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智强
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我是说心理层面上,还不够成熟。亲戚朋友总期盼着我长大,但我一直害怕成长。因为成长意味着走向衰老。对我来说,衰老很容易与孤独扯上关系,这是一个可怕的漩涡。人是感情的动物,无时无刻都需要别人陪伴,孤独就是丧失自信的泡影。
我是谁?恐怕这是个无解之问。与岁月的抗争是场没完没了的硬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战胜时间的把握,尽管遥望虚空发问。我只好承认,认识自己是永恒的难题。
正当我为此困惑之际,大学同学沈渊给我寄来了一张毕业照,看着那些懵懂的面孔,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感。如今,我认识的同学大多成为别人的父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有的当了外企高管,有的嫁入豪门,还有的像我一样原地踏步,过着“两点一线”的乏味生活。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沈渊打来电话,说最近他想建一个大学同学群,把我们班所有的同学拉进去。我说,建就建呗,不用向我汇报的。沈渊说,就怕你这小子拒绝,很多同学都关心你的近况呢。这些年你就像失联了似的。我其实并没有失联,我和那帮同学从来就没有交集,也没有密切的联系,他们的圈子和我似乎水火不容。我是个文艺青年,不,上个月刚过四十三岁生日,应该算文艺中年了吧。
在十多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们还是社会的初生牛犊,对梦想怀有憧憬,大家的谈资无非就是今后的职业规划。但在那美妙的时光里,我的表现显然不合群,如同孑然一身的寒梅。聚会结束前,我提议为四年同窗的缘分朗诵一首诗,大家都说不会,有人甚至说毫无意义。我说,那我试试。我即兴朗诵了一首顾城的《泡影》:“两个自由的水泡/从梦海深处升起/朦朦胧胧的银雾/在微风中散去/我像孩子一样/紧拉住渐渐模糊的你/徒劳地要把泡影/拉回现实的陆地。”听完我声情并茂的朗诵,一个女同学冷笑着说,这首诗太悲了,我们可不希望梦想破灭啊!她别过脸不再看我,眼神里流露着不屑。其他同学也觉得我过度悲观,往后他们也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就这样,我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我对沈渊的话半信半疑。沈渊把我拉进同学群后,七八个同学就发来“欢迎”表情,我深知他们根本不想和我打招呼,他们最擅长做表面功夫。出于礼貌,我统一回复:各位好久不见,小生有礼!说真的,我这辈子也不想见到他们,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嘛。接下来几天,群里几乎没什么有意义的发言,偶尔会有三四个同学发送无聊的视频或图片,随后就是众人的点赞表情。我大半天才看一次微信,也从来不在群里说话。我以为大家会因此把我忘掉。在这个刷存在感的年代,潜水的人必定被人彻底遗忘。可是我猜错了,加我微信的人源源不断,粗看达到二十五人。由于看不到他们的真名,我只好逐一通过验证。没过多久,一个名叫“玄幻森林”的同学发来信息:“老同学还好吗?”
“尊姓大名?”我分不清对方是男是女。
“不会吧,你真猜不出来?”
“单凭网名我不可能猜到。”
“你太不够意思了,”玄幻森林又发来“嫌弃”的表情,“当年你朗诵的《泡影》,我还狠狠点评了一番。”原来是她。我终于记起来了,她叫何碧玥,在校期间与我有过学术上的交锋,我俩从不礼让对方,总想把对方绊倒。
我向她表达了歉意,解释是因为年纪渐长,记忆力稍有退化。何碧玥调皮地说:“你还装疯扮傻,沈渊啥都跟我说了,你就是记恨我对吧?”我顿时蒙了。我压根没对沈渊说过这些话。我马上截图给沈渊看,沈渊即刻回复说:“窦娥冤啊,我发誓没说过!”
见我没有反唇相讥,何碧玥说:“近期我打算组织一次同学聚会,你有空嗎?”我负气似的说:“不确定。”何碧玥又说:“我们就看你的时间。”我决绝地说:“你们喜欢什么时候聚都行,不用等我。”何碧玥说:“这怎么行,你是主角,我们还要听你读诗。当年张羿听了那首《泡影》后,发奋图强,当上跨国公司总经理,后来还被选派到法国深造。谁知两年前,他出了严重车祸,脑子被撞坏,还得了脑器质性精神障碍,去年回国被送进精神病院。”
说起张羿,我着实有点愧疚。他是我的室友,关系铁得很,刚毕业那阵子还有联系,但日子久了便渐趋疏离,形同陌路。我也不清楚为何会这样,也不好意思去追问原委。有人说,真正的朋友是一辈子的知己。我总觉得这句话锥心刺骨。我和张羿虽多年未见,但不一定心里没有对方。难道只有经常联系的朋友才算真朋友?
