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志梅
在当今粉丝文化形塑的流量经济时代,围绕偶像明星展开的刷量控评、谩骂互撕屡见不鲜,并呈现“日常化”的总体特征[1]。特别是随着水军、职业黑粉的卷入,迷群的身份属性和行动逻辑变得扑朔迷离。2020年由肖战粉丝“2·27事件”所引发的作品下架、平台禁封等连锁反应更激起全社会的抵触情绪。不同于“群氓”式无意识行为,这些因趣缘集结的粉丝群体有着规模化的组织协作系统,他们分工明确、策略调用灵活,甚至操演了从“迷妹”到“小粉红”的网络民族主义实践[2]。但现有研究主要聚焦于网络暴力的道德批判及饭圈文化的价值审思,对亚文化内部“反对谁”的效忠从属关系和身份认同建构鲜有关注。事实上,绝大多数成员是“有意识地将网络迷群作为模拟和替代现实冲突的平台来享受阈限状态下的快感,而这跟现实中是否存在暴力行为倾向几无关联”[3]。为此,本文从极化理论出发,重点就饭圈交流实践中冲突的表现形式、发生机理与演化效应进行分析,以丰富对青年亚文化领域冲突心理与行动的理解。
“群体极化”理论可追溯至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詹姆斯·斯通纳关于个人与群体风险评估差异的研究。他发现实验对象经过群体讨论后倾向于做出更具冒险性的决策,无论其最初的观点与群体决策是否一致[4]。但后继者对此提出异议,他们认为更具一般性和普遍性的“非风险性偏移”同样存在[5]。意识到该问题,莫斯科维奇和扎瓦洛尼首次提出“极化”这一术语,并指出“冒险性偏移”(risky shift)可能只是“群体互动极化效果”的一个方面[6]。此后,几经修补和完善,该理论的核心要义得以确立,研究者普遍认为在观点的同一方向上,群体讨论之后所形成的态度往往比讨论之前成员个体态度的平均值更趋向极端化[7]。
对群体极化现象的生成机制,较有影响的解释包括社会比较理论(Social Comparison Theory,SCT)和劝服性辩论理论(Persuasive Arguments Theory,PAT)两种路径。前者关注群体成员的社会化身份,认为个体基于被认可、喜欢的心理需求,会根据群体规范和价值观持续修正乃至重塑自我认知,最终形成与他人相似但又略显极端的态度和立场以达到自我表现的目的[8];后者则强调外部信息的劝服力,认为信息交流使人们接触到更多有效且新奇的论据,讨论过程中对正反观点和相关论据的辩证思考,造成态度和立场在不同方向上的偏移或同一方向上的强化。需要说明的是,SCT和PAT所代表的不同分析进路并非截然对立,更多时候是联合发生作用以促进群体极化效应的形成。
进入21世纪,极化研究超越社会心理学范畴,经历了从“群体极化”到“公众极化”的重大转向,传播媒介、个人信息处理机制等外部因素的作用开始受到重视。如研究表明计算机中介传播的匿名性特征使少数派意见获得更多的表达机会,群体决策的极化现象因此相较于面对面互动情境更为显著[9]。此外,新媒体环境下选择性信息接触机制—人们倾向于搜寻与原有立场相一致的信息源并对其信赖有加,通过“回音壁效应”(echo chamber)和“极化游戏效应”(polarization game)促成观点的分裂与对立,进而将个人和群体推向始料不及的境地[10];而诸如评论、转发、点赞、关注等社会背书行为,则进一步削减了自我与他者对比中的不确定性,强化了社交媒体语境下的极化作用[11]。
