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岚
先行研究已经注意到,明清之际的金圣叹(1608—1661)推崇《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①拙著《金圣叹评传》第二章第三节《兼奉台禅的佛学思想》论及金圣叹推崇《大般涅槃经》的判教说、“常乐我净”和“月爱三昧”(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35—237页)。丁利荣《金圣叹美学思想研究》第二章《哲学思想的阐释:易佛互释》亦提及金圣叹所谓“月爱三昧”出自《大般涅槃经》(武汉大学2007年博士论文,第46—47页)。,但是,金氏所谓“月爱三昧”的理论内涵、美学意蕴、文体特征以及学术背景仍是未解之谜。本文试图分析金氏“月爱三昧”中的佛意和诗境,论述金氏《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和《怀感诗序》等篇对《大般涅槃经》文体的模仿,从而揭示当时文坛关注《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的背景是江南佛学征实风尚与文学的互动。
关于金圣叹崇尚《大般涅槃经》之“月爱三昧”,一个尚未引起关注的问题是:就金圣叹思想的内在逻辑来看,他对《大般涅槃经》的接受,其实面临着不得不克服的理论困难②拙著《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金圣叹》第五章第三节《兼奉台禅与推重〈大般涅槃经〉》(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11—112页)未能明确指出金氏之无执、无常说与《大般涅槃经》“常乐我净”的内在矛盾。。《大般涅槃经》主张“常乐我净”,这与金圣叹津津乐道的源于南宗禅的破除我执之间,在侧重点上有着立与破的不同:虽然禅宗从《大般涅槃经》中汲取了重要资源,比如,《大般涅槃经》的“常乐我净”之说③天竺三藏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2《寿命品第一之二》,《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2卷,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3年,第377页。以下所引《大般涅槃经》,除非特别说明,皆据此本,不再另注。,很可能正是惠能得法偈中“佛法常清净”一语的源头之一①参见郭朋:《坛经校释序言》,惠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但是,众所周知,南宗的惠能认为一切执著都是妄念,特别指出北宗的“起心看净,却生净妄”②惠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十八,第36页。,对清净佛性的执著也属于妄念之列,因此南宗禅旨在扫除包括佛性在内的一切执著,认为无执就意味着本心的呈露。
在南宗禅无执观念的影响下,金圣叹以一系列相互关联的表述,反复申论无所执着的主张。除了“破尽执我”③金圣叹:《唱经堂通宗易论·五十》,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801,801页。“但破我执”④金圣叹《唱经堂语录纂》卷2,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862,863页。“执我之凡夫”⑤金圣叹:《唱经堂通宗易论·五十》,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803页。案:金圣叹多次提及“凡夫”,多数都意味着主张无执。比如,“脱去凡夫”(《唱经堂语录纂》卷1,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825页)、“凡夫因缘”(《唱经堂语录纂》卷2,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854页)。等说法之外,“知见油”⑥金圣叹:《唱经堂圣人千案·对朕案第一》,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924页。“狂妄之见”⑦金圣叹《唱经堂语录纂》卷2,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862,863页。“讲窟”⑧金圣叹:《唱经堂圣人千案·阶级案第四》,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926页。“拟议”⑨金圣叹:《唱经堂通宗易论·五十》,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801,801页。等破除知见执着的主张,也随处可见。与无执之说相呼应,无常更是金圣叹频繁谈论的话题,金氏无常说的来源颇为多元,其中,金氏多次化用《庄子》之《大宗师篇》“化则无常也”和《达生》篇“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⑩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85、630页。的说法,佛教《仁王经》“四无常偈”⑪“四无常偈”出自《佛说仁王般若波罗蜜经》卷下《护国品第五》,此偈四节,每节八句,依次阐述无常、苦、空、无我之义(鸠摩罗什译:《佛说仁王般若波罗蜜经》卷下,《大正新修大藏经》第8卷,第830页)。亦常出现在金氏笔下⑫参见拙著《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金圣叹》,第257—258页。。
