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永涛
网络文学经过20多年的发展,网文读者和作者群体发生了世代更迭,以Z世代为主(出生于1995—2009年的青年人口),相近的年龄、成长经历和兴趣爱好,使得年轻作者的表达更易获得读者的共鸣。CNNIC公布的第49次《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 2021年12月,我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5.02亿人次,较2020年12 月增长4145万人次,占网民整体的48.6%[1]。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发布的《2020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显示:2020年,阅文集团新增网文作家Z世代占比近80%,“90后”作家成神霸榜,“00后”作家亦崭露头角;阅文集团用户Z世代占比近60%,其中“00后”占40%[2]。Z世代是互联网原住民,成长于丰裕社会,对精神文化需求有着更高的要求。随着他们成为网文作者和读者的主体,网文题材、风格和互动方式等也必然发生相应的转变。同时,网文平台的发展遵循着注意力经济的逻辑,网文平台借助于大数据、算法等技术探知网文读者的内在欲望和情感需求,并推出各种相应的功能,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并决定注意力的分配,因此Z世代的网文阅读行为也深受网文平台的形塑。
网络文学的生产与再生产是互联网平台、网文作者、网文读者三者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结果。在已有的关于网络文学的研究中,主要有以下几种研究路径:一是运用劳动过程理论分析网络文学生产过程中的劳动控制和抗争研究,指出平台资本通过制造梦想、技术控制、产量竞赛、创意规训等手段,实现对网络作者的劳动控制,从而使得网文写作呈现为一种异化劳动的状态[3][4]。二是从文学的角度对网络文学进行文本分析,从中探究各种类型化网文,包括霸道总裁文、穿越/重生文等的叙事结构[5][6][7][8]。三是从粉丝经济、粉丝文化的角度探讨网络文学。受詹金斯对美国粉丝文化研究的影响,在网络文学研究领域引入粉丝理论,粉丝通过新型社交模式推动网络文学的生产[9][10]。这一研究视角的重要性在于读者代替作者、文本成为研究的核心,体现了读者的主体性。拉德威在对主妇阅读浪漫小说的研究中,就指出主妇阅读浪漫小说是一种反抗父权的行为[11]。四是从平台资本主义的角度探讨网络文学生产的逻辑。随着资本逐渐介入网络文学,网络文学的生产与再生产越来越受平台资本主义的影响。在平台资本主义下,网络写手的网文创作过程是一种情感劳动,他以满足读者的情感需求为创作方向,而读者的受众劳动成为网文公司经济资本的来源,媒介环境、数字技术连同版权制度共同促成了读者注意力与创造力的货币化[12][13]。
网络文学的生产与再生产是一种基于爱欲的生产,尤其是在实行VIP付费阅读后,网络文学生产具有明显的粉丝经济属性。2013 年以后,腾讯等互联网巨头陆续收购了一批网文IP,并以此为基础构筑互联网“泛娱乐”产业链,互联网资本全面介入泛娱乐产业,并依托粉丝经济打造其泛娱乐产业,因此粉丝经济是平台泛娱乐产业的重要一环。现有的关于网络文学粉丝经济的研究没有将粉丝经济纳入到平台资本主义下来考察。而在平台资本主义对网络文学生产的研究中,主要研究网络文学的商业化逻辑,却忽视了对网络文学读者群体的分析。当前,网文阅读方式和风格发生变化,更注重游戏性、趣味性、即时互动性,这与网文读者群体Z世代的特征是分不开的。因此,当前网络文学的生产是网文读者与互联网平台互构的一种结果。本文的研究问题是,在移动互联网平台下,网文读者的群体特征以及他们的阅读方式,网文读者与互联网平台之间是如何互构的。