综上所述,以群体互动为形式、社会比较和信息影响为机制的极化研究开启了公众舆论传播的新视角。其摒弃以往垂直型传—受关系框架,通过将作为“受众”的原子化个体相互联结,形成差异化甚至冲突的社会群体研究。在这一过程中,来自新媒体特别是社交媒体的技术支持提供了互动的物质基础。这就启示我们应该在当前社会传播结构下,深入考察不同意见群体的日常交往实践,通过对其话语表达与行动取向的分析,揭示冲突作用于群体身份认同建构的内在逻辑,而不是简单地对群情激化的非理性言行进行傲慢的批判。
饭圈渐成常态的极化尽管被大量训诫、嘲讽和攻击裹挟,伴随强烈的情感表达和暴力对抗,但通过文本素材的加工和组织纪律的约束有所软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教育规训、情感沟通和意义建构的目的。以下从“爆吧”行动切入,就饭圈冲突的传播动员过程展开分析,进而在微观层面揭示成员身份认同和价值共识是如何建立和强化的。
所谓“爆吧”,指在互联网平台上连续发送大量无意义的文字及符号,爆炸式发泄情绪,达到刷屏甚至瘫痪服务器的效果。相同的复制内容、匿名的集体行动以及破坏性洗板留言,以可见的媒介形式让参与者处于集体情绪感应中,不仅愤怒划清敌友界限,而且获得对群体归属和自我身份意义的追逐。爆吧形式上多采用文字口号搭配图片的方式组合出语言的视觉形象结构,经过荒诞不经表情包的加工创造,赋予原型叙事的意义,因此具有极强的传播力和感染力[12]。比如借用大众熟知的明星夸张表情制成动漫图像,辅以“我不会轻易狗带”(go die)、“就是你rap不要停”等文字将粉丝置于同一语境下,释放多元话语空间的同时,有效增加了集体亢奋情绪和交流互动的文化资本。此外,为规避审查,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主流文化中撷取素材进行意义生产和争夺,也成为特定政治机遇结构下的理性考量。冲突中,每当一方以“你大爷不屑用文字辱骂你”“你要忘本,就别怪爸爸教育你这个不孝的逆子”等前现代话语彰显霸权以期获得“碾压式胜利”时,另一方总会通过“民主自由无敌”的现代话语和表情包的盗用、模仿进行“对抗式解码”,而诸如“请你喝广东凉茶”“请你吃四川火锅”等保持队形、重复盖楼的意见表达形式更起到传播的颠覆性效果,使置身其中的个体不断获得承认感和力量感。为维持秩序,新浪微博“超话”论坛明确将“使用文明用语,不发侮辱性图片和私生贴”作为在线纪律,并通过对违规用户的屏蔽、禁言等惩戒措施来完善饭圈管理。
信息社会,冲突具有意义建构的功能[13]。“爆吧”集体行动中参与各方的钳制对抗、戏谑调侃某种意义上也是话语权的争夺。以下选取大量语料就饭圈冲突模式及由此建构的隐喻系统展开进一步分析,以揭示极化现象的深层群体心理和社会观念。
教育与规训。此类叙事突出了自上而下的训诫式话语风格,通过维持圈内或明或暗的圈层边界或抬高自家与拉踩他人强化“自我”与“他者”、“内部”与“外部”的区隔和对立。如强调“爱他就要为他付出一切”的观念,教导新饭“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粉丝”,并将不愿为偶像花费时间和金钱的“路人粉”斥为“白嫖”,提醒已加入者树立饭圈意识。不仅如此,对特定明星的情感投入还会使粉丝进一步卷入到艺人的竞争关系中,展开为偶像争取演艺地位和上升空间的撕番大战。“我家姐姐才是名正言顺的女一号,作为小辈你要懂得先来后到”“A与老戏骨B的捆绑不过是蹭热度,现在是时候让他知道什么叫父爱如山了”。在此,关于长幼有序和家长权威的强调体现的是儒家伦理关系,反映出粉丝对“忤逆”之辈的教训态度。