“我想见见他……”我左思右想,掂量着该如何措辞。
“最近他情况有些好转,但就是不太稳定,时而正常,时而发疯。”何碧玥转而用语音信息,叹息着说,“春节前我去看过他一次,整个人精神紊乱,心事重重,就像一尊被废弃的雕塑。我送他一束鲜花,他居然呆愣了好一会儿,后来还想把花瓣给吃了。你说他病得严重吗?”
我不禁哑然,内心像倒灌了胡椒粉。待情绪平复,我忍着溢满眼眶的泪水,也用语音回复:“那他家人呢?他妻子可是我们系最有气质的女生,他们结婚时大家都说郎才女貌……”
“刚开始发病时,他妻子也没嫌弃他,四处寻医问药,对他关怀备至。在国外治疗了几年,药物是他唯一依赖的救命稻草,他的身体也有了好转。谁知好景不长,有一次他趁妻子熟睡,偷偷离家出走。妻子慌得不知所措,正想报警之际,他被邻居送了回来。原来他转悠到街心花园,梦游似的,用头猛撞树干,幸亏被夜归的邻居碰见,不然后果可想而知……”
“后来呢?”我好奇地问。
“自那次以后,张羿的病情加剧,三天两头就得打镇静剂,病情起起伏伏,医生说如果再没好转,可能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我对这个词尤其敏感。在我读高三那年,我的同班同学因为学业繁重,再加上升学的压力,竟积劳成疾患上癔症,经常胡言乱语,连父母也忘得一干二净。自此,我开始惧怕听见“精神病”一词,多年的阴影从未消失。
“所以才要回国。听说他最近活得不是滋味,我们大伙儿都很心疼,就想抽空去看看他。”何碧玥说这话时,我正捣鼓着一幅高难度的拼图,思前想后却毫无头绪。我莫名地抛出一句:“是啊,人生的拼图啥时拼得完呢?”
“你说什么?”何碧玥显得不耐烦。
“感慨而已。”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句话。
何碧玥提议这个周末去探望张羿,又在群里征求同学们的意见。但大家也许太忙,回复者寥寥无几。似乎大家都彻底忘记了张羿。
过了片刻,何碧玥私聊我,说没人和她一起去,问我是否有空。我很想去,但又没勇气面对张羿。在何碧玥的动员下,我还是答应了。何碧玥说,你这是代表全班男生去慰问他。我说,别这么说,我是代表我自己。谁又能代表谁呢?
到了那天,我和何碧玥约定在淘金路会合。何碧玥打了辆网约车过来接我。上了车,我迫不及待地问她准备了什么慰问品。她说本来想买个果篮,但没买成,因为她觉得现在只有钱才能挽救张羿。我说未必,心病还需心药医,张羿现在最需要的是朋友的开导和慰藉。何碧玥不想和我争论,就不再吭声了。一路上我们没说过话,仿佛只是拼车出行的陌生人。
张羿所住的精神病院远在郊外,青山绿水环抱,是个休养生息的福地。我们下车的时候已近傍晚,阳光很好,碎叶铺满一地,似乎在昭示着什么。进得病房,只见张羿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半张半闭,似睡非睡的样子。他身旁还坐着一个男护工。
“老同学,还认得我吗?”何碧玥走近张羿。
“仙女……仙女……”张羿睁开眼,不断重复同一个词。男护工连忙解释:“他连自己都不认得,怎么能认得别人?”
“他就这样一直没有好转?”我有点怀疑,按照正常逻辑,重大疾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总会有一点起色。像张羿目前的状况,我简直难以置信。男护工说,自己是张羿妻子请来的。自从张羿住院,他妻子再没出现过。“她只是每个月往我卡里打钱。”男护工言语中透着一丝慨叹。
来精神病院之前,我早已预料到张羿会被家人遗弃,这或许是他无法病愈的最大原因。作为同学,我们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我一直为此苦恼,每次想起都感到心寒,却毫无办法。正当我恍惚之际,何碧玥示意我多跟张羿聊聊,说不定能唤起张羿的记忆。毕竟多年未见,我对张羿的印象还停留在同学阶段。他确实变了许多,一言一行充斥着颓败气息,像饱经风霜的老人,早年的激情活力消失殆尽。我握住他的手,发现是冰冷的。他对我有戒心,瞬间把手缩回去,眼神里带着惊恐。
“我们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我极不情愿这样说,只想多待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对张羿的遭遇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多年的友谊。何碧玥本来打算塞点钱给他,却临时打住,她怕男护工趁张羿入睡把钱偷走。男护工瞥了我们一眼,像送神一样没好气地说:“他情况不太乐观,你们还是少来刺激他!”
