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榕榕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565年11月14日,晚期罗马帝国(1)学界一般认为,从284年戴克里先上台,终结罗马“三世纪危机”(192—284年)开始,罗马国家进入晚期罗马帝国发展阶段。琼斯认为,晚期罗马帝国应以602年莫里斯(Maurice, 582—602年在位)统治结束为终点(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Oxford: Basil Blackwell Ltd, 1964)。此外,由马丁戴尔主编的《晚期罗马帝国人物志》一书则认为晚期罗马帝国应该以641年伊拉克略一世(Heraclius I,610—641年在位)统治结束作为终点(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 III: A.D.527-641,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皇帝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 I,527—565年在位)去世。(2)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translated by Michael Whitby,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52.查士丁尼一世的姐姐维吉兰提娅(Vigilantia)之子查士丁(Justin II)继位,成为查士丁尼王朝的第三任皇帝。573年,在帝国东部要塞达拉(Dara)(3)根据普罗柯比、埃瓦格里乌斯等史家的记载,为了军事防御的需要,阿纳斯塔修斯一世(Anastasius I, 491—518年在位)统治时期建设了达拉要塞。参见Procopius, De Aedificiis or Buildings, translated by H. B. Dewing,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99; 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182.丢失于波斯人之手后,查士丁二世因精神崩溃而失去理政能力。578年,查士丁二世去世,提比略二世(Tiberius II, 574—578年间为副皇帝,578—582年间为皇帝)继承皇位。(4)Theophylact, The History of Theophylact Simocatta,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Michael and Mary Whitb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89; translated by Michael Whitby and Mary Whitby, Chronicon Paschale, 284-628 AD,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38.
查士丁二世自上台之初即被笼罩在其舅父查士丁尼一世的巨大光环之下, 6世纪后期通常被认为是晚期罗马帝国历史中的衰落期。(5)6世纪后期帝国的混乱状况令查士丁二世时期的史学家以弗所的约翰觉得世界末日即将来临(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translated by R. Payne Smith,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860, p.3)。瓦西列夫指出,565—610年间是拜占庭历史上最黯淡无光的时期之一(A. 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1,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52, p.169)。詹姆斯·奥唐奈指出,如果我们想理解穆罕默德的军队是如何在半个世纪后崛起的,我们就必须理解帝国在6世纪末的飘摇无依(詹姆斯·奥唐奈:《新罗马帝国衰亡史》,夏洞奇、康凯、宋可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324—325页)。与盛世之君相比,查士丁二世统治帝国的13年往往被国内外学者一笔带过。(6)以笔者目前所见,以查士丁二世为研究对象的专题研究较少。在国内外晚期罗马帝国通史类著作中,往往对查士丁二世着墨不多。在乔纳森·谢泼德主编的《剑桥拜占庭帝国史(500—1492年)》一书中,只用了2页篇幅论述查士丁二世上台及其内外政策(Jonathan Shepar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c.500-1492,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23-125)。琼斯的《晚期罗马帝国史(284—602年):社会、经济和行政研究》中对查士丁尼一世的论述多达30多页,对查士丁二世的论述却只有3页篇幅(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1, pp.266-306)。