嘲讽与反讽。指运用夸张、恶搞等独特的符号体系创作出一种风格粗鄙的“内涵文”,享受嘲讽和恶意中伤他人的快感;或以一种自我降格、主动认输的“精神失败法”,承载亚文化群体对社会的集体想象和价值观念。无论是B站中以某偶像歌手“大碗宽面”“你会freestyle吗”为梗的“被嘲”出圈儿,还是采用“跪舔”“吓尿”等自我矮化方式回应负面评价及其他竞争性饭圈挑衅的互动狂欢,都是以过往经历和想象为基础,借助隐喻修辞建构起来的群体共识,既具有认知形式,又体现出强烈的情感和道德力量。由于这种表达策略将话语霸权和符号暴力隐藏在戏谑表象之下,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有游戏和娱乐的成分,某种程度上更趋近后现代商业文化消费者的行为特征。
攻击与威胁。主要以怨怼、愤怒、仇恨为基调,通过提供明确的观点、态度或倾向性立场,形成一种不容置疑的表述框架,进而达到话语压制或控制舆论走向的目的[14]。例如,以散布虚假信息、人肉搜索、刻意煽动粉丝狂热情绪等策略制造话题,或借助手撕经纪人、谴责运营方、联合抵制明星代言产品等方式参与偶像生产过程。由于不断采用极端言行表达诉求或以暴制暴,因此极易引发“饭圈出征”的网络民粹主义。例如一些饭圈会有意用主流舆论价值观审查“对家”明星代言的品牌,一旦发现存在“辱华”或侵犯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表述,就发动舆论攻势开展“狙代言”(要求代言明星解约)。在这一过程中,现代民族主义演变成为一种媒介化现象,对“想象共同体”的认同也因此融入日常生活,并被不断建构、复制、争论和重申[15]。
值得注意的是,投身“骂战”的情绪化发泄并不必然影响策略选择的理性,由于深谙新媒介商业文化环境下“粉丝行为,偶像买单”的传播逻辑,因此一方面以“抡死”“浇水”“出征”等带有人身攻击色彩的词语表达愤怒,另一方面又以戏谑的方式传递温情。类似“你给我听好了,不管是何用意,现在天冷都先多加件衣服”这种“强势话语+神转折”的无厘头造句,在活跃气氛的同时起到暖化情感的作用,以至网友评论“原本以为是来打架的,结果发现大家带的是面包而不是砖头”。
以情感为驱动的粉丝社群由于能够在短时间内调动各类资源进行统一行动,因此不再处于游离不定的模糊状态。相反,特定的参与主体、组织化的动员过程和强大的数据生产能力,使其行为变得有章可循,饭圈由此获得以集体行动处理群际冲突的内在机制。
人员动员。饭圈大多以“站子”(粉丝自组织机构)为基础,以“贴吧”为中心,联合微博、豆瓣、QQ群等多个网络平台招募选拔成员,组成一个线上与线下相结合的庞大群体。对内通过粉丝组织召集—核心粉丝联动—普通粉丝参与的模式进行规模化互动,向成员提供意义生产与认同建构;对外则以增强社会容纳度的方式让更多人对他们支持的明星产生“好感”,并代表粉丝群体与其他组织或人群进行交流合作[16]。由于每个偶像明星的粉丝社群都有着严格的“粉籍”审核、独特的应援标识以及大规模的集体公关,因此能够不断激发粉丝身份感,使其全身心地投入到声势浩大的饭圈争斗中。
组织分工。饭圈并非单一整体,内部存在细化的分类和名称,如按身份,有“前线”“站姐”“黑装粉”“粉装路”等;按状态,有“数据粉”“事业粉”“作品粉”等;按“关系”,有“亲属粉”“类亲属粉”等。不同属性类别的粉丝在话语符号与行为方式上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妈妈粉”采用“崽崽”“宝宝”等宠溺性称呼,“女友粉”使用“哥哥”“老公”等亲密称谓,“角色粉”多专注于特定角色的解读以重建作品意义,“CP粉”则通过情侣关系配对来满足对浪漫爱情的臆想。除上述类别区分外,圈内还存在更具专业性的制度化分工。以核心圈的后援会为例,其具有生产与管理双重功能,下设投票组、视频组、文案组、网宣组等多个职能组群参与打投、转发、控评及反黑事项,平时分工合作,共同致力于粉丝活动宣传和明星形象维护。