离开精神病院,我才察觉何碧玥眼里含着泪。我安慰她:“别再自责,我们算尽心尽力了。”何碧玥摇了摇头,心里似乎装着许多包袱:“我亏欠他太多。当年我俩是邻居,上初中那几年,他嘴上总是说喜欢我,我不以为意,他似乎也乐此不疲。记得有一回,他写了封情书悄悄塞进我家门缝,结果被我妈捡了。我妈瞒着我把信拆开,逐字逐句读完,接着就闹到他家里去,把他全家骂了一通,坚决不让我俩交往。他往后再也不敢跟我说话了。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感觉到他对我的怨气……”
“如果我们把他的遭遇公开,也许会有转机。”我没延续刚才那个话题,“让更多的人知道,他才找到出路。”
“怎么公开?”何碧玥似有不悦之感。
“容我想想……”其实我心里已有全盘计划,只是不想过早地说出来。当晚,我莫名地做了个怪梦:我化身遍体鳞伤的黑鳥,衔着经卷从空中掠过。沿途并非一帆风顺,当我准备降落之际,一只异常凶猛的老鹰竟把我吃掉……半夜里,我被这个怪梦惊醒了,瑟缩着大喊:“放开我……”妻子也被我吵醒,连忙问:“做啥梦了,那么大动作?”我解释说:“我梦到自己被一只老鹰吃掉了。”妻子不以为意,没好气地说:“叫你别看那么多科幻片,你老是不听,这就是后果!”妻子又睡下了,鼾声如雷,仿佛是对我表示抗议。我彻夜难眠,苦闷地度过了后半夜。
第二天,我赶早去了公司一趟,处理完手头的业务,就驱车前往长风慈善会。此前,我跟长风慈善会的秘书长严东联系过,他对张羿的遭遇十分同情,答应尽力帮忙。唯一让严东顾虑的是,张羿家属会否百般阻挠。按照长风慈善会的救助方案,张羿要在各大媒体露面,以获得更多的关注,但同时也要把张羿家属的恶行公之于众。
“张羿同意这样做吗?”严东问。
“不必等他同意,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我也是为了帮他!”
我必须承认,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没有征询过任何人的意见,更不知道张羿的遭遇曝光后会获得多少关注。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命运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很快,各大媒体把张羿的状况过度发酵,他的病房经常挤满前来采访的记者。记者们寻根问底,张羿却只字未提,这反倒激发了他们的兴趣,他们竟通过“人肉搜索”,找到张羿的妻子Selina。原来Selina早已回国,不过不在G市,她跟张羿还没离婚,只是分居而已。这次记者们找到她,原以为她会不予理睬,谁能想到她竟在电视机前说了许多夸张的言辞。Selina说,张羿得病后她一直陪伴左右,不离不弃,后来因为张羿对她拳打脚踢,还说了很多令她伤心欲绝的话,她才离他而去。至于张羿得病的原因,是他过度痴迷拳术,以致走火入魔。记者们信以为真,便在报道里添油加醋,彻底毁坏了张羿的形象。
那天早上,我正想去医院探望张羿,却在家门口碰到一位陌生老人。他脸容憔悴,心事重重地走近我,问:“你是张羿的同学颜宇东?”
“是的,您是……”我觉出了不妙。
“我是张羿的父亲。”老人瞧了瞧周围的环境,小心翼翼地说。
“他让您来的?”
“昨夜我去医院看他,竟发现病房里遍地都是纸条,纸条上写着‘颜宇东’三字。张羿上大学时也经常提起这个名字,让我印象深刻。我回家后翻查了大学毕业纪念册,循着颜宇东的住址找到了这里……”
“巧的是,我一直想找张羿的家属。你们得多陪伴他,他太孤单了,每天都在与时间战斗,这样耗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的!”