笔者从2020年12月至2021年4月通过网络民族志和深度访谈的研究方法,对网络文学的生产过程进行了研究。一是在网文App上观察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互动,并在龙天空、知乎等网站上搜集相关网络资料。二是分别对网文作者、读者、网文平台的责编进行了深度访谈。
当前,网络文学读者和作者以Z世代为主。网络文学作者与读者具有很大的同质性,大多数网络文学作者都是从读者转变而来,他们在读了几年网络文学后,就开始有了自己创作的欲望,有的从同人开始,有的直接原创。大多数网络文学读者从小学阶段大概10岁就开始网络文学的阅读。他们主要通过手机App阅读,譬如起点、晋江、QQ阅读、番茄小说等等。Z世代生活在丰裕社会,但是同时也面临着社会竞争的加剧和内卷。社会的转型与巨变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青年的精神困顿和贫乏,表现为对国家崛起乐观与对个人未来悲观的反差。Z世代群体的特征必然会反映在他们的网文娱乐文化需求中。
以“95后”“00后”为主体的Z世代群体有着前所未有的代际特征。他们的父母大多数是初代独生子女。当初代独生子女开始进入婚育年龄,他们的家庭大多失去了亲属网络,“原子”式家庭结构开始在我国社会大规模蔓延。在家庭关系内部,他们的成长经历中不再有过往代际的中国式大家族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的经常性往来和陪伴式成长。在家庭关系外部,他们同样面临着过往代际从未面对过的社会环境,城市化的进程不断加快,人口流动频繁,即便农村社区也开始半陌生化,缺乏日常性的同龄人陪伴式成长。过往代际的孩子一直是在邻居的阿姨和亲戚的叔叔、游戏玩伴和学校等各种各样的网络中成长起来的,而“家庭”独自抚育孩子,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没有的,家长即便能够陪伴孩子,也做不成孩子的朋友[14]。因此,Z世代作为整体性代际特征的群体性孤独气质开始愈发强烈,并且随着“00后”“05后”等代际的自然更迭被进一步强化。
群体陪伴式成长作为人的成长和进化的一大基本属性,当其不能通过家庭、邻里、学校和社会满足之后,并不会自然消失,而是向外部寻求新的出口和路径。于是广大青少年在移动互联网的虚拟社区中不断聚集,抱团取暖,这正是基于陪伴式成长的基本需求[15]。而网络文学所创造出的人物和世界,正好满足了他们陪伴式成长等亲密关系匮乏的直接情感诉求。
《斗破苍穹》《斗罗大陆》等书……至少给我们带来过快乐。给我们压抑的生活带来了放松。让我们的精神可以跟着萧炎、唐三一起旅行。我们为萧炎扮猪吃虎感到快意,为小舞的牺牲感动,为王林对李慕婉的坚守感到揪心,为辰东永远填不完坑想骂人……哪怕偶尔逻辑不通,设定打脸,我们依旧是看得很开心的。因为我们真的,做阅读理解已经很累了。我们这些凡人不想在休闲时候再给自己“理解作者含义”的负担了(网友“G-22已疯”对知乎帖子《为什么00后更喜欢那种快餐式的网络小说,而不是金、古武侠小说?》的跟帖,2018-3-21)。
对“80后”网文读者来说,男性爽文的套路是屌丝逆袭,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女性爽文的套路是霸道总裁只爱我,虐恋多少回也不变心。然而随着网文阅读群体世代的更迭,网文的套路和风格呈现出新的特点。对于“80后”来说,他们还有着较大的向上流动渠道,他们或者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或者通过创业实现人生价值。然而随着社会阶层的逐渐固化,人口年龄结构由金字塔型向上下相同的摩天大楼型结构转变[16]。Z世代青年群体的上升渠道越来越狭窄,无论是学业上还是职场上的竞争都越来越激烈和内卷[17],青年群体所流行的躺平话语也是针对现实困境的一种心理释放和话语调侃。
小影,出生于1999年,来自江西上饶农村地区,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已经成家了,父母都在家务农。小影从小在农村上学,后考入江西一所专科学校。2000年毕业后,在南京找了一家只有十几人的小公司,公司员工都是“95后”。每个月的工资3000元,包住不包吃。工资也仅仅够每个月吃饭以及日常开支,攒不下什么钱。对于未来,小影想着是回老家,但现在也只能先在这家公司干着。小影日常交往的范围主要在公司内部。由于交际面窄,也没有女朋友。小影上班摸鱼,下班的时候看看网文、追追番、打打游戏,他感叹道:“做条咸鱼也很好”(小影,2021-1-8)。