在国内学者陈志强教授的《拜占庭帝国通史》和徐家玲教授的《拜占庭文明》这两部重要通史著作中,对查士丁二世在位时期内外政策的叙述也较少。参见陈志强:《拜占庭帝国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129页;徐家玲:《拜占庭文明》,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6页。在罗马帝国的历史上,在位皇帝因战事不利而疯癫的事例实属罕见,查士丁二世是唯一一位被史家们记录在案的“疯帝”。有鉴于此,笔者希望以古代史家的记载为基础,从梳理查士丁二世继位直至成为“疯帝”的始末入手,对查士丁二世疯癫的深层次原因及其后果进行分析,以丰富国内学界对晚期罗马帝国史的研究。
565年11月14日,查士丁尼一世去世,并未留下子嗣。也许是出于诸多的顾虑,查士丁尼一世在位期间一直未曾明确指定其皇位继承人。(7)埃卡特里娜·克里斯托菲洛波罗认为,查士丁尼一世在83岁高龄之时仍旧没有指定他的皇位继承人,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或许是为了避免在他的主要帝位候选人之中做出选择,或是因为查士丁尼对自己的身体十分自信(Aikaterina Christophilopoulou, Byzantine History (324-610), Vol. I, translated by W.W. Phelps, Amsterdam: Adolf M. Hakkert Publisher, 1986, p.319)。作为查士丁尼一世姐姐维吉兰提娅的儿子,查士丁存在继承皇位的可能性。继位前的查士丁担任宫廷保佐(cura palatii)(8)宫廷保佐(cura palatii)在5世纪早期是宫廷管事(castrensis)的下属,后该官衔在官职体系中逐渐成为一个独立于宫廷管事的职位,从6世纪中后期担任过该职务的查士丁成为皇帝起,直至10世纪,宫廷保佐一直是东部帝国最高官职之一,只有皇帝的亲属才能担任。参见J. B. Bury, The Imperial Administrative System in the Ninth Centur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1, pp.33-34; Cyril Toumanoff, Studies in Christian Caucasian History, Washington 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1963, p.388.一职,早年生涯并不突出。然而,凭借职务之便,查士丁长期居住在君士坦丁堡,进而与宫廷以及统治集团内部重要人员保持密切联系。艾弗里尔·卡梅伦等认为,查士丁长期居住在君士坦丁堡并且有强大的支持,宫廷已经变成了一个权力中心,它是通向权力的最好路径。(9)Averil Cameron, Bryan Ward Perkins, Michael Whitby, 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 XIV: Late Antiquity: Empire and Successors, A.D.425-6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86-87, 145.此外,查士丁的妻子索菲亚(Sophia)是查士丁尼一世已故皇后塞奥多拉(Theodora)的外甥女,这也是其登位的重要条件之一。于是,在查士丁尼一世突然离世之际,查士丁二世顺利继位。
在登上最高统治者宝座后,之前没有得到充分历练的查士丁二世迅速开始在帝国内外政策的制定与推行过程中展现个人意志。查士丁二世的诸多政策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行为便是主动撕毁前任皇帝与波斯人订立的停战协定,并且于572年再度开启帝国与波斯之间的战争。萨珊波斯一直是晚期罗马帝国东部的劲敌,在之前的多次交锋中,双方互有胜负。进入6世纪后,波斯在卡瓦德一世(Kavadh I,488—531年在位)和库萨和一世(Chosroes I,531—579年在位)的统治之下,给帝国东部边境造成了严重军事威胁。查士丁尼一世在位时期,双方于562年签署停战协定,帝国每年向波斯缴纳黄金作为维系双方间和平状态的条件。(10)塞奥法尼斯提到,由于罗马皇帝过去常常向波斯国王进贡500磅黄金以保卫边境要塞,以便入侵的部落难以毁坏罗马人的边境。因此,这些要塞的维护费用是由罗马与波斯共同承担的(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translated by Cyril Mango and Roger Scott,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7, p.362)。572年,处于波斯控制下的亚美尼亚人由于不堪忍受波斯统治,秘密派遣使者来到君士坦丁堡以寻求查士丁的保护。(11)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263-264.在查士丁二世应允亚美尼亚人的要求后,波斯国王库萨和就此事质问查士丁二世,于是查士丁二世公开宣称帝国与波斯之间的和平状态已经结束。(12)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64.
