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

2022-12-08 04:49李祯
南方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李村花子福海

李祯

我以为我们不再联系。多年后,由于生活环境、社会地位,以及工作等诸多方面原因,很多朋友与我渐行渐远。这种变化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当你有所意识,他们已经成为路人。有时候,你偶尔想起他们,与他们度过的那段岁月。不过,一闪而逝。他们很快被新朋友取代。你无能为力,深陷现实的泥沼中,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他们自然而然地被遗忘在某个偏僻的角落。

我即将步入而立之年,正处于上述这种情况。我是一家图书公司的编辑,专门负责出版纯文学。我的工资少得可怜,在北京这座大都市,仅仅能够维持生活所需。父亲一再打电话催促,命令我回到沣镇,结婚生子,谋求一份稳定的工作。他说,你不年輕了。再不安稳下来,以后没机会了。他说的是事实,跟我一块长大的同伴,他们买了房子和车子,孩子都好几岁了。可是,回去了,我又能干什么?每当过年回家,我们几个总会聚聚。在酒桌上,他们谈起各自的工作,张店这座小城的楼价,哪个村子的房子拆迁了,政府补贴拿一大笔拆迁款。我一句话也插不上。我们丧失了共同的语言,我已经不适应沣镇的生活。那么,到底应该如何抉择?是留下来,还是回到沣镇?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口浓重的乡音,问我知道他是谁吗?我淡淡一笑,打趣道,就算他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他是东明,多年未见,我们热切地聊了起来。他的语气故作嗔怒,斥责我,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不回前李村看看。我有点尴尬,谎称工作忙,没有时间。我问他,还在部队吗?他说,他已经回家一年了。我谎称疏忽,过几日闲暇下来,一定回去看看。他却说,你最好这两天回来。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花子快不行了。

我向领导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第二天坐上了前往故乡的客车。走之前,我提前在县城的酒店里订了一个房间。一方面,我回去权当散心,不想惊扰家里的亲戚。另一方面,自然是花子。他得了肝癌,在离开人世前,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自从我们一家从前李村去了沣镇,有一段时间互不联系,一时断了交往。不过,父亲渐渐老迈,他不再傲慢,冷漠,目空一切,而是经常向我讲述,我们一家离开后,前李村发生的奇闻逸事。很多有关花子的消息,我都是从他口中得知。

在青岛上大学时,父亲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他说花子就在团岛,你们有空见见吧。我所在的大学坐落于黄岛,与团岛相隔一条海底隧道。我说,好。但很快忘记了。有时候,当我和同学们走在街上,害怕突然遇到他。我该向他们如何介绍我这位昔日的玩伴?

那时,花子是干工地的。没过几年,我听说他成了倒插门女婿。他的丈人在我们那个地方小有名气,是一位房地产商。还没完婚,花子的名下坐拥了三套楼房,等着正式入赘,摇身一变,升任房地产公司的经理。我困惑不已,对方到底看中了花子什么。他一无学历——小学辍学,二无能力——以贩卖力气为生,他的家境更是清贫——只有两间土坯房。难道是因为他朴实的性格?

可能是过惯了苦日子。有了钱后,花子节俭持家,而不是大肆挥霍。据说,他很爱老婆,家里的大小事务由她做主,除了工作,都陪伴在她的左右。他没有忘本,时不时从县城回到前李村,看望那些与他有关系的叔叔伯伯。自从母亲抛弃他们父子后,花子的父亲福海干脆赖在家里,酗酒度日。他是由这帮叔伯抚养长大的。

不过,唯独让人抓住把柄的是他和福海的关系。起初,当花子要入赘时,福海坚决反对。他的意思很明确,除非他死了,不可能从花子这一脉断了后。花子有了房子,福海的态度大变。在村里,他经常提及他的亲家有多少资产,在某某地方又建了一个楼盘。可是,当村里的人说,福海你是不是过糊涂了,这些又不是你的。福海哑口无言,开始频繁地给花子打电话,口中满是把他抚养成人的艰辛。他说,他没有几年活头了,不但希望花子多来看望他两眼,而且他想过上好日子。花子一言不发,往往听到一半,无故挂掉电话,徒留父亲坐在土炕上愤懑、悲伤。据我父亲说,有一次,福海提了两瓶白酒去看望刚刚诞生的孙女,直接被花子驱赶出家门。