金氏如此推崇的无执、无常与《大般涅槃经》的核心观念“常乐我净”显然有所冲突,对此,他试图以“遮蔽—显现”思路来加以调和⑬金氏调和这一冲突的另一办法是强调无常与常的相即不二。《唱经堂语录纂》卷2云:“涅槃四德,常乐我净。世尊平日说‘无常’,此则曰‘常’。所谓无常者,常无;常常者,即无常常也。”(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872页。按:《金圣叹全集》将此句标点为“所谓无常者,常无;常常者,即无常常也”,似不符合金氏将“无常”与“常”加以糅合的用意,疑误)此说看似文字游戏,实质上意在说明无常与常无二无别。。由于去除遮蔽与无所执着有相通之处,“显现”之说有助于理解佛性本有,因而“遮蔽—显现”思维能够统摄《大般涅槃经》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以及南宗禅的无所执着与证悟本心。比如,《大般涅槃经》云:“善男子!声闻、缘觉、菩萨亦尔,皆得成就同一佛性。何以故?除烦恼故,如彼金矿除诸滓秽。以是义故,一切众生同一佛性,无有差别。”(《大般涅槃经》卷10《如来性品第四之七》)这一说法中蕴含的“遮蔽—显现”思维,意味着佛性本有、去除烦恼遮蔽则佛性显现,正好可与《金刚经》应无所住—生清净心的逻辑结构相契合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曰:“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正新修大藏经》第8卷,第749页),也与南宗禅之自性本净—无念为宗⑮惠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十八,第36页;《坛经校释》十七,第31页。的观念相一致。
《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说正是采取了“遮蔽—显现”的思路:
大王,譬如盛热之时一切众生常思月光,月光既照,郁热即除,月爱三昧亦复如是,能令众生除贪恼热。(《大般涅槃经》卷20《梵行品第八之六》)
此处以月光为喻,阐述“月爱三昧”象征着除贪恼热则善心开敷的境界,与金圣叹推崇的“常无常”正是二而一的关系,由此可见,金圣叹于《大般涅槃经》尤重“月爱三昧”,原因之一在于他试图以“遮蔽—显现”的思路整合上述多种佛教资源。
金圣叹《唱经堂语录纂》《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怀感诗序》都曾阐述“月爱三昧”。金氏在吸收《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之除贪恼热则善心开敷、常乐我净等观念的同时,亦崇尚其中先隐后显的变化之美;他还借用《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来描述超尘脱俗的文学境界。
第一,金圣叹对“月爱三昧”如此津津乐道,一则由于关注《大般涅槃经》的“常乐我净”之旨,二则因为“月爱三昧”描述了善心先遮蔽后显现的境界,具有变化之美。其说云:
尔时世尊大悲导师,为阿阇世王入月爱三昧。入三昧已,放大光明。其光清凉,往照王身。身疮即愈,郁蒸除灭……王即问言:“何等名为月爱三昧?”耆婆答言:“譬如月光能令一切优钵罗花开敷鲜明,月爱三昧亦复如是,能令众生善心开敷,是故名为月爱三昧……大王,譬如盛热之时一切众生常思月光,月光既照,郁热即除,月爱三昧亦复如是,能令众生除贪恼热。大王,譬如满月众星中王为甘露味,一切众生之所爱乐,月爱三昧亦复如是,诸善中王为甘露味,一切众生之所爱乐,是故复名月爱三昧。”(《大般涅槃经》卷20《梵行品第八之六》,第480—481页)
这段经文以六重比喻来申论善心的开敷和增长,从而引导出“常乐我净”这一《大般涅槃经》的核心宗旨,自不必论;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月光令优钵罗花开敷鲜明,“月爱三昧”令郁蒸除灭、令善心开敷、令贪恼热除去等境界,都以先遮蔽、后显现的思维方式,呈现出忽隐忽现、惝恍迷离的美学效果。
从金圣叹《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来看,金圣叹对“月爱三昧”的先隐后显之美深有会心,他建构了“止因夜静,明月中时,天无纤云,以为遮障,种种一切,如栏干等,则皆呈露清凉本体”①金圣叹:《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935页。的意境,象征清凉本体先遮蔽、后显现的本质,这一类似拨云见月的境界,同样包含了《大般涅槃经》“常乐我净”的宗旨,其先隐后显的变化之美更是不可忽视。
