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失败者”传奇

2022-12-08 04:49赵丹
南方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失败者白蚁白马

赵丹

作为一名广西作家,宁经榕所讲述的故事往往发生在有着鲜明地域色彩的南方小镇;对离奇人生经历的书写以及对先锋派技法的自觉使用使其笔下的人物充满传奇色彩。同时,对社会“边缘者”的自觉关注表现出一个年轻作家特殊的人文关怀,这也成为吸引我们持续关注宁经榕文学作品的重要原因。

一、小镇“失败者”:乡土的失落

读宁经榕的小说,很容易发现他笔下出现了一系列的“失败者”。比如《白马》中的大伯,一生可以说是一连串的失败,退伍回家后开砖厂失败,出外游历失败,只能落寞回归家乡,成为一个失意的社会边缘者。再如宁经榕曾被引起广泛关注的作品《刺猬》,写的是青年阿阳充满挫折的成长经历:阿阳幼年有“啃食异物”的怪癖,他甚至会啃食刺猬,因此被村镇中的人孤立;在孤独的童年、暴力的家庭中,阿阳变得越发叛逆,最终在打架斗殴中成为失学青年,在打工者的浪潮中失去了踪影。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像阿阳这样的“小镇青年”是宁经榕重点关注的一类人物典型。其中有因不良成长环境而在迷茫中消磨青春的学生,如《白光》中的窦光宗,《潜水艇》中的“我”、厕镜;也有因生存能力较差而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闲散青年,如《麻雀》中的肥仔、《白蚁》中的小说家兼下水道杂工。《麻雀》中,肥仔艰难地谋着生计,他干过淘宝店老板、外卖员,但是都因为不得要领、不够自律,走向失败的路途,不得已走上赌场拉客的邪路,因此锒铛入狱。《白蚁》中的主人公“他”也是周旋于各种生计中,囤白蚁药、通下水道、写小说,但是似乎没有哪一样干成功过,最终出走非洲,继续过着流浪的一生。

导致“失败”命运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是似乎都和“小镇”环境脱不开关系。不难发现,宁经榕笔下的故事大多发生在“小镇”或“小镇”周边,他用细致的笔触构建了一个充满地域色彩和魔幻色彩的“小镇”文学世界。有论者曾指出,在“乡土叙事”和“城市叙事”两种主要文学类型中间,“有着一个模糊的小镇叙事,它的主要叙述空间既不是大城市,也不是乡村,而是一些小城镇”。“小镇叙事”的代表作家有余华、苏童等。作为乡村与城市的中介或者过渡形态,小镇表现出“乡土与城市”两种元素的杂糅,“小镇叙事”亦是如此。这似乎成为打开宁经榕的创作奥秘的一把钥匙。

宁经榕笔下的小镇保留了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很多特征。如环境的相对闭塞:《白光》等作品中普遍的父亲施暴现象体现出环境闭塞导致的观念落后,《船渡》中大姨因不能忍受小鎮的闭塞与贫穷而出走,《潜水艇》中拥有潜水艇梦想的小镇青年厕镜却生活在闭塞的小镇。再如明显的“熟人社会”特征:宁经榕总是借小镇青年的活动串联起整个小镇的“熟人社会”,表现其中的爱恨悲欢,这已经成为宁经榕比较成熟的创作风格,《刺猬》中阿阳就是因为怪癖广为人知而被狭小的“熟人社会”排斥,并因此走上一条孤独的叛逆之路。

但是,却也有逐渐侵入的“城市化”特征在小镇中逐渐显现,这体现在小说的角角落落。比较明显的是小镇中比较突兀的“工厂”元素,如《刺猬》中的玩具厂、《白马》中的砖厂、《白光》中的高压铁塔等,沉静的小镇中蓦然出现的“工厂”这个庞然大物成为侵入小镇生活的现代工业的象征。《白光》是其中的一部典型作品:窦亮德早年从事祖传的剑术表演,伴随着城镇的兴起和娱乐生活的丰富化,窦亮德的杂技表演因缺乏观众渐渐失去用武之地,他转去做电厂工人。一开始也算如鱼得水,但是很快因为和朋友雷欢喜的纠葛,窦亮德受了重伤,再也无法从事电厂工作,整个人也变得颓废不堪,甚至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一天早上,他从醉酒中醒来,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腰弯了,从脖子到屁股是一条曲线,看起来像赵州桥的一座拱门。”《白光》中,人最有活力的阶段似乎都是“前工业时期”,那时尽管剑术表演不景气,窦亮德却有高超的剑术,以至于后来报仇时可以在眨眼之间卸去仇人臂膀。雷欢喜也拥有高超的鼓艺。但是连主人公自己都纳闷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友情就变了味道,人也变得猥琐和颓废。