数据赋能。互联网时代大数据算法的引入使粉丝日益介入偶像商业价值的创造过程中,涌现出大批的“数据粉”(data fans)。他们打榜、轮博、氪金,以超高的数据生产和消费能力进行所谓的流量制造。日常任务包括:每天浏览明星微博主页,争夺超话势力榜单排名;点赞、评论、转发、举报特定营销内容,净化热搜和词条广场;购买自家明星代言产品并在官方微博“晒单”,证明所粉对象带货能力等。此外,为让偶像在国际竞争中有一席之地,粉丝在群内积极进行翻墙技术指导并在Facebook上注册多个账号参与投票,形成高效的信息分享和内容生产机制。他们将这种刷点击量的网络数据生产称为“为爱发电”,以增加劳动的情感色彩,获得精神层面的满足。总之,不管是对偶像的推崇、认可和喜爱,还是建立在“迷恋”基础上的文本生产、信息交换和社交活动,甚至有着独特符号特征的ID名,都足以营造出生机勃勃的群体氛围。
饭圈借由组织动员过程激发的集体情感,具有确立身份边界和群体认同的作用。大规模的同时在线,高密度的群聚互动,队友的点赞支持,对手的溃不成军,很自然地形成以“圈”为单位的战斗团体,圈子内部次级组群的冲突暂时被搁置。当成员言行是非的评判深受“枪口一致对外”观念影响时,个体想要休战或表达与主流意见相左的论调,很可能遭遇排挤和感到明显地不受欢迎[17]。在这个意义上,“集体行动中的情感,不是简单的资源或工具,而是斗争的动力”[18]。
饭圈的组织、交流及对“敌对者”的口诛笔伐源于粉丝围绕共同支持的偶像建构共同体,并在其中发展身份认同。与此同时,这种在冲突中确立的身份认同又推动他们更频繁地与外界发生冲突。以下就饭圈之间及其内部不同属性粉丝的争斗逻辑展开阐述,进一步廓清极化现象的深层发生机理。
饭圈内部呈现同心圆式的权力结构,核心层是经纪公司首肯的后援会、“反黑”站数据组等职能组群及拥有话语权的“大粉”,次一圈是一些资源产出型图站、影响力较小的组群及忠实粉丝,最外圈才是数量最多的普通粉丝[19]。成员地位主要体现为实践经验、技术能力以及独家信息渠道等方面的差距。因此,从一名普通粉丝晋级为“大粉”,除强烈的参与意愿外,往往还需具备一定的经济实力或组织能力,抑或在视频剪辑、文案撰写等方面拥有一技之长。圈层化结构中,如果说“圈”是共同信念、集体认同、成员聚合的理由,那么“层”则是次序、机制和地位关系的表征[20]。在这个意义上,超话级别、“铁粉”标识表面是粉丝劳动付出的象征,用以获取自我炫耀及价值实现的满足,深层则是权力体系的衍生,并由此造就身份观念上的“鄙视链”—如跟拍艺人和负责出图的“站姐”看不起只会看剧、随缘追星的“屏幕饭”,“屏幕饭”里有钱为偶像打榜应援者又看不起“白嫖粉”,以及“荣耀元老”相较于“初级粉丝”的优越感。近来,区别性意义则更生动地反映在“粉丝”这一笼统身份下“私生饭”(为满足个人私欲,跟踪、骚扰、偷拍明星隐私的粉丝)、“脑残粉”(幼稚、反智、疯狂、盲从,极易被情绪绑架和煽动的粉丝)等贬义称谓的流行。每当群体极化出现时,圈内这种潜藏的对抗性更容易被触发并沿着圈层化结构建构出来,从而使鸡毛蒜皮的口角之争升级为严重冲突。