金圣叹崇尚“月爱三昧”中包含的隐显美学,与此相呼应,其文学评点对遮蔽与显现的变化之美颇为敏感。梳理金圣叹所重视的小说评点命题,可以发现其中至少有两个命题关乎遮蔽与显现的变幻:(1)若隐若跃。《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8第三回写鲁智深在五台山做了四五个月的和尚,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一日出门散心,在半山亭子上想酒喝,“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面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金圣叹批道:“惟是桶则盖着,手里却拿个酒镟,若隐若跃之间,宛然无限惊喜不定在鲁达眼头心坎。真是笔歌墨舞。”②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8第三回夹批,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3册,第112—113页。在此,金圣叹从“惊喜不定”这一心理效果着眼,分析了“若隐若跃”所具有的审美意味。(2)影灯漏月。金圣叹改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回阎婆惜“正在楼上自言自语”一段,指出其妙处是“一片都是听出来的。有影灯漏月之妙”③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25第二十回夹批,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3册,第393页。。关于影灯漏月的涵义,先行研究多解释为视角的限制和突出,大致正确,只是细节上似有可商榷之处:首先,就“影灯”的内涵来看,在古代典籍中,将“影灯”用作动宾词组“遮住灯”的用例很少,以往的研究未能举出类似用例,笔者则迄今未见;而把“影灯”作为双音节名词的例子却很多,是指“燃火取影的彩灯,如后来的走马灯”①《辞源》,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577页。。比如,唐白居易原本、宋孔传续撰《白孔六帖》卷4“正月十五”条引唐郑处诲《明皇杂录》曰:“上在东都,遇正月望夜,移仗上阳宫,大陈影灯,设庭燎。”②白居易原本,孔传续撰:《白孔六帖》卷4“正月十五”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2页。其次,就“漏月”而论,《水浒传》第二十回夹批有“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云穿月漏之妙”的说法③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25第二十回总评,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3册,第382页。,可见“月漏”是指月亮半隐半现之状。最后,由于漏月是半隐半现之月,按照语法惯例,“影灯”之“影”,也当取“隐现”之义。因此,“影灯漏月”似应理解为一个同义联合的词组,其中,“影灯”是燃火取影之灯,“漏月”是被部分遮蔽后映进来的月光。“影灯”和“漏月”这两个意象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半隐半现、富于暗示性的④参见拙著《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金圣叹》第九章第三节《叙事角度新论》,第215—217页。。概言之,“月爱三昧”构建了先隐后显的变化之美,与此相关联,金氏“若隐若跃”和“影灯漏月”这两个命题亦敏锐地揭示了若隐若现、半隐半现所呈现的美感。
第二,金圣叹《怀感诗序》以“月爱三昧”来象征诗歌的超尘脱俗之境:
徐子能先生《怀感诗》四百二十绝句成,手钞示余。是时三月上旬,花事正繁,风燠日长,鸟鸣不歇。乃余读之,如在凉秋暮雨,窗昏虫叫之候;如病中彻夜不得睡,听远邻哭声,呜呜不歇;如五更从客店晓发,长途渺然,不知前期;如对白发老寡妇,询其女儿时、新妇时一切密事;如看腊月卅日傍晚,阛阓南北,行人渐少渐歇:一何凄清切骨、坏人欢乐也!因致问先生:“始作是诗,是何缘起……”先生笑曰:“是诗胡能祟余?余则有故为诗耳。十年以来,贫、病两剧,饘粥尚难,何况汤药……因念平生最贪成癖,无逾友生一途……又况余既以软脚病不出门户,则虽诸子悉在,余已先住异国……翻苦为乐,从闲觅忙,既代按摩,亦当参术,人各一诗,诗各一境,既是四百余诗,便是四百余境。我分身住四百余境中,不愈于独住贫病一境中耶?我日夕与四百余人周旋,不愈于独与一贫病人周旋耶……此皆一切圣人行处,所谓如幻三昧,月爱三昧,一切佛集三昧,宿王游戏三昧也者……盖四百余绝句,审尔则皆佛氏之至言要道也。”⑤金圣叹:《怀感诗序》,徐增:《九诰堂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20页。