“田园”与“乡土”的失落在另外两部小说中更为明显:《来福》中,来福看守了一辈子的松林,对其产生了深深的感情,他晚年唯一的愿望是把这片松林买下来,“死后就埋在松林子边上,妻的隔壁,和妻一起看松林长大”,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却因为矿老板买下松林突然夭折; 《河水漫过田野》中,外来者鹰鼻子与林场为伴,也借林场中的松果和其他人维系着可怜的一点温情,但是伴随着伐木队的到来,鹰鼻子最后的感情寄托也没有了,他将自己深埋在一屋松果之中,以一种奇特而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总之,“田园”是失落了,《麻雀》和《白蚁》中的“闲散青年”只能在社会边缘游走着。初读作品,读者很容易对宁经榕笔下的“小镇青年”产生较差的印象,头脑简单、懒惰、不自律似乎是他们的典型特征。但是仔细阅读,却发现这是作者细微的人性关怀所在。

二、传奇性与生命的闪光

但是,宁经榕笔下的这些“失败者”并不是一群灰溜溜的人物,而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作品中发出熠熠的光芒。他们是社会中的边缘人物,身上却总有一种传奇的色彩;他们不被人所关注,但是他们身上却散发出引人驻足的人性的光辉,我想这是宁经榕创作的另一价值所在。

《白马》中,大伯尽管一生失败,在“我”眼中却颇富神秘性和传奇色彩:他年轻时尽管只是一个在海南服役的普通哨兵,却思接万物,脚下的原始森林和头顶的浩瀚星空在其眼中焕发出无穷的光彩,“你看到了一个浩渺的星河世界,没有边际,闪耀着,延伸着,运转着,你感觉你陷进去了。在那里不再有空间,也没有时间,你漫无目的地在星河世界里飘着,你尽情地飘荡着,似乎在那片缥缈里看到了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晚年回到家乡后,也并不关心俗世生活,并渐渐与为死去的人做法事的朴师傅产生联系,在编纸马工作中似乎与冥界进行着交流。《船渡》中的大姨尽管只是一个因生计所迫外出打工的小镇女性,却由台湾而美国,游历各地,甚至在美国也是“从密西西比河下游辗转到上游”;当她从美国回来时,随身携带的据说是加拿大森林里捉到的狐狸做成的毛毯——这一切都让大姨身上多了很多异域和流浪的气质。此外还有《白光》中精通剑术的窦亮德,《白蚁》中边通下水道边写小说的“他”,都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传奇性。

在表现这些“失败者”的传奇性特征时,作者有意将其与小镇中的普通人作对比。其实,小镇中并不缺乏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的普通人,比如《白马》中的妈妈形象,她关心世俗生活,“每天忙个不停,早上起来煮饭,煮饭之后喂鸡,喂鸡之后洗衣服,洗了衣服后又煮饭,到傍晚还要去菜地里给菜浇水除草”。和她不同,大伯懒懒地打理着青菜,又放任鸡在菜地里践踏,他对这些并没有那么关心。“妈妈”对长幼界限严格分明,“大伯”却和“我”不分大小。《船渡》中的大姨也和“我妈”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妈”似乎在现实生活中还算如意,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生活安稳,儿女成才;相反,大姨却从小被送养,一生颠簸,唯一的儿子也因沉迷吸毒而死去。但是,大姨却又闯荡过世界,经历过更广阔的人生,这又是“我妈”这样的普通人所不及的。