572年,查士丁二世派遣马尔西安(Marcian)统领军队前往美索不达米亚与波斯作战。未做好充分准备的帝国军队在马尔西安的率领下到达尼西比斯(Nisibis),并与波斯军队数度交锋。(13)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65.波斯军队迅速取得了战场上的优势,库萨和亲自领兵攻入尼西比斯。(14)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66.查士丁二世得知尼西比斯被波斯军队占领,大为震怒,派人敦促马尔西安尽快夺回城市,但帝国军队无力抵挡波斯的进攻,安条克(Antioch)、阿帕米亚(Apamea)等帝国重要城市均受到敌人劫掠,并且帝国东部要塞达拉城也在波斯军队的围攻下陷落。(15)东部重要城市安条克、阿帕米亚以及达拉要塞落入波斯人之手的始末,多位史家均有记载。参见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266-269;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365.(法兰克)都尔教会主教格雷戈里:《法兰克人史》,O.M.道尔顿英译,寿纪瑜、戚国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83页。修建于阿纳斯塔修斯一世(Anastasius I,491—518年在位)统治时期的达拉要塞,(16)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182.是维系帝国东部边境安全的重要堡垒。573年,在接到达拉城被攻陷的报告后,查士丁二世没能经受住这一噩耗,精神崩溃,失去了处理政事的能力。(17)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70; Theophylact, The History of Theophylact Simocatta, p.88.
综上所述,顺利登上皇位的查士丁二世贸然开启与东部波斯的战争,帝国军队在与波斯军队激战过程中处于劣势,并失去防御重镇达拉要塞是查士丁二世疯癫的直接诱因。然而,查士丁二世骤然精神崩溃以致无法处理政事,令我们不禁思考,为何这一失败会对查士丁二世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在晚期罗马帝国的政治框架中,皇帝个人的性格与才干对国家发展具有显著影响。在国力强盛之时,缺乏能力的皇帝也许不会必然导致国家陷入危境,但当帝国已经显露出衰落之势时,缺乏才干又好大喜功的统治者却会加剧帝国的困境。查士丁二世不仅缺乏治国才能,更为严重的是,他并没有认清帝国所面临的严峻形势,盲目相信自己的才能与判断以及帝国的力量。
查士丁尼一世的统治为查士丁二世留下了一个人力、财力、军力贫弱且边境岌岌可危的局面。查士丁尼一世执政期间,在恢复旧日罗马帝国版图的强烈愿望的引导下,依靠得力干将和军队作为实现其重新统一地中海世界梦想的工具,帝国的疆域范围一度扩展至整个地中海沿岸地区。(18)查士丁尼一世上台后不久便于533、535年前后发动征服地中海西部的汪达尔战争以及哥特战争。6世纪40年代初,与东部波斯的战争再度开启。普罗柯比的《战史》详细记录了这三次战争的始末(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translated by H.B. Dewing,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然而,强盛背后蕴藏着深刻的社会危机,这种危机在查士丁尼一世统治的中期开始便已初露端倪。在国内,查士丁尼一世庞大奢华的建筑计划以及由于自然灾害所造成的人口大幅下降共同成为导致帝国赋税大量减少的重要原因,(19)根据普罗柯比的记载,阿纳斯塔修斯一世去世时,帝国国库中存有32万磅黄金。查士丁尼一世在位期间耗尽了帝国的全部财富(Procopius, The Anecdota or Secret History, translated by H.B. Dewing,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229)。税收锐减对帝国的经济、军事等领域的发展造成直接影响。西里尔·曼戈指出,查士丁尼一世留给其继任者查士丁二世的是一个疆域更为广阔的国家,然而它却十分脆弱并陷入财政危机之中,财政危机极大地危害了继任者们的统治,并且限制了他们的军事能力。(20)西里尔·曼戈:《牛津拜占庭史》,陈志强、武鹏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1页。与此同时,帝国的边境地区所面临的外部压力日益增大。(21)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1, p.305.在查士丁尼一世去世不久之后,伦巴第人便夺取了查士丁尼一世晚年才最后征服的亚平宁半岛的大部分地区。(22)执事保罗在《伦巴第人史》中详细记载了伦巴第人进入意大利地区以及占领意大利重要城市的经过。然而,却未见原驻于这一地区拜占庭军队的有效抵抗。参见Paul the Deacon, History of Lombards, translated by William Dudley Foulke,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74,pp.64-73.