在这段话中,包括“月爱三昧”在内的三昧系列,既意味着佛教的至言要道,又象征着诗歌的造境抒情。金圣叹反复慨叹徐增《怀感诗》诗境的凄苦:“一何凄清切骨、坏人欢乐也。”恰与徐增从诗歌创作中获得的快乐和满足成为鲜明对比:“翻苦为乐,从闲觅忙……我是以不能自已,而为此诗;又不欲弃去,而留作自娱也。”这一从悲苦中觅欢乐的思维方式,正与《大般涅槃经》“常乐我净”的主旨相适应,即所谓“汝等比丘,不应如是修习无常苦无我想、不净想等以为实义,如彼诸人各以瓦石草木沙砾而为宝珠。汝等应当善学方便,在在处处常修我想、常乐净想”(《大般涅槃经》卷2《寿命品第一之二》,第378页)。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糅合了其他佛教思想资源,此处的“月爱三昧”呈现出更鲜明的超尘脱俗的倾向。比如,前引“我分身住四百余境中,不愈于独住贫病一境中耶”之说,采用了“分身”的意象,这一意象在佛教典籍中较为常见,而《法华经》和《华严经》有关“分身”神变的描述更为引人注目。又如,永明延寿《宗镜录》阐述供养功德在心不在事曰:“是以法华会上,十方佛国,通为一土,分身共座,同证一乘;亦如华严教明,此土说法,十刹咸然。”⑥永明延寿:《宗镜录》卷13,《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卷,第487页。可见人们在论述佛教的超越空间时,就会想到《法华经》和《华严经》的分身神变。相对来说,《法华经》的分身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以至于“法华分身”成为人们常常提及的话头①比如,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90云“法华分身,有多净土”(《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6卷,第698页),其后,永明延寿于《宗镜录》卷24(第548页)、卷91(第911页)多次提及此说。。金圣叹对《法华经》和《华严经》十分推崇②参见拙著《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金圣叹》第十二章第二节《金圣叹以〈华严〉“唯心偈”论文艺对徐增的影响——兼论以钱谦益为中心、主张反经明教的士僧群体》,第353—366页。,因而援引其中的“分身”这一颇具超越意味的境界,阐述以诗歌超脱尘世苦难的主张。
概言之,金圣叹“月爱三昧”在凸显“常乐我净”、呈现先隐后显的变化之美这一点上,遵循了《大般涅槃经》的核心宗旨和原意。此外,取资于《法华经》和《华严经》的“分身”境界,也是金圣叹赋予“月爱三昧”的独特内涵,其意义在于提升了诗境的超尘脱俗之美。
金圣叹在以“月爱三昧”呈现隐显变化和超尘脱俗之美时,其文体也模仿《大般涅槃经》,本文姑且将这种文体称为“大般涅槃经体”,这在其《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和《怀感诗序》中都有所表现。以前者为例:
马大师一时潦倒,不觉便入月爱三昧。问:何为月爱三昧?是三昧如八月十五,月光盛满,有静女人,为爱月故,于自深房,露井中坐,时夜转深,万响沉寂,天上地下,如水一色。是静女人,不觉微叹。而是女人,身无疾苦,亦无种种不如意事,又无远人撄其怀抱。何以故?都无所为,但爱心起,斯发长叹。迦叶当知,是静女人,实不望月,惟自嚬哦,垂头而坐。所以者何……复次迦叶,是静女人,正发叹时,为复爱月,为爱一切栏干等事……复次迦叶,是静女人,于栏干上,爱彼月时,既取月色,遗栏干否?亦复嫌于栏干诸法,污染月色,择去栏干,方爱月否?不也迦叶,月色无有,喻如虚空,不应栏干,上有月色。如世白垩,薄若鱼鳞。止因夜静……则皆呈露清凉本体。迦叶当知,栏干呈露,名为月色,非有月色加栏干也……然是女人,只名爱月,终不说为爱栏干者。迦叶当知,月天子者,能为众生,作大荫凉,普令一切,尘劳停息。是静女人……尘劳息时,同体悲现,视诸栏干,一切物事,有情无情,成一眷属,别久初聚,悲极发叹……复次迦叶,是静女人,发叹声时,非特不可说爱栏干,亦复不可说爱月。何以故?爱月义者,女人有爱,爱于外月。既是月光,流入身中,停息尘劳,悲切成爱,则是爱者,即是月成。月即是爱,爱即是月;在空成月,在心成爱……若是如来,大地菩萨,细细别知,何处非爱?以是义故,迦叶当知,此大三昧,不名爱月,名曰月爱。③金圣叹:《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934—935页。
由此可见,本文所谓“大般涅槃经体”的文体特征,是由字词、篇章结构、逻辑脉络和修辞手法共同构成的,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采用问答体。如前所引,金氏《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交替采用“问”“何以故”“所以者何”这三种提问词,同样,《怀感诗序》亦以“因致问先生”和“先生笑曰”的一问一答构成全篇的主干。这一问答体,尤其是“问”“何以故”“所以者何”等提问词轮流出现的形式,在《大般涅槃经》卷2《寿命品第一之二》等章节中反复出现④《大般涅槃经》卷3《寿命品第一之三》、卷5《如来性品第四之二》、卷6《如来性品第四之三》等章皆是如此。。
第二,以“迦叶当知”“复次迦叶”等语句连缀逐层递进的逻辑结构。一方面,从逻辑上来看,金氏《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和《怀感诗序》体现出逐层递进的结构。以前者为例,该篇包含了以下六个层次:(1)静女人因爱心起,于月下微叹。(2)静女人实不望月,睇诸一切而叹。(3)静女人因爱月而叹。(4)天无纤云则一切呈露清凉本体。(5)静女人尘劳停息,同体悲现。(6)在空成月,在心成爱。显然,这段文字是通过逐层转折来实现递进的。比如,经过静女人微叹、静女人都无所为但爱心起这一转折,作者否定了静女人身有疾苦、有不如意事、思念远人等常见的情境,突破了静女人月下微叹这一意象的俗套,从而提炼出因爱心起而微叹的独特意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通过爱月而非爱栏杆、月爱而非爱月等多层否定和递进,一层深似一层地阐述了尘劳停息则同体悲现的主旨。在《怀感诗序》中,逐层递进的结构相对隐蔽:全篇从徐增十年来贫病两剧而难以排遣、平生最重友生却出行不便的人生困境出发,提出“人各一诗,诗各一境”的解决方案,又进而披露其分身住四百余境、日夕与四百余人周旋的乐趣。最后,金氏指出这四百余首绝句折射了佛氏之至言要道,即翻苦为乐、从闲觅忙的“常乐我净”之旨。可见,此篇在逻辑上同样采取了逐层转折和递进的写法。
