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健
日常生活中,“知道我们是否没受道德的欺骗极其重要”(1)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页。。从前些年迷雾重重的“罗尔事件”,到近期备受争议的上海“团长”有无趁疫发财:是非曲直的戏剧性翻转,使一句貌似平淡的伦理规训——“不管这些后果多么无法预见,真诚是一种必须被视为一切能够建立在契约之上的义务之基础的义务”(2)康德:《论出自人类之爱而说谎的所谓法权》,《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李秋零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36页。——变得极富启示意义。
与令人愤慨的道德欺骗相比,流言传播的现代形式同样值得关注。微信自2011年问世以来,旋即跃居国内网络通信的头把交椅;而其重磅推出的“朋友圈”功能,早已成为人们日常社交的前沿阵地。(3)微信“朋友圈”自2012年4月19日上线,至今已历十载。据《腾讯公布二零二一年第四季及全年业绩》 (2022-03-23,https://static.www.tencent.com/uploads/2022/03/23/cd1fcbdc7 ba47fd0ac523 ccc4f9daf7b.pdf,访问日期:2022-06-21),微信及 We Chat 的合并月活跃用户数量高达12.6亿。 其中,仅有约20%的用户是从“订阅号”中浏览内容,约80%的用户则是在“朋友圈”内作选择性阅读——普通用户每天访问“朋友圈”超过10次,24小时的累计点击次数就超过100亿次。任何一个偶发事件,都有可能凭借“朋友圈”的涟漪效应,迅速飙升为社会热点问题,即使其内容根本无关国计民生。
要之,网络传播的奥义并不取决于内容“本身”,而是更多体现在节点间的强弱“关系”之上。与“推特”(Twitter)、“微博”等完全开放的社交空间不同,微信“朋友圈”具有相对闭合的性质——节点之间的关系性更强(4)肖斌认为:“微信朋友圈实际上是基于社会关系网络的且以强关系为主、弱关系为辅的虚拟与现实相融合的社交圈。”见肖斌:《微信朋友圈对大学生人际交往的影响研究——基于强弱关系理论的视角》,《教育学术月刊》2015年第10期。,资讯分享的黏合度也更高。因此,无论是其呈现于外的传播方式、话语体系,还是嵌套于内的情感共鸣、行动逻辑,都在赓续传统“圈子文化”的同时,形塑着现代社会的伦理品格,进而呈现陌生与熟悉、自由与秩序、理想与虚无的反复横跳。
曾几何时,有一种说法颇为盛行,即仅需通过7人便可与世界上任意一位陌生人相识;更有甚者将此观念与“六度分割理论”(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相联系,而所需人数也相应地缩减为6。早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兰姆(Stanley Milgram)就设计了一套“连锁信件”实验,结果的确表明:只要6个中间人,便可让素不相识的两人发生关联。(5)米尔格兰姆随机邮信给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的160位居民,信中提到了一个波士顿股票经纪人的名字,希望收信者尽可能通过熟悉的人将此物转到指定人手中。最终有60多封信件抵达,而这些信件经过的中间人的数目平均只有5个;也就是说,任意两个陌生人之间建立联系的最远距离是6个人。米尔格兰姆于1967年5月在《今日心理学》杂志上公布了实验结果,六度分割(或六度空间)理论由此诞生。
而真正为上述实验洗去“乌托邦”色彩的,当属互联网社交平台的诞生。21世纪初,朱尔·莱斯科韦茨(Jure Leskovec)与艾瑞克·霍洛维茨(Eric Horovitz)通过对MSN信息进行研究,发现任何使用者平均通过6.6个人,就可以与整个数据库中的其他人产生联系;若以Twitter为分析对象,中间路径的长度可进一步缩短至4.67人。目前虽无确切统计,但可合理推测:微信“朋友圈”的兴起,将再次缩短“中间路径”,从而使陌生人之间的“互粉”呈现几何倍增(6)周晓虹认为:“微信是一场媒介的变革,因为它具备其它媒介没有的特征:能够一对多、多对多,这对互动来说是革命性的。”周晓虹:《社会心态、情感治理与媒介变革》,《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1期。。