这种对比在宁经榕的“小镇青年”系列中同样明显。在《刺猬》《潜水艇》等描写“失学青年”的小说中,总是有一个“我”尽管也曾在青春期迷茫过,却最终求学成功,走出小镇,读了大学,有着更为光明的前途。在《麻雀》《白蚁》等小说中,也总有一个和肥仔等“闲散青年”不同的“我”,“我”可能也曾经历挫折,却最终安稳度过、保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表面来看,“我”似乎成为一个参照物,照射出“小镇失败青年”的迷茫、曲折、不堪。但是,“我”的生活的琐碎与无聊,似乎也映射出“小镇青年”曲折经历中的别样光彩。

除了人物的传奇性,宁经榕的小说中还有一种很打动人的因素是“小镇失败者”挣扎着向上的力量和情感的深度。在《潜水艇》中,身处闭塞小镇的厕镜却想要造一艘潜水艇的愿望让人印象深刻。在《刺猬》中,我们能感受到阿阳对友情、对父母温情的渴望,尽管这些在他的生活中都是极为匮乏的——父亲只会使用暴力,朋友因为他的怪癖被迫远离他。在一个少年的令人难堪的孤独感中,我们感受到阿阳内心的呼啸。在《麻雀》《白蚁》中,肥仔、“他”四处谋生的身影呼之欲出,《白蚁》中“他”为了发表作品伪造高中学历的小聪明又让人哑然失笑。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则表现出主人公对一种合理的生活的渴望,如来福对与一生守护的松林相伴的愿望(《来福》),鹰鼻子对来自他人的温情的渴望(《河水漫过田野》),窦亮德对维持自己的生活与正义的渴望(《白光》)。在近期作品《白马》中,我们无从了解大伯早年和那个女人爱情纠葛的详细情节,也不知道何事导致了女人的死亡,但是大伯晚年真诚的忏悔却让人感到这个人物情感的深度。正是这些生命的闪光之处使宁经榕笔下的“失败者”有了生命的厚度和亮度,也成为作品真正的动人之处。

在《麻雀》的结尾,“我靠着湿润的芒果树干,把伞夹在胳肢窝里,点了一根烟。头顶上,雨还在密密匝匝下着”,作为曾经的同路人和少有的幸运儿,“我”也承担起纪念“小镇失败青年”的使命。在“我”眼中,这些“小镇青年”并不仅仅代表着叛逆与迷惘,也代表着一些不容忽视的生命过往。在宁经榕的作品中,我们总能感受到叙事者对“小镇失败者”默默的敬意,这些社会的边缘者在宁经榕的文学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中心。

三、先锋性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

作为一名新生代作家,宁经榕的作品表现出鲜明的先锋主义色彩,对魔幻现实主义等写作手法的熟练运用成为他书写人物的传奇性的重要力量。

读宁经榕的小说,我们最先感到的是他有意将动物作为主人公的某种“变形”或象征,而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典型创作手法——“魔幻现实主义艺术接受了超现实主义对‘神奇美’的追求,又接受了卡夫卡将神奇事物日常化的艺术手法,因而,变形和夸张作为其不可或缺的艺术表现方式也就自然渗入他们的艺术原则中……常见的如:麦克康达尔幻化为鸟,蒂·诺埃尔变为胡蜂、蚂蚁、驴、鹅(《人间王国》)等。”

宁经榕的小说中,《白马》《刺猬》是运用这种创作手法的典型。《白马》中,大伯晚年编了很多白马,而他编的白马似乎有通灵的力量;大伯去世后,“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大伯幻化成一匹白马,“在马群的一个角落,我看到你抬着扁长的脑袋看我,嘴里正津津有味地嚼着草”。《刺猬》中,阿阳已经不知所终,但是“我”却总是在半梦半醒中看到他之前收养的“白色刺猬”迟钝地徘徊在窗外的榕树下,“白色刺猬”似乎已经成为阿阳的一个象征。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已经消失在读者的视野之中,但他们幻化成的动物意象却不断闯入叙事者和读者的视野之中,唤起我们的纪念与反思。我们可以怀疑,在《麻雀》中,宁经榕也在实验这种写作手法——尽管不像前两者那样富于魔幻色彩:在热闹的市井生活中,小小的麻雀被欺侮、忽视,最后又孤独地离开大众的视野。肥仔亦是如此,因过于普通而无人重视的麻雀成为肥仔的象征。