面对民穷财尽的窘况,查士丁二世并未或无法采取养民息兵、厚植民力的长远措施以恢复帝国元气,而是极力通过各种手段敛财。(23)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166. 执事保罗认为查士丁二世是一位十分贪婪的皇帝。参见Paul the Deacon, History of Lombards, p.106. 主教格雷戈里同样提到,查士丁二世一味贪财好利、鄙视穷人,并且掠夺元老财富。参见(法兰克)都尔教会主教格雷戈里:《法兰克人史》,第183页。与此同时,或者是由于判断上的原因,或者是由于其即位后以各种手段增加的收入仍然无法满足帝国各方面的支出,或者是由于不了解真实情况,又或者是因为性格上的缺陷,查士丁二世所收敛的财富却又未能真正用于迫在眉睫之处。因为当面对边疆与军事危机时,查士丁二世却忽视了军队的建设,甚至在主动挑起与波斯的大战后,他既没有向军队提供充分的武器装备,同时也没有为主将马尔西安提供足够的士兵。(24)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65.
在帝国局势十分严峻之际,如果在位皇帝能够在内外政策推行方面谨慎小心,或许尚能减少帝国损失。然而,缺乏理政之才的查士丁二世无法看清帝国的形势。继位前的查士丁二世未曾在“宫廷保佐”一职上有过人表现。甚至有学者认为,由于查士丁的能力难以令查士丁尼一世感到满意,所以查士丁尼才会让外甥担任这一职务。(25)Warren Treadgold, A Concise History of Byzantium, New York: Palgrave, 2001, p.68.在史家笔下,查士丁二世的才能远不及另一位皇位的有力竞争者,(26)维吉兰提亚之子查士丁在登上皇位后不久,便召回日耳曼努斯之子查士丁,将其遣送至亚历山大里亚并最终将其杀死。A.H.M.琼斯、琳达·加兰德均认为,日耳曼努斯之子查士丁在皇位继承斗争中给查士丁以极大的压力,因此在查士丁二世登位后便将前者杀死。参见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1, p.304. Lynda Garland, Byzantine Empresses: Women and Power in Byzantium, AD 527-1204,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42.即已在战场上建立一定功业的将军查士丁(Justin,查士丁尼一世的堂兄弟日耳曼努斯之子)。(27)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56.
查士丁二世即位后的多项举措更加表明他是一位缺乏知人善任和调度协调能力的皇帝。一方面,查士丁二世一经上台便听信谗言,将驻留意大利地区的名将纳尔萨斯(Narses)撤职,换上对该地区一无所知的朗吉努斯(Longinus)。(28)Paul the Deacon, History of Lombards, p.59.爱德华·吉本认为,纳尔萨斯在被撤职不久后死亡,令驻守在意大利地区的士兵们的士气受到影响,这些士兵不熟悉帝国委派的新统领朗吉努斯,而朗吉努斯也不清楚意大利地区的军队和行省的情况。查士丁二世的人员调配直接影响了意大利地区的局势。(29)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5, 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notes, and appendices by J. B. Bury, D.LITT., LL.D., Holicong: Wildside Press, 2004, p.11.至568年冬季来临之际,伦巴第人已经夺取了除沿海部分外的威尼西亚(Venetia)地区。帝国失去了曾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获得的西地中海地区的大片领土。另一方面,当查士丁二世得知马尔西安在波斯战场上一度停滞不前的消息时,便立即将其撤职,换上了新的统帅。在临时撤换东部作战指挥官后,查士丁二世也并未给予新统帅马格努斯足够支持。(30)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69.马格努斯在东部战场亦无过人表现,东部战局反而在这次前线指挥官调配完成后变得更加不利于帝国一方。大敌当前之际,在军事统帅并无过错的情况下战前易将,易将后又无明确的增兵或作战计划,这一人手调配明显体现出查士丁二世在解决军事困境时的能力不足。