由于Z世代面临着社会向上流动难的困境,所以屌丝逆袭文已经不流行了。“00后”喜欢看的yy、穿越、种马小说,这些类型的小说大多是极度脱离现实,想象力爆棚的产物。玄幻小说离现实遥远,想象力也更奇谲诡异,世界观更为光怪陆离。2020年随着电视剧《赘婿》的火爆而流行赘婿文,赘婿中的主角不再需要经过艰苦的逆袭,而是已经技能加身,读者很快就能期待到被打脸、主角碾压强者的爽感。随着情节的推进,读者的期待不断得到迎合,这些期待往往是读者求而不得的,来源于人们生活里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幻想。2020年网文圈还流行签到流。在这一流派中,主角往往处在有签到系统的环境。每获得签到机会,人们就能像游戏中“抽卡”一样,拥有一次技能加身的机会。而幸运的主人公,每次都能抽到好牌,最后凭借各类开挂技能,走上人生巅峰。
正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即便通过个人努力也难以达到其他人的高度,所以寄希望于开挂的技能,或者开金手指,从而实现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梦想。读者代入主角,在都市各种厉害、各种无敌,以此减轻他们在职场上、学业上的压力。
Z世代是与互联网相伴而生、浸淫于数字化环境的“数字原住民”,移动互联网平台已经全面接管他们的文化娱乐消费生活。Z世代生存的移动互联网环境影响了他们的文化娱乐方式,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全新的超级注意力模式,在这种注意力模式下,注意力的焦点在不同任务间不停跳转、喜欢多重信息流动、喜好刺激性的东西、不能容忍单调乏味[18]。手机和平板电脑的便携性和移动性,使得他们在移动互联网上的文化娱乐方式具有快速、即时、碎片化、随时切换、缺乏深度等特点,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网文读者主要有两类:一类是资深读者,一类是小白读者。对资深读者而言,他们往往网文读龄在10年以上,已经非常熟悉网文的套路和模式,看一眼目录就知道故事情节。随着他们的阅读品位和审美的不断提高,一般的网文题材很难吸引他们,因此经常进入“书荒”阶段,除非有新的题材、新的设定才能够吸引他们。小白读者相对而言,要求就比较低。而且网文读者大多数是书粉,不是作者粉,他们对网络作者的黏性不强,关键看题材是否吸引他们。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网文强调“求新求快”,因为网文的竞争对手是短视频、直播、手游等娱乐产品,如果不能实现快速更新,他们就很可能被切换到其他娱乐产品中去。
网文的一章往往控制在10分钟以内,并且每章可能都有爽点,读者在短时间内可以获得很强的刺激,收到即时反馈。“坐着地铁的时候,十几分钟的时间看网文能看好几章,每一章都有爽点,看完后感觉又充满干劲了”(澈澈,2021-3-10)。这满足了Z世代即时、快速、碎片化的阅读习惯。并且网文题材不断推陈出新。网文一本书火了,能带起一阵风潮,如同网络上的热点,来得快,去得也快,譬如赘婿文在网文界也只火了一阵,题材已经不算新颖。“从初中开始看网文,今年25岁了,一直在看玄幻、奇幻、都市异能,很少看言情和悬疑。网文没那么吸引我了,因为很少有让我眼前一亮的小说,所以就尝试自己开始写”(采诗,2021-4-8)。
当前,网络文学阅读呈现出娱乐化、社交化、大众化、商业化等特征。网络文学的商业化开始于起点小说网2003年开创的VIP付费模式,2018年后,掌阅、番茄、七猫等移动端免费阅读平台兴起,对网络文学VIP付费模式构成猛烈冲击。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网络文学阅读和看综艺、追番、看直播等娱乐休闲方式类似,由网文读者组成的粉丝社群具有很强的互动性,并参与到网文的生产与消费中去,从而使得网络文学的阅读方式呈现出亚文化转向。他们或者通过发弹幕(本章说、间贴)吐槽、表达认同,或者嗑CP,或者玩梗、写同人文、打赏,粉丝的讨论越热烈,亚文化的生产与消费行为越频繁,也就越能够为网文带来热度,从而进一步受到平台的推荐,吸引更多的流量。
