井的喧嚣声。你得承认,在这个快速前进的社会,不管工业如何发达,我们的生活最终会回归于柴米油盐、五谷杂粮。无论时间怎样流逝,无论社会如何发展,我们生活里的一日三餐从来没有变过。
通常,城市的生活都是从一顿早餐开始的。我居所的附近有许多早餐店,有一个老阿婆,在市场旁边支着帐篷卖早餐。阿婆动作很麻利,她面容慈祥,待客十分热情,从我来到这个城市工作起,她就在那里了。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去她的摊子上光顾一下,由于人多,每次都得排队。她的早餐主要有汤粉、粽子、烧麦、米条、米豆腐,还有糖拌的炒米果。如果愿意,还可以点一碗浓香的米粥,阿婆的米粥熬得也很特别,往往会放一些瘦肉皮蛋之类的,颜色淡淡的,依然保持着大米的本色和清香。而她每天源源不断的收入,就是食客对她早餐的一种投票。食客吃得津津有味,然后开开心心地去上班,脸上洋溢着对美好生活的知足的神情。这应该是市民对粮食、对大米的一种最好的赞美吧。
后来,她在旁边租了实体门店,取了一个不错的名字,生意越做越大。名字和地段变了,但是味道从来没有变过,她这份坚持的背后是一种对稻米的喜爱和探索。经年累月,阿婆的早餐成了这个城市一道独特的风景,影响了一众市民的精神与气质。
不过,爱人偶尔也会自己在家熬点粥。淘洗,加水,再用微火熬,其过程往往要耗费三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虽然是一道简单的米粥,却需要技巧与耐心。冬日的早晨,温暖的阳光照进来,释放出来的米香飘满了整个屋子,配上一个粽子或几个米果,一口下去,胃暖暖的,特别幸福与知足,人的精气神提起来了,整天的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那些生命的活力往往来自一粒大米的馈赠。
在我的印象中,自嫁入这个家庭,母亲就一直在瓦房的灶台上稳妥地操持着我们的一日三餐。直到谢世的前一日,依然没有忘记做完这最后的晚餐。父亲对我母亲做的饭菜不以为然,还时常挑错,常让我母亲有一种挫败感。不过,对她酿的水酒却特别地夸赞。
通常,糯米是制酒的原料首选。家里种的糯稻收成相对占比不高,但绝对重要。糯米呈乳白色,支链淀粉高,有极高的胶稠度,很适合用来酿酒。酿酒是母亲一年的一件重要事情。首先要买来酒药,一种白色的圆丸,其实就是酵母。邻村的一个女人,矮矮胖胖的,经常挑着一担酒药到我们村里来卖。她掌握着一种制作酒药的秘方,不过从不肯示人。据说,她好像是采一种叫水蓼的本草,将其洗净,晒干碾粉,再与细细的米糠和在一起,捏成汤圆似的小球,最后放在楼上不见阳光之处。等其长出一层白白的茸毛,再搬到太阳底下晒干,就可以用来作酵母酿酒了。
酿酒通常选择冬至时分,这个时候酿的冬酒醇香甘甜,入口更爽。母亲将洁白的糯米洗净,然后用井水浸透,让其吸足水分、膨胀,然后放在木制的蒸柜里蒸熟,再用井水过一遍水,装入木桶里,装桶时,添一层糯饭,撒上一层酒药粉,再添一层糯饭,再撒上一层酒药粉。如此再三,然后用塑料布盖好,用绳子扎好口径封存,再盖上厚厚的稻草保温,每一步都得按程序走,马虎不得。
出酒的过程,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约莫三四天,糯米饭逐渐升温,漉漉而湿,这意味着来酒了,然后就可以将稻草掀开,让其降温,工序十分繁复,温度的高低全凭手去感知。在经年累月的操作中,这些古老的程序被母亲用得游刃有余。酒里有时还会放一些熟透的金樱子来浸,口感很好,据说具有一定的滋补作用。酿酒的日子,屋子里飘满酒香,经旬乃歇。酒的发现是人类对自己智慧的一种褒奖,它超越了稻子作为食物本身的用途,让稻子以一种液态的形式存在。
我父亲在用餐前总是要小酌一杯,父亲坐在那个属于自己雷打不动的位置上,慢慢地呷,有时就着几粒花生米或者黄豆,那知足的样子令我印象深刻。每次喝完酒,父亲干起农活来就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犁田、耙田、收稻,没有一样不得心应手,没有一样不出类拔萃,这些水酒全部化作为他身体里满满的能量。