不审慎的内外政策的实施实际是查士丁二世对自身与帝国实力过于自信的直接反映。在自负地重新开启与波斯的战争之前,查士丁二世不仅丝毫没有考虑到帝国捉襟见肘的财力、军力以及周边不利的局势,也没有吸取前任皇帝们处理与波斯关系的经验教训。詹姆斯·奥唐奈指出,在招惹强大的波斯之前,查士丁二世完全没有意识到波斯的威慑力。在帝国军队人数只有前代皇帝时的1/4的情况下,查士丁二世居然选择与波斯开战,他很难为自己轻率的行为开脱。(31)詹姆斯·奥唐奈:《新罗马帝国衰亡史》,第321页。战前,查士丁二世不仅没有积极招募士兵,精心部署战略计划,也没有着力稳固帝国其他区域的边境安全。乔纳森·谢泼德指出,查士丁二世鲁莽的外交政策令人印象深刻,572年并不是与波斯人开战的好时机,因为568—572年帝国西部地区的领土面临着伦巴第人、摩尔人和东哥特人等蛮族的挑战。(32)Jonathan Shepar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c.500-1492, p.124.由于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与帝国的能力,查士丁二世贸然开启与波斯的战争。这一冒险策略与其上台后推行的内外政策具有一致性。主动寻衅挑战波斯是这位皇帝理政时自大、急于建功立业的典型反映。沃伦·特里高德认为,在西部局势十分不稳之际,查士丁二世不仅没有将东部的军队调往西部增援,反而选择攻击波斯这个查士丁尼一世与之尽力维系和平的国家。(33)Warren Treadgold, A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 and Society,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221-222.在盛世已是余晖之时,查士丁二世仍然坚持用自己那一套自大狂妄、刚愎自用的方式处理国政,这就导致帝国所面临的危机进一步加重。
在战前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战争开始后不久,帝国东部防御重镇达拉城在波斯军队的强攻之下丢失,由此直接诱发查士丁二世疯癫。埃瓦格里乌斯指出,查士丁二世在意想不到的事件的打击下陷入疯癫状态。(34)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Introduction xlvii.如果说查士丁二世的精神受到打击是因为丧失达拉要塞出乎其意料,那么其精神崩溃在本质上正是这位过于自信的皇帝在遇到现实的教训之后,由于无法接受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而导致的。查士丁二世的问题在于: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在遇到重大挫折之前,皇帝本人既不愿意直面自己的能力不足,也忽视了渐衰的国力已无法为他提供好大喜功的条件。查士丁二世的施政,之所以在最初的8年时间中并未引发重大危机,是因为查士丁二世在最初掌权阶段没有与波斯这样的强大对手直接对抗,所以他的自大狂妄暂时未显现出明显的恶果。然而,正是因为最初数年的不当施政并没有造成苦果,所以查士丁二世进一步放任了自己的肆意妄为,以致573年出现了将其精神意志完全击垮的突发事件。
从本质上来看,查士丁二世之所以会错误地判断自己的能力以及帝国的实力,由此推行了一系列狂妄自大且不切实际的内外政策,与查士丁二世自上台之初即被笼罩在前任皇帝们的巨大光环之下不无关系。董晓佳认为,统一地中海世界、重振罗马帝国的昔日荣光,是对晚期罗马皇帝的一种巨大诱惑。(35)董晓佳:《斯提里科与晚期罗马帝国政局——基于“反日耳曼人情绪”视角下的考察》,《历史研究》2018年第4期。晚期罗马帝国的皇帝,大多出身于军队或是依靠军功上台。查士丁二世的舅父查士丁尼一世在登上皇位后,也曾通过军事活动获取了西地中海地区的部分领土。在此背景下,可以理解,没有军功的查士丁二世登上皇位后,自然是希望能在对外战争中有所表现,以巩固地位并树立威望。然而,在查士丁二世统治时期,他并没有通过军事活动获取任何土地,(36)约翰·H.