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2022-12-08 04:49云岗
南方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于敏老太

云岗

方老太走失的那天,方伦辉在地摊上买了一座铁钟。

那天是周日,不用上班。方伦辉不想待在家里,闷闷地出了门。他看见大片树叶随风飘落,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好在天高云淡,秋阳杲杲,方伦辉的头脑才有了一些澄明之意。

茫然之际,竟然走到了同市的农贸市场,方伦辉愣了一下,不知怎么走到这里了。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顺便买点菜,日子终归还得往前过啊!还没走进去,他就看见市场门口被人围了一个圈,圈内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一迭声地嚷着:“跳楼大甩卖,只有你不敢开价的,没有我不敢卖的。只要你敢开价,我就敢让你拿走。”

方伦辉挤进圈内,原来是卖古玩的。东西摆了一地,有瓷器、茶壶、银圆、砚台、铜器、旧书、水烟袋、旱烟锅……这些玩意一个个土尘蒙面,死气沉沉,仿佛刚莽撞地钻出地面,正呆头呆脑地在那里纳闷呢。

旁边看热闹的人多,可没谁去买东西。方伦辉却一眼瞅中了那座铁钟。铁钟不大,比古代武士戴的头盔要小一圈多。钟的肩部铸的是龙凤戏珠图案,下面有“平安钟”三个字。钟身上铸着四个慈眉善目、趺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像,菩萨之间有几个已经被铁锈漫漶了的小字,只有下面“吉祥如意”四个字倒还醒目。整座钟小巧玲珑,形态端庄,古色古香,寓意祥瑞。

方伦辉格外喜欢妻子称为“乱七八糟”的东西,瓷器、茶壶、砚台、旧书……一见到喜欢的就左看右看,仔细把玩,直到收入囊中。有一次去靖边白城子,一番讨价还价,他竟然买回来了一个脏不拉几的陶罐,气得妻子于敏立眉瞪眼地说:“你咋把人家的尿盆提了回来?咱家还真成垃圾场了?”于敏在市一中教数学,平时忙,顾不上家,时间一长,方伦辉便俨然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管家”。方伦辉管家倒也在行,十几年下来,他们这一代人该有的物品,他们家也配备得齐齐整整,而且还积少成多,让一件件他心中的艺术品堂而皇之地进了家门,有了一席之位。于敏对这些艺术品没有一点好感,甚至称为垃圾。方老太对儿子的行为也不以为然,常常嗔怪地说:“咋和你大(爸)一模一样,有两个钱就买这些破烂,顶吃呀,顶穿呀,都不嫌泼烦!”

方伦辉嘴里不和老母、妻子辩解什么,心里只是想:还破烂、垃圾,你们头发长,见识短。这是真正的艺术品,越破烂越有价值,升值的空间有多大,晓得不。话虽这样说,之后他还是收敛了许多。

方伦辉对这座铁钟这么执着,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前一天,方伦辉从老家把方老太接回来后生了一肚子气。

方老太一直住在乡下老家,这几年年龄大了,方伦辉便把她接到城里养老。但到了每年清明,方老太便要方伦辉送她回去,入冬后再接回来,两头住。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村庄一副苍凉的破败相,但方老太就是放不下村里的家。

回到老家,方伦辉总觉得少了什么,却一时说不上来。于敏抿着嘴笑得古怪,却什么也不说。当着妈的面,方伦辉也不好问她。

晚上回到城里,于敏瞥了方伦辉一眼,说:“你不觉得老家又少了啥?”

方伦辉警觉地抬起头,说:“啥?”

于敏撇了撇嘴,压低嗓门说:“你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呢,还是沙子钻进眼睛一团黑。那么大一棵树没了,你真的没看见?”

方伦辉哦了一声,突然明白了当时心里空落的原因,自己久居城市,老家门口那么一棵大槐树没了,他都没有发现。他感到惭愧的同时,一股夹杂着怨气、怒气的暴躁油然而生。他忽地站起来,转身出了房门。于敏在后面急得直拍床,嘴张得很大,却低着嗓子说:“可不敢说是我说的。”

走进方老太的房间,她正蜷着腿躺在床上眯瞪。方伦辉晓得他妈年龄大了,坐两三个小时车,腰背肩肯定受不了,心中不觉有些怜惜。

方老太抬抬眼皮,懒懒地说:“开了一天车,你也乏了,早点睡吧,不要管我。”

方老太的话让方伦辉又来了气,不管,不管,再不管家里就要拆房卖地了!心里这样一想,嘴里迸出的话也有了火星:“妈,你把门口的大槐树卖了?”