从某种意义上说,“六度分割理论”犹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史记·陈涉世家》)的现代翻版,进一步凸显出人们对“平等”关系的向往与追求。“平等体现并刺激着人对宿命和命运、对偶然的差异、具体的特权和不公正的权力的反抗。”(7)乔万尼·萨托利:《民主新论》,冯克利、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7页。也正是缘于对差序格局的反思与抗争,人类社会才得以迎来“现代”的曙光;换言之,平等堪称社会进入“现代”的风向标,“是拉开现代社会序幕的一系列重大革命的产儿”(8)亚历克斯·卡利尼克斯:《平等》,徐朝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5页。。网络社交不仅是平等观念的延续,更促成平等“从空想走向科学”。
当然,与推特、微博等社交方式最为显著的区别是,微信“朋友圈”在满足人们的平等诉求的同时,还保留了传统社会特有的“温情脉脉”。不论显现于外的命名方式,还是嵌套于内的互动逻辑,微信“朋友圈”都赓续了传统社会的交往模式——凭借“血缘”“地缘”“学缘”等三大要素(9)童慧认为:“(微信——引者注)契合了传统意义建立在血缘、业缘和地缘基础上的人际交往,维系原有的‘同学’、‘同事’、‘亲戚’和‘朋友’之间的熟人关系,形成相对稳定和成熟的闭环交流通道。”童慧:《微信的自我呈现与人际传播》,《重庆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建立以熟人为主的关系网络。可见,微信“朋友圈”具备新瓶装旧酒的某种特质,是对现代社会中熟人关系(亲属、老乡、同学)的再确定。
中国传统社会的群体特质,“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与之相异的现代社会,则“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10)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出版社,2009年,第7-9页。。如果说改革开放以来,大量农民工涌入城市,乃是“熟人社会”最为显著的一次瓦解;那么,自媒体时代的来临,尤其是基于微信“朋友圈”的互动,则是对“陌生人社会”的一场隐秘变革。
起初,微信“朋友圈”借由推送手机通讯录的方式迅速扩张,其所“添加”的好友,往往与使用者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高度重叠。因此,与传递信息、分享资讯等功能相比,“朋友圈”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引发“亲附”效应。“朋友圈中传达的绝非‘广而告之’这么简单,它更多地是被事件化了的,即发送一个信号,使得所有关注的目光都聚于一处。”(11)王欣:《从镜像到凝视:微信中的看与爱》,《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12期。孔子就曾慨叹,“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揖别人禽混居,标志着人类社会的开端;而与“人”相交,则构成了人的(类)本质(12)马克思、恩格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一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6页。。
人生“在”世的基本样态当属人生于“群”。就先天禀赋而言,人“力不如牛,走不如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荀子·王制》)。不论起初的孕育,还是后来的出生、成长,乃至最终的衰老、死亡,都很难脱离其群体特性。或许有人会说,死亡是最为“自我”的事件,不必与“群”有关。其实不然,即便是生理性死亡,也很难全然“自证”,更何况还有法理意义、价值层面的“死亡”。此外,当说“这‘人’死了”(而不仅仅是“死了”)时,就已暗含了最为基本的群体认同,“没有社会底人,若何存在,亦是我们所不能想象底”(13)冯友兰:《新原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42页。。