罗塞尔指出查士丁二世在位时期一次又一次的军事失利令人印象深刻(John H. Rosser,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Byzantium, Lanham, MD: Scarecrow Press, 2001, p.224)。甚至还如前所述丢城失地。因此,查士丁二世自然更加无法接受向波斯人交纳贡金这一令他感到耻辱之事。(37)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362.正如琼斯所指出的,查士丁二世对帝国的尊严有着崇高的设想,即一个罗马皇帝不应通过向蛮族支付贡金来维系和平,而应通过军队来强势推行个人意志。(38)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1, p.304.综上所述,查士丁二世有着巨大的政治抱负,他急于希望通过与波斯的战争对外亮出自己强有力的手腕来树立自身的威望,并展现个人实力。
历史地看,查士丁尼一世开创的所谓“盛世”实际上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奠定了查士丁二世时代帝国衰落的基础。查士丁二世上台后,追慕查士丁尼一世的“伟业”,希望能够重现、追赶乃至超过查士丁尼一世,才会自大且错误地判断了帝国面临的内外局势并因此做出错误的决策。查士丁二世统治时期的现实环境与查士丁尼一世时期不同,不允许再出现查士丁尼一世这样的人物。不仅如此,查士丁二世的治国才能又远不及前任皇帝,缺乏在危急时刻有效处理帝国内外事务的能力。沃伦·特里高德指出,查士丁继位之时,他并没有多少行政经验,在管理方面也表现平平。也许查士丁二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天赋不及前任查士丁尼一世,但是他仍然试图仿效查士丁尼的大胆。然而,查士丁二世却没有继承先皇的耐心和勤奋。(39)Warren Treadgold, A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 and Society, p.219.正因如此,查士丁二世试图将个人宏愿强加于帝国虚弱国力的做法最终事与愿违。陈志强教授认为,查士丁二世治国安邦的能力并不突出,内外交困的查士丁二世无法应付巨大的压力,宫廷内阴谋更加剧了其心理负担,终于在其晚年得了神经病。(40)陈志强:《拜占庭帝国通史》,第129页。
综上所述,盛世光环之下登上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宝座给查士丁二世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空间。查士丁二世过于自信的设想以及自身能力的不足与帝国内外的危机局势的结合是最终导致其疯癫的深层次原因。
查士丁二世不切实际的自信乃至自大以及对帝国局势和自身能力的误判,不仅对皇帝本人造成了恶劣后果,激发了民众的不满情绪,更加影响到了6世纪后期帝国的发展态势。
从573年疯癫开始,查士丁二世的生命只延续了5年时间;直至578年病逝,查士丁二世一直饱受病痛的折磨。根据史家记载,在查士丁二世疯癫之后,他的身体长期处于蜷缩的状态。(41)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171;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367.查士丁二世患病期间,身体虚弱的他倍感屈辱。(42)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350.以弗所的约翰在其作品中详细描绘了查士丁二世疯癫之后的诸多奇怪行为:在君士坦丁堡大皇宫内,查士丁二世会因为恐惧而突然急速奔跑,曾多次试图从窗户一跃而下。之后,皇后索菲亚命工匠将查士丁二世所居住宫殿的一侧的窗户装上栏杆封闭起来。查士丁二世保持这种状态长达5年时间,整个元老院和君士坦丁堡的市民都知晓皇帝的举动。(43)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p.167-168.查士丁二世的健康状态日益恶化,他往往在短暂的清醒过后,又再度回到癫狂的状态之中;查士丁二世时常因疼痛而大喊大叫,他恳求周围的人拿刀将他杀死,他认为自己生不如死。(44)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p.176-177.