为了与提供免费阅读模式的平台抗衡,起点中文网于2017年在起点读书App上线了评论功能“本章说”。它借鉴了二次元网站的弹幕功能,读者可以在任何一处文字下点评,也可以在别人评论下回复,为网络文学增添了社交元素。此后,其他平台也相应上线了类似功能,增强作者与用户之间的黏性关系,让用户更加了解作者的同时,作者也能通过网友评论激发灵感,迸发出更多创作源泉。
2020年阅文全平台单年本章说数量近亿。本章说主要起到了以下几个作用:一是科普。网文篇幅长达数百万字,作者往往在书里埋了大量的线索和伏笔,很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需要一群老读者,在本章说里分析作者的意图,适度发散、吐槽,引领新人。读者发现作者伏笔,做出了准确预言,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作者收回的伏笔,会有读者及时解释,不需要返回查询。二是吐槽。本章说里有大量的吐槽,带有娱乐性和游戏性。当读者发现槽点时就可以立即针对槽点一吐为快,并可以得到其他读者的回应,一起吐槽,而不用到评论区去评论。三是共情。不管是吐槽还是认同,都引发了读者的共情体验,即原来其他人和自己有一样的阅读体会,从而获得一种共情感。
“我喜欢章说中那些或执着科普或脑洞大开的书友们。他们的存在让我觉得看小说是一件十分热闹的事情,跟一群人一起看小说更是一件十分让人开心的事情”(网友“逆流而下”的知乎帖子《有趣的章说:如果不看本章说,你可能白看了一本〈秦吏〉》,2020-8-17)。
弹幕营造了虚拟共享时间,形成虚拟的共时性,生成的集体氛围与情感联结深受“Z 世代”欢迎,成为他们排遣孤独的重要途径[19]。因此,弹幕的虚拟共时性,使得共同阅读成为可能,这也就帮助读者抵抗孤独,从而实现了陪伴的功能。
CP也就是Cupleing,嗑CP也就是嗑Cupleing,小说中的两个角色可以任意配对。“嗑CP”中的“嗑”借用于“嗑药”这一词语,用来表达和形容对某对CP的喜爱就像是“嗑药”一样上瘾,可以从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和快感,甚至达到难以自拔的程度。所嗑CP往往都有完美人设,或者是高岭之花,或者是美强惨,代表了美好、优秀、纯粹等品质。CP粉会经常互动并信息共享,通过观察和解读肢体表情、微表情、语言等各种小细节,一起脑补剧情,寻找糖点,一同去寻找CP在一起的蛛丝马迹,发现CP“发糖”时一起撒花狂欢,并大呼kdl(嗑到了)。
“嗑CP”主要是单身青年女性,而CP也主要是男男CP。随着独生子女政策的实施,经济社会的发展,女性从小被家庭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被教导自立自强,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她们也越来越追求自我价值和自我实现,同时兼具独立、自信、理性、感性、善良等综合气质,传统言情剧里的贤妻良母、傻白甜等女主角形象越来越难以吸引她们。然而身为女性,她们在事业、家庭中都处于弱势,她们不满足传统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内心深处渴望两性平等,在精神上有着较高的追求。而耽美作品营造的爱情是唯美的,不同于常态言情作品必然会结婚生子的结局,同性之爱以追求爱情和快乐为主要目的,其爱情纯粹程度比传统言情作品更高,如此营造的爱情更具美感。她们通过耽美作品来寄托自己对男女之间平等之爱的追求,渴望有一段旗鼓相当、双向奔赴的唯美、纯粹的爱情。
青年对爱情充满了浪漫的期望,然而随着亲密关系的商品化[20],现实生活当中很难遇到理想中的浪漫之爱。加之学习、工作繁忙、交际面窄,难以遇到爱情,于是CP粉将他们对理想爱情的想象投射于CP之上,并在嗑糖中弥补现实生活中所缺失的“糖分”,以此排解现实生活中的压力与烦恼。而且读网文、嗑CP这一行为时间、经济成本低,没有什么风险,可以替代现实生活中的情感经营,满足青年的情感需求。
