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词“花”意象分类探析

2022-12-07 09:55
文化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愁绪易安海棠

陈 曦

李清照是南北宋之交的女词人,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所作词,令慢均工,擅长白描,善用口语,能炼字、炼句、炼格,形成特有的“易安体”。南渡以后,词作的风格从清俊旷逸变为苍凉沉郁,多寓故国黍离之悲,给南宋辛弃疾、陆游、刘辰翁等词人以深刻的影响,婉约词派也在此时迎来了继柳永、秦观之后的又一高峰。其中代表当属李清照,易安之词善用“花”作为意象,根据四季之花的各异情态,各色风雅,表达内心不同的情绪。此话题历代研究学者众多,而将易安之花以品种分类,找寻其所含情绪特点变化之研究尚不完全。众所周知,易安词中虽然花的种类繁多,她钟爱的却屈指可数,同时与其他词人不同的是,易安的花若以品种分类,则会发现不同品种的花有选择地出现在其不同的生涯阶段,表达易安独有的女性文人情感与观点,颇具研究意义。

一、易安词的“梅花”意象

“梅花”在易安词“花”意象中出现次数最多,不论梅为何种情态,是否完整,有无盛开,皆咏之。易安人生中,梅是不可缺少的陪伴,豆蔻年华自矜自得,以梅自况(《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还京所憾“二年三度负东君”(《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所欣“红梅些子破,未开匀” (《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恐梅为风所催“更欲折来、插向多情鬓”(《七娘子·清香浮动到黄昏》)更是爱极了梅。与诸多咏梅词人不同,易安咏梅只“抒”不“颂”。《玉楼春·红梅》作于易安晚年流落江南之时,不写梅之盛开,不言梅之傲雪,由含苞直转衰败,足见词人心态之衰,即便如此,易安仍“要来小看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清人朱彝尊以此句为李易安词“得此花之神”[1]者。易安未着墨于梅之形之态,而是以己之感抒于梅,非借“梅”喻“己”,易安自己就是梅,写梅不因其高洁,只因与自己命运相似、心性相投。“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清平乐·年年雪里》),世事飘零,泪流只有梅花相陪。易安之梅少有欢欣,多为感叹世事人生所作,以南渡后为甚,梅花虽败,却能给人以傲骨风流之感“莫恨香消雪减,须通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满庭芳·残梅》)虽无半句赞梅,梅之风骨已深入心间。“徒怜暗香句,笑梨花颜色。”(《忆少年·疏疏整整》)正值作者辗转,流落江南[2],词仍是咏梅[3],但与《河传·暗香》相比,则全无一“梅”字,仅巧用“暗香”一典将梅点出。开篇巧用“疏疏整整,斜斜淡淡,盈盈脉脉”十二叠字,可与《声声慢》开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叠字媲美。此十二叠字不仅写出梅的外在形态,亦写出梅的情致,再以“梨花颜色”反衬,则赞赏之意明矣。而词旨并非赞梅,因为梅花只是在羁马急行的途中一闪而过,待词人留恋“回首”时,梅已不见踪影,但见“水寒沙白”而已。于是词人孤寂惆怅之情益加沉重,更何况“一声羌笛”不堪忍受。此梅的出现带给词人的美感是极短暂的,而引发的“牢落”却是长久的。可见上阕写梅之美,实成为下阕抒“牢落”之重的衬托。易安一生飘零,生于官宦人家,嫁于心上郎君却遭国破夫亡,流落江南身不由己,她毕竟与寻常女子不同,性子像极了梅,孤傲坚强,而这份执着在乱世之中也被冲刷得七零八落,正如衰败的梅花,曾经盛开,曾经暗香几里,终难逃命运摆布,能守住的唯有这一身风骨。

易安伤时伤己,“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蝶恋花·暖雨和风初破冻》)饮酒无人陪,哭花了梅花妆。“梅”在易安词中不仅作为实体的意象,也作为衍生意象,“梅花妆”就在易安词中多次出现,“寿阳粉面增装饰”“寿阳妆面,雪肌玉莹,岭头别后微添粉”足见易安对“梅”之爱是由里到外的,内有梅花风骨,外饰梅花粉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落的不仅是花,更是易安之心,“谁怜憔悴更凋零”(《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二、易安词中的“荷花”与“菊花”意象

