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铁军
劳动号子是传统社会中与体力劳动密切相关的声乐艺术。《中国音乐词典》解释劳动号子,“民歌的一个类别,北方常称为吆号子,南方常称喊号子,四川称哨子。是伴随劳动而歌唱的一种带有呼号的歌曲”。[1]《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辽宁卷》则载:“号子的内容一种是与劳动作业直接配合,另一种是娱乐性的,借以调剂劳动情绪……具有娱乐性的,其一是歌唱丰收、爱情、山川、美景、乡情等内容的……其二是唱戏曲或民间故事传说……其三是幽默逗趣儿的”。[2]可见,相关研究亦有对号子娱乐功能的表述。但这种劳动之外的富有精神文化意蕴的研究一直被生产劳动的功能性所遮蔽,虽有涉及但也是浅尝则止。事实上,劳动号子的娱乐性属于情感世界乃至精神世界的范畴,是超越劳动空间的文化表征,也是号子之所以成为音乐体裁的重要原因。木帮中的劳动者就是通过森林号子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的,并在艺术实践中获得获得情感的宣泄与精神的愉悦,甚至通过表演与他者共娱。
过去,在东北森林里从事伐木、运木工作的木把(1)木把是旧社会木帮里进行伐木、运木劳动的最普通的劳动者。,基本都是因战乱、自然灾害而闯关东来的关里人。他们在东北面临着多重的社会压榨,往往靠出卖体力勉强生存。相关文献记载:“迨庚子之役,俄人席战胜之余威,藐中国之削弱,强夺横取,肆无忌惮,自是路权遂不可问矣,且不独路权一端已也,凡沿路之土地、矿山、森林、航运以及军政、警政,俄皆攫而有之。”[3]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下,东北森林里的山民们在外国侵略者、本地土匪及木帮顶层大柜(2)大柜是旧社会木帮中一个山场子、水场子的主要出资者。通过雇佣劳动者伐木、运木、流送木材,从中谋取利益。往往是名震一方的人物。等的压迫下艰难地生活着。
吉林省敦化市流传着一首朝鲜族森林号子《集材索里》(3)具龙焕演唱,李黄勋采集、记词、记谱,李得龙译配。,歌曲这样唱到:
(耶嗬)集材哟,工头的绿豆眼滴溜溜转,让咱可恨(嗬耶)集材呦。[4]447
歌曲非常短小,是一首山场子劳动时演唱的号子,准确地说应该是归楞时演唱的号子。反映了朝鲜族木把们对苛刻而严酷的二柜(4)老板的副手,一般负责监工、督导的工作。的不满情绪。在旧社会,劳动者与剥削者的矛盾与对抗是比较普遍的,但作为劳动第一性的森林号子却更多地体现了指挥劳动、协调动作的功能,而表现反抗意识的内容却很少,《集材索里》是号子中比较珍贵的一首。
吉林省靖宇县流传过一首《打绳子号》(5)王允献唱,王旭、运功、九思、明高记。,歌词为:
穷哥们哟呵嘿,甩开膀子哟嗬嘿,用力气呦嗬嘿,打绳子呦嗬嘿,呦儿嘿,呦儿嘿,呦嗬嘿,呦儿哩,哈哩呦嗬嘿。打成团呦嗬嘿,拧成劲呦嗬嘿,捆蛟龙呦嗬嘿,拔穷根呦嗬嘿,呦儿嘿,呦儿嘿,呦嗬嘿,呦儿哩,哈哩呦嗬嘿。打土豪来呦嗬嘿,分田地儿呦嗬嘿。共产党来了呦嗬嘿,翻了身儿呦嗬嘿,呦儿嘿,呦儿嘿,呦嗬嘿,呦儿哩,哈哩呦嗬嘿。[4]68
