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泰
一
岳维民先生是邻县岳庄人,民间外科医生。岳家看外科祖传已七代,在俺家乡堂临博清(堂邑、临清、博平、清平)四县交界处有些声望。当年有没有“医师资格证”的医生在村里行医,岳维民对“先生”二字看重,感觉比医生啊大夫啥的有分量,沉甸甸的。“高手在民间”是当代制造的新词,用来形容岳维民先生不是夸张,乃实事求是。他是看疮、治疮的高手,除此以外他也能看民间常见的病症,两手抓两手硬。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行医出诊啊、赶集啊骑自行车,带一小药箱,挺方便。家里如没来病号,他也不在家闲着,骑自行车串乡去。走村串乡也能碰到病号,当年社员有病,缺医少药的农村,再加上没钱,基本都是硬扛,实在扛不过去了,再去看医生,这就拖重了病情。这是当年大队一级社员生病的写照。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年事已高,一般情况不出诊了。如果条件好有车接车送,自行车、小驴车都也可以出诊。那时候公社一级没轿车,连212吉普车也没有。有的公社拖拉机站配备了铁牛-55,还有县拖拉机站淘汰的“老波兰”轮式拖拉机,送给公社拖拉机站凑合用,多数是带病作业,那也舍不得卖废铁,孬好能转悠也是台拖拉机呀。
一位有头有脸的同志给家属看病,曾用“老波兰”接过一次岳先生。“老波兰”真老了,老得没牙了!它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咱们开展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运动的时候批准进口的。那时毛主席提出了“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批准筹建(选址洛阳)第一拖拉机制造厂,我们还勒紧腰带、咬牙花4亿元,主要给国营农场、林场进口了18000辆苏联的Td-54履带拖拉机、波兰社会主义共和国产的“老波兰”拖拉机等牌子的拖拉机。波兰发动机是双缸卧式,28匹马力,能拉两个犁铧犁地。启动挺费劲,司机开始手点燃类似粉笔头样的燃料,塞到发动机缸头里,然后插上摇把子,用力搖转发动机,另一侧的大飞轮也转起来,一打减压,顺利的话,发动机就噔噔噔一下一下地着火了。开“老波兰”的司机手整天油渍麻花,炸油条师傅似的。
也就是那次,走到半道拖拉机出了故障,司机手无论怎样弄,拆开检查油路,拆开看喷油嘴儿、看压缩,摇发动机,把褂子都扒了,就是开不着车,累得滴滴答答淌汗,筋疲力尽地扔下摇把子,唉声叹气。司机摇发动机摇得手心磨了血泡。病号家属看司机手不是装样,不是为了索要东西,真卖了力气,没办法,束手无策了。就去附近村上,找亲戚说好话,接岳先生去看病人,求队长开恩,队长抽了他两支“春耕”,还不点头,只说农活忙,难抽出驴车去发扬风格。他看着不点头的队长,想着家里的病人、拖拉机上坐着盼驴车来接的岳先生,往地上吐了口吐沫,狠狠心把还有18支香烟的那盒“春耕”,当年“春耕”香烟一包0.22元,相当于三天半的劳动价值,塞给了队长。队长眯缝着眼,才说话了:“看看、看看,不用、不用……”遂安排了套毛驴车,把岳先生接去了。从那次坐拖拉机不顺利,岳先生再出诊一刀切,不坐拖拉机了。他不懂机械,其实新拖拉机开起来挺好,是可以坐的,比如天津产的铁牛-55,跑得既快又稳。
二
岳先生以治疗疮、疖、疙瘩著名。既然是先生嘛,也看点小病。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伤食吃着、伤风咳嗽,他随身带的药箱里,备有常规的药片药丸儿。他看病一般是让病号张嘴伸舌头,看舌苔,发黄发白呀。摸摸额头热不热,很少测体温。他略懂中医,巧了,还给病人摸脉(农村通俗说号脉)。小药箱里去痛片、安乃近、薄荷片、清瘟解毒丸、消食片、小儿消积丸儿、宝塔糖等。这些药大致能解决些农村小病。他用纸包上三顿的药,嘱咐病人早午晚三次白开水冲下即可。
“岳先生不简单!号脉如神,药到病除。”夸奖、点赞的话不绝于耳。岳先生的拿手戏、绝活是看疮。什么样的疮,长在什么地方的疮他都能治好。他家里的诊室挂满了病人送的锦旗,如“华佗在世”“妙手回春”“神医为民”等。甚至还有打感情牌的病号,送上“贫下中农的贴心人”“为人民服务的模范”字样的锦旗,大小不等,各式各样的布料,还有语法错误、词不达意的,内容颇为丰富。这是岳先生所骄傲的。人若没用,没人求,那还算个啥嘛?