从年少时“误入藕花深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到豆蔻时“眼波才动被人猜”(《浣溪沙·秀面芙蓉一笑开》),再到婚后思念远行求学的丈夫“一处相思,两处闲愁”(《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甚至为友人祝寿“要苏天下苍生”(《新荷叶》)及《长寿乐·南昌生日》,都不曾少了“荷花”的身影,但大多只在易安生活较为稳定的时候,即使有愁也是为思君,即使分隔也会重聚。

明诚远行求学,《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道尽思君之情,有别于“误入藕花深处”的少女闲适。首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便知所写仍是荷花,与“梅”相似,易安之荷也是自己,不“颂”荷之品格,只“抒”己之愁绪。但与“梅”之人生相随不同,荷之于易安,是借以抒情,荷之情态取决于易安之心,也就不像“梅”那般形象相似,借景抒情的意味更浓。“花自飘零水自流”丈夫似水,己似花,容颜不再,青春易逝,往日时光不复,落花无情,郎君远行,年华似水易逝却无法朝夕相伴,怎能不思,怎可不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分隔两地,又彼此眷念,牵挂“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菊花”也是易安极偏爱的一种花,但与“荷花”不同的是,“菊”明显更加哀怨,不同于盛开于初夏的荷花,菊花绽放于秋天,凋谢往往伴随着严寒,更似为风所摧,情绪比较向下,与“梅”相似的是,“菊花”意象也大多出现在南渡后,“秋已近,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基调深沉,既有家国之念又有身世之叹。但值得注意的是,易安之词虽然低沉却不颓丧,“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呈现出一种洒脱的气质。这也是易安词最为高明之处,哀而不伤,痛而不苦,即使“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春晚》)也不会让人觉得似李后主那般“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愁绪无尽的绝望感。易安一生颠沛凄苦,愁苦之情于其词中展现无遗,而这种愁苦却不会引人消沉,相反却给人以一种坚强感动的力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之所以“负东君”,乃是为党祸所累,本应愁怨,却只希望过好眼前“今春”,其中乐观豁达与坚强自不必多说。

三、易安词中的“海棠”与“梨花”意象

“海棠”与“梨花”皆为易安记忆之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两种花都出现在易安南渡前的实景中和南渡后的记忆里。曾“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何等惬意,充满了少年时的婉美灵秀,非用力者所能及[4],到如今“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好事近·风定落花深》),与郎君阴阳两隔,其中悲苦在回忆过去美好时光时尤甚;由“梨花欲谢恐难禁”的闺中愁绪,到“能留否?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旧时风景已不再,相似不相同又有何用。这种就是与当下相互交叠的无奈与辛酸,在易安词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海棠白中透粉,粉中含白,可似少女面容之娇,也可似岁月流逝容颜不再,正因其如此特点,更引人悲凉。梨花洁白却易逝,曾经的梨花早已不再,眼前的梨花又是如此飘零易逝,更惹人悲惋。

四、易安词中的“群花”意象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易安词中还有大量“花”意象并未特指某种花,而是一种泛指。曾豆蔻年华“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点绛唇·蹴罢秋千》),何等青春活力,青涩害羞;郎君千里外,独留空闺寂寞,“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点绛唇·寂寞深闺》),春雨摧花,满地残红又怎么分得清是哪一种花,思君愁绪尽显;郎君逝去,院中空寂“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怨王孙·梦断漏悄》),残红满地本已悲凉至极,扫尽残红的却只有“夜来风”,更添落寞。“花”在易安词中可谓无处不在,不论喜悲皆有花为伴,悲则花落,喜则花开,东君年年至,西风携旧寒,花开花落中易安阅尽了人间百态,也看透了自己的人生,“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重阳佳节思君不见,人比黄花更憔悴;“连天芳树,望断归来路”,试想芳树连天本应是一派美妙春景,却望断归路,心中只有远方心上郎君,花在犹不在,眼中有花心中无花,更使花成为愁绪的衬托。