方老太的眼睛又睁开了,诧异的眼神中还有几丝慌乱:“是啊,那树多半都朽了,半死不活的。有人来村里收烂树打锯末,我就让他锯走了,咋了?”

方伦辉嘴里的火星变成了火花:“朽就让它朽着去,你卖它干啥?卖卖卖,我大攒下的几个家产都快被你卖光了,就不能给后人留下点念想?”

方老太从床上翻身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抬了上去:“你大攒下啥了,我啥时候卖光了?你这是咋说话,你妈是败家子呀?”

方伦辉也提高了音量,说:“这还用问吗?我大当年买的拴马桩、牛槽,还有、还有……你不都卖了。我就想不通了,从古到今踢踏家产的都是败家子,咱家咋是老人卖东卖西,你缺那几个钱吗?”

方老太的眼睛瞪圆了,脸变得煞白,嘴唇不自觉地颤动着。

方伦辉晓得话重了,心中多少有点后怕,但却不想低头,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方老太呜呜呜哭了起来,说:“拴马桩和牛槽就搁在门前,城里来的贩子整天箍着我要买。我见那些东西没有用,又怕贩子偷偷拿走了,就卖给他了。一棵快死的树,有啥割舍不下的,锯了再栽嘛,你就这样说你妈呀?把你养活大了,还上了大学,有了点名堂,翅膀硬了,就开始指教我了,呜——”

方伦辉赶紧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了头。

方伦辉最后买下了铁钟,价格虽不算贵,但还是方伦辉好一番讨价还价后才成交的。方伦辉揶揄摊贩,摊贩却打着官腔笑道:“做生意嘛,必须讨价还价,嗓门还要大,要不哪像个做生意的样子?”旁边的人听了笑成一片。

遛到快到飯点时,方伦辉提溜着铁钟回到家。于敏一见,眼睛瞪得像铜铃,说:“你这是和你妈唱对台戏吗?她卖你买,你买她卖,这下咱家可有热闹看了。问题是咋连铁钟都弄回来了,亲戚朋友送礼都不送钟表,嫌不吉利,你可好,竟然掏钱买!”

方伦辉晓得他妈不在家,要不于敏不会这样说话。换鞋时他顺手把铁钟搁在鞋柜上,没好气地说:“嚷嚷啥哩,知道不知道,这是平安钟,没有那么邪乎。买它也不是为了收藏,是用来敲的。”说着,扬了扬右手握着的一根粗短树枝。

于敏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吃了豹子胆,敢敲你妈的警钟。”又斜了一眼方伦辉继续说:“我倒觉得这钟该给你敲敲了!”

方伦辉白了于敏一眼,说:“给我敲什么敲,置家产还错了?”

这时候,墙上的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二下,于敏没有理会方伦辉,转身去了厨房。一会儿,一股诱人的饭香味溢出餐厅,游进了客厅。方伦辉晓得于敏把饭菜摆到了餐桌上,又不由自主地往门口扫了一眼。一扇门隔开了里外的世界,一点动静都没有。方伦辉皱了皱眉,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牛角佛珠转起来。于敏出来看了一眼铁钟,又看了一眼方伦辉,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半个小时过去了,方老太还没有回来。于敏又看了一眼钟表,回头对胡乱转着佛珠的方伦辉说:“你妈可能听课去了,要不咱先吃,她回来了我再给她热。”

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方老太才来城里时,认不得路,也没几个熟人,一天天待在家里很是心烦,说是跟坐监狱差不多。后来认识了二楼赵三强妈,方老太便跟着她参加一些商家举办的保健班。保健班不仅讲课,还根据考勤情况发塑料脸盆、桶、毛巾,鸡蛋、大白菜之类的东西,以调动老头老太太上课的积极性。方老太见人家讲得在理,还有东西领,更主要的是待在家里无聊,也就把这事当成了功课,只要一来同市就去听。有时甚至参加好几个班,一个班一个班地赶着听,误了点不回来吃饭也是常事。再说昨晚娘俩个生了那么大的气,今天坐在一起肯定别扭。因此,听了于敏的话,方伦辉想了想后,还是点了头,