进而言之,美国社会学家马克·格兰诺维特(M. S. Granovetter)根据“时间量”“情感强度”“亲密度”与“互惠服务”等四项指标,将人际关系区分为“强连接”(Strong Ties)、“弱连接”(Weak Ties)与“无连接”三类。(14)Mark Granovetter, “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No.6,1973.不难看出,微信“朋友圈”最初是以亲属、老乡、同学、同事等强联系作为依托的。然而,随着“扫码”社交的风行,越来越多的不速之客涌入“朋友圈”,原本私密的熟人圈层遭到冲击,使得“好友假象”层出不穷。尽管微信也设置了选择权限与屏蔽功能,但因用户可以轻而易举地识别出自身是否处于“仅聊天”的状态,反而要承受更多的社交压力。
更为吊诡的是,随着陌生“好友”的大量涌入,圈层扩容的同时也相应地发生着关系疏离,熟人仿佛只有在投票、集赞的时候才凸显其意义。陌生与熟悉的频繁置换不但有违“朋友圈”的设计初衷,而且出于巩固“圈内友谊”的互动心理,刷圈点赞成为低头一族的日常课业,与亲朋好友当面交流的时间反被压缩:“咫尺天涯”早已不是充满夸张的文学描绘,而是最为真切的现实刻画。
2018年,微信官方曾公布春节期间(2月15日零点至2月21日零点)“朋友圈”发送信息总量高达28亿条。(15)《2018年春节期间微信数据报告》,2018-02-24,http://www.199it.com/archives/692764.html, 访问日期:2022-06-21。家人貌似欢聚一堂,实则沉溺于各自的“朋友圈”,借用一句网络流行语:世间最远的距离,就是朋友坐在你的对面,而你却在浏览“朋友圈”。
简言之,微信“朋友圈”一方面因熟人而生,依熟人而兴;另一方面,又在“六度分割理论”的加持下,部分解构着传统社会中的强连接,使陌生与熟悉的置换变得更为隐蔽与曲折。
倘若沿着“生熟关系”继续探绎,便不难与“自由”相涉。在熟人社会中,人们往往通过“血缘”(谁的亲属)、“地缘”(哪里的人/谁的老乡,血缘的延伸)、“学缘”(谁的门生、故旧,血缘的变形)来结交朋友。当人们尝试摆脱以上三重束缚,开始随心所欲地选择社交群落时,享受的正是现代文明极力宣扬的自由精神。
而随着“漂流瓶”“摇一摇”“附近的人”等风靡一时的“圈友”功能相继登场,微信“朋友圈”迅速突破以熟人为“根”的拓展模式,进入“块茎”式陌生关系的野蛮生长状态。
树或根产生出思想的一种糟糕的形象,它不断地基于一种更高的、中心化或节段化的统一性来模仿“多”。事实上,如果人们考察分支一根的集合,树干起到的是对立的节段的作用,以便使某个子集从底部上升到顶部;这样的节段将是一个“连接的偶极”,它有别于(由单一中心放射出的线所形成的)“偶极—单位”。即便连接自身可以衍生——如在侧根系统中那样,人们也永远无法摆脱“一二三”,以及那些仅仅是伪装的多样性。(16)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20页。
“根”式生成,仍旧预设了一个中心(或主体);而在此框架下的“多”,只是对更高级的“一”的模仿,是具有伪装的多样性。“块茎”式生成则与之不同,是对中心(或主体)的彻底颠覆,“它解除了根—树结构的中心化和层级化限制,自由伸展,不断制造新的连接;它不断衍生差异,形成多元和撒播”(17)程党根:《游牧思想与游牧政治实验:德勒兹后现代哲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49页。。
德勒兹关于两类“生成”方式的思考,在微信“朋友圈”的扩容过程中,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呼应:从以“强连接”为主到“弱连接”居多,正体现了“根(树)”模式向“块茎”模式的过渡,而“去中心化”恰恰是其核心要义。特别是当“圈友”成为一桩随机事件,轻松一摇便可截获时,非但朋友的内涵被重新塑造,就连自由的意义也引发争鸣。
自由(或“自由意志”(18)洛斯基曾言: “我们要说的是人的自由,亦即人的意志自由。”见洛斯基:《意志自由》,董友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2页。笔者并非完全赞成洛氏所言,只是为免横生枝节,暂不区分“意志自由”与“行动自由”的异同。虽然此种辨别在当代行动理论中渐居主流,且有不少哲学家指出:“意志”作为一种官能,正在迅速地从哲学的视野中消失。)仿佛莱茵河上女巫的歌声,不知迷醉了多少红男绿女,甚至就连哲人也流连其中,无法自拔:
多年来我一直费尽心机思考自由意志的问题,大概除了有关伦理学基础的问题外,我花费在这个问题上的时间最多。我时常会产生一些新的思想,但又很快凝固……因此,我不得不承认,自由意志的问题是最令人头疼、最难以把握的问题。(19)Robert Nozick,Philosophical Explanat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1985,p.293.