为了断绝与福海的关系,花子送给福海一套楼房。他不想与父亲再有任何来往。福海住了不到半年,没人喝酒、聊天,直接把那栋二室一厅的房子换成了现金。当他再找上门,花子选择了报警。之后,福海再也没有找过儿子。每当过年时,花子回来上坟,难免会遇上福海。父子俩只不过点点头,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以防乡人说闲话罢了。

我不是没有问过父亲,花子为什么如此狠心。父亲提醒我,是因为那则多年前的谣言。我不认同他的观点。一方面,那是谣言,除了花子的母亲,没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真实性。另一方面,虽然福海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他毕竟是花子的父亲。父子俩不可能没有感情。我跟我父亲说,很可能是谣言,没有抚养花子长大,拒绝他入赘是这些事件累加起来的结果。我用逻辑性的思维告诉他,量变引起质变。父亲勃然大怒,斥责我多管闲事。

有一年,花子回家拜年,福海已经不记得他了。他以为是福海耍的手段,可当他看到土炕下面的铁锅里长满了绿毛,才知道福海已经不能自理。他张着嘴,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口角处流淌下来,听了好久,花子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花子带着他去寻找他的母亲。花子怨恨地说道,你找她,我还想找她呢。他为福海生起炉子,委托隔壁的德林嫂子照顾他几日。拜完年后,就赶回了县城。

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细节是父亲的虚构,在成为养鸡场的主人之前,他是一位民办小学的语文老师。不过,有一件事,前李村的村民有目共睹。那是大年初六,花子还没有考虑好如何处置父亲,噩耗传来,福海去世了。

葬礼举办得相当隆重,他家的院子里放满了花圈,花子的生意伙伴陆续赶来,穿着西服,夹着公文包,轿车停满了一整条马路。起初,花子站在院子里,披着孝布和村民们有说有笑,可当福海的棺材从土屋里被人抬出来时,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了上去。他匍匐在地,被众人拉扯着,哭得撕心裂肺,以至于当场晕厥过去了。

那一年,我母亲回到了前李村,把我家荒废的鸡舍租给了县城的一户人家。几日后,我大舅过生日,她就住在了麻店村,也就是我大舅家。她一边等待着祝寿,一边处理着鸡舍的出租事宜。在前李村,她遇到了花子。由于花子是我少时的玩伴,对我母亲分外亲热。开着私家车带着我母亲来回在前李和麻店奔波。对于此事,我的母亲向我念叨至今。可能是在那个时候,我主动给花子打了电话,并要了他的微信。

我们回顾少时共同经历的不堪岁月,说起贫困的家境,如何寄人篱下,我离开后,他辍学了,不得不像孤魂野鬼,整日在村里和田间游荡。没有人管他,更没有人在乎他。不到十六岁,他跟着村里几位叔伯去了外地打工,养活自己。他说,在黄岛遇见过我。他看见我在一间咖啡馆里有说有笑,我们隔着玻璃幕墙,他不好意思地走掉了。我也向他说起我家近些年的情况。来到沣镇后,父亲没能如愿,创业失败,从此一蹶不振,沉溺于昔日的辉煌中,不肯自拔。上了大学后,我勉强获得了学历,但是工作不如意。他说,我见过世面,羡慕大城市的生活。可是,对于福海只字未提。我想问问他,在他父亲死后,他还憎恨他嗎?不过,始终没有开口。

不到一年时间,由于生活在天南地北,有各自的生活要忙,我们联络少了。他只在喝醉时给我打电话,一般都是他在说,我默默地听着。起初,他向我诉苦,感叹我活得无拘无束,彻底脱离了前李村这片土地。他却要一辈子面对它,到死都无法逃离。我安慰他,建议他不如去旅游,散散心。后来,他接连打来电话,基本上是在深夜十二点过后。我不像他,他可以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泡茶,我则早上要坐上两个小时的地铁,赶到公司后,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我把手机调成静音,选择不接听他的电话。

那段时间,他不再打来电话,我只能在朋友圈看到一些有关他的信息。不过,这么说不够准确。他发的不是信息,而是一些感慨人生的语录,比如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我才发觉他有些反常。是不是他经历了什么,导致他变得郁郁不振,借酒消愁,想要彻底离开这片土地?还是说,他之所以酗酒成性,只是遗传自福海的基因?