吃完饭,方伦辉看了一会儿电视,便拉上卧室窗帘,摊开被子,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午休。昨晚没有睡好,现在他的头脑木木的,眼皮涩涩的,很需要好好睡一觉。他合上眼,啥也懒得想。很快,畅快的呼噜声传遍了卧室。

这一觉睡得好香,醒来时已快下午五点。方伦辉打着哈欠走出卧室,见他妈的房门还像早晨起来那样开着。他看了一眼在看电视的于敏,于敏回头也看了一眼他,谁都没有说话。

到了下午六点,于敏熬好了稀饭,方老太仍然没有回来。于敏问方伦辉说:“咋办,等不等?”方伦辉想了想说:“你去三强家看看妈在不在,在就叫她回来吃饭。”于敏说:“我又不认识什么三强四强,冷不丁去人家,别扭不?你和你妈生了气,还是你去好。”方伦辉有点恼,抬高声音说:“你是想火上浇油吗?你去叫一下咋了?”于敏白了一眼方伦辉,说:“你娘俩置气,把我夹在中间干吗?” 说是说,还是换掉拖鞋,披上外衣出了门。

一会儿工夫,于敏急火火回来了,说:“赵姨说你妈不在她家,她一天都没有见过你妈,以为你妈还在老家没有回来呢。”方伦辉愣了,说:“那我妈去哪了?没有听说她在这里还有别的熟人啊,已经一天了!”于敏说:“谁知道?”又自言自语:“是不是回去了?”方伦辉摇着头说:“哪能呢,昨天才来,今天又回去?”于敏眨了眨眼说:“你说了那么重的话,就你妈恁脾气,一气之下走了很正常啊!”方伦辉说:“不可能,我去她房间看了,东西都在那搁着呢。”于敏笑道:“那你说她能去哪儿?难不成还寻了短见?打死我也不相信,要不老参加那些保健班图啥,图生点气就不活了?”方伦辉瞪了于敏一眼,说:“你的嘴就不能干净点,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于敏嗤了一声说:“我说的是活啊,啥时候说死了?死呀活呀的先不说,你给你妈打个电话不就啥都知道了。”

方伦辉恍然大悟。

方老太进城后,也为了和她及时联系上,方伦辉便给她买了部手机,还是智能的。方老太不识字,玩不了手机,平时很少有人给她打电话,她几乎也不给别人打,时间一长,不是忘了开机,就是忘了充电,手机基本上成了摆设,弄得方伦辉也常常忘了他妈有手机这回事。

听了于敏的话,方伦辉赶忙掏出手机找妈的号。他查询了“妈”,手机显示“未找到结果”。他又查询“刘爱爱”——他妈的大名,仍然“未找到结果”。方伦辉蒙了,他记得把他妈的手机号存进了手机,现在怎么就不见了?他想问于敏,转念一想自己都记不得妈的手机号,她一个儿媳妇哪里记得,弄不好被她抢白几句,脸往哪里搁?便没有问,而是恼怒地在手机“联系人”中胡乱滑动起来。滑到“F”组,“方妈”两个字跳进了眼眶。方伦辉一愣,突然想起了当时存号码时,为了和丈母娘区别,就把妈的电话写成了“方妈”。他舒了一口气,赶忙摁了一下“方妈”。电话通了,却是语音提示:“您呼叫的电话已转到秘书台。”他又拨了一次,结果和刚才一样。方伦辉有点恼,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一角。

“算了算了,肯定是自己搭车回去了。为啥关了机,就是不想理你嘛。吃饭吃饭,过几天脾气过去了,再接来就是。”于敏说。

方伦辉也倾向于敏的观点,却没有心思吃饭。他换好衣服对于敏说:“你先吃吧,我去外面看看。”于敏说:“那你快点回来啊,不要等会儿你妈回来了,你又找不见了。”

