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奇
1
“开心点儿,比个‘耶’,动作幅度越大越好看!”
我按照对面那个女孩的指示,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但另一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局促地藏在身后。周围等待拍照的人犹如狂拍沙堤的海浪,焦急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投来。她一将手机放下,我就跨上自行车落荒而逃,她也狂蹬踏板跟着我离开了人群。
“你怎么会想出让我做那么幼稚的姿势,一直骑下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和洱海合影?”骑到空旷的地方后,我才放松下来,追问身旁的女孩。我的窘迫显而易见,她却还没心没肺地笑着反问:“那你就在民宿骑车好了,为什么到室外来呀?这岂不是辜负了山海的心意嘛!”
在旁人看来,我们就是结伴出游的好姐妹,言语亲昵,相互吐槽,实际上,这仅仅是我们相遇的第三天。
暮色四合,渔舟唱晚。本该在大学任教的我和本应在家里陪伴父母的她,一南一北遥不可及,年岁上也隔了五分之一个世纪,就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此时却同坐在苍山下的小餐馆里对紫苏梅子鱼翘首以盼。坐等之时,我好奇地问她刚才的照片拍得怎么样,她笑吟吟地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照片上远山衔着日落,倾泻下一片朦胧的橘黄。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自己的另一面。
“阿姊,照片除了直观感受,还需要一些解释,”她似乎察觉出了我的疑惑,随即开口道,“天蓝草绿中间由一片暖黄衔接过渡,你卡其色的衣服与背景色相得益彰,笑容拉近了与看照片的人的距离,总体来说很有故事感。”
“你这小屁孩懂得还挺多啊!”我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害羞而匆匆离开。恰巧此时热气氤氲的饭菜可以成为我转移话题的工具,于是我催促她:“菜来了,听说超级好吃,快尝尝。”梅子鱼和莜麦菜的外观挑动着味蕾,汤汁的酸甜激发着食欲,小院百合花开得正当时,幽香袭来,甚是醉人。
2
我的前半生都是在校园里度过的,考上名校,留学深造,返校授课,在求学和任教的过程中也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学生,但从未见过如KiKi一般的女孩。这场友谊的开始,无关岁月,无关角色,一切都是因为独立的两个人,磁场相合,相处的感觉分外自在。初次见她时,我以为是同住民宿的客人。当时,她坐在房顶上仰望星星。翌日清晨,我看见她在前台溜达,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我上前搭话:“马哥(店长)一般八点半才来,要不你坐着等一会儿?”
“啊,我知道,我是新来的义工,今天要在前台替他一会儿。”像被我吓了一跳,她青涩的脸庞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招呼我去餐厅吃早餐,并极力推荐当地的特色饵丝。我这才细致地观察她:偏瘦的小个子、圆脸单眼皮,外貌并不突出,但胜在青春,面容干净,言辞中洋溢着欢愉。
早餐后,我回到房间,邮箱收到邮件,我的辞呈终于得到了回复——同意离职,无补偿金。工作近十年,以八个字草草收尾。我将与工作相关的邮件和联系人悉数清空,反扣手机,然后沉沉睡去。我是被KiKi的敲门声惊醒的,她解释,因为注意到我一直没出门,便让厨房阿姨给我留了午饭,询问是否要端上来。我迷糊着回答让她不用管我,她说:“阿姊,有柠檬鸡丝和番茄虾仁汤!阿姨的手艺蛮不错的,尝尝?”耐不住她的热情邀请,我翻身下床,简单洗漱后随她下楼。
3
村上春树曾感慨:“旅行的好处在于可以暂时远离日常生活,还不必承担平日里琐碎的责任。”纵使是消极的躲避,我也得到了完全的自由。在大理南山下坐看云卷云舒,恍惚间,又回想起裸辞的起因,其实并无大事发生,好像我只认真过了一天,却重复了上千次。
某次晚间散步去古城的路上,面包屋的香味诱惑着味蕾。我们并排坐在临街的高脚凳上。店里不时有学生进出,他们伴着音乐吐槽老师的严厉与啰唆,那一幕勾起了我的回忆。“KiKi,你说一名女教授和一位女企业家谁更有价值?”我搅拌着咖啡,试探着问,生怕我的消极情绪影响还在求学的她。“我觉得价值取向不一样,一个研究社会问题构建方案,另一个创造就业岗位带活市场……”正当我以为她要权衡利弊得出模棱两可的结论时,她却话锋一转,“放在我身上,我一个都不想选。”
“阿姊,其实你说的这两种身份都离我太远,于我而言,在意的事只有三餐和风景而已,我做义工的初衷也是如此。大学里有太多事情积攒到一起,逼迫不到20岁的我们做出决定终生的选择,发展也好,前景也罢,最终意义指向有价值。我是瞒着所有人来做义工旅行这件毫不起眼的小事的,他们都觉得‘打工换宿’不值得,可我喜欢。”
回民宿的榆树林道上,她继续说她的看法:“不是中心,也不意味着不是主角。世界辽阔,有太多事情我可以去欣赏、去体会、去改变。待会儿回到民宿,你就可以看到,经过我一上午的劳作,门前的杂草已不见踪影,来年这个时候,会开出一片美丽的格桑花,我就可以很骄傲地说:‘瞧,这些出自本小姐之手!’至于那部分我无法亲身经历的世界,阅读、交流、观察都可以窥见一角,正如您的角色——非诉讼律师兼法学教授。阿姊,你的人生我就借了短短一程,构成了我18岁无可替代的一部分。”
4
旅游旺季将尽,民宿迎来一场场无声的告别。
每一次出发都潜伏着一次回归。我和KiKi分手后,她继续着自己的义工旅行,每一次她都是独自启程。在那些没有陪伴的旅途中,一切并不荒芜,反倒是她因为恣意随心的性格,做到了许多同龄人甚至是年长者不敢挑战的事。抱着逛遍全世界的书店与菜市场的伟大理想,她仅仅捏着一张张车票,大理、北海、重庆、西安……每座城市的地图收藏夹里永远留有这二者的位置。她说:“书店和菜市场的共性在于我们都在这两个地方摄取营养,不必非买点儿什么,光是应季的菜码得整整齐齐,二手书摆得满满当当,就颇具美感。”
十二月的涠洲岛一天仿佛过了四季,毛衣配短裤的她在奶茶店给人点单,退潮之后约三五好友凌晨赶海;暮春时节缙云山上雨笋正当鲜,她在寺庙洒扫庭院,指引香客拜佛;又一个盛夏,西安有所民宿咖啡馥郁,她初次打出满意的奶泡,与我隔空庆祝一次完美的摩卡拉花带来的成就感……清醒自在如她,深切体悟到旅行的当下并不会有什么意义,“意义”二字只有在往后回味、反复咂摸的某一刻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