前边忘了介绍岳先生的形象,他英俊潇洒、气质出众。四方团脸、五官协调、面白红润、浓眉眼不大、眼珠黑亮、唇湿齿白,搭眼就不是下力的。中等身材,穿中式裤褂,干净利索,脚是那脚,袜是那袜,鞋是那鞋,颇具仙风道骨风韵,不好挑剔。
他骑辆日本“洋车子”,后来改骑“东德小钻石”。这两辆自行车都是进口货,一辆帝国主义车、一辆社会主义车。他夸进口车像夸两朵花,说:“人家那车子轻便,一提溜就提起来,好骑、经造,顺风不用蹬,轻省。里胎没撒过气,没断过辐条,没烂过珠子,没搞过油,骑起来刷刷的,从没出过故障。咱这的车子上去咯咯喳喳、稀里哗啦,俗话说除了铃铛其他没不响的地方。”
岳大夫人缘好,随和,没架子,遇上老乡,下车子,说句问候话。若走着路跟人说话就站住说。家乡人夸他,为人随和,不大气,一视同仁。
岳大夫说,骡子、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越是这样咱庄稼人越觉得不好意思,说:“岳先生您很忙,快走吧,别耽误工夫。”他说:“没事没事,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临走他还问句:“没事唉?”
咱就快说:“没事、没事。”
大娘身上起了个白点,起初没在意,可慢慢长成了疖子。大娘就往岳大夫诊所去看。因为岳先生除了治疗疮疖脓肿,也看病。候诊的老乡有几个。大都是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没钱的主。若有钱看病还不去医院?大娘长得好看,大爷在外地工作,虽不是干部,可有工资,吃国粮,大娘是职工家属,自然穿戴上档次,裤子褂子机子砸的,浑身香胰子味,穿的鞋是塑料底带袢的条绒面,兜里嘛自然有点钱。
岳大夫看了大娘的疖子,红红的隆起。先打声滋流:“唉——”这样先让大娘害怕一下。然后说:“别怕,没大事,多亏来得早,我配点药拔拔毒,把头儿聚出来。放了脓就好。”
他拉抽屉配药,抓了几味药,又几处地找药状,说:“麝香没了。麻烦你去买点吧。”当年一克麝香三十多元,属珍稀好药、贵药。
大娘差人抓来药给了岳大夫。他配好药给大娘敷上,外用胶布粘住,三条胶布粘得平行,间距相等,长短相等,一看就是干好活儿的主。在大娘坐那儿歇歇的时间,岳大夫给贫下中农看疮,上药,就用大娘买来的药。不收分文。他恪守“穷人治病富汉掏钱”。
从前人们好长个疖子啊,长个疮啊、疙瘩啥的,那时农村苍蝇蚊子多,卫生条件差,没地方洗澡,衣服换洗也少,卫生常识也不知道,现在好了,疮疖基本消失了。
三
大队长的媳妇,腿上长了个小疙瘩儿,两口子商量,去医院看啊还是找岳先生看。去医院有女医生,顺理成章,看起来方便,但是医院里不等疖子熟了,动刀子拉开,塞药纱条拔毒。医院的治法既吓人还受罪,大队长媳妇不情愿。转念又想若请岳先生来到咱村上,人家从外县里来,咋说也应吃个饭吧?没事,我打酒、买下货、要只熏鸡、买盒“春耕”烟。大队长是众社员的头,大事小情面面俱到,工作繁忙几乎日理万机,他忙大队的事,问小队的情,婆媳吵架的、邻里闹别扭的,盖房搭屋争宅基的,糊弄媳妇两口子生气的,自留地丢瓜的,打架闹乱子的,老太太喂的鸡到别的地方或别人家下蛋的等等。百十头的事找大队长调解处理,把闹事双方喊来,说事儿。把他们双方都批评一通,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干吗呀瞪眼,整天碰头嗑夜的,都少说两句,看我的面子,回去吧,该咋着咋着。他整天忙得陀螺似的,脚不沾地。他抽不出时间去请岳先生,派通信员骑自行车去请的。岳先生骑东德钻石跟通信员一起来的。岳先生一进村,就有玩的好事的,也有孩子跟着去大队长家,看请来岳先生给大队长媳妇看疮。当年孩子实在是没玩的地方,谁家来个亲戚,也跟着往人家去看看,还互相转告。不像现在村上有福利彩票、体育彩票捐赠的,健身器材、乒乓球案子、篮球架子、高低杠,大人孩子都可以玩。来个亲戚没人跟着去看了。
