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新秀
此文为了纪念,纪念我难以忘却的童年,纪念曾祖母,纪念那位犹豫细腻、清高淡雅的女子。以她为开篇,我甚至希望她能知道她的时代不仅仅是在20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我怕她会孤单,因为她比烟花寂寞。
请您泡上一壶陈年的普洱,把喜欢的音乐当做背景,听我讲一个故事,您这一壶茶喝完,我的故事也該结束了。
书玫,一个普通的女孩,早产了数日,但并没有影响她日后饱满的体型和性格。
她像一只小毛猴一样,在秋天来到这个世界,由于事先各种检查、看相,医生和大仙们都很确定是个男孩,所以当接生大夫宣布生了个千金,准备迎接新生命满心欢喜的家人们至少心脏有那么一两秒是漏跳的。也好,可以再生一个,大人们诧异过后应该是这样想的(基于当时的政策)。大家小心翼翼,用无比关爱的眼神观察这个小生命,谁也没想到这家伙长大后会那么倔!经过窗户,小眼睛在光线的刺激下眨巴着看了一眼世界,“咱闺女是双眼皮,眼睛好漂亮!”父亲欢喜道。对,岁月证明了这姑娘的确是美女一枚。
由于调皮提前从母亲肚子里跑出来,小书玫在医院保温箱里待了几天,回家前医生再三交代不能让宝宝受凉,正是这叮嘱造就了书玫屁股上的疤痕。当时农村坐月子是必须要有土炕的,从小书玫躺到炕上的那一刻起,那炕便是滚烫的,大火猛烧,就怕这个早产的宝宝受凉。哭闹对于一个婴儿而言,再自然不过,然而爸妈发现每当换尿布的时候会哭得更凶,并且尿布上会有浓状液体。过程应该是每个人都不想回忆的,结果就是小书玫屁股被高温热炕烫伤了,以至于长大后仍能清晰地看到屁股尾椎部位烙着一朵小梅花。七大姑八大姨奶奶姥姥们,至今仍然没有人承认当时自己也添了一把火。当然,懂事后的书玫也没有怪谁的意思,毕竟那时太小,没有留下疼痛记忆,她甚至觉得自己像孙悟空经历了三昧真火一样也经受了烈火的历练,略有些许自豪。
曾祖母是顶着一头整齐的灰发闯进书玫记忆的,她是书玫童年不可磨灭的印象。曾祖母是一个整洁爱漂亮的老太太,衣服干净整齐,一头别致的银灰色头发,光亮的中分梳得一丝不苟,类似于现在的波波头。曾祖母的童年在旧社会度过,她经历了缠足的痛苦,拥有一双小脚,也就是封建社会引以为美的“三寸金莲”,对于旧时的审美观书玫一直表示怀疑。小书玫有些害怕那双变形、和自己小脚丫很不一样脚,但是好奇心略重一些,经常拜托曾祖母把脚露出来便于自己“研究”,甚至邀小伙伴来家玩时,也把这当做炫耀的资本。后来习惯了,也不怕了,便会和曾祖母比谁脚大,比着比着,小书玫就长大了,欢呼声时常从曾祖母房里传出,“我还是小孩,脚就比你的大喽!”。
书玫小的时候爸妈很忙,无暇顾及她,除了自娱自乐,给忙得团团转的大人们捣乱,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和曾祖母待在一起,听曾祖母讲神魔鬼怪的故事,听曾祖母讲年轻时的故事。小书玫也会给曾祖母讲童话故事,帮曾祖母跑跑腿干点小活当做回报。
仲夏的一个晌午,小村庄除了知了的叫声便是大人们的酣睡声,小书玫怎么可能睡得着,可是这个时间也没有小伙伴一起玩。这时,第一个想起的当然是曾祖母。蹑手蹑脚、鬼鬼祟祟潜入祖母房里,貌似有怕打扰老太太睡觉的意思。眼前的一幕让小书玫目瞪口呆,曾祖母正双手扶着一个鸡蛋,嘴里念念有词,“老头、老头如果是你打我灾,你就抱抱蛋”,鸡蛋底下还垫着一个镜子。小书玫大叫“老奶奶!你在干什么!”曾祖母聚精会神地忙着,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责备这冒失的小丫头,小身影迅速掉头跑走“妈,妈,老奶奶疯了,正在对着鸡蛋和镜子说话”。
宁静就这样被打破,热闹起来,太阳似乎也被吵醒,更加卖力地烘烤着大地。的确,午间的阳光,照着这一切。曾祖母总是能让小书玫找到新的乐趣,曾祖母每当身体不舒服时,首先想到的不是看医生,而认为是某位已故的亲人比较想她,然后拿出鸡蛋和镜子,如果念叨着谁的时候鸡蛋在镜子上站起来了,那么晚间就去十字路口给故人烧点纸,这样病就好了。
曾祖母心灵手巧,会缝制很多书玫喜欢的小玩意儿,小老虎、小兔子、荷包、手袋,这让小书玫十分欢喜。曾祖母每天都要干一种针线活,就像上班一样,“做花”。不知道这种活有没有个学名,做花也就是做花边,用雪白的棉线缝制花边。逢集时老太太们去集市花几毛或几块钱买花边的样板,一张张画着虚线的纸,回家后贴到自制的底板上,底板是大约半平方米的正方形可折叠较柔软的纸壳。然后就沿着样板的虚线用线缝制,最后把缝制的好的图案从底板上拆下来,就是漂亮的花边了。逢集时再去买样板的那个地方把花边卖掉,每五天一个集,曾祖母每集都能赚个二三十块。