金圣叹“月爱三昧”说的逻辑结构显然受到了《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的影响。唐代天台学者湛然(711—782)《法华玄义释签》已经梳理了《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的六种喻意(说详下),实际上这六种喻意之间的逐层递进关系更值得重视:从“月爱三昧”能令众生善心开敷起,经过令修习涅槃道者心生欢喜、令初发心诸善根本渐渐增长、令所有烦恼渐灭、令众生除贪恼热等环节,最终引申出“月爱三昧”为一切众生之所爱乐的主张,从而凸显“常乐我净”的主旨。另一方面,金圣叹《独超案第十三》中用以连缀六个层次的关联词,是以称呼语形式出现的“迦叶当知”“复次迦叶”。交替使用这两种结构性称呼语的写法,在《大般涅槃经》卷3《寿命品第一之三》和卷4《如来性品第四之一》中都可以看到。
第三,通篇运用比喻来说理。从《独超案第十三》中的一系列比喻词,如“是三昧如八月十五”“喻如虚空”“如世白垩”等等,自可明显地看出文章的比喻手法;从文末“若是如来,大地菩萨,细细别知,何处非爱”一说,则可悟出全篇的“静女人爱月”之意象,也是比喻尘劳停息则同体悲现的境界。同样,金氏《怀感诗序》在文体上的引人注目之处,也是开篇就连续运用“如在凉秋暮雨,窗昏虫叫之候”等五个比喻,其所渲染烘托的凄清之境,正是文末“佛氏之至言要道”的逻辑起点。
这一连续采用比喻来说理的写法,是《大般涅槃经》最鲜明的文体特征之一,以往的研究已揭示了《大般涅槃经》用喻的生动与丰富①陈允吉《汉译佛典偈颂中的文学短章》指出:“又昙译北本《大般涅槃经》四十卷,尝被经录家列为大乘五大部经之一。该经以世尊最后嘱咐名义贯穿首尾,作为其演叙艺术的醒目特征,是喜好运用接连不断的譬喻辅助说理。”见氏著《佛教中国文学溯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3页。。值得一提的是,在金圣叹所熟悉的佛经中,《大般涅槃经》是惟一一部系统探讨譬喻的种类和形式的经典,经曰:“喻有八种:一者顺喻,二者逆喻,三者现喻,四者非喻,五者先喻,六者后喻,七者先后喻,八者遍喻。”(《大般涅槃经》卷29《狮子吼菩萨品第十一之三》,第536页)对明清之际佛学影响甚深的湛然和澄观(738—839)都曾引用和讨论《大般涅槃经》的八种比喻说②参见湛然《法华玄义释签》卷16,《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3卷,第927页;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36,《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6卷,第275页。。可以说,在普遍运用比喻的诸种佛经中,《大般涅槃经》的特色在于自觉地采用接连不断的比喻来说理。
第四,在将上述三个层面视为“大般涅槃经体”时,必须解决的问题是:上述文体特征是《大般涅槃经》所独有的吗?如果不是,将金圣叹上述文体称为“大般涅槃经体”的依据是什么呢?这是因为,在金圣叹所熟悉和关注的佛经中,综合运用了上述文体形式的,只有《大般涅槃经》。一方面,从引用、论及的频率来看,金圣叹最关注的佛经为《妙法莲华经》《维摩诘所说经》《金刚般若经》《大般涅槃经》和《华严经》③参见拙著《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金圣叹》第五章《兼奉台禅的佛学思想》,第95页。。另一方面,虽然从《大正新修大藏经》来看,运用“问”“何以故”“所以者何”等问答体和比喻的佛经篇章成千上万,交错采用“迦叶当知”“复次迦叶”等连缀语的佛经,在《大般涅槃经》之外,还有《添品妙法莲华经》《大法鼓经》《大宝积经》《大方广三戒经》《圣善住意天子所问经》《佛说称扬诸佛功德经》等。不过,如果将金圣叹最关注的佛经和采用上述文体形式的佛经加以比对,就会发现两者的交集只有《大般涅槃经》。更重要的是,从金圣叹本人的用意来说,在阐述源自《大般涅槃经》的“月爱三昧”时,与其他佛经相比,模仿《大般涅槃经》文体的可能性更大。
概言之,本文所谓“大般涅槃经体”,侧重于强调金圣叹在化用《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的义理和意境时,于文体形式也多有借鉴《大般涅槃经》之处。必须说明的是,《唱经堂圣人千案·独超案第十三》的文体还有仿效其他文献的成分。比如,就静女人月爱这一比喻来说,“独超案”出自“马大师与西堂百丈南泉玩月”这一禅宗公案,其中“是三昧如八月十五,月光盛满”的意象,盛赞八月十五的月光,可能受到《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4“上堂举,马祖与西堂百丈南泉中秋玩月次”之点明“中秋”的启发①蕴闻编:《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4,《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卷,第826页。。