大隊长媳妇小疙瘩儿长在腿上,不好看,关键是大队长媳妇长得好看。她不是一般的好看,从身段的苗条说,她长着修长匀称的四肢,胳膊白嫩得像藕瓜儿,可以当舞蹈演员;从模样的漂亮程度来讲,能去县河北梆子剧团演青衣、花旦。她在姐妹中、她村上,甚至周边几村是出类拔萃的女孩儿,劳动积极,思想进步。大队长结婚时任共青团大队支部书记,小伙子也一表人才,高小毕业,有文化、思想进步、劳动积极、热爱集体,下步还要进大队班子。两人的结合可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在这里咱主要夸夸大队长媳妇冬姐儿,有她在的时候男人眼睛挪不开,把男人身上的荷尔蒙激活了。偷偷盯着她看,喜欢她俏丽的单眼皮儿、飞扬的长眉,还有月光一般的皮肤。咱不知怎么形容那细白若有光的皮肤,比雪色柔和,比奶脂透亮,在朦胧的月光下,你分不清楚月光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热天,骄阳似火,蒸烤着大地,社员锄地劳动,人人汗流浃背,男女社员所有人都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尽管戴着草帽,脸也黑得发亮。唯独冬姐儿怎么也晒不黑。上午在大田劳动晒得她脸跟蒙红布样,胳膊腿都晒红了。下了工,回家吃个饭,下午扛锄头上工,经过几小时的休整,她的脸还是白嫩如初,这不能不让人惊叹。人家就是皮肤好,一般人是捂白的,冬姐儿生来就白。她成了农村青年的偶像。结婚后,来到村上,大队长疼她,尽量不安排她参加繁重的劳动。过秋过麦让她在场里干活,比下地劳动轻省许多,摊摊场、翻翻场、起起场,甚至扬扬场,累是有始有终的,休息时还可以找树荫凉,优越的待遇,冬姐儿慢慢变了,变懒了,变得更“着不开”啦。穿衣服开始讲究料子、样子,那年头,农村还时兴到公社供销社扯布,说洋布、斜纹、平绒、条绒等。冬姐儿穿的衣服是缝纫机砸的,样子新潮,里边的浅色花形的衬衣领子翻到外套领子外,就这一小小的装饰,把她跟众社员区分开来,她个头虽然不高,但可用鹤立鸡群来形容。
四
岳先生给大队长媳妇治疙瘩儿,特别上心,特别认真治。他温柔的“小手儿”,在冬姐儿腿部病灶轻轻地抚摸,消毒,取脓,上药,放棉纱,粘胶布,他越是轻轻地温柔地看似漫不经心地治,她越感谢岳先生。治一次,治两次,治三次,岳先生一次次地步步深入,层层递进,冬姐的疮终于治好了。
这期间第一次岳先生初诊,给冬姐的疮上拔毒药,拾掇完药箱子,捆在车子后椅架,打车撑子他要走。大队长两口子拦着,说:“还有那事呀,岳先生别说您大老远的来治病,就是没事遇上也该吃个饭了。你走,俺不丢人吗?”
“好,好,好,那就吃个饭,不过我下午还有个病人。你千万别麻烦,简简单单吃个便饭就行。”
“你说不中,咋着也得弄两口儿啊!”
那次岳先生在大队长家吃顿饭。冬姐坚持着还弄了四个菜,豆腐皮儿、花生仁儿、猪脸肉儿、小炸鱼儿。他俩喝点在供销社采购站用地瓜片换的瓜干酒,虽是瓜干酒,但是“缸头”。岳先生一盅盅地喝得香甜,大队长敬的酒他盅盅干。冬姐儿被大队长从厨房喊来,给岳先生敬了三盅,还说:“岳先生您跑腿费心受累,我敬您三盅!”岳先生眯缝着眼儿看冬姐,滋儿滋儿地盅盅见底。岳先生手儿碰了冬姐手指儿,冬姐脸儿腾地红了!岳先生美美地喝得滋儿滋儿的、吃得饱饱的,红色的眼珠儿看着冬姐儿,跟大队长道别:“兄弟,看看、看看叫你简简单单的,到底弄酒弄菜,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他红扑的脸儿骑上车子,歪歪斜斜地骑着走了。
之后岳先生就经常来大队长家。大白天岳先生骑单车来,眼忙乎着前后左右观察,看街上走路的人,若没发现有人,就快速地骑进大队长家。冬姐疮刚好,还在家休息,不用出工劳动,这就为接待岳先生提供了机会。
有一次好悬,他俩差点被大队长碰上。那次大队长回家来,拿他的私人印章,会计报单据用。
大队长媳妇的小疙瘩儿虽然发展成了疮,但早被岳先生治好了。岳先生准备好了应急预案:“我来问问,这疮怕复发!”咱不知他来给冬姐儿治疗几趟了。那天岳先生赶车子紧紧张张往外走,走到大门口跟大队长碰了头,吓了一家伙,语无伦次地问大队长:“您咋回家来啦?”