无酒不欢。酒在村里得到了极大的运用,生活再艰难,每逢节日还得觥筹交错,这是生活与生命里的一种重要仪式。在微甜的酒里,平素的劳顿与烦忧得以一一驱散,生活重新获得前行的力量。红白喜事,酒自然必不可缺,在一盅盅酒里,人们的喜怒哀乐得到淋漓尽致的释放。 生活变得节奏有序,五彩缤纷。
糯米的用途极有计划,除了大部分用来酿酒,总要留下一部分待到来年的端午节用来裹粽子或者在冬至以后做年糕、米条。裹粽子、做年糕等等都是一年里极为重要的事情,每一样都不能少,每一样都马虎不得。
稻子自来到人世,就一直幻化着自己的身形,田里、仓里都有稻子的人生;米粒、饭粒皆是稻子的情谊。在静静的岁月里,它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那就是用它弱小的身躯来温暖村庄的前世今生。糍粑、米饭、米果、年糕、汤圆、粽子,它们年复一年走向我们的餐桌,每一种独特的食品都是稻子的百变造型,每一种可口的食品都连着一群人的情感和一个季节的记忆。我总觉得,世界所有的美味都得在一粒稻米里。
在自然的一圈圈轮回中,人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大自然给予的馈赠。现在,在这个口感至上的时代,大米已经被打磨得更加精细,人们追求一种更加精致光鲜的生活。我经常会去网上买一些大米,无论是圆润饱满的东北大米,还是细长纤瘦的江南大米,都是我购物车里的常客。2020年疫情时,微信里说,小区有个人跟一个确诊病人有接触史,所以暂时将小区封闭了。一时间,紧张的情绪像一团乌云一样压在大家的心头,自然就绝少出门了。很快,在朋友圈里出现了抢购大米的信息,妻子说,要不我们也去储备一些干菜,再囤一百斤米吧?她认为,再怎么样,口粮必须保证的。但是,很快,社区的工作人员端着大喇叭在不断地喊,超市的米面十分充足,政府一定会保证大家的日常用度,叫大家不要慌张。工作人员的话,自然有权威性,大家也就不再慌张了。事实证明,我们轻松地度过了那段封闭的时间。
现实的美好与安稳,总是源于一粒小小的稻米。
三
自父母去世后,村庄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了。我已经忘记了许多人,忘记了许多事。但是,有些事它刻在你的生命里,像手上的掌纹一样明晰。
三十年前,我很幸运地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在同龄人羡慕的眼神里,我从邮递员手里接到了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那个时候,考上师范就意味着跳出农门,连亲戚朋友都觉得脸上有光。村里的干部还专门为我放了一场露天电影。那天,晒场上人山人海,有一种节日里盛大的喜庆,电影的名字已经忘了,但是我知道,这是我离开村庄的一个重要仪式。父亲特别自豪,在他看来,终于有一个孩子可以脱离农活,以后还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也许在他看来,一辈子在田里干活是他今生注定的命运。所以,他默默地认同了,从没有想到离开村庄,离开稻子。但是,他的心里,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离开这里,到更远的地方去。
离开村庄的那一天,是八月底,阳光炙热,我看见田里的稻子长得茂盛而又碧绿。那天,我既兴奋,又难受极了。父亲依依不舍,我看见他欣喜的表情里含着一丝担忧,那是对儿子尚且不太确定的命运的隐隐担忧。我以为自己从此要离开村庄,离开稻子,可是,我從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还会用另外一些方式亲近稻子,我与稻子之间依然还有许多没有讲完的故事。
毕业后,我遇上了一个女人,我被她吸引了,在我的狂轰滥炸下,她顺利地成了我的妻子。她是当地国家粮食储备库里的一名出纳,还管理着一个容量4000万公斤的粮库。据说,这些高大的平房仓盈库满,库存几乎可以够全县人吃一年,即便是碰上灾年百姓也能从容不惊。悠悠万事,吃饭为大。每次看到那些高大的粮库,我就想起“洪范八政,食为政首”这句治国命题。