过了俩月,电话再次打来了。那是晚上八点钟左右,我刚下班,订了一份外卖,正躺在床上休息。他说,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他来到了北京。不过,不是。他再次让我猜。我说,沣镇。他说,你能不能好好想想。见我猜测不出,他挂掉电话,打开了微信视频。我看到他端坐于一间局促的小饭馆里,面前摆有一张方桌,上面放着一瓶白酒,一道红烧鱼和两盘素菜,他正在冲着我灿烂地笑着,一口黄牙像糟了的玉米粒一样显露了出来。他说,你不是让我去旅游吗,我来河南了。我发现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他身后侧对着饭馆的门,从这扇门中,我依稀看到了门外院子里一辆小型农用三轮车。这应该是河南某个偏僻的小镇。我正要说,我是让他去国内的旅游景点玩玩,而不是让他上山下乡。话还没说出口,他匆忙地关掉了视频。他用微信回复,以后再聊。

大概到了十一点,我准备入睡,手机再次响起。电话里传来一位女人的声音,问清楚了我的身份后,她说,花子经常提起我。我没见过花子的妻子,他也很少提及,我自然把她认成了花子的妻子。她却说,你能不能让花子回去,他喝醉了,现在在河南了。我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两口子不是去河南旅游了吗,她是让花子回哪里去。见我不吭声,她才自我介绍,特意强调了是花子的“朋友”。她离开县城惠民,回老家工作,花子悄悄地跟了过来。

她叫杏儿,在KTV工作,负责陪客人喝酒唱歌。有一天,花子来KTV接待生意上的顾客,他们就此相识了。她不漂亮,比花子大五岁,现已离异,单独抚养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这些都是第二天花子酒醒之后告诉我的。我问花子,看中了对方什么。

他没有回答。

事情很快暴露了。花子开始以各种理由向我借钱,有时候,他会说,开车把人撞了,他需要一笔钱和对方私了;有时候,他会说,生意上遇到点麻烦,他急需一笔钱周转。我一共借了他五千块钱,发现遭到了欺骗,就此与他断绝了联系。过年回家时,父亲再次向我提起他。父亲说,知道花子离婚了吗?我十分愕然,当即回到卧室,给他打了电话。他好像喝醉了,在电话里骂骂咧咧,斥责我把他忘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还能怎么回事,离了呗。

在离婚之前,妻子和花子摊牌,只要他愿意放弃那个女人,权当一切没有发生。他们的孩子三岁了,她不想孩子没有父亲。可是,花子选择了离婚。一提起婚姻,他经常说,对不起她。我问他,后悔吗?他却说,不。当他净身出户,杏儿也选择抛弃了他。他从此变得孤身一人。

从北京到前李村八个小时的车程,其间要先坐车到县城惠民,继而转乘当地的公交,方能到达村子。天色慢慢变暗,大片大片的庄稼种植成一个个方阵,伫立在原野中,规整、静谧,一片苍茫。这夏天的一个尾声,好像一切未变。到达预订的酒店后,我稍微休息了一番,给花子打了几个电话。如我所料,他没有接听。我开始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这座小时候我们巴望着父母带我们来此游玩的胜地,如今破败狼藉,遍布着被这个时代淘汰的老楼,全然丧失了魅力。逛了不到两个小时,我回到酒店,倒头睡了过去。

等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手机里显示了无数条未接电话,全部是东明打来的。除了这些电话,还有一条微信,上面写道:花子走了。我懊悔万分,为什么昨晚忘记给东明打一个电话了。

我打了辆车,朝着前李村赶去。

据东明所言,花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回到前李村,选择安度最后的余生。也就是说,花子是在福海的住处闭上眼的。可荒唐的是,当我抵达花子的家,看到了他家的门前散落着一地鲜艳的鞭炮碎屑,好像是在欢庆他终于离开了人世(他家的对门当天正好结婚)。他家的客厅大概70平方米,仅仅摆了一张八仙桌,一个玻璃茶几和一个黑色皮质沙发,因此客厅显得分外空荡。我没有见到花子的尸体,只看到东明仰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我几乎喊了出来:花子呢?东明立马坐得笔直,看清楚是我,他长舒了一口气,说,嗐,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再次问了一遍,声音越发气急败坏。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才说,还能去哪,我送殡仪馆了。我斥责道,不守灵了吗,花子还没有过头七?

