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超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镇化步入快速发展阶段,城镇化率从1978年的17.9%增长到2021年的64.72%,年均提高1个百分点以上。这种快速城镇化,一方面让城市地区的发展获得发展动力和充足劳动力,农民收入得到显著增加;另一方面,不同地区的城镇化模式不一样,农民与城镇化的关系不一样,由此产生的经济社会后果也差异巨大。新型城镇化的核心是人的城镇化,其目标是要实现大中小城市、小城镇、新型农村社区协调发展、互促共进。如何引导农村人口有序地向城镇转移,积极稳妥地推进城镇化快速健康发展,是当前中国经济社会发展面临的重大问题。
学界依据城镇化的动力可以将其粗浅地区分为两种模式:一是工业城镇化模式,主要是指工业化是城镇化的核心动力,工业化带来了劳动力集聚,由此产生了服务劳动人口的工商业,形成了市镇等集中居住中心。欧洲农村城镇化的经验表明工业化推动了城镇化发展,具有长期性和阶段性、城镇布局和发展的均衡、重视农业的同时培育乡村新经济等特点。(1)刘景华:《农村城镇化:欧洲的经历与经验》,《历史教学问题》2018年第1期。改革开放后,中国东南部沿海地区乡村工业化程度逐渐增高,一些城镇逐渐形成了纵向的产业集群,产品生产的分工与配套协助程度高,集聚了大量的劳动力,属于人口流入地区。当地农民离土不离乡,农民非农化比例高,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就近城镇化模式。二是土地城镇化模式。其核心动力是以政府为主导的土地运作模式。所谓政府主导就是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党政机关的相应部门对于城镇、城市的诸多事务有着严格的审批和直接决定的权力。一段时期以来,开发区的大规模建设、新城的设置、大规模城市改造等都由政府直接运作,包括投资和资金的运作。(2)李强,陈宇琳,刘精明:《中国城镇化“推进模式”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政府经营城市的核心是经营土地,以获得大量的土地财政收入。(3)周飞舟:《大兴土木:土地财政与地方政府行为》,《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0年第3期。但现行的土地城镇化模式一方面容易造成土地城镇化与人口城镇化的失调,另一方面也会加剧城镇与农村发展的失衡,催生出大量社会问题。
上述两种解释路径均提出了可信的解释,但是解释的地方区域并不完整,工业城镇化趋于对历史的长时期解释,对于中国东部沿海部分地区也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是并没有解释那些工业不发达地区的城镇化路径。而土地城镇化则是解释了那些工业落后地区地方政府的开发行为。更为重要的是上述两大视角是从市场与政府的行为入手,是自上而下的视角,缺少对农民行为的自下而上的视角。而事实上,在中国由“乡土中国”向“城市中国”转型的过程中,核心问题应当是农村产业的转型和农民的就业,农民家庭依据产业结构从而实现居住空间的合理选择。
费孝通先生曾提出,中国传统农村从来不是纯粹的农业经济,而是农副业混合或农工混合的乡土经济,并且指出,正是这种传统手工业和农业相结合的方式为传统的农村土地制度和社会秩序再生产提供了支撑。(4)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四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367页。延续这一进路,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调查中,他敏锐地注意到,通过发展乡土工业,可以将以农业为基础的已趋衰落的传统乡村重建为包含现代工业文明的工农相辅的“新农村”。