虽然这首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木帮劳动号子,但与木帮劳动密切相关,反映了劳动者推翻剥削阶级、改变命运的愿望与决心,尤其对解放自身命运的共产党进行了歌唱。
木帮劳动较一般劳动更为艰辛。吉林省抚松县的山把头崔长安总结说,砍大树、抬大木那是体力活里最累人的劳动。《搬木头》《抬圆木》《搬运号》《抓蹬号》等森林号子表达了木帮劳动的艰辛过程。《抬木头号》(6)吉林省浑江市临江林业局工人演唱,徐国庆采录,张淑霞记。中唱到:
这个一回呀,管他那一回呀,累的个够呛嘿,啊那个压得呀嘿,往推那个了嘿,推推那个嘿”![4]44-46
笔者调查发现,木把们抬木往往贪黑起早,抬的大的木头直径有1米以上,可见木头的重量之大,木把门的劳动之苦。更为艰辛的是,木把们初入木帮,小杠压在肩头都要把肩头压破、压出血水的,第二天在伤口上接着碾压,直到肩头慢慢形成血蘑菇(血包)失去知觉,这时木把们才算真正入了行。
吉林省和龙市流传的一首朝鲜族抬木歌《运材索里》(7)李亨奎演唱,李黄勋采集、记词、记谱,韩东吾译配。这样唱到:
哈腰挂哟站稳脚跟,(嗬咿呀喳哈噜)这个木头实在太沉,抬木头汗水淋淋。(嗬咿呀喳哈噜),好像磁铁吸在地上,怎么也纹丝不动。(嗬咿呀喳哈噜),哈腰挂呦再抬一根,前头后头一起使劲。后头起(那么)要看前头,前头起,一起行进。(嗬咿呀喳哈噜),整天抬木头,抬个不停,一天快完了,太阳西山沉。干一天筋疲力尽,(嗬咿呀喳哈噜),哈腰挂呦向前行进”。[4]445-446
歌曲反映了抬木劳动的艰苦,揭示了旧社会山民为了生活起早贪黑,受尽苦累,却看不到未来的社会现实。
森林劳动是比较艰苦而复杂的劳动,劳动号子描绘了劳动的情景,反映了劳动的艰辛。在这样艰辛的劳动中,却有一种欢快、热烈的音乐风格的存在,体现了木把们的乐观精神。
东北森林及其辐射地带,有一些女人靠着木帮的木把们而生存,民间称这些女人为“靠人的”。曹保明将其系统地归纳为“计时婚姻”“拉帮套”婚姻、娼妓、娶“再婚”的等四种基本形态。
笔者根据曹保明的研究将四种形态作以简要归纳:计时婚姻是负责流送的木帮在排窝子与当地女人两情相悦时而形成的临时婚姻;“拉帮套”婚姻是经人介绍形成的临时婚姻;娼妓交往是木把与娼妓之间纯粹地以经济为手段的性交易;娶“再婚”的是指木把娶了二婚或三婚的妇女为妻的正式婚姻。
这些关系问题与木帮水场子(8)水场子是指在江河沿岸堆放木材的地方,在这里穿排,并通过江河放排,将木材运往山外。活密切相关,是木帮水场子文化的一部分,其根源是性需求的问题。过去,尤其是木帮社会,男人很多都是单身,即使有的有家庭但也需常年在外劳作,因而缺少异性的关怀。与水场子活相对的是山上的伐木群体,他们从入冬上山伐木、运木到归楞,长时间离家在外,同样有着对异性的渴望与被关怀的需求。但事实上,他们相对稳定性的生活几乎并不具备与外界接触的条件。那么,他们的需求靠什么来满足呢?聪明的号子头在劳动实践中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刘仲元在1985年采录于大阳岔的《哈腰挂》(9)刘张氏口述。这样唱到:
哈腰挂呀么,嘿!挺腰起啦嘿!呦,嘿嘿,嘿!往前走了么,嘿!吼,嘿嘿,嘿!走要稳了么,嘿!哎,嘿嘿,嘿!嗯,嘿嘿,嘿!有个大姑娘啦么,嘿!走过来了么,嘿!真漂亮啊,嘿!你可不能看啦么,嘿!呦,嘿嘿嘿!哎,嘿嘿嘿!嗯,嘿嘿嘿!