“花”意象在古诗词中并不少见,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于谦爱梅,比起这些男性文人,易安作为中国古代为数不多的女词人,“花”意象的出现似乎更加频繁柔和,不同于“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豪情壮志,也不同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淡然,更不同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神圣不可侵犯,易安之花皆发于自己,来源于自己,非以花喻己,而是以己喻花,从不用力歌颂某种花,更显出词人自身的傲气。花再高洁也只是物,怎可以物比人?物之思来源于人,无人怎会有物之情思?以物喻人不过是借物表达自己平日不敢说出口或不便说出口的话,有可能是某种过大的豪言,过强的野心,抑或是过丧的情绪,借物表达就含蓄了不少,总归是遮了一层。而易安敢于将这个定律打破,大胆地将心之愁绪喻于眼前之景,眼前物再如何美好向上,在一个满心愁绪的人面前也是情绪向下的,这与物景无关,只有关于心情,在这一点上易安远比其他文人有勇气,更加坦率。而这种坦率与她凄婉的风格相配合,形成了一种女性文人特有的、不可复制的坚强情感,易安一生悲惨坎坷,大环境没有给她任何优待,而她整个人非但毫不丧气,词中所透露出的坚强勇敢纵使男性文人也有所不及,给人发自心底的力量。这是看遍世间百态变迁后的从容平静,平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能在乱世保持平静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这也是易安词别于他词的一个重要特点。

五、原因

李清照一生经历了很多个阶段,从优裕轻松的生活到丈夫的离去,最后国破家亡,她一生坎坷却依然不屈不挠,尽管生活有诸多不易,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创造出了她凄婉坚强的诗作风格,她独立的性格也正是形成她独特花意象的原因。易安婚前就有了鲜明的性格,一首《如梦令》:“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用日常生活的小事,通过简单的对话,清新的海棠,反映出易安对自然的敏感和对生活的热爱,流露出少女无忧无虑的烂漫天性。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婚后的易安思想发生了变化,曲折的生活路径,使她从少女成为一名少妇,从安定的家庭来到了一个动乱的国家环境,易安的心境不似从前,对花意象的选择也有了相应变化,随着词人的情感,从无忧无虑的海棠转到愁苦凄凉的残红。

任凭城外风云变幻,易安却没有在乱世之中选择认输,而是上升到另一个更高的境界。纵使风雨飘摇国破人亡,她亦能珍惜自己的存在,珍重自己的人格,不向旁人做小服低、自轻自贱,这也是易安词风格发展的前提。因此,她笔下的花意象(如桂花)就会很自然地显示出一种极为清高,颇为自诩的情调,如《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易安坚决的语气,非但没有因桂花之小而自怜,反而以一种自视不凡的豪迈气概跃然纸上,就如同易安本人,于天地之间虽很渺小,却以微躯香飘十里,沁人心脾让人无法忽视。“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任凭你颜色鲜丽、夺人眼球,我自有我的傲气,这种南宋词人中少有的自信与坚强在这位女性词人的作品中却体现得颇为突出,谁说女子不如男,论气魄,易安之词足以令无数须眉汗颜,正是如此的心境,铸就了她一代词宗的地位。

六、结语

纵观李清照词作,风格婉约凄美,而气韵悠长,语言隽永秀丽,而自带傲骨,与其说这是意境深远,倒不如说这是作者一生坎坷飘零所铸就的坦然乐观。易安一生,便如同她笔下的各色繁花,盛开过、美艳过、为人追捧过、零落成泥过、独守风华过,既无子嗣,又中年丧夫的她,连续经历了国破、家亡、夫死的沉重打击,经受了只身飘零、颠沛流离的痛苦却能保持不变的坚强勇敢,对国家有着深刻的热爱,忠贞热血不输男儿,从而创造出了专属于易安自己的独特词风,比起一众“婉约派”词人,易安的婉约背后,是一个被命运被历史裹挟的女性文人的“固执”,固执地坚守心中的信念,抱着“死亦为鬼雄”的风骨,无奈地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和其他很多南宋诗人一样,文人报国之心拳拳,而女子的身份却让她只能眼看山河破碎,便更像是花,纵使用尽全力绽放,也无法阻挡朔风吹落芳华,易安之可叹可感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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