“嗑CP真的特别快乐(我都不知道为啥那么快乐),快乐到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们画画、写文、翻译、剪辑,我就是因为嗑CP开始我的写文生涯的。很多人都能为CP做许许多多的事,这也是嗑CP神奇的地方”(网友“糕心”对知乎帖子《如何看待当下越来越多人喜欢嗑CP?》的跟帖,2020-3-1)。
网文不仅是一个“文学”作品,它更大程度上是一个商业产品。因此网文作者需要具有把持青少年文化和网文市场方向的能力。网文作者的年龄通常都非常年轻,并随着读者年龄的更迭而不断地更新换代,相似的年龄才能够更好地玩梗。梗是作者和读者附着于文本之上的集体创作,以诙谐、幽默为取向,从而使得共同阅读、快乐阅读成为可能,进而增加了用户黏性,做出追读这一行为。网文作者可以非常巧妙地利用“本章说”这个功能,不断地造梗、玩梗、隐蔽互动、自我吐槽,加上粉丝读者的积极参与,与微信群、书友圈的联动,在底层的故事文本之上,又多了一层书友构造出来的集体创作。通过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形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圈子,形成良好的互动体验,并不断吸引新人进来,进而参与到网文的生产与再生产中去。
“没有梗产出的小说不是好小说”。作者和读者可以通过本章说共同制造海量的梗,这些梗都是在作者有意的塑造下和读者的讨论中形成的,到了网文后期,解抛梗几乎无处不在,并引起无数人的吐槽、点赞、评论、大笑。这也契合了当前网文的幽默风格和互动趋势。
网文消费不止步于“订阅-阅读”这个环节。网文的热度非常依赖粉丝的为爱发电行为,他们因为喜爱而不断地进行着写同人文、画画、剪辑等附着于网文的二次创作,不断“扫文”“推文”,向其他潜在爱好者“安利”,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充当了网络平台的免费劳动力,提升作品的话题性和关注度,对创作起到激励作用,也承担了吸引新读者进坑的任务。他们主要在微博、微信、豆瓣、LOFTER 等社交媒体或同人社区进行创作。2020年,《诡秘之主》微博话题阅读量超1.4亿人次,讨论166.3亿人次,微博超话相关帖子超1.2万个。
159 Clinical analysis on pregnancy complications of senile pregnant women
“书评区陆陆续续来了好多大佬,有前期活跃后期不活跃的,也有新来的很活跃的大佬。就我看到的大佬们有做衣服的、有做人设图的,还有一系列卡牌人设图,以及数不清的段子和梗,有的真的笑死人。对了,管理员还时不时组织个小长文大赛,其间也涌现了很多不错的同人文,真的挺怀念那段追连载的日子”(网友“一骑绝尘”对知乎帖子《大家对待不去晋江花钱看正版小说,跑去看txt的行为怎么看?》的追帖,2021-11-15)。
网文读者兼具读者和消费者的双重身份,而在移动互联网下,他们的消费者角色使得其阅读行为被监测,并将阅读行为转化为消费行为,即充值和打赏,这决定了网文作者和平台的直接收益。网络文学阅读有两种模式:一是免费阅读,二是充值付费阅读,充值付费阅读不同的网站有不同的模式。以晋江文学城为例,它根据充值的金额而成为初级/中级/高级VIP,不同等级的VIP购买章节的价钱不同,在网站论坛中拥有的权限也不同,晋江文学城初级VIP是0.03元/千字。投月票即消费达到一定额度的读者有权获得选票,参与每月一度的“优秀VIP作品”等的评选。而充值、投月票、打赏等可以积累相应的粉丝值,例如起点的最高粉丝级别是盟主。2020年盟主MVP《万族之劫》收获“盟主”827位。
不同于传统的被动阅读者,网文读者具有主体性,他们通过发本章说、嗑CP、玩梗、写同人文等亚文化形式参与到网文的生产与再生产中去。网文读者的亚文化参与行为,不是一种个体行为,而是拥有相同兴趣的读者通过本章说、嗑CP、玩梗等功能找到兴趣组织,满足社交需求,并有效引发相应网络文学作品读者群体的共情体验,获得愉悦,并在亚文化的生产中获得满足感和归属感。