除了季节性的进粮、出粮,爱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记录库里的粮温,春季20℃,夏季25℃,秋季30℃,冬季15℃,这些专业的数据都是粮食储存的标准值,过高过低都要采取通风措施。爱人说,粮食是颗种子,种子是有生命力的,就像人会变老一样,得小心呵护。她说,粮食不仅要藏粮于地,还应藏粮于技。她得时刻遵守低温、低氧、低药量这些粮食防化守则。除此,还要防水、防虫、防鼠、防火,每过几个月还要给仓库消毒、熏蒸,她总是谨慎地对待这些繁杂的工作,生怕出什么差池。
粮库里,粮食的流通也得讲科学,为了防止陈化粮,尤其是黄曲霉素等霉变现象,保证粮食的品质,每个库里的粮食三年之内循环一次,它们通过火车运到很远的地方,然后进入米厂,再进入大大小小的企业、家庭,温暖着更多人的梦想。一粒稻谷的前世今生简直就是生活的一段旅程。我从来不知道,一粒稻谷变成一粒米,再走上餐桌,要经历这么多的人手,且需要这么复杂的程序。一粒稻子,续写着俗世的生活,源源不断地带给世人温饱与健康。稻子带着人们的期待生长、收获,一年又一年。
因为爱人对工作的尽责,每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家里的一个箱子里,压着一大摞奖证,这是她无上的骄傲。爱人的父亲曾经在粮库工作多年,她的大哥也在省粮食局从事着这方面的仓储研究工作,所以,她对粮食有着深厚的情谊。她说,如果有一天退休了,她会很舍不得的。她甚至打算以后回到村庄,回到我父亲建的老房子里,围上一个篱笆院,然后种几分薄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就是村庄的一株稻子,只是开了一会儿小差,跑到了城里来,可不管在外多久,最终还得回到村庄,回归田野,再次领受那里的阳光与土地的恩赐。
爱人的表哥是种粮大户,是货真价实的农民,感觉他把种粮当成了一生的追求。与我父亲不同的是,他是一个现代的农民。他与妻子承包了六十多亩水稻,全部实现机械化耕作。别人不愿种的地,他种;别人不懂的机器,他懂。在我看来,他确实是一个现代的农民。每天起早贪黑,那些土地,经由他的打理,焕发出生机,并且生成了可观的财富。同时,表哥他也是一名粮贩子。每到八月和十一月,就会去村里挨家挨户地收粮,然后再把粮食运到爱人单位的粮库。这项工作他已经做了不下二十年,也获得了可观的收入。他买了地,建了一栋漂亮的房子。他很自豪,还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我觉得,他应该会感谢粮食吧,因为人的自信与底气全部来自一粒谷,一粒稻。
清明节,我跟往年一样回到了村庄。村庄安静极了,勉强有几个老人、小孩和几声狗吠撑着村庄的人气。在扫墓下山的途中,我看见路边添了一座新墓,仔细一看是冬婶。没想到她也死了。她是我母亲生前最要好的人,算算也快八十了。
后来,从我嫂子那里了解到,几年前,冬婶的儿子强子在外打工,由普通员工做到了班长,再成为经理,很是成功。后来,他租了房子,打算叫他母亲去照顾孙女孙子,冬婶舍不得丢开那两亩稻子,死活不愿跟着去,说那个陌生的城市,那些街道、汽车、红绿灯让她感到害怕。经过不断交涉,孙子孙女就留下来了。有一年夏收的时候,她忙着收割,孙子跑到河边去玩耍也没有留意,等她抬头时,孙子居然不见了。她立即焦急起来,大声呼喊着、哭着,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可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有人在河的下游发现了孩子的尸体。她的儿子儿媳回来了,哭得呼天抢地。亲人之间自然没有仇,却有着无尽的恨,这种恨渗入到骨髓里去了,无法原谅。然后儿媳儿子带着他们的女儿去了远方,已经多年没有回来了。从此,冬婶往后余生里就再也没有快乐的时候了。