他判断中国的乡村产业会走出一条与西方工业化迥然不同的道路,是适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特色的农村工业化道路。(5)费孝通:《费孝通全集》第十六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2页。在乡土工业中的商业活动上“另外发生了一种使人口聚集的力量”,这种力量所形成的较密集的社区可称之为“贸易里发达出来的市和镇”。(6)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四卷,第324页。费孝通所言乡土工业中“工”的概念应当更为宽泛,不仅仅指的是电力与内燃机,还包括粮食加工、家庭手工业等副业。(7)沈关宝:《〈小城镇 大问题〉与当前的城镇化发展》,《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1期。这些研究表明,农民与城镇的关系紧密相连,一方面从市场中获得日常消费用品,另一方面也从劳务市场上获得充足的收入,完成家庭再生产,乡村的经济结构与城镇化路径有着紧密的关联,但是其中间的关联机制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解释。
随着城乡之间的渐进式改革,逐渐形成以市场来配置资源的方式(8)孙立平:《实践社会学与市场转型过程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人口、土地、劳动力、资本等生产要素逐渐在不同层次、范围内流动,小农家庭在参与市场的过程中,自身也不断地根据资源进行优化配置和调整,形成了“半工半耕”(9)夏柱智、贺雪峰:《半工半耕与中国渐进城镇化模式》,《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12期。结构,以实现家庭经济社会效益的最大化,基于乡村市场化基础上的小农家庭从而有了发展性一面。本文的核心问题是农业产业转型对于小农户的家庭生计模式具有何种影响,形成了何种城镇化模式;在此基础上,深入理解中国独特的乡村发展与城乡融合发展路径。本文的经验材料源自于2018年5月笔者与团队在安丘市开展的为期15天的农业产业化模式的田野调查。(10)根据学术惯例,文中所涉及地名和人名均为化名。
随着中国乡村市场化的逐渐发展,在20世纪90年代,一些地区便开始了农业产业化的浪潮,农业的非粮化与农产品的商品化比例逐渐提高。山东安丘地区“隐性农业革命”(11)黄宗智:《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133—134页。主要由蔬菜种植的扩张构成。农业产业链条完整,上下游齐全,具有空间集聚式的特征。
20世纪80年代市场经济兴起,中国农业面临着“去过密化”的趋势,这给农村产业化发展带来了绝佳的机会。随着经济社会的持续稳定发展和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人们的消费结构和消费观念也发生了改变。城乡居民食物消费和我国农产品消费结构中,蔬菜、水果、肉、蛋、奶等的消费呈现不断上涨趋势,农村人均粮食消费由1978年的248千克下降到2017年的155千克,人均下降37.5%,城镇居民人均粮食消费量由1978年的152千克降到2017年第110千克,人均下降27.6%,而肉类、禽类、蛋类等消费均有较大幅度的提高(12)数据来源于《中国粮食年鉴》相关年份数据。,尤其是优质农产品消费需求快速增长,消费比重明显上升,表现出较强的对粮食消费的替代性。黄宗智指出,1985-2007年中国食物消费结构由8∶1∶1,即八成粮食、一成肉(含禽、鱼)、一成蔬菜(含水果),快速转化成5∶2∶3。(13)黄宗智:《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第129页。或许在未来20年里,中国人的食品消费结构将全面转入4∶3∶3。(14)黄宗智、彭玉生:《三大历史性变迁的交汇与中国小规模农业的前景》,《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相应地,中国农业由劳动投入过密化的粮食生产,转为以新型菜-果种植和畜-禽-鱼饲养为主,面向国内外市场的“劳动与资本双密集化”的生产,构成了“隐性农业革命”。城市对于肉蛋奶以及水果的需求明显上升,农产品供给自然要对此作出回应。外部市场对农产品的需求引发农业产业转型升级,扩展了乡村经济机会空间。由此可见,中国农业正处于大规模非农就业和农业生产结构转型历史性变迁的交汇之中。