大队长说:“岳先生啊?我回家,来拿手章。你咋走哇,坐会儿呗,喝碗。”
岳先生说:“不啦、不啦,不坐啦,我还有病号,顺路来问问弟妹怎样了。”
大队长说:“那好吧,抽空来玩,岳先生。”目送他离去。
冬姐在屋里吓得直哆嗦,本来潮红的脸蛋儿,突然紧张害怕得面色发白,若被发现了,得出大乱子,前后就差几分钟。
他俩在门口打个照面。这是好事者在后吊窗看见的。后吊窗的窗户纸弄点小洞即观全景。老鸹野雀还有个影哩,何况大活人乎。
大队长对刚才岳先生的表现产生了怀疑,对老婆的脸色有了疑心,大队长问媳妇:“冬姐儿,半晌不乏的,岳先生干什么来了?”
冬姐回答说:“来、来给我看疙瘩儿啊。”
大队长问冬姐:“你的疮不是早就看好了吗?”
冬姐说:“死心眼,人家是医者仁心,来问问,怕复发。”
大队长说:“他对你可真关心啊!”
冬姐儿听大队长话里有话,反问:“你什么意思?人家来问问,那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吗?你又是买药,又是请他吃饭喝酒的,过意不去。”
这回有惊有险,好赖这档子事就算滑过去了,大队长没再纠缠。
五
时间不长到了五黄六月,天热起来,热得人啥也没干汗哗哗地淌,真真暑热难耐。白太阳发威烧烤大地,大田里烤得冒烟,屋里像蒸笼般,差不多都热得生痱子。大队长身上的毒火没出来,在腿上做了突破。拱出来个白头儿,小白头就是疮的萌芽,热天里最怕小白头出事故。怕啥来啥,大队长不小心把头儿碰掉了。俗话说,掴了头儿,大似牛。三伏天,发了。学名就是感染了。大队长腿上的白头越长越大,成了疮。车子不敢骑了,他想去医院看,冬姐儿说:“医院里看疮技术不比岳先生,叫我说还是岳先生看吧,你说哩?主意你拿。”
大队长派通信员去请岳大夫。通信员到岳先生家,说,岳先生,大队长腿上长了疮,让我来接您看疮去。岳先生说:“好的,我先去您那里。”说来就来,岳先生放下手里活,赶紧来给大队长看疮。
岳先生騎车子热得汗流满面,丝绸褂儿溻湿半截,放下车子,洗洗手脸,稍事休息,冲的茶水凉着。跟大队长聊了几句,就快给大队长诊治。
岳先生叫大队长把腿伸过来,一看,哎呀一声,说:“咋这么厉害了才叫我?”大队长皱着眉头,怕疼,没言语。
岳先生自问自答:“是‘三夏’(即夏收、夏种、夏管)生产队工作忙耽误了吧?”
大队长顺着岳先生的话茬,这才回答:“就是耽误的,没时间看。”
岳大夫说:“还凑合,没发展成大疮,热天里这么,最好发了。”
岳先生打开药箱,药味散发开来。冬姐儿说:“跟我疮药一样的味。”
岳先生点头。他仔细地给大队长疮尖儿敷拔毒药膏。包好棉纱,粘上胶布,说:“再忙也不能下地啦,也别管别的事了,注意休息,毒拔出来,轻一半。”
第二次来,岳先生给大队长疮揭掉胶布、棉纱,只见一黄色大脓包露出。岳先生用镊子把脓包拽出来,露出一倒圆锥形血红血红的深洞,他说:“你看看,多厉害,再晚几天就不好治了。”
岳先生用小药勺从药瓶子里挖红色的药面子,一勺一勺地装满大队长疮尖上的洞,他还轻轻地摁摁洞口药面。一摁洞口,大队长就疼得皱眉、龇牙、咧嘴。岳先生然后用纱布包住、粘好胶布。
岳先生说:“再换回药,毒就拔差不多了,再装洞里药面,防止疮早封口。就基本好了。”
岳先生嘱咐大队长,说:“这几天要老实,记住!不能乱动,疮再发了,我可治不了。”
大队长媳妇妩媚地看岳先生,抿嘴儿偷露笑纹。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