圈层化结构要素并非极化产生的充分条件,关键还在于能否从冲突指向上提取出观念的合意,而其中情感化的表现形式往往会获得最大程度的共鸣。由于饭圈的秩序和团结很难完全依赖制度,所以尤其注重情感联络,经常在线上线下频繁互动,以强化共同情感体验,激发粉丝参与动力。情感动员的方式主要包括:使用本“饭圈”独特符号,在形式上标识粉丝与非粉丝、此圈与彼圈的界限;夸大偶像不良境遇,通过制造悲情不断“虐粉”;购买营销号或炮制花边新闻来攻击竞争对手,以此凸显对所支持明星的偏爱、追捧及维护。特别是“××,闹他!”“赢了一起狂,输了一起扛”等鼓动性很强的口号,因表达直接、传播迅速而极易获得圈内成员的积极点赞,确保占据热搜的同时,力压对方粉丝的声音。当然,也正是由于推动群体对抗的动机更多诉诸情感而非理性,粉丝身上呈现鲜明的“游牧式主体性”特征[21],即他们能够根据需要灵活调整自己的效忠从属关系,穿梭于不同明星间,有些甚至在“脱粉”后“回踩”,以此发泄遭背叛的失望情绪。根据《2018微博粉丝白皮书》调查结果,超过60%的粉丝不到一年就“爬墙”[22],饭圈也将这种情感专注度只能维持三个月的粉丝称为“三月粉”。
饭圈文化撬动着巨大的流量经济,被资本确认为投入少回报快利润丰厚的产业。因此,当下的控评、屠版、拉踩等极化现象背后时常夹杂着更为复杂的商业动机。如为制造出迎合受众的明星形象,培育忠实粉丝,社交媒体大力宣传“触手可及的偶像”“我们将由你们创造”,从而赋予广大粉丝见证偶像成长、参与娱乐造星的权利—粉丝通过付出大量金钱或时间来换取运营方对偶像发展的影响权,运营方则以团队站位、出场顺序、广告代言等待遇标准许诺粉丝。这一以权利贩售为逻辑,涵盖选拔、培训、出道等环节的养成系偶像生产模式,不断刺激粉丝重复购买周边产品、为喜欢的角色打榜应援与声讨不公,以将明星受关注度转化为可量化的价值[23]。若从这个角度重新审视粉丝的规模化互动及饭圈间的暗中角力,可以发现其不过是平台和资本用以带动数据热度、实现商业变现的机会。如为争夺明星势力榜排名,粉丝需要购买售价两元的虚拟道具鲜花,单靠这一项新浪每年就可以获取上亿元收入。在被主管部门叫停后,平台又尝试针对特定明星的限时“V+”会员资格售卖,并将购买人数作为明星流量“脱水”的数据证明。如法炮制,在肖战粉丝举报同人作品引发全社会争议后,肖战新歌《光点》随即被送上华语乐坛第一支销售额破亿的数字单曲宝座[24]。饭圈集体情感的数据化和商品化使粉丝逐渐变得感性、冲动和易受掌控,并最终沦为文化工业中被资本收割的“韭菜”。
综上所述,以冲突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极化现象频繁发生,源于饭圈内生的独特运作机制:具有圈层化的组织结构,用于标识粉丝在圈内的地位和影响大小,但不具备支配性权力关系;能够产生观念上的合意,一呼百应激发粉丝集体情绪,却无法通过制度规范对成员加以管控;使粉丝参与到以流量为核心的资本运营中,可作用局限于新鲜感和话题度的数据制造,很难防止一哄而上的“乌合之众”状态出现。因此,与自由进出、平等交流的“共同体”设想不同[25],网络传播时代迷群成员的交往实践加剧了日常极化的激烈程度。
当今“饭圈”化状态跨越众多领域,无论是相声表演现场粉丝手中为“角儿”们挥舞的荧光棒,还是竞技体育中围绕某一运动员建立的讨论量过百万的微博话题,都表明其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网络社群行为模式。为此,还需要结合外部媒介环境,就饭圈极化可能的演化方向和内外部效应进行讨论,以此反思冲突逻辑的潜能和限度。
如前所述,饭圈日常极化的深层逻辑驱动着分属不同圈层背景的粉丝无休无止地争斗。但激烈的话语对抗和激进的电子抗争有时并非为了改变外部意见,而是意图在内部获得一种新的生命力。“小撕怡情,大撕伤身”,冲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不少粉丝就是以此在虚拟世界里表达对所追随偶像的忠诚,强化亚文化身份认同的。但万人刷屏的人海战术在增加集体行动仪式感的同时,也有着深刻的传播局限。