1993年,潍坊市率先提出“农业产业化”,确定为“确立主导产业,实行区域布局,依靠龙头带动,发展规模经营”。安丘地区确定了姜产业的发展模式,在政府政策鼓励与市场的刺激下,产业发展迅速。1995年,大姜的价格暴涨,达到每斤10元左右,当地农民形容,“拿着一桶姜,便可换回几百元收入”。极高的收入带来了农民跟风式的扩大规模种植,由黑埠子市场所在地白芬子社区周围的几万亩,迅速扩大到了本市10多处乡镇20多万亩,还辐射带动了昌邑、寒亭、昌乐、青州等县市区近20万亩的大姜种植。1995年安丘被命名为“中国姜蒜之乡”。2006年,国家质检总局批准对“安丘大姜”实施地理标志产品保护。目前,安丘全市总共144万亩耕地,其中大姜种植面积20万亩,年总产2亿公斤,成为江北最大的生产基地。以大姜为原料的加工出口企业达到50多家,年加工出口1.5亿公斤。白兴街道下辖59个行政村,总人口24万人,农业人口10万,土地共约9.6万亩,其中经济作物种植约占50%,主要种植姜、葱、蒜、芋头,其中姜种植面积1.3万亩。该街道共有两个全国性的姜批发市场——黑埠子市场与盛大市场。
当地围绕经济作物种植,形成了农户—商贩—加工厂—外贸商—国外(国内)市场这一完整的产业链条。普通农户种植一亩姜的投入大约在7千到8千元左右,近几年,大姜的价格在2元左右徘徊,纯收入2万元左右。以营里村为例,该村人均耕地1亩左右,90%村民种植姜,户均种植大姜2~3亩。极其复杂的田间管理需要极大的劳动力付出,这也意味着,关键的环节难以依靠雇工完成,规模化种植不太可能,两夫妻一般能够种植4亩左右,在收获时需要雇工,精耕细作天然适合家庭经营。
商贩主要是社会关系极广的人,不仅需要能说会道,还需要极高的技术,对姜的品质有分辨能力,对一亩姜的产量能够预估精确。这一群体一般在本地贩姜不需要经纪人提供信息,而出了本县,则需要经纪人介绍,他们掌握着村庄姜的产量与质量等重要信息,经纪人靠售卖这些信息获利,介绍商贩来收姜,每斤提成0.03元左右。商贩一般为男性,他们往往凌晨时从家里出发,开车数小时,到达目的地收姜,一辆货车大约能装载10吨。繁重的体力劳动意味着从事这项工作的年龄并不会太大,一般到了五十岁就已经干不动了,从而退出这项行业。商贩收完之后,开车前往“黑埠子”市场售卖,市场早上7点至10点,下午3点至5点,交易比较红火。市场行情好的时候,一车姜很快便卖光,商贩的获利空间在0.05元/斤左右。目前,金山村有100多人长期从事商贩这个行业。该村依靠毗邻市场的地理优势,从1993年便开始了大姜贩运的行业。商贩群体有三个特征:一是年龄一般在35岁~50岁之间,以男性为主,属于村庄的中青年群体;二是群体规模与种姜收益关联性强,当种姜收益好,收姜的群体便少,反之亦然,比如,十年前,河南村有上百个收姜人,这几年种姜收益好,现在只有20多个了,因为姜的市场行情好,收姜的都回去种姜了;三是近几年,部分姜贩开始产业转型,比如建冷库、建工厂等等。
工厂主要负责收姜—清洗—包装—储存等环节。位于金山村的金德食品有限公司在当地的加工厂中具有典型意义。2002年建厂,目前有20个洗姜的工人,主要是40~50岁的妇女,每天干活十个小时,工资4~5千/月。工厂最重要的是拿到订单,外贸商起到重要的作用,工厂的订单一般都是拿他们的,从拿到订单到出货,一般一个星期,所以工厂需要冷库储存。这家工厂属于农产品粗加工行业,将大姜进行分类处理,提升品质,联结商贩与国外市场。而大型的深加工工厂用工数量一般在50~100人左右,资本集聚程度高,技术要求更高。工厂的特征是高风险、高收益、投资巨大,属于资本收益的范围,一般农户也没有能力从事这个行业。