明清之际江南佛学界兴起征实学风,致力于刊刻方册藏,推崇佛经古注疏,提倡以教疗禅②参见拙作《明清之际文人经学与佛学征实风尚的互动》,待刊。。其中,对于佛经古注疏的推崇,是对唐宋以来舍传从经之风加以扬弃的结果,也是为救治当时空疏浮泛的学风而发的。晚明的高僧大德中,云栖袾宏(1535—1615)尤其重视佛经古注疏,其《竹窗随笔》多次批评时人对佛经注疏的忽视。此外,对于明清之际以教疗禅的学风,先行研究已有深入考察③参见孙之梅:《钱谦益与明末清初文学》(增订版),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9—234页;王彦明:《钱谦益佛教文献与文学研究》第三章第二节《佛教宗派思想》,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219页。,但在华严和天台二教的关系方面,前人主张钱谦益偏于华严,实际上由即中大师和刘心城(刘锡玄,字玉受)师徒、钱谦益、金圣叹、徐增等人构成的天台学群体非常值得重视④参见拙作《明清之际文人经学与佛学征实风尚的互动》,待刊。。
本文拟梳理智顗(538—597)、湛然等天台学者对《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的重视,分析钱谦益等人推崇“月爱三昧”与关注古注疏之间的关系,从而指出明清之际江南佛学的征实风尚对金圣叹的影响。
当我们探究“月爱三昧”在佛教史上的意义和影响时,注意到天台宗的创建者智顗在其佛经注疏中多次援引《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其后,于天台宗有中兴之功的湛然亦关注“月爱三昧”,究其原因,在于诸家试图借用“月爱三昧”来推崇渐修之境界。
智顗《妙法莲华经玄义》卷5援引《大般涅槃经》论述渐修的位数曰:
二,次引众经,明位数多少者。《大涅槃》云:“月爱三昧,从初一日至十五日,光色渐渐增长;又从十六日至三十日,光色渐渐损减。光色增长,譬十五智德摩诃般若;光色渐减,譬十五断德无累解脱。”⑤智顗:《妙法莲华经玄义》卷5,《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3卷,第734页。
这是说,月亮光色从初一至十五、十六至三十的增减,可以比喻作为渐修位次的十五智德和十五断德。在论述位数之前,作者提到学人对“明位数”的必要性或提出质疑,或表示赞成,而作者的看法是:“然平等法界,尚不论悟与不悟,孰辨浅深;既得论悟与不悟,何妨论于浅深。究竟大乘,无过《华严》、《大集》、《大品》、《法华》、《涅槃》,虽明法界平等,无说无示,而菩萨行位终自炳然。”①智顗:《妙法莲华经玄义》卷5,《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3卷,第732—733,734—735页。此说认为《华严》等大乘重要经典既阐述法界平等,又标明菩萨行位。由此可见,智顗依据“月爱三昧”来论述渐次修行的做法,与其既肯定顿悟又崇尚渐修的观念相表里。
从智顗对月性与圆教智断位的相似之处的分析,也可窥见其对于渐修的重视:
月体譬法身。大经云:月性常圆,实无增减。因须弥山,故有亏盈。不增而增,白月渐著;不减而减,黑月稍无。法身亦尔,实无智断。因无明故,约如论智,如实不智;约如论断,如实不断。虽无智而智,般若渐渐明;虽无断而断,解脱渐渐离。举月为喻,知是圆教智断位也。②智顗:《妙法莲华经玄义》卷5,《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3卷,第732—733,734—735页。
在此,作者进一步征引《大般涅槃经》之《如来性品第四之六》“而此月性实无亏盈,因须弥山而有增减”的说法,指出法身实无智断,因无明而有智断,明般若、离解脱都如月之黑白一般渐次变化。对于以“月爱三昧”比喻圆教智断位的说法,智顗十分重视,除了《妙法莲华经玄义》卷5之外,其《维摩经玄疏》卷4、《四教义》卷12都提及此说。在智顗之后,湛然《法华玄义释签》在承袭智顗“智断”说的同时,概括了《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的六层喻意:“初喻善心开敷,次喻行者心喜。三四二喻善根增烦恼减,五喻除贪,六喻爱乐。”③湛然:《法华玄义释签》卷10,《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3卷,第889—890页。
金圣叹等人对“月爱三昧”的关注,折射了明清之际江南文人对佛经古注疏的重视,是当时文学与佛学互动的重要内容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在吴中地区关注佛学征实风尚的天台学群体中,钱谦益、徐增和刘心城都曾濡染“月爱三昧”之说。