他说,你说,除了咱们,谁还会来?他脸上除了倦意,还夹杂着些许无奈。

我坐在沙发一侧,望着客厅里某个角落,不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东明突然问我,你说,人是不是都在变化?我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一直在部队,几乎与外界断绝了联系,我想他是不是退伍归来,不适应现在的环境,或者遭到了排挤。他摇了摇头,说,我总觉得花子像变了一个人。

花子离婚以后,回到了前李村。那时,东明正好退伍归来。他发现家乡变化很大,很多土房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红砖白墙的砖瓦房,路比以前平坦多了,一条乌黑的马路通至各家各户,村里也拥有了自己的广场,里面分布着各种健身器材。就是让他难受的是村子里十分冷清。大部分青年外出工作,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上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待了不到一个月,东明感到无聊、乏味,再也不想在村里待下去。这时,他想起了花子。

在福海死后不久,花子把那两间土坯房全部拆除,盖了一间二层的小楼。门口放着两只石狮子,怒气冲冲。在赞叹之余,东明叩响了铁门。大门紧锁。他就呼喊花子,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只好丧气地回家,到了晚上,再次登门拜访。晚上,大门依旧紧锁,但他看到里面亮着灯。他敲门,呼喊,村里的狗都汪汪叫了起来,还是不见花子走出。他以为是花子故意躲着他,便再也没有主动去他家。

过去了半年,东明忘了花子。一方面花子不工作,不与外界联系,与不存在无异。另一方面,东明刚当上村支部书记,忙着处理村里的事务(他的父亲连任至他退伍,正好解决了他就业的问题),没有心思再考虑花子。这时,花子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家。由于那一天天降大雪,花子的周身裹着一层雪粒子,头发几乎都冻住了。东明慌忙地想要把他拉到炉子旁,他却一把推开了他。他语调颤抖,质问东明,你知道村里有一个叫张桂英的人吗?

我问东明,张桂英是谁?

他说,是花子的母亲。

我说,他打听他母亲干什么?

东明说,起初,我也这么想。不过,他不是打听母亲。他是问除了他母亲之外,在村子里这么多年的历史中,还有没有一个叫张桂英的。

我说,后来呢?

东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只记得他向我要村里的族谱,可是,早就被我爹卖给了收破烂的。谁承想,他倒跟我急了。问我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卖掉了呢。你说,留着那些东西干什么?

我心头一震,不由得记起了半年前。

半年前,花子来过北京一次。他面容憔悴,说话有气无力。我们刚刚在一家烤串店坐下,他就说,有没有看到过有关介绍咱们前后李来历的书。我摇了摇头。他说,那你读到过有关介绍咱们宗亲谱系的书吗?我向他解释我出版的书籍,大部分是小说,没有多少真实性可言。他所说的书类似于历史书籍,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我很好奇,他怎么对祖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我便不再多问,要了两箱啤酒,和他喝了起来。酒过三巡,他问了一个问题,我没有听清,让他重复一遍。

他说,还记得那年夏天吗?

我当然记得。那一年,我九岁,花子和我同龄,东明虽然高我们一头,但比我们小一岁,我们一块前往祖堂。祖堂位于后李村,和我们村隔着一条沙河。很久以前,前后李村本是一家,祖堂里供奉着我们的老祖宗,直到两兄弟分家,有了前后李村后,祖堂开始只供后李村使用。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闲来无事,想要把老祖宗的牌位偷过来认祖归宗。可当游过沙河,我们却在后李村种植的大片桃林中迷路了,始终也没有找到祖堂的位置。

花子说,那一天,我妈失踪了。

我们村至今流传着一个谣言,张桂英与村里的某位乡邻有染,生下了花子。作为丈夫,福海难以承受。他酗酒,吵架,打砸东西,如同身患癫疯,突然发作。有一次,花子刚刚准备入睡,福海却赫然扬起了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相貌。他质问张桂英,那是真的吗?不管如何回答,她都会遭到一顿毒打。