外贸商主要是联结国内货源与国外市场。外贸商需要有稳定的国外销售渠道,需要联系若干家工厂为其加工订单,还需要联系货代公司,调集装箱、仓位。该地区的外贸商一般是返乡青年,年龄在35~50岁,他们的父辈一般是供销社的退休人员,掌握了一定的人脉关系及市场。白芬子村村民王亮,2006年大学毕业便接父亲的班,做外贸生意,一开始自己去新加坡跑市场,在市场上一个个摊位询问是否需要中国大姜,吃过许多苦头,现在已经年订单达300吨大姜。跟其合作的代工厂有3家,国外客户6个。外贸商一方面需要掌握国外市场,有极强的交际能力,拿到订单,另一方面需要在乡镇范围内有强大的人脉关系资源,拿到货源。
这种农业产业集群发展形成了以专业化小农户规模集聚为基础,以大型农产品批发市场为核心,以农产品产业链为纽带,以显著的地理根植性为前提,外部经济联系紧密等为特征的产业集群发展。以市场为中心,依据农民与市场距离,形成经济区域内的分层次市场网络,从而带动全国市场的发育和壮大,并向国际市场辐射,参与世界范围的经济交流与竞争,也为当地农户带来了充分的就业机会。
该地区围绕具有地方特色的农业作物所形成的农业产业化生产,与劳动力的配置使用、副业生产和家庭经济分工紧密结合,形成了一个具有自然合理性的“经济生态系统”。农业、农产品加工业、涉农生产性服务业吸纳大量就业人口,初步实现“小农户与现代农业体系衔接”,实现县域内充分就业。
围绕农产品市场,农民家庭实现了劳动力资源优化配置,父代在农村获得务农与务工的兼业收入,子代在镇域范围内从事务工收入,因此,形成了“在地化半工半耕”结构,实现了经济高速增长。这种类型已经不属于传统的“过密化小农”(15)黄宗智:《制度化了的“半工半耕”过密型农业》,《读书》2006年第2期。,农民家庭已经发展出新的生计模式,使得农业生产中的过剩劳动力不断减少,改变了小农家庭的“过密化”状况。在此意义上,小农家庭的发展功能正是从“过密化小农”演变而来,在保留家庭农业生产形式的基础上,通过市场机制向农民提供现代农业生产要素,推动农业的现代转型。(16)[美]舒尔茨:《改造传统农业》,梁小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
在大姜生产中,村庄富裕的上层依据掌握的资本、技术与市场关系要素占据中间商的位置,通过产前和产后的服务获得利润。普通农户则受惠于上层推动的市场扩张,凭借劳动力和土地获得部分利润。这样,富裕的上层与分散的生产者共同构筑了农业产业化完整的链条。小农户种植规模在5~8亩,其中经济作物一般2~3亩,主要依靠家庭经营,种植主体在45岁至65岁之间,农忙时种植,农闲时在镇村附近务工,两夫妻年收入在10万元以上。年轻子代主要在县域范围内务工,从事农产品深加工及第三产业,月工资一般在3000~5000元。以近营村为例,该村总共100余户,其中95户小农户属于兼业模式,在村群体兼业农户的比例达到95%。经济作物种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也能获得相对高的收入。根据李相宾家当前的农业投入和收益情况(表1)可知,其六亩地的纯收入大概在五万多元。在农闲时,他在劳务市场干活,一般100元/天,一个月可以干20天,一年可以干大概8个月,一年收入在1.6万元左右。他老婆在附近加工厂打零工,主要是帮忙洗姜、装卸,一年有100个工,一天100元,一年收入在1万元左右。女儿2014年结婚,在县城服装厂上班。女婿在县城负责蔬菜供销,目前住在城里。儿子21岁,未婚,在青州机械厂上班。
表1 李相宾家2017年农业生产的成本—收益核算 (元/亩)
在这样的经营方式下,市场处于相对均衡状态,几乎全部农村劳动力都积极参与市场,大姜的供给规模基本稳定,市场需求量也基本稳定。对农户而言,农忙时从事种植,农闲时参与农业产业链条的其他环节获得务工收入。因为规模小,种植结构可以灵活调整,也可以精耕细作。既有应对市场的灵活性,又保证了农业生产效率。收姜人工作方式可以以代际分工、夫妻分工的方式实现种植和收姜兼顾,根据市场情况灵活转换。当地加工厂大部分是家庭小作坊,不用雇工就可以完成。大型加工厂一般是以家庭管理为主,雇工20人左右的规模。外贸商则是在收货时需要大量的雇工帮忙装卸、整理。