对图像的选择性记忆和对文字的选择性过滤容易使参与者陷入能指狂欢—内容生产泛化为复制粘贴,从而使速度取代深思、分心取代专注、情感模糊了意义。表意效能消失殆尽的后果可能是:以ID肉盾的方式,淹没了不同声音,也消灭了个人交流的可能空间[26]。特别是随着单个的人成为集体一员,个体人格受极端情感性活动和群体舆论压力影响而发生变化,更容易沉溺于暴行、纵情于狂欢[27]。“不良粉丝文化”引发的社会质疑就是典型例证。如今,每个饭圈都流通着严格的纪律规训,告诫粉丝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不行。但总会有一些“歇斯底里”的人因对偶像的极度痴迷而失去理智、行为过激,以至小题大做。有意思的是,因个人公开传递消极情绪造成的负面影响通常更容易招致“自己人”的指责,大家闻风而动,以微博评论或私信谩骂群起而攻之,那些一定时期没有发言的不活跃者,反而会遭到恶意对待甚至集体驱逐。饭圈据此处理问题,似乎与孰是孰非无关。另外,每当粉丝将自己与其他社会群体进行有意识地区分时,这种“我群”与“他群”之争烘托出的对抗关系也直指极化观念在饭圈文化领域的蔓延之势。当无数消极言论同“以爱为名”牢固捆绑,争吵冲突就会被参与者从象征性角度加以积极转喻,它关乎命运共同体的荣誉感,因此呼吁有同样情怀的成员一起参与,且认定自己握有行为正当性的依据[28]。
可见,这种以强大视觉冲击展示出来的一致性,正从另一个角度折射出参与者在理性沟通、深度交流方面的欠缺。而如何跳出情感化游戏的行动策略,既依赖参与者媒介素养的提高,又需要国家的制度设计。对此,中央网信办“清朗”行动就饭圈互撕等价值导向不良的信息和行为展开专项整治,中宣部也印发《关于开展文娱领域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督促网站平台调整产品功能设计,探索构建饭圈管理长效机制,以规范和引导粉丝群体理性追星。
互联网时代,饭圈日常极化的影响时常扩散至群体之外,产生更为持久且指向不同的作用。一方面,媒介技术赋权使饭圈中具有较强影响力和号召力的核心粉丝能够参与明星及经纪公司的市场营销策划,促进粉丝的职业化发展;另一方面,网络空间中不同文化、立场和价值观的相互碰撞也可能激起更多摩擦,加入明星黑吧发表恶言恶语也就成为社交媒体环境下追星模式的组成部分。当零星的网络暴力汇集成群体极化的征兆,伤害性远不止逼迫对方关闭评论或停更微博。民族国家的归属成为新传播技术打造的全球同一言论场中个人最重要的身份标签。“像爱护爱豆一样爱国”“祖国才是大本命”等宣言在消弭追星与政治运动边界的同时,为个人认同提供了强烈而丰富的情感资源。但需要警惕的是,网络民族主义激发的公众情绪,在现实挤压下可能异化为以“爱国”为名的暴力冲突甚至社会泄愤事件。其间,多重身份的价值取舍不可避免地涉及各派势力对民族主义的策略性利用,因此极易与民粹主义结合而恶化为大规模的冲突性运动。
那么,“饭圈出征”之所以能够使民族主义实践于网络亚文化,其背后的结构化脉络又为何呢?应该说,在国家、资本和个人的博弈中,网络民族主义更容易赢得大众支持和官方认可,互联网科技公司也能够在不触犯政治的前提下获得更多商业机会和曝光效应。因此,“爱国”成为最佳的实践载体,有效组织起一群在集体化与个体化之间寻求满足的网民[29]。
