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怡 罗晓玲 周胜强 赵建涛 黄 佳 刘 芳
国医大师刘祖贻教授为刘氏中医世家第九代传人,幼读庭训,勤学古籍,从医至今已有七十余载。刘老根据《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阳化气,阴成形”的理论,总结自己的临床经验,强调气阳在人体内的重要性,认为调畅气阳能够改善疾病预后,使常人颐养天年[1]。
气是人体内具有运动属性的一种精微物质,能够推动和调控人体的新陈代谢,维系生命进程。气是这种精微物质的总称,因其在人体内分布、运动形式、功能特点等不同,而被命名为不同的名称,如阳气、阴气、元气等。阳是一个哲学概念,用来描述具有温煦、推动、兴奋等特点的事物的属性。所以,阳气是一种具有温热、兴奋特性的气[2],属于气的一种,能够推动人体的物质代谢,维持生命平衡。刘老在临床实践中推崇阳气的作用,总结数十年的临床经验,进一步提出了“气阳主用”的学术概念,强调阳对于生命的温煦、激发、推动等作用,认为阳的功能的实现离不开气的运行,而气运行于全身,功能重在流通。因此,刘老提出“气阳”这一说法,认为气阳的有序运行是生命活动的基础,能够保证人体的机能代谢活动。其中,劳倦伤气,气虚阳郁,不能通达四肢,故见气阳虚;七情、饮食、外伤、痰饮、结石等易引起六郁,郁久瘀滞,故见气阳不通;疾病日久伤精,阴不敛阳,故见气阳浮越。气阳虚、气阳不通、气阳浮越等能够导致多种疾病。刘老在临床中擅长用补、温、敛、潜、通等五种调阳方法来治疗疾病,笔者有幸侍诊左右,现将刘老调理气阳的方法总结如下。
1.1 补气阳法《素问·生气通天论》曰:“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揭示了阳气对人体的重要性。明代作品《内经知要》进一步论述了阳气的重要性,认为阳气在人体内起到分清浊、布三焦等重要作用。而这一作用的实现离不开气的运行与活动,因此,刘老提出了“气阳主用”这个思想理念,认为气阳充沛能够为人体的健康提供基本保证[1]。机体阳气不足,气血失于温煦,推陈乏力,气血郁滞于经脉,气阳不能通达全身,机体失养,百病丛生。刘老提出补气阳可以从以下五个方面进行。
其一,肾为气之根,肾阳为诸阳之本。肾气阳能够温煦全身的脏腑、形体官窍。刘老临床常用巴戟天、鹿角霜、淫羊藿等,甘温助少火[3],配伍少量补阴精的药物,体现阴中求阳。
其二,脾能运化水谷,为气血生化之源,脾阳能加强物质代谢,提高运化能力。脾气阳能够为全身的脏腑、形体官窍提供营养物质。刘老临床常用白术、党参、生晒参等,另佐芳香理气的药物,防止壅滞。
其三,肝为气血运行的枢纽,肝阳加强气的运行。肝气阳能推动一身气血的运行,使气和血畅,痰瘀无以内生。刘老临床常用吴茱萸、桂枝等。
其四,心主血脉,心阳具有提高心气推动和调节血液运行的能力。心气阳能够温通全身血脉。刘老临床常用桂枝、生晒参等,用炙甘草配伍桂枝以辛甘补阳,对于心脏疾病,炙甘草用量宜大。
其五,肺主气,通调水道,肺阳加强肺气宣发和肃降的能力。肺气阳能够调畅全身气机、血液、水液的运行。刘老临床常用药为黄芪,配伍生姜,起到温散的效果。
1.2 温气阳法此条需与补气阳法相鉴别:补气阳法适合气阳亏损的病人,治疗上以补气为主,补阳为辅,多采用甘温和缓之品;温气阳则是针对真阳衰微,阴寒内盛的病人,治疗上以补真阳为主,多采用辛燥猛烈之品,如附子、肉桂等。火神派医家郑钦安认为“阳者,阴之主也,阳气流通,阴气无滞”,提出阳主阴从的学术观点,认为“火旺则阴自消,如日烈而片云无”,用药时喜用大剂量的肉桂、附子、干姜,附子常用量为30~60 g,甚时达百余克。后世火神派医家吴佩衡更是提出了扶阳时不用补药的学术观点,认为增加补药易使寒湿留滞。因此火神派扶阳诸方里很少夹用滋补药品[4]。而刘老更强调气阳的重要性,附子用量常为9~15 g,并搭配黄芪、生晒参等补气阳之品,起到气阳充盈、温通五脏的目的。刘老在临床应用附子时,也常配伍少量干姜,助附子散尽阴邪,引阳归舍,以增强疗效。刘老常用来温气阳的药物还有肉桂,常用量为3~6 g,取其辛温发散之性,因其以走而不守、补火助气、通血脉、引火归元为特点,故常与附子相须为用。