然而命运还是没有放过她,终于对她进行了最后的清算。去年的秋收,在割完最后一茬稻子后,她在旁边的沟渠里洗了下手,然后一头栽在沟里,几乎没有任何的挣扎。不幸的是,那时田野里恰巧四下无人。稻子养育了她一辈子,她又回到稻田里去了。她的丧礼简单而又潦草,她的儿媳不愿意回来治丧,至于儿子,丧礼一结束就匆匆地离开了,回到他工作的城市。一切仿佛悄无声息……这个伤感的故事差点让我流泪。有人说,这是报应。我不敢苟同。我理解冬婶对稻子的坚守,她跟我的父母一样,对土地有着不离不弃的深情。
前段时间,姐姐又给我送来了一包优质的晚谷大米。自我结婚以来,她每年都要给我送一包米或者一些农副产品过来,一晃二十余年了,从来没有断过。也许在她看来,这是她爱我这个弟弟的最好方式。
姐快六十了,个子有些小,白头发已经很明显了,嫁到了一个不大的村子,交通极其不便。她扛着米得翻过一座小山,穿过一片田野,再走到马路边等车。想到这个情景,我有些难受。姐悠悠地说,明年就不种了,打算到城里来找点事做,问我能不能帮她找一找。我理解姐姐的心事,对她来说,也许这是一生里一个重大的决定。姐姐患有关节炎,一旦下雨手脚就开始疼痛,就像是天气预报,身体以一种疼痛的方式告诉她每一场雨的来临。莳田的季节,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每天将手浸泡在水里,肿得像胡萝卜,完全伸不直,到最后,连端碗吃饭、穿衣服都觉得困难。这种痛折磨着她,让她忧心忡忡。所以,她也想丢掉手中的锄头,来城市里谋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
其实,姐姐的村里,和大多数村里一样,所有的年轻人在一夜之间忽然离开了,他们满怀梦想去了远方,去寻找更大的世界。村庄太过于狭小,平凡的稻子已经喂不大他們的理想,也填不满他们日益膨胀的雄心。现在,包括姐夫在内的一些年壮的劳力也已经很难见到了,他们急着处理自己家里的田地,只是,这些土地不再抢手了,几乎没人接收,成了烫手的山芋。所有的人都像一株稻子一样去了远方,甚至带着自己的孩子,走得十分坚决。自然,大批的稻子也跟着去了,一些偏远的田就自然抛荒了,它们的地盘迅速被稗草抢占,但是,繁华的城市未必有它们想要的空间。不过,它们也不愿回到村庄。稻子迷失了方向!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村庄里只有几个佝偻的老人和几只狗,勉强撑起村庄的人气。特别是到了夜晚,灯光一灭,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这种死寂让人害怕。为了壮胆,我姐养了两只狗,那两只狗看家护院十分忠心,偶尔的狂吠声,让人的心里有着几分踏实。
我认可了姐姐的想法。可是,她没有什么文化,找工作自然有些难。前段时间,几经周折后,我终于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在超市里做保洁员。我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听说找到工作了,姐姐很激动,立刻着手准备,至于手中的稻田,她打算将一部分盘给别人去种……
可是就前几日,姐姐打电话来了,说镇里的干部下乡来了,亲口告诉她,粮食安全关乎国家大计。干部告诉她,今年的水稻必须种两季。我姐姐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农村妇女,她不太懂得这些社会大道理,但是,她一向对政府的号召深信不疑。因此,她就动摇了。姐姐在电话里说得期期艾艾的,我自然是理解她的,也许,这是她不愿离开土地的最好的借口吧。
我父亲一生养育了八个孩子,自出生,我们的命运与庄稼就无缝地连着,被稻子主宰的命运笼罩我们的一生,我们无法拒绝。稻子长成肌肉,长成骨骼,长成情感,长成记忆,我身体里满满的元气都来自一粒稻子。即便我身处城市,我时常会想念村里的稻子,有时忍不住就登上驶往村庄的班车。我经常会做一些关于稻子的梦。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越过千山万水,又穿过坚硬的钢筋、水泥,抵达我的梦境……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