即使某些学者义愤填膺地谴责,关于“自由意志”的研究实在是哲学界的一桩丑闻,“我确实应当羞于用一章的篇幅来讨论‘自由’”(20)石里克:《人何时应该负责》,徐向东编:《自由意志与道德责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5页。;但此番缘于求而不得的控诉,并未减损人类对自由的向往与憧憬,“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21)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46页。。或许可以说,并非“自由”在“现代”成为可能,而是“自由”让“现代”成为可能。
具体到微信“朋友圈”,个体自由往往表现为一系列光怪陆离的“秀”“晒”“炫”。就其所涉内容而言,大致分为日志与非日志两类:前者直接反映使用者的生活轨迹,如各式各样的“学习打卡”“运动记录”;后者又以“美食”与“旅行”两个方面最为常见,间接呈现发圈人的兴趣爱好。
每逢亲友聚会、休闲度假、特定节日,先拍照再发圈,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堪比庖丁解牛。似乎唯有如此,方能证明自己是在生活,而非仅仅为了生存。随之而来的是,秀、晒、炫竟被冠以“生活仪式感”的美名——是否喝到秋天第一杯奶茶,有无收到蕴含谐音的红包,等等。人们不但热衷于在朋友圈分享自身经历,而且也极易被他者圈中的内容所“种草”。
或有鉴于上述悖谬,《奇葩说》特以“朋友圈‘秀晒炫’该不该克制”作为决赛的议题。通常而言,只要不触犯法律和道德,人们大可在“朋友圈”中分享各式内容。此种自由挑战了宗教与世俗的既有权威,在一定程度上冲破了神圣秩序。然而,现代社会继上帝“死”后,大写的主体也随之消亡:“19世纪的问题是上帝死了,20世纪的问题是人死了”(22)弗洛姆:《健全的社会》,欧阳谦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370页。。自我被市场和技术所塑造,“人民在他们的商品中识别自身;他们在他们的汽车、高保真音响、错层式房屋、厨房设备中找到自己的灵魂”(23)陈学明、吴松等编:《痛苦中的安乐——马尔库塞、弗洛姆论消费主义》,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7页。。
相较于传统的线下购物模式,网络消费的最大障碍在于缺乏对商品的直观感受,因此衍生出一系列的不确定性。然而,微信“朋友圈”中强连接的存在,极大地提高了消费者的心理安全感,使其更容易被好友推送的广告所吸引。曾有学者认为,朋友圈大量分享广告内容,只是“杀熟”的网络翻版,不仅难以为继,而且会适得其反,引发好友的反感。
孰料反感和愉悦却可背反式共存,在“朋友圈”强连接的加持下,消费者体验到的“感知愉快和感知确定性”明显高于其他网购渠道(24)相关研究可参阅梁妮等人所著的《朋友推荐产品来源对于消费者感知及其购买意愿影响的实证研究——以微信平台为例》一文,该文载于《管理评论》2020第4期。,甚至还能产生控制感、专注力、愉悦感三者兼备的“心流”体验。(25)所谓“心流体验”,大体是指全神贯注地投入某项活动时所产生的亢奋情绪与忘我状态。而此学说一经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Mihaly Csikszentmihalyi)提出,很快就被用以解释网络消费的关键性因素。“互联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情感机器。组成互联网的各种内容,有的让人激动,有的提供休闲,是情绪欢快,心情放松,有的鼓动人心,有的使人感到舒适和安全。”(26)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独异性社会:现代的结构转型》,巩婕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74页。
当然,微信“朋友圈”塑造的远非商业秩序这样简单,更代表着系统知识的瓦解、理智时代的落幕。“在当代,掌握数字的人炮制图像,不懂数字的人接收图像,形成无法互通的技术鸿沟,唯有‘商业’能够将相互隔绝的两端联系到一起”;而在商业引导与技术支持的双重叠加下,促使公众“表达”的欲望远远大于“获知” (being informed) 的意愿, 从而进入 “人人都是作者却没有听众的时代”。(27)参见《陈嘉映对话刘擎:知识平民化之后,公众“表达”的愿望超越了“获知”的愿望》,2022-04-16,https://www.163.com/dy/article/H52PCP600534A4SC.html,访问日期:2022-05-01。