你要扭头看了么,嘿!非出差啦么,嘿!呦,嘿嘿嘿!哎,嘿嘿嘿!嗯,嘿嘿嘿!到了地方么,嘿!哎,嘿嘿嘿!站稳脚啦么,嘿!放下来呀么,嘿!哎——嘿嘿嘿![5]89-90
此类劳动歌谣,一般都是见景生情,见到什么就歌唱什么。有时没词唱时,就互相调侃。吉林省白山市抚松两江口木把赵友志演唱的《松口气》是一首调侃妇女的幽默歌曲。歌曲内容如下:
哈腰起呀,咳!步要齐呀,咳!慢慢走呀,咳!别着急呀,咳!一步两步,咳!连环步呀,咳!三步四步,咳!躲点泥呀,咳!五步六步,咳!梅花瓣呀,咳!七步八步,咳!腰挺直呀,咳!九步十步,咳!正来劲呀,咳!戴花的呀,咳!大眼睛呀,咳!柳叶眉呀,咳!樱桃小嘴,咳!笑嘻嘻呀,咳!俩酒窝呀,咳!一般大呀,咳!可惜大姐,咳!是人家的,咳!猫咬尿脬,咳!空喜欢呀,咳!前边拐拐,咳!后边甩甩,咳!到一站呀,咳!松口气呀,咳!哎咳咳咳,哎咳咳咳。[5]90-92
森林号子《松口气》大概是由学者命名的,因为民间劳动现场就是一边劳动一边演唱,不会有哪个号子头会为劳动号子有意识地起个名字。这首号子从歌词来看,非常工整,结构比较简单,音乐结构属接应式号子。号子歌词中,动作指挥内容较少,对妇女的描绘语言相对较丰富,这种轻松幽默的音乐风格应该是抬小木头时演唱的。
人的身份是多重性的,在不同的语境中身份是不同的。旧社会时,木把们在木业劳动中是劳动者身份,大柜、二柜是管理者身份。从阶级论角度来看,他们是剥削身份与被剥削身份的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当家做了主人,很多木把们在新社会还在延续以往的劳动传统,他们还是劳动者身份,但他们从阶层论视角,已经从被剥削者身份实现了向主人身份的转换。此时,他们劳动时又有着怎样的情感呢? 《羊工号》(10)赵希梦记。这样唱:
来一着,嘿嘿嘿呀。大家个围上了哇,嘿嘿嘿呀。一起个捞旱滩哪,嘿嘿嘿呀。呀!流送的任务紧哪,嘿嘿嘿呀。呀哈!我们要抢时间哪。嘿嘿嘿呀。呀!我说(个)同志们哪,嘿嘿嘿呀。压脚子前边拽呀, 嘿嘿嘿呀。呀哈!挖杠后边跟哪,嘿嘿嘿呀。我们的干劲蒙啊,嘿嘿嘿呀。呀哈!我们有决心哪,嘿嘿嘿呀。呀!支援大建设呀,嘿嘿嘿呀。呀哈!木头运出山哪。嘿嘿嘿呀。呀哈!同志们哪,嘿嘿嘿呀。呀哈!刨钩要搭紧哪,嘿嘿嘿呀。呀哈!眼睛要瞪圆哪,嘿嘿嘿呀。呀!大家个齐鼓劲呀,嘿嘿嘿呀。任务提前完哪。嘿嘿嘿呀。[6]
这首《羊工号》揭示了旧社会木把们翻身做主人后投身生产的高昂情绪和不懈的工作热情。歌词奇数句为领唱,偶数句“嘿嘿嘿呀”为合唱。值得一提的是,领唱前的虚词“呀哈”为弱起音,与合唱结尾字同步,既构成了两个声部的重合的“合”,打一领一和的呆板的轮唱模式,又为领唱重音起音造成了音势,形成强烈的音乐动力感。
木帮在江河上放排,称为流送,是借助江河的水势运送木材。人在排上既要面对水下激流、暗礁的危险,又要经受风雨雷电的摧残。放排号子所唱的“伐大树,穿木排,顺着大江放下来,哪怕险滩浪千里,哪里死去哪里埋”正是排夫命运的真实写照。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是林区放山人的节日,俗称木把节、老把头节或山神节。在这一民俗节日里,“木把们举行祭祀仪式,燃香礼拜,祈求山神爷老把头保佑木把们伐木、放排平安无恙,财源旺盛”。[4]24木把们在神圣的祈祷与劳作的险象之外,也有着惬意的山水栖居生活。
对于东北山林里长大的山民而言,伐木、抬木、放排对于他们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未必去过木帮,也不必是木把,但在他们身边的大山里有太多的木把,有太多的木业劳作,也有太多这样的故事。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浸染着,对木帮的事都知道一些。张文国(11)张文国(1965— ),白山人,白山市职业技术学院,教师,采访于2018年8月7日。从小就生活在长白山脚下,鸭绿江畔的小村。提起木帮,他饶有兴致地讲起他对水排的儿时记忆:
我小时候,鸭绿江里总有漂过的木排。那时候我小呀,看着木排感觉他们好长好长,太壮观了。这一波过去了,下一波可能又来了。一些人站在排上唱歌,我非常羡慕。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唱得很好,歌声也非常嘹亮,但曲调我早已记不清楚了。我大概十一二岁时,就和大孩子们下江游泳了。有时游到对岸朝鲜那边玩儿,那时候朝鲜管得不严。等我们玩儿累了,想回去又怕游不回来。我们就等着木排来。木排来了,我们游过去,在木排上缓过劲儿来,再游回咱们这边,大家就回家了。那时候太有意思了!
绿林覆盖、绵延不绝的大山带给山民丰富而独特的山里货,为山民增加了不少的收入。但大山里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如交通闭塞、信息交流不畅、文化娱乐生活缺乏等等。住在山林里,时间就仿佛静止了一样。当木排沿江漂过时,就会打破山林的寂静。2018年8月8日,笔者采访曼江的文化学者朱明春时,他讲述了木排与小村的生动的关系:
过去,木排年年从松花江这里漂过,这是一种常态。在江边生活的人们,缺少娱乐,他们就爱站在江边等着木排经过。木排来时,人们主要是听木排上唱的号子。人们驻足远望,一边听一边还和木排上的人打招呼。两相互动,可热闹了。喊号子的看到山里来百姓听得来劲,他们唱得就更有劲了。江面平缓的地方就不是为了劳动而唱了,而是为了消遣而演唱,尤其是还有听众的时候。唱的内容都是即兴的,有的夸夸姑娘如何漂亮,大嫂多么心灵手巧,有的看到老年人,说他们是老寿星,唱些祝福的话。大家都爱听。唱完这首唱那首,直至木排漂过这一片江滩。没听够的老百姓还会等,因为还可能有木排漂来,他们就再听别的排夫唱。此外,木排的经过还带动了老百姓的经济交流和发展。他们有的是排夫的亲戚、朋友或是村邻之类的,事先就和排夫联系好,知道木排哪天路过。干什么呢?他们往往搭乘木排去吉林船厂,那是当时的大地方,或是卖点自己家里的山货,或是到镇里买些自己需要的物品。总之,木排对于老百姓又衍生出一种新的功能。
从朱明春的口述中可以看出,放排在特定的语境中的功能发生了转变,即由实用性功能转变为娱乐性功能。排夫和江边的山民互相排遣着漫长的时光,为生活增添着靓色。在这个过程中,排夫与山民也形成了非盈利性的“表演—欣赏”的互动关系。这看似不经意的表演,实践了一种精神生产,也反映了山民对文化生活的需求。随着时间的发展和生活方式的转变,森林号子既作为一种与劳动紧密结合的艺术形式存在于劳动之中,又从劳动之中游离出来,成为一种模仿号子的新的艺术样态。[7]
不管是普通山民还是木帮,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山里人或者林中人。康德曾说:“能照亮心灵的东西,乃是闪烁着星星的苍穹,以及我内心的道德律”。那么,能照亮东北森林里山民与木帮心灵的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民间信仰和劳动实践。森林号子作为东北文化的一部分,在劳动实践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同时,也寄托着东北山林人的深厚情感,成为代代人难忘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