Z世代网络文学阅读方式的亚文化转向所遵循的是粉丝经济的逻辑。然而它不仅仅是詹金斯意义上的参与式文化,还需要纳入互联网平台经济中去考察,粉丝经济已经内化为互联网平台经济的重要一环,因而具有新的内涵。网文读者的行为受到互联网平台的引导和形塑,粉丝所有的行为包括点赞、评论、嗑CP、衍生创作、消费等都会转化为数据而进入互联网平台的注意力经济逻辑中去。因此,需要从注意力经济的视角来理解网文读者的阅读方式。
海量的娱乐信息与注意力的稀缺成为一种结构性矛盾。人们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平台提供基础性需要,因此,这有限的注意力往往为平台所捕获[21][22],平台经济是一种典型的注意力经济。发弹幕(本章说、间贴)、嗑CP、玩梗等是被互联网平台证明能够增强互动性,营造社群认同,进而增强用户黏性,有效获得注意力的一种形式。他们将网文中的长叙事浓缩为糖点、爽点、梗、名场面等时间短、刺激性强、交互性强的短叙事,这种阅读是一种碎片化、游戏性、趣味性的阅读,适应了当前Z世代时间碎片化、反馈即时性、强社交的特点和需求。弹幕等群体的日益扩大提升了网络文化新的娱乐和商业价值[23]。
注意力经济意味着“注意力”已经变成一种真正的兑换货币[24]。起点的本章说功能必须是正版付费用户才可以使用,因此本章说、梗本身就成为付费资源。“你知道起点追诡秘我怎么氪金的吗?我不仅追平连载,我还得去翻以前沙雕网友的本章说神评论,各种名场面掏钱重新补票”(小茶,2022-3-17)。嗑CP的背后隐藏着青年强烈的情感需求,为了迎合CP粉的需求,资本以此制造CP亚文化,大量耽美网文小说因此诞生,而CP粉也在其中充当了免费劳动力,并为“男色经济”贡献消费力。因此,不论是弹幕、CP亚文化,还是二次衍生创作等,他们更能够凝结和吸引粉丝劳动,这些创造力的结晶通过一条名为版权制度的无形管道重新连接回网文平台身上,将“产消合一者”们凝结于其中的利润和价值输送过去[25]。因此,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弹幕的自由表达和互动体验功能,正是背后的平台方为吸引用户注意力而专门打造的[26]。同样,CP文化、梗文化等背后都有平台方的引导与打造,以此不断吸引用户的参与,并通过粉丝积分系统赋予粉丝权限。
数字技术具有探知消费者阅读习惯和愿望的强大能力,能够了解人类深层文化诉求[27]。人们在阅读中的点击、评论、消费等行为都是注意力的一种体现,这背后隐藏着人们深层的欲望和情感需求,注意力会成为数据而被纳入算法之中,并通过大量数据的反馈,进而推测出客户可能喜欢或可以接受的产品,因此推荐算法在消费领域大行其道。“注意力”常常像一个过客,所以真正的大赢家是筹划和主宰注意力的人,对于网文来说,筹划和主宰注意力的人就是背后的网文平台,它将注意力分成等级,将其分配,并且按照一种权威原则将其调配[28]。
网文平台以读者为取向,是一种市场行为,读者的注意力决定了网文的命运。目前大的网文平台主要采取大数据算法推荐制度来分配读者的注意力。以起点平台为例,当网络作家发书后,编辑需要看网文的收藏数(放到我的书架数)、推荐票、追读(更新章节后24小时内的阅读数)等数据,其中追读数据是最重要的,它显示了该网文潜在的热度,当字数和数据达到要求后就可以签约上架,而上架后就有了首订数、订阅数、均订数、弹幕数、付费比、收藏数据,打赏、打赏总额,新增收藏、累计收藏等。通过大数据,网文平台可以监测到读者的每一个阅读行为,从中进一步了解消费者的阅读偏好,继续推送相关网文作品。
网络文学发展20年来,已经形成一套成熟的编辑流程。从前端到后端,通常划分为签约编辑、内容编辑、分发编辑、运营编辑、新媒体编辑等不同职位。网文平台的推荐位是由运营团队主管,运营团队每天对上述数据以及用户的阅读时间等进行大数据分析及挖掘,分析用户忠诚度、活跃度、付费比例。他们不看网文的内容,只看数据,数据好就证明有热度,就会推荐,进入同期各种榜单系统,给作品增加曝光机会,引入更大单位的流量,不断升级曝光量。当资本不断介入网文行业,它的发展方向就是引入标准化创作流程,降低一线操作人员的影响,最大程度降低人为不可控因素的干扰。算法推荐制度可以做到不依赖编辑队伍,并且引导网络文学转向标准化的工业生产模式。在标准化工业生产模式下,各个类型文形成了自己的写作模式和框架。在算法推荐制度下,容易导致一种题材火了之后的跟风,而过一段时间之后,读者则会出现审美疲劳,从而快速推进新的题材,完成主流类型一轮又一轮的替代、更新和进化[29]。