在农业产业化模式中,依据农民与市场的关系所形成的家庭经济收入划分,村庄形成了五大阶层。一是精英阶层。他们往往处于姜产业的下游,直接面向市场,或者承接建筑、农资销售等大型生意的群体,家庭年均收入在100万以上,占农户比重的10%左右。但是这一群体一般实现了城镇化,不住在村庄,虽然社会关系在村庄,但是人生价值意义不寄托于村庄,因而对村庄影响小。二是中上阶层。他们一般是办小型加工厂的工厂主、农产品外贸商、大型经纪人、在乡镇上做农资生意、商贸生意的群体,家庭年均收入在20~50万,占农户比重的15%左右,这一群体忙于经营,在村生活时间少,对村庄影响不大。三是中间阶层。他们往往种植6~8亩土地,其中包括2~3亩大姜,农闲季节务工;也有种植5亩左右的大棚蔬菜,家庭年均收入在10~20万,占农户比重的60%左右,是农业经营的主体,也是村庄生活的主体,对村庄影响极大。四是中下阶层。他们往往种植6~8亩土地,由于家庭劳动力短缺,只能种植粮食作物,农闲务工,家庭年均收入在5~10万,占农户比重在10%左右。五是贫弱阶层。他们一般没有劳动能力,或者土地少,劳动力短缺,主要种植粮食作物,家庭年均收入在3~5万,占农户比重的5%左右,包括村庄中的五保户、低保户、贫困户等等。
大姜产业为农民的家庭提供了产业基础,农民能以最少的劳动力投入维持家庭生计的基本收入。在乡村经济机会空间中,镇区与乡村服务业基本都以非正规经济形态出现,本地农业专业化服务、农业临时雇工市场发达,农民能够兼业从事的短期生产和服务较多。当地农业产业化以小农家庭经营为基础,在县域范围内实现了几乎所有劳动力的积极充分就业。农村的阶层分化呈现中间大、两头小的状况,分化较为均衡,这也有利于农民的居住空间选择。
当地农民家庭形成了一条以本地农业为支柱、以本地工副业为契机,在县域范围内“梯度城镇化”路径。这种城镇化模式与当前农村人口的直接城镇化是相对的,是指阶梯式的城镇化方式,即农村人口不直接向城镇转移,而是先转移到“准备城镇化地区”(17)李爱民:《中国半城镇化研究》,《人口研究》2013年第4期。,再依据经济条件等各项因素逐步实现城镇化。农村转移人口没有经过长距离迁移,而是就近转移到其居住地的县城和中心镇。农民根据家庭经济条件在县城—小城镇—自然村选择居住。
农民一般依据家庭生计结构与经济条件选择居住空间,县域内部的城镇化主要有三个层级:县城、小城镇与自然村。县城是工商业聚集之地,拥有充裕的就业机会,涵养了大量的人口。小城镇一般是周边自然村的中心位置,是农产品加工厂、农资商店、教育资源的聚集之地,辐射周边自然村,为农民生产生活提供了方便的场所。自然村是长期集聚形成的村落单位,村民在这里生产生活,形成了熟人社会结构。经过二十余年的农业产业发展,乡村就业机会众多,人口集聚,产业链条与农民的居住空间具有天然的亲和性。
办大型加工厂、大型外贸公司的村民一般选择住在县城或者中心镇,以充分掌握市场信息,方便市场交易。而开办小型加工厂的村民一般住在小城镇,这样离货源地近,方便收购,也方便建设冷库等基础设施。比如白芬子社区是典型的集镇,有全国最大的大姜交易市场,以交易市场为中心集聚了大量的小型加工厂,吸引了大量的劳动力,每天全国各地的交易商都会来这里交易,带来了繁荣的工商业。工厂主、外贸商也能够根据市场信息作出快速反应,从而更好地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需求。提供农业生产资料的农户一般居住在小城镇。而大姜种植的农户则居住在自然村,以方便复杂的田间管理,农忙时段较长;农闲时在附近的加工厂打工。对于这样的家庭生计安排而言,两夫妻年收入能够达到7~10万,这与外出务工收入大致相当。这种家庭收入状况代表了当地村庄一般农户的家庭生计模式以及一般性收入水平。而贩运大姜的农户则一般居住在市场周围的自然村。这表明普通阶层的城镇化以小城镇的空间布局为主。在城乡资源流动的大背景下,一部分留守在村庄的青壮年就可以通过占有一些农副业生产环节、农业生产的上下游环节,以及一些满足农民生活需求的商业服务项目等等,获得不低于外出务工的收入。如此说明,大姜的产业链条的各个环节与城镇化的梯次分布相互适应,小城镇体系与大姜产业发展密切相关。