“我们有去看他,只是病情反复无常。”老人愁眉深锁,“连医生都说听天由命,要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
“办法总会有的,垂头丧气也是无济于事。”
“都不知是谁和他结仇,这些天经常有媒体过来采访他,弄得他神志不清、痴痴呆呆,饭也不肯吃,睡也睡不好,三更半夜还在吼叫,护士过来安抚才得以平息,惹得其他病人怨声载道。”从张羿父亲的言谈间,可以看出他对我暗中通知媒体一无所知,我也不敢向他坦白。“谁那么缺德,一点情面都不讲了。”他顾自念叨着,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没事的,我和您去看看他。”我安慰张羿父亲。
“还是你好,难怪张羿对你念念不忘。”张羿父亲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只是担心自己老了,没人照顾张羿。”
我不知该如何答话,或许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刚坐上公交车,张羿父亲突然接到医院电话,他们说张羿不见了。我俩即刻赶往医院,病房里死气沉沉,窗帘严丝合缝,更像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囚房。我呆愣地站着,心想着说什么却说出不来。张羿父亲目光游离,像侦探一样四处张望,试图从中发现蛛丝马迹,他说:“他可能会留下些什么……”
果真如此。
过了片刻,张羿父亲终于在枕头套里找到了一封信。信的篇幅极短:“散尽浮云落尽花,到头明月是生涯。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
“我读不懂。”张羿父亲一脸茫然。
“他想出家?!”这是我的直觉,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但从过往的经验来看,我的猜测大多会一语成谶……
出乎意料的是,张羿竟躲到了H市。H市离我居住的城市一百多公里,是个人口稀少的小城。这是何碧玥跟我说的。她一直没联系我,就是怕我把消息泄露给张羿家人。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好了。”我信誓旦旦。
“这个念头一直潜藏在他心里,俨然一道牢不可破的魔咒。”何碧玥说得很隐晦,仿佛张羿随时会有危险,“他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个秘密,你也不要对外声张。”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不明就里。
“我现在和他一起住,是我帮他逃离医院的。”
“你们……一起住?”我感到愕然。
“我们住的是双床房。”何碧玥连忙解释。
“他没什么异样吧?”
“他连说梦话都小心翼翼,主要是怕被监听。要知道,现代社会科技发达,监控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并不是难事。我们住在时下流行的胶囊公寓,每月租金一千多块钱,还不算逼仄,至少不存在压抑感。但问题来了,虽然每个隔间都装上窗帘,张羿说总是看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他。”
“你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失眠是他最严重的心病。他每天晚上十点钟上床,辗转反侧,疲惫却又清醒。他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满脑子想着怎样才能帮到他。”
过了几天,我随何碧玥来到H市,终于见到了张羿。他的精神状态似有好转,与人沟通也没有障碍。唯一的问题是,他的失眠症仍在持续,睡觉成了他的负担。时间久了,他索性放弃治疗,利用睡眠时间写小说,故事的主人公都是第一人称。写小说让张羿的晚间生活有了寄托。倾谈间,张羿还给我看了他的处女作《被定格的影子》,文中有一句话着实让我扎心:“隔离意味着定格,寂寂无闻的定格,再也回不到懵懂的当初,未来更像泡影一样掠过溢满杂草的脑海。”
“这篇小说我写得很纠结,每天晚上我都梦到无数的镜子在包围我、攻击我……”张羿颤悠悠地说。
“现实的镜子可是无处不在的啊!”我说。
“所以我必须步步为营。”
“有时候肯定会猝不及防。”
“是吗?”张羿不太认同。
“Nothing is im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
“那我宁愿变成瞎子。”张羿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是害怕看见另一个自己吧?”
我这句一语中的的话似乎把张羿谈话的欲望掐断了。此时的他木讷地站着,俨然一座永不融化的雪山,涌动的时光如同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奄奄一息。
张羿讨厌镜子,更害怕照镜子。这是我们班人所皆知的。毋庸讳言,张羿害怕镜子的程度绝对不亚于老鼠怕猫。凡是遇到有镜子的地方,他都会退避三舍。记得有一次,学校定做了一批新校服,张羿拿到后想进洗手间试穿,没承想他灵光一闪,逃也似的溜走了,原因是洗手间里有一面落地镜。张羿想远离镜子,在我们看来无疑是痴人说梦。
不知为何,自从见过张羿后,我连续两夜梦见他。第一次梦见张羿的时候,我还记得当时他穿了件花哨的米色衬衣,笑容狡黠得使我难以忘却。如果硬是要我把梦的内容和盘托出,那我实在说不出来,像个懵懂的孩子一样哑口无言。
半个月后,何碧玥忽然给我打电话,说张羿经常胡言乱语,嚷嚷着要去动物园当动物。“你快过来劝劝他!”对于张羿的行为,何碧玥心里也没底,“难保他会做出更出格的事?”幸好那天是周末,我赶紧乘轻轨到H市。走出H市火车站,我曾动过返回G市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打消了。说到底,我感觉自己还是关心张羿的。
到了张羿家,仿佛有一种不祥预感悄然袭来。由于有一扇门是开着的,我可以从门缝看到屋里的状况:一切都井然有序,并未出现何碧玥描述的那般不堪。张羿凝神屏气,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一张报纸,默默念叨着。沙发上堆满了各种动物公仔,它們不像冰冷的摆设,更像是他的家人朋友。张羿往门口瞥了一眼,仰面倒吸一口凉气,压根没搭理我,像根木头一样愣住了。后来我才发现门根本没锁上,便轻轻推开门,尴尬地对他憨笑。
“你没什么事吧?”