要之,自由把主体从旧有秩序中解放出来,却又迅速将其嵌套在新的“铁笼”之中(28)“除非我们完全拆除我们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一直活跃于其下的制度性结构——那就是,市场和国家。”见查尔斯·泰勒:《本真性的伦理》,程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0页。,“主体失落于外与主体封闭于内同时并存”(29)杨国荣:《伦理与存在:道德哲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2页。,甚至一度引发精英与大众(30)“要么是贵族式的批评,坚持精英价值观,反对大众参与;要么是民主式的批评,坚持民主价值观,反对精英统治。”见雷蒙·威廉斯: 《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355-388页。、理想与虚无的激烈交锋。
20世纪可谓“理性吊诡”(paradox of reason)的百年。人类一方面建构了自由开放的市场经济、民主平等的现代政治、公平正义的法律体系,另一方面也承受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兵戎相见,并形成了更为隐秘的冷战思维。与此同时,令“人”引以为傲的科学技术,也逐步脱离控制而变得“我行我素”起来。先是世界围棋冠军李世石最终以总比分1比4败给谷歌人工智能系统AlphaGo,后有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副教授贺建奎高调宣布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
若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起因于“西人以动力横绝五洲”(31)唐才常认为:“西人以动力横绝五洲也。通商传教、觅地布种,其粗迹也,其政学之精进不已,骎骎乎突过升平也。”(见梁启超:《说动》,《饮冰室合集·文集三》,中华书局,1989年,第39页。);那么“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则难离人类以“技术”变革自身。后者自其伊始,就杂糅着人类的希望与恐惧,不断上演“造梦者”与“掘墓人”的翻转;而微信“朋友圈”同样难逃“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宿命,“每天有10.9亿用户打开微信, 7.8亿用户进入朋友圈, 但仅有1.2亿用户发表朋友圈, 超过2亿用户设置了仅三天可见”(32)张小龙:《微信十年的产品思考》,2021-01-20,https://tech.qq.com/a/20210119/013871.htm,访问日期:2022-04-30。。
如果说,“仅三天可见”还是在公开与退隐之间寻求一种平衡,那么,更具矛盾色彩的是,将本属前台的“朋友圈”设置为“仅自己可见”。如此设置并非单纯出于数据安全的考量,或者只是把“朋友圈”当作私人日记的网络化;甚至恰恰相反,此类人群一方面渴望与他人分享,可另一方面又害怕对方走进内心,继而呈现“容器人”的精神特质。
我们在试图寻找我们是谁时,常常会诉诸某种社会活动,以揭示那个“隐藏的”自我。我们尝试不同的角色、工作、教育、爱好、艺术乃至运动,希望从中找到自身。(33)伊恩·伯基特:《社会性自我:自我与社会面面观》,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5页。
从意识发生的角度看,认识“自我”离不开群体中的“他者”(the other)。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圈”,当如不同维度的束束追光,呈现“自我”的异彩纷呈。然而,不论文本内容,还是审美趣味,抑或行为方式,大量同质化与高度雷同的分享,非但没有起到“朋友切切偲偲”(《论语·子路篇》)的作用,还造成了巨大的社交压力(34)“好友数量增多,交际圈子扩大,随之带来的是用户承担的角色也越来越多,需要应对的人际关系、信息也越来越复杂,角色压力与日俱增,也越来越疲于应对。”见薛静、洪杰文:《角色压力视角下青年群体社交媒体倦怠影响因素研究——以微信朋友圈为例》,《新闻界》2020年第7期。,甚至本属举手之劳的“点赞”也变得内卷起来:
点赞已经逐渐脱离了最初只为表达赞赏而“伸出的手指”,开始包含更多的意义,很多人在点赞前不禁要多思考一分,点赞逐渐变成了中国人人际关系中微妙的、复杂的、费思量的一个功能……比起“圈层社会”下人们需要拿捏点不点赞、如何点赞、感受点赞之累,更加荒谬的是,在功利世界人们常常遇到让人烦恼和厌恶的索赞行为。(35)王俊秀:《点赞之累与索赞之谬——微信世界的“圈层社会”心态》,《人民论坛》2019年第1期。
然而,自我与他者之间,既非彼此互斥的“施虐与被施虐”关系,也非蕴含斗争的“主奴关系”。无论是黑格尔,还是海德格尔,抑或萨特,其见解未免失之片面、太过悲观。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悲观性论调,充塞现代西方哲学以及人文科学的各种论著,成为共同的学术支点”;人(不论自我,还是他者)的形象俨然化作一株“水仙花”(Narcissus),“不再是什么创造历史的力量,也不再是自然的主人,而是逐渐死亡、走向虚无的可怜虫”。(36)袁贵仁:《对人的哲学理解》,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第247页。