1.3 敛气阳法《素问·至真要大论》云:“散者收之。”根据此条治则,刘老认为对于气的固摄功能失常的病人应当采用敛气阳的治疗方法。气的固摄作用失常,津液、精、血等液态物质耗散于外,一则机体失养,二则气随津脱,三则血虚无以化气,日久则气阳虚衰,故临床常采用标本兼治的方法,即补益药与酸性收敛的药物相配伍,以恢复气阳的充沛,保证气阳的有序运行。刘老临床常用五味子、乌梅、酸枣仁等酸收之品,搭配黄芪、党参等补气阳之品。若气虚导致下陷,也常搭配柴胡、升麻、葛根等升阳之品。由于气阳浮于脉外,夜不入阴也可以导致失眠的发生,故刘老临床治疗不寐时常用大剂量的酸枣仁[5],以引阳入阴、敛阳入阴,促使阴阳交合,起到安神调寐的作用。
1.4 潜气阳法潜气阳法应与敛气阳法相鉴别,潜气阳法所治病证乃敛气阳法所治病证的进一步发展。气虚不摄,日久伤肾,肾精亏损,阴不敛阳,故见气阳浮越上亢,下不秘固,日久形成上盛下虚之候,故需采用潜气阳的方法,以平衡阴阳,因势利导,引火归元,恢复气阳的正常运行。因气阳本身具有温煦的特性,故常以温潜法为主要治疗手段。温潜法是指补阳药、温阳药与潜镇药共同作用,起到潜阳而制虚亢、引火归元的作用。《伤寒论》言:“火逆下之,因烧针烦躁者,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主之。”方中温阳药配伍镇肝安神之品,开创了温潜法之先河。刘老精通经方,临床常用龙齿、龙骨、牡蛎、磁石等药,其中,常将煅龙骨与生牡蛎同时配伍,二者相合,有镇摄浮阳、潜阳固精的作用。
刘老在临证中也参考了“潜阳封髓丹”的制方原理。本方出自火神派医家郑钦安的《医理真传》,方中采用了纳气归肾法,郑钦安认为“西砂辛温,能宣中宫一切阴邪,能纳五脏六腑之气而归肾”。基于对此方的理解,刘老认为砂仁能够开通肾气、引气归元,故临床上常与潜阳、敛阳药搭配使用,以增强功效。
1.5 通气阳法“通”字最早来源于《易经》《黄帝内经》,释义为人体一身气血循环通畅。清代著作《医原》云“人身之阳,法天者也,一失其流行之机,则百病起”,强调了阳气通畅的重要性。阳气不通,机体代谢障碍,形成痰饮、瘀血等病理产物,日久则脏腑失养,气阳随之渐行衰颓[6],故采用通气阳的治疗方法,使气阳通达上下内外,以恢复气阳的正常运行。刘老认为通气阳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
①通气滞。气机郁滞于经脉之中,气阳运行不畅,导致血行滞涩、脏腑机能失调,久则生成痰湿、瘀血等病理产物,进一步影响气阳的运行。刘老对于通畅气滞多有心得:气滞轻者,症见胀满、疼痛等,多予厚朴、陈皮、香附、柴胡等理气剂,药品宜少,且为防辛散伤血,常配伍白芍、当归等活血养血之品;气滞重者,甚则形成瘀血、痰饮等,多予三棱、枳实、莪术等破气之品,并常配伍黄芪,是为破气而不伤气。
②祛血瘀。血液淤积于经脉、脏腑之中,推之不动,触之难移,阻碍气阳的运行。刘老在祛除血瘀致郁方面多有心得,推崇补阳还五汤中“补气为先,祛瘀为辅,标本兼顾”的治疗方案,提倡以黄芪为祛血瘀的基底,使气旺而血行,瘀消而不伤正。其中,血瘀轻者,多予鸡血藤、大血藤、丹参、三七、当归等活血药物,配伍枳壳、川芎等行气之品;血瘀重者,症见肢端偏瘫、麻木等,多予地龙、乌梢蛇、水蛭等虫类之品,因其走窜脏腑经络、破血之力峻猛,配伍的黄芪、当归等补益气血之品剂量宜大、宜专。
③化痰饮。津液运行障碍,痰饮内生,津停为饮,饮凝成痰,痰饮盘踞,湿胜则阳微,气阳不振,郁闭于体内,阻碍气阳的运行。对于饮者,叶天士言:“通阳不在温,而在利小便。”刘老用药多以五苓散[7]为基础方,用茯苓、泽泻等利尿渗湿之品使邪水消除,则气阳自通,再搭配桂枝等温阳利水之品,使得气阳通达,津化为气,小便通利,饮邪自除而不复生。对于痰者,因痰随气升降,无处不到,病及脏腑、经络。痰留脏腑者,多予法半夏、胆南星等,另佐陈皮等理气之品理气、燥湿化痰;痰留经络者,则多予僵蚕、白芥子之品;若欲去顽固胶着之痰,多用吴茱萸。
