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 窗
读夏丏尊师作丰子恺画集序,却讲了诸多弘一法师生活细节,引我强烈兴趣。法师住小旅馆,夏师知不十分清爽,法师则如孩童般认真辩解,“臭虫也不多,不过两三只。”法师用“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却珍重张开来看,和新的也差不多。吃的萝卜白菜,却几乎是要“变色而作的盛馔”了;菜太咸也觉好,“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夏师感慨:“他郑重地用筷夹起一块萝卜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我见了几乎要流下欢喜惭愧之泪了。”
深深触动。不轻贱物什,对身边万物饱含深情,乡间过去比比是,就是自然生活,穷人的珍重,富贵者的修行。法师一派豁达天真,一粥一饭乃至万事万物皆贵气而庄重,自是大德。然法师如此践行意志,仍以为德薄业重,希望一天高尚一天。想我辈只怕皱纹愈多却少了些疏淡体恤。同学与我探讨,老人是越老越慈祥吗?他的父亲就越发古怪,急茬色厉不饶人,不敢忤逆,十分苦恼。我父亦曾有怪脾,母亲烟熏火燎尚没坐桌,几碗菜早被父亲批得焦紫模糊。我自乐此,不为疲也,成餐前一道黑佐料。忍到不能忍,干仗起,一餐饭乌烟瘴气,病因子趁隙入侵。对父亲我们既敬且恼。
到我成家时却也爱挑。他炒土豆丝,细如发丝根根棱棱,酸辣味佳;做清蒸鲈鱼,清香入味,香菜葱丝胡萝卜丝配料也都干掉,见我们搂菜,他坐窗前抽支烟微笑状。但更多时他喜淡嗜酸,善于创新,如鸡蛋西红柿,葱花黄瓜青椒外,又加甘蓝、洋葱、豆片、角瓜片等,完全不搭而浑然落满一盘子,浑然不觉失了主味。买来煮好的猪肝切片又去熘炒,着实难品。不说下次还这样炒,小声抗议,他立刻脸红,雷吼,不吃倒了,端盘就走。真是整盘倒过的。我这厢忙不迭认错抢过来,扒拉半碗妥妥地吃,香倒牙了,香得人山人海旗帜漫卷,他依然气冲牛斗。该,大热天吃现成的还不消停。午夜两点突然闻到一股子香辣味,原是他看外国大片饿了,和面擀起,做一大碗油泼辣子面,决不独享,特端来枕前,殷勤相问就吃一小口?面条粗厚宽韧牙胃都恐惧,但看他谦虚忐忑状,当然必须挑一薄片囫囵嚼下,两腮随即开成牡丹花。
概挑饭菜好坏是人一生的功课。我做菜常咸,他先时痛陈我故意害人,后来沉默自煮面去。我亦声嘶辩解,过去乡间咸菜疙瘩大葱蘸酱一天三顿吃,生龙活虎,不吃没劲;街头牛肉板面又辣又咸,工地上的兄弟还嫌滋味不足,我们因何惧咸如虎?一粥一饭关乎生命,咸淡适宜,和气为祥;阴阳凸凹,卯榫牢靠,矛盾纠结则一方容易掉链子。
生活最尴尬时候父亲就去了,命运终没改凛冽况味,医道高针灸好,是他的光亮,光亮不等于钱粮和理想,控诉母亲是一个出口,后来温润少语,甚至帮母亲烧火做饭,去时面色金黄,灵魂已然妥协已在枝头微笑了。遗留一斛珠,还是散落一地毛都有价值,捋一捋毛即成金羽。想同学与其父某天遇着什么梗,也会豁然而开,华枝春满了。
我母亲和婆婆都有俭省旧习,吃饺子先吃坏的,因坏的无法再熥;新床单枕巾上再铺旧的,被罩再缝个被头,不只怕脏,为的等新布柔软。旧布衣剪了打袼褙,她们坐大树下纳鞋垫,也为聊天时手里有个抓挠儿。豆角嫩时摘下,对头剪成丝,一排排挂绳子上,冬天好吃。方便面袋剪出锯齿儿勒成花朵穿门帘,废物利用。就是坏脾气父亲心里也柔软,如挖地,我图快只拍表层,他种菜时费大劲了,土坷垃硬成石头,他细细敲碎后拿大手去平,池埂不种菜也如此操作,是爱惜种子防压受风,造个暖境。他们郑重做事,一粒米、一撮土都是了不得的,老父母都是一尊佛,不要不服气。
我刷碗时总想爽利,乒乓磕碰,端着里出外进高高一摞碗碟走,母亲喊:“小姑奶奶,手忙脚乱快不了多少。”我却总是慌,窄胡同低头通通走,迎面撞上父亲,喝一声:“看道!”毛病却难改,欲过人行道追公交车,车都疯了,摆手撒丫狂奔,后来后怕了,“瞎忙个球,拼的都是命”。从容是个好词,太快就需要一声断喝,停下来紧一紧骨缝,正一正面目,就能见山见水心思阔达,万物都饱含深情,抻开皱褶,显出了颜色滋味。
夜雨后凉了,拉开纱窗要关玻璃窗,一只蝙蝠扑棱棱跌落下来,我奓着嗓子妈呀喊,它奓着翅膀吱吱乱闯。我莽撞了,整个夏夜窗纱上都挂着一对蝙蝠,不撵不吵它,天亮撤了再去消毒。一时疏忽了,我欲抓它出去,它更剧烈扑腾。好,我不动,它也匍匐地上,我拿报纸抓起它,送归夜色了。
皆是深情。之前以为做出一番成就才叫华枝春满,几世同堂才称天心月圆,现在想闻道可矣。遂不紧不慢低头做事,抬眼枝头已入夏,果实渐渐上色,释放成熟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