如此一来,原本跃跃欲试、争相秀晒生活仪式感的“朋友圈”,最先成为“躺平”圣地,“佛系”文案、“葛优躺”图片、“摸鱼”表情包纷纷登场。曾经饱含理想的前沿阵地逐渐失守,取而代之的是:虚无、病态、荒谬、幻灭、死亡……
我们为缅怀整体和单一,为概念和感觉的一致,为明晰透彻和可交流的经验的一致,已经付出了极高昂的代价。在争取宽松和随和这一总的要求下,我们能够听到人们嘀咕着渴望恐惧归来,渴望实现把握现实的幻象。对此的回答是:让我们向整体开战;让我们成为那不可表现之物的见证人;让我们触发差异,保留名称的荣誉。(37)利奥塔:《何为后现代主义?》,王宁译,王岳川、尚水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53页。
此处所谓的“不可表现”(Unrepresentable),简单地说就是卑微、琐碎。现代哲学突出人的多面性,这原本是思想深化的产物,有利于全面实现自由的, 其“强调了人性除理性以外的非理性方面,而使笛卡尔的理性至上主义的‘怀疑’走向批判的彻底性,使人的自由解放,达到‘现代性’所未能达到的彻底实现的地步。”(38)高宣扬:《后现代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75页。然而,由于理想的搁浅,自由同时缺乏了实质内涵——“今天四处弥漫的相对主义是一个深远的错误,甚至在某些方面是一种自愚(self-stultifying)的学说”(39)查尔斯·泰勒:《本真性的伦理》,程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9页。,最终导致人的彻底虚无化。
其实,“他者”并非“地狱”那般可怖,“共在”亦不只有“沉沦”一种状态。与朋友相交的过程,不仅可以为生存提供物质保障,“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荀子·王制》);而且还能为发展给予智力支持,“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
微信“朋友圈”同样应当助益成长,“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否则只是徒具“朋友”虚名。《论语》首章即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从中不难看出“朋友”(40)此章所谓的“朋友”虽特指志同道合的同门弟子,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更为一般的意义上理解朋友对培养德性的作用。对人格养成的意义,正所谓“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而理想的社会,同样离不开朋友之间的信任: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蔽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
取信于友,既是“安人”,也在“修己”。“安人”首先是他者赋予的责任,具有“毋我”的特点;但在尽伦尽职的同时,又是培养能力的修己过程,因此蕴含“为己”的品格。修己与安人的互动,在更广的意义上涉及自由与责任的融通。儒家不但认为自由是责任的先决条件,同时也强调责任是自由的生成根据:唯有担当责任,方能体悟并配享“鸢飞鱼跃”的自由。
再就价值观念而言,“安人”具有崇尚公义、克制私欲的“毋我”特点,“修己”则是涵养德性、锻炼能力的“为己”工夫。但进一步来看,安人虽是出于群体认同,但此种认同又是自觉、自愿的,否则只是徒有其表,貌似安人实则利己。修己虽侧重培养的是个体德行(德性与能力的统一),但最终的指向和归宿是心系他者、平治天下。
质言之,追寻理想而非耽于虚无,方是理解自由、实现自由的不二法门。当然,儒家友道的关键并非信不信孔子,而是在于“成不成人”;后者赋予微信“朋友圈”更为深刻的思想意趣——“成人之美”。
微信“朋友圈”既是现代精神的典型显象,同时也在形塑未来社会的伦理品格。已然与将然交叠穿梭,使之呈现三重吊诡:首先是熟悉与陌生的置换,人们一方面与陌生群体畅享几何倍增式的互粉关系;另一方面,又将有着一段“不可解之情”的熟人关系变为某种“弱连接”。其次是自由与秩序的悖谬,当人们不再依循血缘、地域来建立社交网络时,正是自由意志的某种体现;但同质化的“秀”“晒”“炫”,又迅速将人们囚禁在资本衍生的“铁笼”内。最后是理想与虚无的变奏,现代社会中的每个人,既有意气风发、高标理想的一面,也有佛系心态、甘于躺平的一面,常常游走在希望与恐惧之间。
作为一种新型的传播媒介,“朋友圈”是现代性的技术实体化;而所谓的“三重吊诡”,仅以“管中窥豹”的方式,呈现中国转型过程中的社会问题。要之,在“认识自我”向“成就自我”, “主体性”向“主体间性”的漂移与变革中,东西方哲学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共同构筑人类文明的新智识,是现代“朋友圈”可供分享的内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