“天黑了还不开灯?”张羿指着天花板说。
“你看不见?”
“不是看不见,是不想看。我的世界是黑暗的。”
我正想坐下,张羿却不留情面地说:“你走吧,一切即将翻篇了,真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忐忑不安地琢磨张羿的话,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第二天,何碧玥给我打电话,她说了一个坏消息:张羿自杀了。
“他留给你一封信。”何碧玥说。
收到那封信后,我不敢轻易拆开,直到半个月后,硬着头皮读完——
颜宇东:
近年来我一直在回望过去,寻访那些已然消失的事物,具象的或抽象的。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去不就是如尘烟般转瞬即逝,有什么值得回望的?每当听到这些话,我的心都会为之一颤,甚至有些不解。人一旦忘记过去,意味着什么?难道只有憧憬未来才是站得高看得远?以上两个问题一直在我脑际打转,至今还未悟出答案。
每当想起这些,我总是不由得联想起“斑点”这个词。或者是受到伍尔夫小说《墙上的斑点》影响,或者是与生俱来的那种对万物的好奇感使然,甚至可能与这些无关,不过是一次难得一遇的偶然。
孩提时感觉人的一生很漫长,像流水一样生生不息,哪怕虚度光阴也算不上什么,因为往后的路还长,还得历尽艰辛,所以对过去的注视便成了一纸空谈,何况学校的作文标题不是“我的理想”就是“我的志愿”,清一色是关于未来的规划。长此以往,我开始对“过去”的概念日趋模糊。但成年以后方知道,“人生苦短”才是至理箴言,浪费时间归根到底是一种罪,忘记过去也一样,没有过去怎会有现在和未来?
也许每个人的过去不一定充满快乐,大多是苦乐参半,我们不屑或不敢面对那些自惭形秽的历史,以至于这段个人历史理所当然地被忘却,终究陷入无底深渊。可是人的记忆绝不会轻易消逝的,对过去的念想并不等于盲目沉湎,更不是忧郁或叹息。人的命运注定了其在社会中的定位,一条看似平坦实则崎岖的路让你感到茫然和踌躇,甚至怀疑走到终点的可能性。其实从牙牙学语到告别人世,那些埋藏在心底的顾虑从未停息过,渐渐形成了难以擦洗的斑点,如抽象疙瘩般侵蚀羸弱的灵魂。
要是熄灭了岁月之灯,很多人便会背弃过去的自我,胆怯地把自己抛入公海。“活在当下”似乎成了众所周知的生存之道,它宛若一把无所不在的锁钥徘徊于人们身边。而人们就像囚禁在牢不可破的铁塔的求救者,坐等着猴年马月的营救。对于“过去”这个一闪而过的影子,人们并不关心它存在的时长,只要它委实存在过那就足够了。
有的人常把自己比作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甚至是永远不会发光的。他们往往带有被世界忽略的情绪,将自己隔离在人群的禁区,说白了就是自己将自己抛弃掉了。
尽管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不过来不及了。余生多珍重!
张羿
×年×月×日
读完信,我才恍然大悟,如果张羿生前跟我分享这些文字,或许他的命运将会改变。可惜,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把千言万语埋藏在心底。
南方的冬天总是缺少冰冷的感觉,但那年冬天G市特别冷,天空还飘起了雪花。何碧玥问我参不参加张羿的葬礼,我当即拒绝了。我不想再重返那些悲伤的场景,更不想回到过去,因为我明白,无论如何,我们都回不去了,一切都翻篇了。何碧玥说自己始终很愧疚,辦好张羿的葬礼,她也要离开H市。我问她还会回来吗,她说谁知道啊。
是的,往后的人生谁能预知呢?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