钱谦益直接或间接地提及“月爱三昧”,与其推崇修习、崇尚天台、重视佛经古注疏的佛教观有关。其一,钱氏《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卷36引用了智顗《妙法莲华经玄义》卷5有关“月爱三昧”的论述。在解释《楞严经》“如来逆流,如是菩萨,顺行而至。觉际入交,名为等觉”时,钱注所引智顗之说,从“等觉地者,观达无始无明源底”起,至“此即最后智断也”止④钱谦益:《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卷36,周燮藩主编:《中国宗教历史文献集成》第12册,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496—497页。,着重探讨佛教修证的等觉和妙觉境界。重视修习,正是《楞严蒙钞》的核心宗旨之一。钱谦益设立的注经纲领《咨决疑义十科》之第七条就是“闻修增进”,用以救治“行人浮慕圆通,不思真实修习”⑤钱谦益:《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卷1,周燮藩主编:《中国宗教历史文献集成》第12册,第27页。的弊端。另外,钱谦益《般若心经略疏小钞》间接提到了“月爱三昧”。其说引用了广承⑥由明幻轮编《释氏稽古略续集》卷3可知,绍觉法师讳广承,住莲居,双弘性相,启迪英贤(《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卷,第952页)。又据《宗统编年》卷32“(顺治)庚寅七年”条,莲居大真新伊法师寂,嗣绍觉。觉云栖弟子,结庵土桥曰莲居。真依止之,嗣其席(《大正新修大藏经》第86卷)。又憨山德清为撰《绍觉法师赞》(《憨山老人梦游集》卷35,第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2年,第37—38页),其《合刻法华文句记序》提及绍觉法师有《法华经》方面的著作,智河行公将其与《法华经》合刻(《憨山老人梦游集》卷19,第2册,第19页)。钱谦益《般若心经略疏小钞》所引广承之说,当出于此。有关智断的论述:“智果者,无智而智,如白月渐盈;断果者,无断而断,如黑月渐灭。”⑦钱谦益:《般若心经略疏小钞》卷下,周燮藩主编:《中国宗教历史文献集成》第9册,第196页。显而易见,此说源自前引智顗《妙法莲华经玄义》卷5有关月爱三昧的解释,与智顗的“白月渐著”“黑月稍无”“无智而智”“无断而断”等说法相呼应,其侧重点仍然是渐修观念。其二,智顗的弟子隋灌顶法师(561—632,号章安)的《大般涅槃经疏》卷19“梵行品之五”也提到“后一番解月爱”,从钱谦益《楞严蒙钞》多次引用此疏来看,虽然钱氏没有提到其中的“月爱”,但此疏对他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其三,钱谦益对华严宗澄观有关“月爱三昧”的论述,虽然没有直接引用,但很可能也是非常关注的。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卷7和卷28分别提到“月爱三昧”,前者云“五以慈善根力,放月爱等光”①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卷7,《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5卷,第554页。,后者曰“涅槃二十云,譬如月光能令一切优钵罗华开敷鲜明”②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卷28,《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5卷,第711页。,但他没有明确“月爱”之说的出处,为了回答听讲者的提问③参见魏道儒:《中国华严宗通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8—189页。,他在《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21和卷48都援引“月爱三昧”加以解释。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智顗以“月爱三昧”比喻圆教智断位,澄观只是概述《大般涅槃经》的原意:“何等名为月爱三昧?耆婆答言:有六义似,一譬如月光能令一切优钵罗华开敷鲜明,月爱三昧亦复如是。”④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21,第163页。对于主张以教疗禅、宗教合一的钱谦益来说,华严学和天台学一样,具有拯救时弊的意义。钱氏《佛顶蒙钞目录后记》旗帜鲜明地表示“兼综性相,和会台贤”⑤钱谦益:《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卷首,周燮藩主编:《中国宗教历史文献集成》第12册,第4页。。众所周知,钱氏于华严诸祖尤尊澄观,褒奖其华严疏钞⑥钱谦益:《华严忏法序》,《牧斋初学集》卷28,《钱牧斋全集》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63页。,赞誉憨山德清于“华严法界,悟彻于清凉”⑦钱谦益:《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序》,《牧斋有学集》卷21,《钱牧斋全集》第5册,第870页。,且多次赞美含光法师讲澄观之华严疏⑧钱谦益:《题含光法师像二首》,《牧斋有学集》卷8,《钱牧斋全集》第4册,第376页;钱谦益:《题华严法会笺启》,《牧斋有学集》卷50,《钱牧斋全集》第6册,第1618页。。