除了饱受病痛的折磨外,从574年开始,查士丁二世已经在实质上失去了帝国的最高权力。据记载,由于疯癫导致查士丁二世难以正常处理国事,在皇后索菲亚的举荐下,查士丁二世曾经的幕僚提比略于574年被指定为帝国的副皇帝,掌控帝国实权。(45)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72.在疯癫的间歇清醒期,查士丁二世偶尔会与提比略讨论政事,然而,只有在查士丁二世的建议合理的情况下,才会被执行。(46)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177.由此可见,在查士丁二世疯癫后的几年时间里,帝国的权力逐渐转移至副皇帝提比略与皇后索菲亚之手。在提比略主政期间,当索菲亚坚持阻止提比略的妻子进入君士坦丁堡大皇宫与提比略同住时,查士丁二世曾经强烈规劝索菲亚;但是索菲亚仍然坚持己见,并且蔑视查士丁二世,称查士丁二世为“蠢货”。(47)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p.178-179.根据现有材料,我们很难判断在提比略和索菲亚之间除了政治上的合作之外是否存在私情。(48)有史家提到索菲亚与提比略有私情的传言。参见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370.但是,从史家记载可知,查士丁二世疯癫之后,不仅无法继续在国家事务中体现个人意志,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对宫廷内部事务的掌控。
查士丁二世疯癫后,皇后索菲亚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并与提比略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他们共同行使皇帝职权。詹姆斯·奥唐奈指出,查士丁疯癫之后,皇后索菲亚夺取了权力,而索菲亚的行动则得到了提比略的支持。(49)詹姆斯·奥唐奈:《新罗马帝国衰亡史》,第322—323页。根据以弗所的约翰记载,在提比略和索菲亚掌控实权的同时,为了向民众显示查士丁二世仍然在世,查士丁二世经常被人放在座椅上公开露面,甚至被安排出席观看大竞技场(Hippodrome)的竞技表演。(50)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p.176-177.由此可见,在查士丁二世疯癫之后,这位一度狂妄自大的统治者一直处于饱受病痛折磨和丧失权力的双重打击之下。约翰·巴克尔指出,查士丁二世在疯癫的折磨下最终离世,只是死亡的到来才终结了其不幸。(51)John W. Barker, Justinian and the Later Roman Empire,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66, p.219.
查士丁二世不仅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和帝国的统治权力,也失去了在民众中的声望。在晚期罗马帝国,皇帝的决策不仅关乎帝国的生死存亡,也涉及普通民众的生计。查士丁二世统治时期,帝国民众承担着苛重的税收负担;东部众多民众的宗教信仰受到皇帝和政府打压(52)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166.;缺乏军事将领选任才能的皇帝,却草率重启与波斯的战争,由此导致帝国东部的众多城市民不聊生。彼得·萨里斯指出,从查士丁二世统治时期开始,晚期罗马帝国东部地区大部分居民的生活长期陷入贫困状态。(53)Peter Sarris, Economy and Society in the Age of Justinian,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227.生活不如意的民众自然会对帝国最高统治者产生不满情绪。这种不满情绪直接反映在了作为知识精英的同时代的史家笔下。就笔者目前所见,极少有史家对查士丁二世持正面评价。(54)塞奥法尼斯是极少数曾对查士丁二世有过正面评价的史家,他称查士丁二世能干且虔诚。参见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355.埃瓦格里乌斯甚至质疑查士丁继承皇位的合法性,认为他继承皇位的情况暧昧不明。(55)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54.在论及查士丁二世疯癫之时,同时代的史家大多认为是皇帝本人咎由自取。以弗所的约翰认为,查士丁二世之所以会疯癫,是因为他遭到了上帝的惩罚。(56)John of Ephes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p.171.埃瓦格里乌斯同样指出,查士丁二世不仅没有健康且理智的想法,而且十分自负,因受到东线战事不利局面的打击而变得精神错乱乃至失心疯。(57)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70.同一时期史家对查士丁二世的评述也直接影响到近现代学者对查士丁二世的评价。(58)爱德华·吉本指出,查士丁二世时期的文献资料充满着对这一时期帝国外部蒙羞与内部悲惨的记载。参见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5, pp.15-16. 沃伦·特里高德认为,同时代的人往往埋怨查士丁的自大和吝啬导致帝国走向灾难,这种看法并不夸张。参见Warren Treadgold, A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 and Society, p.223.