平台经济通过平台横向垄断、纵向一体化和跨行业平台复合体、层级嵌套式平台生态系统,建立起赢家通吃型的垄断地位[30]。因此,腾讯、阿里巴巴、百度、字节跳动、B站、快手等平台资本纷纷投资网络文学行业,使得网络文学完整的产业链和产品帝国得以成型。如排名前十的移动阅读App中,有字节跳动旗下的番茄免费小说,字节跳动、B站投资的掌阅,阿里旗下的书旗小说,还有腾讯阅文集团下的QQ阅读、起点读书,百度投资的七猫免费小说等等。平台资本投资网文行业,在于网文IP改编的价值在内容行业持续扩大,并衍生出短视频、有声书、微短剧、直播等更多增值路径,作为内容源头的IP价值已经进一步提升。网文平台的集团化促使了产业链向多方跨界延伸,同一集团下的公司、平台可资源共享,从而实现利益最大化。平台资本的进入使网络文学的题材和话题被拓展到网络社交圈,网络文学的影响力不仅仅只在网文圈,而是受到更多关注,从而俘获更强大的注意力资源[31]。
随着网络文学被纳入平台产业链中,网络文学行业变现方式日渐丰富。网络文学发展至今,盈利方式主要有三种:在线营收、广告营收、版权营收。网文平台形成了以数字阅读为基础,以IP培育与开发为核心的双路线格局,版权营收在企业营收中所占的比重显著提高。据阅文集团财报,2017—2021年的五年中,2017—2019年阅文集团版权收入占比从9%提升至19.8%,再升到52.9%,2020年版权运营及其他收入占比达42.1%,2021年占38.8%;而线上收入从83.4%下降至76%,再降到44.5%,2020年重返增长通道,占57.9%,2021年占61.2%[32]。因此,对互联网平台来说,它不仅仅关注网文读者的注意力,更关注整个文娱消费市场的注意力,从而使之更好地服务于数字时代泛娱乐生产的逻辑。在网络文学IP的运营开发下,《赘婿》成为2021年首部爱奇艺热度值破万的剧集。与此同时,在剧集播出期间,“起点读书App”内将原著【加入书架】的新增读者单日最高超过10万人,影视IP进一步提升了原著影响力,书影联动实现了IP粉丝的固本纳新。内容产业链因此也在各个环节被打通,并将粉丝注意力在产业链上进行了打通,网文阅读行为超越了网文本身,而被纳入整个文娱生态系统中。
网文读者与互联网平台之间是一种互构的关系。Z世代网文读者具有独特的群体性特征,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对文化娱乐产品有着独特的审美和需求。而互联网平台需要不断打造功能以迎合他们的审美与需求,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资本的逐利属性驱动着算法在满足个体需求的同时,也赋予了他们创造需求、引流消费的角色,互联网平台资本通过算法等技术手段把人的注意力和欲望纳入其掌控之中。弹幕、梗、CP等与其说是“Z世代”创造出来的用以对抗主流文化的“符号武器”,不如说是互联网资本用以黏合、维护和操纵“Z世代”的一种手段,让他们更加便捷、舒适、自有一套[33]。Z世代娱乐休闲的亚文化转向中,呈现出吐槽、欢脱、轻快等风格,他们在互联网资本所制造的异托邦中,通过移情、逃避等形式来缓解精神和情感上的匮乏,但是这些事实上并不能解决他们在现实中所面临的精神和情感困境。
网络文学作为一种粉丝经济,粉丝规则并非由粉丝共同制定,而是平台资本通过趣味治理术生成[34]。互联网平台资本通过趣味治理术,敏锐地捕获并迎合青年的文化和精神需求,不断吸引着青年的稀缺注意力,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制造需求和欲望,形成了对新一代青少年文化和娱乐的方式、话题、社交资本和语法规范的霸占[35]。因此,互联网平台资本及其所附加的算法、大数据等高科技,正在全面强势渗入青年的日常生活中,进而重塑青年的文化趣味与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