天已经黑了,夜灯把城市装扮得五彩缤纷。方伦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眼睛却不闲,一眨一眨地在人群中穿梭着,唯恐漏掉一个和他妈年龄相仿的老妇人。同市充其量就是个五线城市,但要找寻一个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方伦辉脚步机械似的提起落下,心中的怒气、怨气、火气夹杂着忧虑,也一下一下慢慢升腾起来。他心想:老了老了还真糊涂了,不就说了你两句,用得着这样吗?再说的确是你错了,要是别人的话,你不定恼成啥了!方伦辉记得小时候他不小心用剪子在被子上划了个口,他妈发现后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就是一顿好打,末了还哭着说:“现在都这样,将来还不是个败家子!”现在可好,我没有成败家子,她倒踢踏开家当了。树栽了多少年记不起了,可它是家里的保护伞呀,夏天能乘凉,冬天能挡风,一句话就锯了。还说一半朽了,朽就朽了,又没有死停当。多少人家树朽了还舍不得砍掉,有感情呢!还有拴马桩和牛槽,没用的确没有用了,可没有用就把它卖了吗?不知道我大和这两件东西有一个结吗?

方伦辉过去常听父亲说,拴马桩和牛槽本来就是他家的,他爷把日子过烂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便让他奶去村里借。他奶从村头跑到村尾,人家都说你家没有,我家就有?他奶只得空手回来。他爷气得差点背过了气,一怒之下叫拿家当去换。这一招果然灵验,一些人家变戏法似的立马有了粮食,单一个搋面斗盆就换了两碗苞谷面。以后,只要断了粮,他家就拿东西去换,小瓮、水缸、板柜、老驴、拴马桩……一天天成了人家的,最后就连一直舍不得出手的祖传大牛槽,也被一个自家人用一升麦面换走了。抬牛槽时,又饿又气的他爷一头从炕上栽到地上,一命呜呼,家里没钱买棺材,只得用爷炕上的破席把他一卷埋了。方伦辉父亲那时候虽然小,但一幕幕发生的事却铭记在心。他暗里发誓,将来一定把日子过上去,把换走的东西再换回来。可他一天天长大了,日子却没有过上去,拴马桩和牛槽仍然被人家占着。后来入了社,拴马桩和牛槽成了生产队的财产,就更没有办法弄回来了。实行生产责任制分饲养室时,机会终于来了。方伦辉父亲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房,就要那个拴马樁和牛槽,还说:“先把拴马桩和牛槽置下,以后再买头牯。毛主席都说了,不打无准备之仗嘛。”村里人不明事理,哈哈笑着说他是瓜,分不来轻重。拴马桩和牛槽拉回家,方伦辉父亲展览似的把拴马桩结结实实栽到门前,把牛槽端端正正摆放在门房的屋檐下,还常常用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用深情的目光一眼一眼注视,有时候眼眶中湿润得都快要滴下泪来。这是两件多么有意义的东西啊,是教育后代的实物呢!可父亲走了不到十年,妈谁也没有商量,就那么卖了。还说被人家箍住了,不卖怕人家顺手牵了羊。我就不信了,咱把拴马桩和牛槽弄回家,谁还敢破门而入,据为己有吗?借口,明明是借口嘛!

方伦辉越想越气,打住步站在了街上。忽然,他的目光被前方路灯下一个包着头巾,蹲坐着的人吸住了。他吃了一惊,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到了跟前一看,那人却是个老婆婆,看上去一脸的慈祥。但她不是蹲着,也不是坐着,而是跪着。老婆婆面前搁了一个小铝盆,里面搁着几枚硬币、几张毛票。熙来攘往的人匆匆而过,却很少有人看她一眼,也几乎没有人往小铝盆里扔钱币。

见不是他妈,方伦辉放下心来,但看着跪在水泥地上的老婆婆,特别是她那张慈祥的面孔,他的心仿佛锥子扎了般地疼了一下。过去,听人说要饭的是骗子,方伦辉见了也和他人一样,看也不看一眼,更谈不上掏钱施舍。可今天他却掏了二十块钱,还塞到了老婆婆手里。老婆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挤出了几丝笑纹。方伦辉没细看,赶忙转身走了。