刘老临床应用时常将通气阳法与补气阳法相结合。其一,因通气阳属于中医八法中的消法,纯用消法易伤正气,故临床应用时常搭配补气阳法,用药如黄芪、党参等,意在消除淤堵时充实经脉,使气阳顺利运行;其二,气阳虚衰者,血液运行无力致瘀,导致疾病丛生,故采用“以补为主,以通为用”的方式使得人体内的气阳充沛,五脏调和。刘老以温病起家,崇叶天士“治奇经虚者,必辛甘温补,佐以流行脉络,务在气血调和,病必痊愈”之言,深刻体会通补法的要领,临床中常用黄芪补气,配伍葛根与丹参[8]。葛根有升阳之功,且辛散力强,能助黄芪加强补气阳之功,丹参有助气活血、疏通脉络之效,三药相合,可达通补结合之效。
以上五法,刘老常采用两三种治法相配合的方式,以达到调畅气阳的目的。如对于气虚血瘀的病人,常用补气阳、温气阳、通气阳的方法;对于虚阳外越的病人,常用补气阳、温气阳、潜气阳的方法;对于肺脾气虚的病人,常用补气阳、敛气阳的方法。以上五法常相须为用,互为补益,以达到调畅气阳的目的。
李某,女,31岁,2021年3月11日初诊。主诉:经期前下腹疼痛10年余。现病史:患者于10年前无明显诱因开始反复于经期前1天出现下腹疼痛,未予诊治。末次月经为2021 年2 月14 日至2021 年2 月20 日,量多,色黑,有血块,经期前1天下腹疼痛,艾灸、泡脚后好转。平素乏力困倦,怕冷,大便不成形,质黏,2~4次/日。舌稍红,有齿痕,舌苔薄白,脉细数,右寸浮数。中医诊断:痛经,辨为脾肾阳虚证。处方:黄芪35 g,当归12 g,泽兰15 g,白芍15 g,桂枝15 g,莪术15 g,香附9 g,续断15 g,党参10 g,法半夏9 g,艾叶9 g,草豆蔻10 g,制乳香9 g,制没药9 g,醋延胡索20 g,小茴香9 g,红藤30 g。28剂。
2021 年4 月23 日二诊:末次月经为2021 年4 月10 日至2021 年4 月15 日,经前下腹疼痛减轻,量多,有血块,乳房胀痛,乏力困倦较前减轻。纳可,大便偏软,质黏,3~4 次/日,小便可,寐一般,口干口苦。舌淡红,苔薄白,脉细弱。守上方去莪术、益母草、续断、法半夏、醋延胡索、红藤,加苍术15 g、砂仁9 g(后下)、淫羊藿15 g、紫石英15 g、制附子7 g、枸杞30 g、杜仲15 g、鹿角霜20 g、山楂碳15 g、炮姜9 g,增加艾叶剂量至20 g。28剂。
2021年6月3日三诊:末次月经为2021年5月8日至2021年5月13日,经前下腹疼痛明显减轻,月经量较前减少,有血块,乏力困倦好转。大便质软,小便频,口苦,口干,纳可,夜寐一般。舌淡红,苔薄白,稍腻,舌边有齿痕,脉沉滑弱。守上方去淫羊藿,加巴戟天15 g、白芥子9 g、郁金15 g,艾叶调至30 g。28剂。
按本例为脾肾阳虚导致的痛经,医案中采用了补气阳、温气阳、通气阳的方法。患者为中年女性,素体阳气不足,又因年轻时偏嗜生冷,导致脾阳不足,运化失常,故见大便偏软、乏力困倦等症。亦因脾阳虚微,气血推动乏力,气不摄血,日久生瘀,离经之血滞留,新血可生不可留,故见月经量多;气滞血瘀,不通则痛,故见痛经。刘老认为,疾病日久,应以益气活血补肾为主,选用补气阳、通气阳、温气阳之法。此病脾阳虚日久,气血运化不畅,推陈乏力,后天之本提供营养物质不足,机体被迫消耗先天之本,若只以补益脾阳为主,则效缓力微,且肾为水脏,亦可助脾祛湿化痰。方中黄芪、党参益气健脾;草豆蔻、法半夏燥湿祛痰;当归、白芍补血活血;红藤、制乳香、制没药、莪术活血祛瘀;泽兰、益母草活血调经;香附、醋延胡索理气调经止痛;续断活血补肝肾;桂枝、艾叶、小茴香温阳通络。以上诸药共奏温阳调经、舒畅气机之功。二诊患者痛经、乏力困倦等症改善,可知方药对证,见上方服用后大便未见明显改善,故予苍术加强燥湿之力;患者平素怕冷、手足冰凉,予制附子、炮姜加强温阳之功;去续断,改为杜仲、淫羊藿、鹿角霜以加强温阳补肾之效;另佐枸杞平补肾阴,反佐肾阳;予暖宫之专药紫石英益血暖宫。三诊痛经明显改善,但仍有血块,予郁金行气破瘀;用白芥子去除皮里膜外难消之痰;改淫羊藿为巴戟天,使得补阳之性更加平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