在县域范围内,整个大姜的生产区是一张密集的经济网,社会关系沿着经济网而流动,经过二十多年的结织,关系网越来越密集,一个个小场域的关系网铸就成一张大网。农业产业化提高了当地人民的收入,使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得以改善。农民家庭经济与市场紧密相连,会调整其内在的经济逻辑以适应市场经济,其生产的动力来源于市场,产品面向市场,实现了家庭劳动力的充分就业,从而实现高水平的稳健的城镇化路径。这也意味着当地的农村与城市并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城镇化并没有带来农村的衰落,农村反而具有了强大的内生性发展动力。
农业产业化的意义一方面为乡村精英的存在提供了基本的物质基础。在农业产业化程度高的地区,中间群体构成了一个规模群体,构成了乡村当前最为中坚的力量,是乡土社会网络维系和乡村社会治理的关键力量。另一方面,乡村富裕的经济机会空间使得村民不离土不离乡,家庭结构保持完整,家庭关系和谐。不仅如此,丰厚的农业利益吸引中青年人留村,他们构成了村庄社会的中坚力量。村庄熟人社会结构完整,村民互动交往仍在继续,人情面子等传统的社会规范仍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村庄社会秩序规范得以再生产,村庄共同体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得以保存,农村弱势群体也能受到基本的照料,形成了高积累低消费高社会福利的生活模式。如果缺乏这部分经济机会空间,乡村会成为妇女儿童老年人的聚集地,他们是大量无法转移的弱质的劳动力,其社会结构必然是相当不完整的。
简而言之,梯度城镇化道路为农民提供了有序稳健渐进式的居住空间选择,城市的发展并没有以牺牲村庄为代价,以土地的集中和小农经济的消亡为前提,反而城乡资源互动频繁,城乡资源内部流动活跃,实现了融合式发展。
新型城镇化的重点是人的城镇化,一方面农业人口要能够在城市落地安居,另一方面要与城市产业、农村产业的发展相适应和协调。在新时期,各地不断兴起的乡村产业极大地丰富和繁荣了乡村产业形态,成为城镇化的重要基础。乡村产业是城乡体系的产物,其发展反过来进一步促进城乡融合。本文基于实际调研,以姜种植、生产、销售为例,具体阐述农业产业化与社会结构及其所衍生的城镇化效应。在农业“去过密化”的大背景下,围绕姜的种植与加工,形成了家庭的劳动力重新优化配置,农民城镇化路径具有梯度城镇化的空间特征,城乡关系融合发展。
不同于工业城镇化与土地城镇化带来的城乡关系对立,城市不断地从乡村抽取工业生产的要素,忽视了农民的主体性,乡村的边界被瓦解,城市的经济机会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农民进城,导致村庄主体缺失,村庄形成了留守社会秩序,农村人口结构失衡,农村产业发展滞后,乡村传统文化严重衰落,出现伦理性危机。梯度城镇化模式植根于城乡的经济关系之中,乡村产业是从农业里长出来的,既依赖于农业、农民和农村,又依靠村—乡镇—县城三级城乡体系,这构成其发展和繁荣的条件。城市与乡村构成了一个互动的体系,一方面,城市需要与乡村交换资源,带来了新的活力;另一方面,城市的资源也在不断地进入乡村,为乡村提供新的经济机会,乡村内部构成了一个有效的市场分工体系。总之,在梯度城镇化模式下,城乡之间在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方面具有不同的功能,城乡之间只有形成不同功能的互补,农村建设发展成为目的本身,农村与城市是平等、对等的主体地位,城市与乡村构成两个中心的双驱动发展,才能推进整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有序平稳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