村里的老太太几乎人人都会做花边,书玫清晰地记得,早饭过后,便会有人陆陆续续来到曾祖母家,几个老太太凑齐一炕,带上老花镜,说着笑着做着,针带着线在她们手中飞快地穿来穿去,伴随着针穿透纸板的沙沙声,场景甚是欢乐,这便是她们的工作了吧。有那么几天小书玫也加入了老奶奶们的行列,兴趣浓厚到迫不及待想学做花边,结果遭到了父亲的斥责“你以后就打算做花边了吗!”哎,其实做花边和学习真的不冲突。
逢集是个喜庆的日子,家里会买好多书玫喜欢的东西,曾祖母也会请小书玫吃一顿,庆祝做花边的收获。做个鱼、炒个菜,那时很流行喝香槟,甜甜的,小书玫和曾祖母都喜欢喝,曾祖母是个会生活、在同龄人中很时髦的老太太。曾祖母有个打油的三弟,时常逢集来看二姐,那是一位沉默寡言头发稀疏的高个儿老头,烟袋不离手,大多时候在吧嗒吧嗒地吸烟,小书玫会怯怯喊声“老姥爷”,然后一股烟儿溜走。
有一段时间小书玫和曾祖母朝夕相处,每天晚上写完作业,洗漱完毕,小书玫就抱着玩具、小人书来到曾祖母房里,睡前总会说笑一阵子,每天曾祖母都会给书玫准备点好吃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两个人一起猛吃山楂,吐了一地山楂核,第二天小书玫流了一天口水。小书玫也经常会当着曾祖母面清点财产,“一毛,两毛,五毛……哎呀,就差三毛就五块了,怎么办……”这时,曾祖母便会里一层外一层从兜里掏出包着钱的小手绢。
曾祖母生命的最后幾年是痛苦的,也是书玫离家上大学时候。暑假回家,虽听母亲说了些曾祖母的现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见面时还是歇斯底里地和曾祖母抱头痛哭。从母亲口中得知,曾祖母患了老年痴呆,有些神志不清,书玫无法想象曾祖母的样子。书玫没想到平时打扮得一丝不苟的曾祖母会是那般的邋遢,原先的灰发都掉光了又长出了新的头发,短而凌乱。书玫哭,曾祖母也哭,“您怎么会成这样!”“老了,老了!”这是祖孙俩一直重复的话。那个曾经精致的老太太如今变得如此让人心痛,那个曾经和曾祖母一起度过童年快乐时光的房子,也变得那么不堪,书玫痛恨死了自己对曾祖母的现状无能为力。
时间过得很快,书玫每年回家两次,并没有为曾祖母做太多的事,她没想到曾祖母没多少时间等她毕业、等她工作。也是一个夏天,书玫实习回家去参加一个面试,那天真的很顺利,面试的路上云彩出奇的美丽,让人心情大好,书玫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结束后,姑母试探性地问,“这次回来去看老奶奶了吗?”“还没有”“恩,老奶奶昨天突然去世了……”书玫觉得自己动不了了,全身僵住了,保持着原来的坐姿,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我还什么都没有为您做啊!您干吗呀!都没点征兆吗!您都不等等和我见上一面吗?您把我忘了吗?把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都忘记了吗?让我怎么办?您让我怎么原谅自己。”
当书玫再来到那个和曾祖母有太多回忆的房子,曾祖母没有了,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只留下了那个把一切都化为灰烬的小盒子。书玫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泪腺那么发达,似乎要把体内所有的液体都流干,不敢放声痛哭,只能低声呜咽,书玫恨死自己了,也恨曾祖母的不辞而别。
你走了,没有留下地址,只留下一串笑容,在夕阳里。
你走了,没有和谁说起,只留下一双眼睛,在露珠里。
你走了,没说去哪里,只留下一排影子,在小河里。
你走了,笑容融化在夕阳里,双眼动荡在露珠里,影子摇晃在河水里。
哪里都有夕阳,哪里都有露珠,哪里都有河水。
你走了,留下了整个的你!
书玫童年和曾祖母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这第一壶茶也该喝好了。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