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话

徐献军

尼采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不仅为我们留下了谜一般的思想，也为我们留下了谜一般的生平。从哲学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对他思想的研究不能与对他生平的研究相脱离。事实上，他所患的心理疾病对他的思想内容与形式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尽管对尼采生前所患疾病为何，学界存在诸多假设，但我们考虑到他长期保持的高度创造力以及波动极大的情绪，否定了之前流行的假设，即尼采患的是梅毒所致的麻痹性痴呆，而主张尼采得的是双相障碍。

在我们这个时代，将尼采所患的心理疾病与他卓越的哲学思想相联系，有什么样的意义呢？我们生活在一个心理疾病被污名化的时代。很多人在对心理疾病一无所知或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将心理疾病视为洪水猛兽。事实上，主要的心理疾病包括了双相障碍、单相抑郁、强迫症、焦虑症、人格解离障碍(癔症)、精神分裂等等。绝大多数心理疾病患者对内攻击的倾向(超我对自我的攻击)大大高于对外攻击的倾向。对杰出人物(如凡·高、荷尔德林、斯特林堡、丘吉尔等)的病迹学研究表明：心理疾病与创造力是可以共存的。心理疾病患者仍然可以保有在患病之前的才华与工作能力，而且有的时候心理疾病甚至有助于激发创造力。对心理疾病的治疗，可以是与心理疾病的共存，而不是完全清除它。

拙文《对尼采思想的哲学心理学分析》，将尼采的心理疾病与他宏大的哲学创造力联系起来，并从尼采的心理疾病出发去理解他的核心哲学思想，如有关永恒轮回、超人和上帝的思想。在缺乏现代意义上的心理治疗的年代，尼采的哲学写作就是他进行自我心理治疗的一种方式，而他将这种方式称为“升华”。升华意味着转化，即将疾病的力量转化为创造的力量。哲学思考与写作，不仅是一项理性的事业，而且具有心理疗愈的作用。尼采有关升华的思想，与后来的弗洛伊德不谋而合，以至于精神分析以及心理治疗的其他流派都将升华作为心理治疗的目标之一。

李闻天的《“杀死”尼采？——精神障碍诊疗理念的科学主义批判》一文指出，把尼采诊断为患有精神疾病，是科学主义想要“杀死”尼采的一种努力。在科学主义支配下的精神医学，通过各种疾病症状的标签，越来越远离作为“目的”的人。精神病学诊疗体系不但不应该把尼采单纯地作为诊疗的对象，反而应该借鉴尼采的哲学写作，将“精神”归还给“人”本身；或者说，精神病学不该将尼采“杀死”，而是要把他“请回”，使用“超人”的视角重新审视和理解精神疾病——既重视人的“自然性”，又不能忽略人的“内在性”。

在哲学心理学的视角中，尼采的心理疾病更像是柏拉图曾经说过的“神圣的疯癫”。尼采的情况不得不让我们反思：心理疾病真的完全是负面意义上的疾病吗？尼采自己所说的“超人”就是大大超越平均标准的人。在现代精神医学诊疗体系中，这样的“超人”可能也是病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不得不怀疑：科学主义的精神病学诊疗体系会不会将人变成机械的人？我们希望通过对尼采思想的哲学心理学研究来深入揭示心理疾病的双重性：毁灭与创造。如果人们能够像尼采那样(当然也存在其他更多的途径)，找到办法去控制心理疾病的毁灭方面，那么就有可能挖掘出心理疾病的创造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