除了“動物的变形”,“时空的变形”是魔幻现实主义另一种常用的表达技法,“魔幻现实主义以频繁的或大幅度的时间跳跃来深化那种被有意割裂的情节碎片所产生的陌生化的审美效果”。这在《白马》《船渡》等作品中较为明显。两部作品都有意实现现实与回忆的交叉,这种时空的错落加强了人物的传奇色彩,引起读者的注意。同时,《白马》中还有意留下许多叙述的空白,迫使读者的注意力从故事转移到人物身上,突破小说的“讲故事”传统特点,打破阅读期待,使特立独行的人物而非故事成为作品的主体,表现出鲜明的现代主义色彩。

在《白马》中,我们还能看到作者在有意模糊“生与死、人与鬼的界限”,这是宁经榕一种有益的尝试。作者在作品中有意营造了小镇的神异色彩,在小镇的冥街上摆摊的都是一些垂暮的老人,老人们似乎身处生死两界之中,“同你讲话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像是他只在乎聊天,眼前这个人是谁都不重要”,讲着讲着老人“便睡过去了”,“你从冥街的入口往尽头走,又从尽头走出来,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在这样一个小镇,晚年回乡的大伯在梦中夜夜被早年恋人的鬼魂侵扰着,因此日日去庙中忏悔,并以从事法事渐渐消磨自己的余生;而与外界保持一定距离的大伯在静默中似乎与另一个世界进行着沟通。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典型写作风格有意模糊生死的界限,把现实的与非现实的事物交织在一起,“拓宽了现实的内涵,使文学的触角由传统的‘客观现实’延伸至‘主观现实’”,使人物的心灵世界更加形象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除了以上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技法,宁经榕在作品中还有意尝试“审丑”等先锋派表达技法。如《白蚁》中,主人公“他”的生活状态就不断挑战着读者对常识的认知:即使在生病打点滴时“他”仍旧贪婪地喝着啤酒,并且“他”还发明了一种“打点滴式喝啤酒”的方法,“他喝啤酒的方式和别人不大一样。先是在啤酒底下旋开一个口子,再插入一根长长的导管,之后把啤酒瓶挂到墙壁的挂钩上,喝的时候就把导管放到嘴里吸”;在聊到一种别样的生活方式时,作者的描写,如“我们这都杀白蚁,它会啃树,蛀屋,无恶不作。可在马拉维人眼里,它们可是好东西……我朋友去到那学会了十几种吃白蚁的方法,有油炸、清蒸、煎、卤、炒、焖、爆、生吃等各种方法,他说有机会带我去品尝品尝。说到这他舔了舔嘴唇,连忙又吸了一口黄色液体”,更是让读者难免产生怪诞与恶心之感。蒋孔阳在《美学新论》中认为:“丑在传统美学中只是一种否定的力量,而到了20世纪现代主义的美学中,则丑与荒诞代替了崇高与滑稽,成为非理性的审美理想的标志。”通过有意“审丑”,现代作家试图揭示现代人的怪诞、异化的生存状态。在《白蚁》中,正是因为对“他”的生活状态产生惊异之感,读者亦不能不重视一个社会边缘者在当代社会中的异化生存状态,从而产生同情之感。

与此相关,宁经榕在作品中还刻意书写“怪癖”,如《刺猬》中阿阳“啃食异物”:“课上了一半,他从后背把书包取下来,拉开拉链,把嘴巴凑上去啃了一口,头抬起来,嘴边都是血……再看他书包里,一团白色的刺。我跟他说,你怎么咬刺猬。”类似这样的描写,挑战着读者的神经。在《船渡》中医生诊断大姨“肝火旺盛,盛而浮躁,遇事不能冷静思考问题”,这种类似于谶言的叙述对书写大姨人生的传奇性起到重要作用。对“怪癖”的书写成为作者塑造“小镇失败者”的离奇人生经历的手段。

總之,通过种种现代主义写作技法,宁经榕将现代社会中异化了的人物心灵的丰富性描写出来,也将一个个“小镇失败者”的荒诞传奇展现在读者面前。在这种荒诞感中,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于现实的悲悯之心。如果说对“小镇青年”的书写体现出90后作家宁经榕对同龄人青春的深切关怀,那么对更广阔的“小镇失败者”的书写则表现出他对社会众生的普遍关注和深切的人文关怀。而通过宁经榕愈发纯熟的写作技法,越来越多的小镇边缘者的人生画卷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在文学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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