本文以“日常极化”切入饭圈争斗现象的阐释,对其表现形式、发生机理与演化效应进行了考察。研究显示:第一,与传统极化理论强调的“群体无意识”不同,社交媒体环境下饭圈的传播动员模式表现出高度的策略性。他们以“爆吧”手段刷屏,达到视觉上的冲击效应;将情感表达隐藏在戏谑化符号中,借助隐喻修辞进行意义争夺;通过有组织的分工合作,完成冲突的规模化生产。尤其重要的是,饭圈以统一行动强化“我群”与“他群”划分的同时,留给成员自由选择的空间,允许其在集体发声中代入个人情感、语言创新和表情文化,并融合大量政治和社会热点元素,从而得以在情绪感应互动中实现身份认同建构的目的。第二,现实中愈演愈烈的饭圈对抗凸显出青年亚文化实践中参与主体的尖锐对立,需要进一步发掘群体极化的深层运作机制。首先,普遍意义上的极化行动主要受饭圈内部圈层结构驱动,不同圈层背景无形中衍生出某种权力关系,削弱了更具包容性的多元讨论;其次,互联网的开放性使“情感”变得更具有传染性,利用社交媒体塑造情感对抗成为强化群内一致性和群际差异性的重要途径,因此不能简单地将网络冲突归咎于参与者媒介素养缺失;最后,商业资本对饭圈文化的全面渗入,使以数据方式展演的集体行为成为流量经济新特征,权力场内的撕扯和割裂造就了圈层间的区隔与对立。第三,作为观察年轻一代思想动向和动员机制的典型个案,对饭圈日常极化向非粉丝社群蔓延的趋势应予以更多关注。不同圈层的持续对抗以及由此发酵出的极化情绪不仅抑制内部多元意见表达,进而导致群体分化、重组,而且采用饭圈对立式战争状态来理解复杂政治、社会、文化运转容易造成攻击目标的转移与泛化,特别是泛政治化内核和泛娱乐化表现形式的“饭圈出征”,有使网络民族主义异化为以“爱国”之名进行报复牟利行为的潜在危险。
饭圈日常极化现象刷新了对新一代网络亚文化人群的认知,也带出以社交媒体为场景的群体极化研究的理论盲点。过往分析框架借用“乌合之众”这一意象将青年网民描述为数字时代的群氓,并冠以“非理性”“狂热”等标签。但在本文深入“饭圈”这一特定类型群体的日常交往实践后发现:第一,参与爆吧的成员尽管大多从微博、贴吧、论坛等社交媒体集聚而来,彼此在线下并不认识,但在群体内部有着强烈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既源于对所粉对象的情感投入,也与网络空间中经常发生的、高度组织化的集体行动密不可分。研究表明,粉丝们对明星的喜爱不仅停留在打榜、轮博、氪金层面,而且会进一步把艺人间的竞争关系视为群体内务,引发激烈的网络战争。这种日常极化状态迫使成员不得不加强组织,团结起来形成集体性力量。第二,饭圈的核心成员通过日常频繁的组织动员演练,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表现出高度的媒介驾驭能力和政治意识。作为成长于商业传媒环境中的亚文化群体,粉丝们熟知公关策划、营销造势乃至抹黑他人的套路。因此对偶像的公众形象维护,不是单纯认定自家爱豆就是比别人要好,而是会对相关报道进行客观求证,分析负面评论的发布来源、炒作手法,并根据舆论热点的周期性规律制订统一的行动方案和媒介策略。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尽量避免涉及政治性议题,并在事实层面做好“爱豆”和“爱国”之间的平衡。应该说,追星中高度切身化的日常体验锻炼出更为成熟、积极和多样化的参与能力。
最后,本研究也将为当前社会广泛关注的饭圈乱象治理提供有意义的启示。鉴于粉丝经济已成为驱动文化产业增长的重要力量,一味从宏观层面展开的批判理路可能难以适应实际。本文关于饭圈日常极化的考察通过对粉丝群体话语行为、情感体验以及由此衍生的文化特质分析,揭示了更为丰富和复杂的集体身份生产机制。在此基础上,结合新媒介商业文化环境就饭圈极化现象未来可能的演变、潜能及限度做了进一步讨论。研究所发掘的经验对激荡起青年群体正能量,还饭圈一片清朗空间具有重要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