2000年夏天,天气闷热,家里的风扇又坏掉了,福海把怒火撒向了张桂英,矛盾彻底爆发。张桂英摊牌:她要离婚,远走高飞。空气一时死一样的沉寂。过了良久,福海才说,你走出这个门,有种永远别回来。那时花子坐在桌前,正往嘴里扒拉碗里最后一粒饭,饭粒已经入口,他却无法咽下。每一次,福海和张桂英吵架,总会波及他。他偷偷跑出去,以免受到福海的暴揍。他不是害怕疼,只是不想看到张桂英紧紧地抱住他,乞求福海的样子。

花子走出院子,由于担心福海会对张桂英痛下狠手,不由得停在了原地。透过那扇塑料膜烂掉一半的玻璃窗,他望向客厅,看到了张桂英正在收拾行李。这种场面在家里时有发生,张桂英经常回姥姥家暂时躲避几日。当时,花子以为她去了姥姥家,就跟随我们一同前往祖堂。

回来时,是晚上十点多,张桂英不见了,花子也没有见到福海。他生起火,热了热冷掉的芹菜,吃下了两个馒头。可是,一个星期后,张桂英依旧未归。他着急起来,询问福海,要不要去姥姥家看看。

父亲却说,你这个傻东西,你还不知道吗,你妈早抛弃了你。

这么多年以来,花子一直以为是福海逼走了张桂英。在她离开的前半年,他晚上不敢睡觉,生怕闭上眼睛睡了过去,错过了与张桂英相见。他相信她会回来,会带来一堆好吃的,不可能弃他不顾。可很多年过去了,张桂英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思念很快被憎恨取代。他憎恨母亲,憎恨母亲的遗忘、背叛,和对他的抛弃。他不再提及她,再也不相信她会回来。

还有福海。他被母亲抛弃、村民耻笑(没妈的孩子),过早地步入社会,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抛弃福海,和福海断绝父子关系,福海不能自理,他不为所动。花子没有一丝悔恨。

花子居住在县城,距离前李村二十公里。在福海临死前,他拄着拐杖,来到了花子家门前。他说话支支吾吾,拉着花子就要离开。花子问他去哪里。福海也不说,只是用手费劲地比画着。他只好跟着他去往了前李村。他们刚到,福海再次支吾起来。这一次,花子总算听明白了。福海是要他把张桂英找回来。花子十分气恼,以为福海老糊涂了,他质问福海,她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能上哪去找?福海一下子瘫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指向北方,后李村的位置。花子没有当回事,一同和福海吃过午饭,就回到了县城。

前李村有一块坟茔地,坐落在我们村子的南头,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杨树林,里面分布着大小不等的坟包。福海死后,村里的叔伯想要借助花子的关系,把他们这一脉的牌位迁至祖堂,而不是露宿在那片杨树林。于是,花子向后李村捐了一笔钱,打着重新修缮祖堂名义,准备把牌位迁过去。可到了准备施工的前一天,花子和后李村的书记喝完酒,书记非要带着他去祖堂祭拜祖先。那是一个晚上,祖堂里仅仅点了几根蜡烛,但灯火通明。他们跪在圆垫上,面对着一个个牌位,虔诚地磕了几个头。跪拜完毕,村书记掏出香烟,正准备用堂里的蜡烛点燃,花子一把拉住了他。他看到了一个写有张桂英名字的牌位,赫然立在了众多的牌位之间。花子混乱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母亲的牌位。难道母亲没有走,没有抛弃他,而是早已死去了?可福海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他?他怨恨福海,憎恶福海,就是为了抵消失母之痛。可到头来,母亲的牌位赫然地出现了在他的面前。

他怔怔地看着我,说,那真的是我母亲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花子摇了摇头,说,算了算了。随后,一个人朝柜台走去了。他结完账,说要去趟厕所。我指了指方位,坐在餐桌旁等候,却没有想到这是他的不告而别。等了半个小时,我拿起桌上他的皮包,走出了烤串店。皮包敞开着口,里面有五千块钱。

想什么呢?东明说。

我没有言语,站起身,走到一张八仙桌前。我说,要不咱们布置布置吧,人虽然死了,但还是要守灵的。我希望为花子做点事情,好在东明应承了下来。首先,我們需要一张照片,作为花子的遗像。我翻遍了花子家里的所有角落,终于在二楼一间卧室的床头柜里,找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年幼的花子站在父母中间,拘谨地向镜头笑着。照片下面是一份前后李村的族谱。我想起了花子的话,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在李福海名字的旁边,看到了张桂英这个名字。

我想花子应该找到了答案。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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