又走了两条街,仍然不见妈,方伦辉心想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应该有目的地找才行。他想到了他妈参加的保健班,却实在想不起这些班在什么地方举办。他隐隐约约听他妈说起健康班都是药店办的,便连着走了几家药店,却都说是他们的确有办班,可现在都啥时候了,谁还会把老头老太培训到现在?他又想起妈有时候在离家不远的公园散步,便又去了公园。可在公园转了两圈,犄角旮旯都走遍了,哪里有他妈的影子?他越发倾向于敏的观点了,心想他妈大半赌气回了家。这么长时间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能没接到警方或者好心人的电话吗?这么一想,方伦辉叹了一声,郁郁寡欢地回了家。

进了家门,黑乎乎的铁钟还蹲在鞋柜上。方伦辉似乎已经忘了它,乍一看竟然吓了一跳,弄不清是什么怪物蹲在这里。于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她投来的表情看,和他心里期望的相反,他妈仍然没有回来。方伦辉有点悻然,狠狠盯了于敏一眼,然后拿出手机又要拨打他妈的电话。于敏明白他的心思,说:“不用了,我已经打了好几次,一直关机。放心,你妈多半回家了,这会儿可能正在给手机充电,明天打肯定通。”

方伦辉放下手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瞅着电视屏幕。

晚上,方伦辉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梦见这,一会儿梦见那。最后,他的牙竟然在梦中咔嚓掉了两个。他猛然一惊,手捂着腮帮子通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过去村里人常说,梦见牙掉了,预示着家里老人要出事。方伦辉有点害怕了,瞪着眼呼呼地喘粗气。于敏惺忪着睡眼问他咋了,一惊一乍的。他没有说他做的梦,而是自言自语道:“天一亮立马回家,不能让妈太……”本来他想说“任性”两个字,话已经到嘴边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于敏翻了个身,说:“放心不下,你就回去看看吧。我明天有课,去不成。”

窗帘的缝隙刚现出一绺阴霾般的灰白,方伦辉便跳下了床。他先给他妈打了个电话,方老太的手机仍然转到所谓秘书台上。他不想再等了,妈的手机要是永远转到了秘书台咋办?方伦辉不敢再想,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受。于敏还在酣睡,方伦辉没有叫醒她。他胡乱擦了把脸,急急忙忙驾上车走了。

一路风驰电掣,眼看进村了,方伦辉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惶惶乱跳得不行。透过车窗,家乡一个个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幕幕过往。他不知道他妈要是在家里的话,这时候正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在熬绿豆小米汤。真要是这样,他进门一定要虎着脸说:“你这是咋哩嘛,家里的天然气啪地一下打着,你想熬多少米汤是多少,用得着不言语跑回来弄这事?”他猜他妈肯定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恁灶火熬的饭清汤寡水的,哪有咱的柴火灶烧的香?再说……”“啥话都别说了,”他害怕妈说出省钱之类的话,赶忙打住了她的话,“回去了你放开烧,放开熬,我不信熬不好,熬不香。”他妈肯定会诧异地看他一眼,然后小媳妇般害羞地笑了。他想到这有点不好意思,也嘿嘿地笑了。

然而,车已经到了家门口,迎接方伦辉的却是紧闭的大门和冷冰冰的铁锁。方伦辉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浑身紧张地抽搐了一下。他跳下车,跨到门前,使劲拽了拽锁子。锁子锁实了,一动不动。他又去推大门,门合得很严实,不但推不开,就连一条缝隙也没有裂开。正在恼火,却听身后有人嚷道:“这不是伦辉吗,夜来才把你妈接走,你咋又回来?是不是你妈忘了啥东西,让你回家来取?你妈可真有福啊!”