钱氏《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和《般若心经略疏小钞》都大量引用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和《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值得注意的是,钱氏《楞严蒙钞序》谓“与闻草创,共事蓝缕;采掇清凉,佽助旁论者,含光渠师也”,可知《楞严蒙钞》中引用的澄观之说,正是由含光收集整理的,此事亦足证钱谦益对澄观的华严类著述非常熟悉。概言之,在天台学者智顗《妙法莲华经玄义》、章安灌顶法师《大般涅槃经疏》、华严学者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和《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等佛经古注疏的影响下,钱谦益直接或间接地注意到“月爱三昧”。
在江南天台学群体中,徐增也敏锐地感受到江南佛学的征实风尚。他不止一次地褒赞近世学士大夫“好为书写持诵《华严经》”的风气⑨徐增:《善财房建华严期募单引》《梵授庵沙门一乘师书华严经跋》,《九诰堂集》“古文”,《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册,第470、478页。,又多次提及觉浪和尚、三昧律师于吴门讲说《梵网经》和戒律⑩徐增:《送觉浪和尚天界寺说戒》,《九诰堂集》“诗十三”;《送三昧律师还华山序》,《九诰堂集》“古文”,《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册,第382页。,宗教合一也是他反复阐述的观点⑪徐增:《善财房建华严期募单引》《妙高峰元长禅师画像赞》,《九诰堂集》“古文”,《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册,第470、505页。。如前所述,金圣叹在为徐增《怀感诗》所作序中,以“月爱三昧”来象征翻苦为乐、超尘脱俗的诗境,由此可以推测,“月爱三昧”是金圣叹和徐增都非常关注的佛经境界。
值得一提的是,吴中地区的天台学人刘心城亦有可能关注“月爱三昧”。晚明天台宗人幽溪传灯(1554—1628)《性善恶论》亦引用《大般涅槃经》有关“月爱三昧”的论述,其中卷1和卷5都提到阿阇世王在月爱三昧光明的照耀之下身疮痊愈⑫传灯:《性善恶论》卷1,《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57册970,石家庄:河北省佛教协会,2006年,第390页。,卷5转引了有关“月光能令一切优钵罗花开敷鲜明”的论述。传灯《性善恶论》在士僧间流传颇广,卷首有“心城居士弟子刘锡玄同校正”的记载,由此可以推测,包括刘心城在内的江南天台学群体重视“月爱三昧”,当与传灯《性善恶论》对《大般涅槃经》相关文字的介绍有关。
除了弘扬天台之外,金圣叹对于明清之际重视佛经古注疏的风尚也作出了回应。笔者曾经指出,金圣叹曾援引智顗《法华玄义》中的判教思想,并化用其中的圆融三谛之说①参见拙著《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金圣叹》,第95—98页。。以往的研究尚未注意到,金圣叹对交光真鉴《楞严正脉》提出了批评:“有人言交光《正脉》盛行海内。叹便问:‘“文殊将咒”四字,未审作何签释?’人云:‘文殊将咒’哪可签释?’叹云:‘火头,与我烧却交光疏板!’”②金圣叹:《西城风俗记》,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6册,第949页。在此,金圣叹采用了烧却疏板这一激烈的措辞,以表达他对交光《正脉》的不满。由钱谦益《楞严蒙钞》可知,交光《楞严正脉》的不足之一,正是忽视古注疏,所谓“夫其奋乎百世之下,披剥陈言,发挥己见……每师心而自是”③钱谦益:《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卷首《古今疏解品目》,周燮藩主编:《中国宗教历史文献集成》第12册,第12—13页。。由此可以推测,金圣叹强烈否定交光《楞严正脉》,也是出于对《楞严经》古注疏的推尊。
金圣叹采用《大般涅槃经》的文体来阐述“月爱三昧”,无论是翻苦为乐的诗歌之境,还是先隐后显、清凉本体呈露的佛学境界,都显示了空灵澄澈、超尘脱俗、变幻莫测的美学意味,这令我们不禁感叹金圣叹真是化实为虚的圣手。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大般涅槃经》的“遮蔽—显现”思维本身具有迷离惝恍的美学效果,金圣叹在小说评点中一向重视“若隐若跃”“影灯漏月”等隐显变幻之美,自然对《大般涅槃经》“月爱三昧”的先隐后显之境再三致意;另一方面,金圣叹又将《法华经》和《华严经》的“分身”意象糅入其中,更增强了倏忽变幻的神秘意味。金圣叹在文体上模仿《大般涅槃经》的问答体、逐层递进的逻辑结构和以连续比喻来说理,更有助于其“月爱三昧”之境打通文苑与佛境,呈现出变化和超脱之美,折射了明清之际文体创新与佛学征实风尚的联系。
金圣叹以“大般涅槃经体”建构“月爱三昧”这一个案,既是其“领异标新,迥出意表”④廖燕:《廖燕全集》卷14《金圣叹先生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02页。之学术个性绽放的奇葩,又植根于明清之际江南文坛与佛学界在崇尚渐修、重视佛经古注疏、提倡以教疗禅等方面密切互动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