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亚凌
写作课上给孩子们提醒:
家人里倘若选择写父亲,要静心,要用心感受。打个比方吧,如果父母是你们称之为“家”的那座房屋,父亲就是房屋的整体架构,母亲就是室内装修与摆设。你们整天看到的,享受的,亲近的,几乎都是室内装修与摆设,很少或绝不会有人天天站在房子外面赞叹,“房屋真坚固”……
就是那一刻,突然落泪,无法继续。
“父亲”这个角色在孩子们眼里常被忽视,尽管他一直在为孩子们遮风挡雨又御寒。我的父亲,也不例外,或者说,更尴尬。
喜欢文字热衷记录的我,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百篇回忆母亲的文字,第一本散文集《回眸凝望》的出版就是为纪念故去的母亲。即便如此,还是写不够也写不完,还在随时写。倘若只从我写的文字判断,读者一定会心生怜悯,认为我的生活中父亲一直缺席。
直到——
父亲躺在冰棺里,我们守着长明灯。看着父亲的遗照,叔父不紧不慢地说了件事,揭开了父亲双耳失聪的原因。
1980年,我家承包了村里的砖瓦窑。刚烧好一窑,洇了一天,父亲上窑顶观察渗水情况时,窑顶突然爆炸,冲出的热浪直接将父亲掀起,丢向沟里。万幸的是,他被架在了沟边的大树杈上,那以后,他的耳朵就听不见了。
“那次,差点把你大的命要了,你是不知道,腰疼了多少天……”
叔父的话深深地刺疼了我,我真的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父亲竟然遭此大难,我不知道父亲何时在床上躺着养病,我也从没见过父亲的沮丧样。记忆里家里从没发生过“突然状况”,一直风平浪静。那些涌起的风浪在哪里化解了?
那场差点危及父亲生命的灾难,我竟毫无察觉,又让我万分悔恨。
我曾那么嫌弃父亲听不见,给他说个话需要我没教养地大声喊叫,以致有意减少跟他说话的次数。也一直想不明白,他那么白净智慧能干的一个人,咋就突然听不见了。失聪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还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瞒着我们,他在独自承受?我的岁月静好下面还藏着多少他独自面对了的狂风恶浪?
我无法原谅自己,自己从未收藏过父亲对我的付出与爱。
48年前,父亲在家里的大门上写下“张亚凌之家”五个大字。每次推开家门我都趾高气昂,要知道我上面还有俩哥哥,那还是重男轻女的时代。父亲用拳脚收拾过俩儿子,对我只有宽容的笑脸,哪怕我淘气到将一年仅分到的一小罐两三斤清油弄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44年前,父亲从县城给我带回来一支四色圆珠笔。同学们像看西洋景般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连老师也要了去,用每一种颜色都在纸上写了字。长相欠佳很自卑的我,第一次骄傲得像被人宠坏的小公主。
30年前,上大学时我兼职做家教。母亲给我寄来一封信,说你大说了,有一点眉高眼低你都不能干。他说咱家不缺钱,你好好上学就行。没事了出去转转,身体第一。
25年前,我执意要离开乡下学校进城;24年前,我执意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很任性,是个一有不舒服就要彻底转身离开的人,还从不考虑自己是否有离开与重新开始的能力。父亲一句“宁叫钱受难过,不叫娃受恓惶”,就开始为我开路,搭桥。
不忍回望,处处都是父亲的影子,他是我成长的最大靠山却一直被我所忽视。想到此处,又悲从心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