说话的是隔壁唐婶,儿孙都出门打工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家看家。从唐婶的话语中,方伦辉又一次确信他妈并没有回家。想想,一个大活人回来了,唐婶会看不见,还说那样的话?但他不想说他和他妈多说了两句话,她已经一天一夜不见了的事,那样很快会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如此今后他在村里怎么做人嘛!于是,他强装笑颜说:“没有没有,我今天在县里开会,没事回来看看,没想到忘了带钥匙。”

唐婶哦了一声说:“没拿钥匙?没拿钥匙去我家。你妈不在,有钥匙进了门也是冰锅冷灶。我刚把米汤熬好,你随便吃点再走。”

方伦辉赶紧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这就走了。”说着向唐婶笑了笑,开上车走了。

唐婶莫名其妙地瞅着方伦辉的车尾,说:“这娃,唱的哪一出嘛。”

出了村,方倫辉给于敏打电话说了情况。于敏噢了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一下子愣住了。方伦辉越发六神无主。昨天他虽然有担忧,但希望占据着上风,自然不是很着急,相反,心里还有一些怨言。现在他妈竟然没有回老家,他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心儿也仿佛突然陷进了茫茫黑夜中,晃晃悠悠地游来荡去,找不到一处着落。他现在肯定他妈是走失了,走失的地方应该就在同市。这地方虽不大,但对妈来说,无异于原始森林。快两天一夜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吃饭了没有?喝水了没有?睡觉了没有?有人欺负她没有?……一串串问号闪电似的在方伦辉头脑划过,昨晚那个跪在地上要饭的慈祥老婆婆,也不停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火急火燎,不自觉地加大了右脚的力量。

汽车吼叫着向前奔,道路两旁树上的叶子慢悠悠地往下飘,到了车尾又似乎变成了无头苍蝇,疯了似的东奔西走。方伦辉的心慌乱如飞舞的树叶,眼前满是妈曾经和现在的特写。他记得小时候成天吃高粱和红苕,难得吃一回白面。为了不让他受苦,隔段日子他妈就用卖鸡蛋的钱去公社食堂给他买白馍吃。一个馍虽说二两粮票五分钱,可十个鸡蛋还卖不了一块钱呀。一只鸡平均两天下一个蛋,十几个鸡蛋必须一只鸡憋二十多天呢!一天,妈拿回了两个白馍,一个白馍不知咋回事缺了一块。方伦辉不想吃那个不浑全的馍,说是谁咬了一口不干净。他妈脸上泛上羞愧之色,说:“我看馍白白净净的,忍不住就咬了一口。”方伦辉睁大了眼,把馍塞到妈手里说:“要吃就吃完,咬一口干啥?白馍好吃得很!”他妈吸溜了一下鼻子,把馍又递给了方伦辉,说:“我就是尝尝馍发酸不发酸,哪里是为了嘴?你好好吃,长大了有了出息,让妈和你大一天吃两个大白馍。”

方伦辉大了果真出息,考上了大学。喜则喜矣,但却给这个刚能吃上大白馍的家庭套上了沉重的轭头。方伦辉父亲是个本分庄稼人,除种地外别无他长,家里唯一能挣来钱的就是方伦辉妈养的鸡屁股。考上大学那一年,方伦辉妈一口气养了五十只鸡,都是散养。鸡满院子地跑,鸡屎和鸡毛到处都是,咕咕咕的鸡语声和鸡下蛋后咯咯哒的炫耀声不绝于耳。他妈却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鸡屁股和鸡蛋。哪一只鸡下蛋了,哪一只没有下,她心里一清二楚。下了蛋的鸡,她会怜爱地奖赏一把碎米;没有下蛋的鸡,她会抱起来用手指去捅它的屁股。里面硬硬的,她满意地把鸡放到鸡窝里。里面空空如也,她甩手把鸡扔在地上,恼恼地骂:“吃了不下蛋,等着挨刀呀!”他妈卖的鸡蛋,很多都带着血丝。有人说这是他妈催得急,把鸡撑的。有人说,这是他妈捅破了鸡屁股,血粘在了鸡蛋上。但不管咋说,每一星期他妈都会挎一笼子鸡蛋到罕井去卖。罕井离家二十多里地,是个矿区,班车倒是有,他妈却从不坐,就一步一步地走,目的就是为了省两毛钱的车钱。就这样,新学期一开学,她妈就会把一沓票子递给他,有时候还会额外给一两张“大团结”,他才轻轻松松上完了四年大学,之后又顺利在同市找到工作。

和于敏结婚后,正赶上住房改革,方伦辉四处求告无门,急得寝食不安。他妈知道后,坐班车急火火给他送来了两千块钱。方伦辉长松了一口气,却没有问甚至没有想一下,妈的钱是从哪里来的,结婚时她可是把身上全部抖搂光了。