查士丁二世疯癫所导致的后果还体现在6世纪后期帝国内外局势的进一步恶化。帝国与波斯的战争并未随着查士丁二世的突然疯癫而结束。在危急时刻,皇后索菲亚随即充当了与波斯议和的直接执行人,以巨额赔款向波斯换取了为期仅一年的停战协定。(59)赔款额为4.5万索里德金币(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271)。这一赔偿额度要远多于前述的史家塞奥法尼斯提到的平常年份每年500磅黄金的贡金。然而,停战协定的达成并未消除波斯对帝国东部地区的威胁。由查士丁二世所开启的帝国与波斯的战争一直延续到查士丁二世的继任者提比略和莫里斯(Maurice, 582—602年在位)统治时期。迈克尔·马斯指出,在查士丁二世个人意志的影响下,他的东部政策令帝国与波斯之间的恶劣关系延续了将近20年时间。(60)Michael Maa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Age of Justinian,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479.旷日持久的东部战争并未获得更多的利益,相反却令帝国的军队疲惫不堪,加大了帝国的经济压力。徐家玲教授指出,查士丁二世的统治给帝国留下的不是更大的辉煌,而是一系列的衰败和灾难。(61)徐家玲:《拜占庭文明》,第66页。
与此同时,帝国与波斯关系的恶化也令6世纪后期的帝国军队常常陷入两线甚至多线作战的困境之中。从查士丁二世统治时期开始,帝国不再能够如查士丁尼一世时期那样扩大疆土,相反却失去了不少边境地区的控制权。6世纪后期,帝国北部频繁受到阿瓦尔人和斯拉夫人的劫掠,由于将有限兵力集中于东部前线,帝国军队无力遏制阿瓦尔人和斯拉夫人在巴尔干北部地区进行的多次劫掠。(62)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p.372-373.6世纪中期开始,晚期罗马帝国逐渐丧失了对地中海西部地区的掌控力。查士丁尼一世曾消耗了大量兵力和钱财获得的意大利地区也在查士丁二世时期逐渐沦陷于伦巴第人之手,而提比略则被迫以支付贡金的代价换取了与伦巴第人的和平。(63)Menander, The History of Menander the Guardsman, translated by R. C. Blockley, Liverpool: Fancis Cairns Ltd., 1985, p.197.约翰·巴克尔指出,查士丁二世武断地放弃了查士丁尼一世处理外部事务的政策,其结果具有灾难性,在这方面,查士丁尼一世至少取得了部分成功,而查士丁二世几乎满盘皆输;查士丁二世的问题在于,他并未找到可行的替代政策。(64)John W. Barker, Justinian and the Later Roman Empire, p.213.
在晚期罗马帝国,权力集中于皇帝一人之手。在位皇帝的施政不仅会影响到民众的生活状态,也会影响帝国的发展轨迹。作为晚期罗马帝国历史上唯一精神失常的皇帝,查士丁二世由于在帝国内外局势陷入困境之际,过高估计了自身的能力与帝国的实力,导致他过于强势、自大地推行内外政策。对于6世纪后期的罗马皇帝而言,维护国土边境安全,同时令民众休养生息,远比主动挑起与周边强国的争端要更切实际。在帝国各方面逐渐下行之时,政策的酝酿和推行都着实不易。国家衰微时期尤其无法承受无能且狂妄皇帝的统治。查士丁二世的统治不仅没有改善民众生计,也令自己进入疯癫状态进而失去权力,并且为后继者们留下了一个濒临残破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