……

过去的一桩桩事儿电影般在方伦辉脑屏幕上回放着。回想他妈这一生做的一切事还真是为了钱,或者说爱钱。但仔细一想,妈为钱、爱钱不是为了自己享受,也不是为了心灵的满足,而是满满的责任和浓浓的爱意。这样的母亲非但不该受到责备,相反,更应该受到赞美和歌唱。至于拴马桩、牛槽和大槐树,那是家里的东西,妈有任何处置的权利,想卖就卖,想伐就伐,想送人就送人,你凭什么指责他呢?给后人留下点念想,有这个必要吗?父亲的心思已经了结,只要能体会到老人的精神就够了,难不成还要在家里建一个博物馆?联想到这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方伦辉突然也对自己鄙夷起来。是啊,你的想法是冠冕堂皇,但稍一深究,就会露出马脚。什么高雅、什么投资、什么积攒家产,说浅点是有两个钱烧的,说深点纯粹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再过几十年你一走了之,这些东西你能带走吗?如果自己的儿子将来不嫌丢人,也把这些东西摆在地上,大声吆喝着“赔钱、放血、跳楼大甩卖,只有你不敢开价的,没有我不敢卖的。只要你敢开价,我就敢让你拿走”,那才好笑呢!

想到这里,方伦辉心里一阵阵地懊悔,身上也一阵阵地燥热。为了抑制情绪,他狠狠拍打了几下车喇叭。

车子发出一串怪叫声向前冲去。

进小区门等待杆子起落时,于敏从门房出来了。方伦辉有点奇怪,说:“你不去学校,待在这干啥?”

于敏说:“妈不见了,我能在学校待住吗?这不,我正和田大爷回看录像资料,就看见你进来了。”

方伦辉眼睛潮湿起来,心想还是于敏心细,他一路上只想着回来后去派出所报警,到街上张贴寻人启事之类的办法,却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招。他赶忙把车停到一边,急急忙忙去了门房。

三强妈也在门房,正和田大爷回放录像。田大爷死死盯着显示屏,嘟嘟囔囔地说:“没有没有,她绝对没有出小区。我昨天上的白班,根本没有看见她从大门里出去,除非她像孙悟空,变成蝇子飞了出去。”

方伦辉说:“你再仔细看看,仔细看看!”

田大爷白了方伦辉一眼,说:“当然要仔细,你妈那么好个人,谁忍心让她丢了!”

方伦辉脸红了,嘿嘿笑了一声。

“哎呀!”突然,田大爷喊了一声,“快看快看!”

方伦辉、于敏、三强妈忙头碰头地去看显示屏。显示屏上黑乎乎的,忽然,好似门打开了,屏幕上闪出一片朦胧的光,随即一个人从光中走了出来。很快,门似乎又關闭了,显示屏上又成了黑乎乎一片。

“这是地下室!”田大爷一边嚷嚷,一边把显示屏转到了地下室,屏幕上却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方伦辉等不及了,转身就往门外跑。

于敏和三强妈见状也跟了上来。

乘电梯下到负一楼,凭着电梯门打开后射出的光,三个人几乎同时看见电梯门左边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一脸的惊恐,慌慌地看着他们。定睛之下,不是方老太又是谁?

三强妈嚷道:“你这个死鬼,咋跑到这地方来了?”

于敏哽咽起来,说:“妈,你要吓死我们吗?”

方老太颤颤巍巍站起来说:“没有啊,不知道坐电梯咋就坐到了这里,想回去吧,电梯却再也不下来了。想给你们打个电话,手机不知啥时候没电了!”

于敏说:“你就不能再摁电梯上来吗?你看,就摁这个圆环。”

方老太羞羞地笑了,说:“不知道啊,我就等着你们来找我,你们咋现在才来嘛!我饿得兮兮的……”

方伦辉已经泣不成声,他上去搀扶住妈,说:“妈,咱回!”

方老太愣了一下,随即紧紧拉住方伦辉的手,哇地哭了起来。

过了两天,方伦辉搁在鞋柜上的铁钟不见了。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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