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青年数字劳动叙事的发生及其内在意蕴

2022-12-05 09:12:38刘白杨
天津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劳动数字

刘白杨

(江西农业大学,江西 南昌 330045)

一、缘起:聚焦数字青年的劳动问题

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快速推进,“中国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与数字时代的来临高度重合”[1]。《数字中国发展报告(2020年)》指出:“十三五”时期,数字中国建设已经取得决定性进展和显著成效,数字技术、数字经济、数字社会、数字政府、数字民生、数字治理等诸多方面都得到有力推进。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劳动形态、劳动内容、劳动价值、劳动关系等正经历着深刻变革。

作为“互联网原住民”的当代中国青年,他们“在与互联网的相互塑造中成长”[2],是新时代的“数字新青年”。一段时间以来,学界注重将青年研究置于网络场域和信息时代背景下,围绕青年教育、文化、政治参与、生活方式等主题展开讨论。近年来,随着我国数字经济的总量和规模不断增长以及数字技术深度介入人们的劳动生产实践,青年群体的数字劳动问题逐步进入人们的视野。目前,对于“字幕组”“网络主播”“游戏代练”“粉丝”“网络写手”等青年数字劳动者的劳动过程、数字资本和技术的运作,学界已取得一批实证性研究成果。然而,在数字劳动研究方兴未艾的今天,许多问题仍有待学界进一步探讨,例如,数字劳动与青年如何彼此形塑?青年如何认识数字劳动,又具有怎样的劳动观念?

基于此,本文坚持以马克思主义劳动观为指导,紧扣数字时代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巨大变迁,拟通过考察青年群体数字劳动叙事的若干文本,探究青年与数字劳动的相互作用和彼此影响,挖掘青年数字劳动叙事在主体视野、价值维度和伦理指向上的内在意蕴,以期深入把握数字青年的劳动观念,助益青年成为壮大数字经济的生力军和推进数字治理的新力量。

二、数字劳动与青年

数字劳动是从国外传入的一个概念,目前国内学界对它的定义还存在较大争议。本文认为,数字劳动是“一种以数字社交媒体和互联网平台为终端的数据信息劳动范式”[3],具体包括三种类型。一是劳动者受数字资本公司雇佣所提供的技术性劳动,如软件设计、程序开发等。二是基于数字网络平台、存在事实劳动关系的平台劳动,包括:服务性劳动,如外卖骑手、网约车等;文化产业劳动,如提供表演性劳动的视频博主、网络主播,进行网络文学创作的网络作家等。三是在非雇佣关系下、运用数字技术和网络平台、以数据信息为产品的无酬劳动,包括依托互联网的各类受众劳动、玩乐劳动、产消者劳动,如社交媒体和购物网站的用户数据生产者、无偿的数字游戏玩家及网络文化生产者等。其中,第三种类型是最广泛存在、学界讨论最多的劳动类型。根据马克思主义劳动理论,这三种类型的数字劳动本质上仍属于一般生产劳动范畴,都符合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理论:从劳动过程、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这三要素来看,数字劳动同样依赖人身体的体力和脑力消耗,同样要施加于数据、信息等劳动对象,同样需要借助电脑、网络线缆、信息技术等劳动资料。

当前,青年群体是网络空间主要的信息生产者、服务消费者、技术推动者,也日渐成为数字劳动的主力军。据《第4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截至2021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32亿,其中,网络对青年人口渗透率已近100%。越来越多的青年通过网络获取信息、通信交友、购物消费、休闲娱乐等,在规模庞大的网络视频(短视频)、网络直播、网约车、网络游戏等用户中,青年都是主体。一方面,依据第三种数字劳动类型的内涵,广大青年在网络应用过程中,形成大量的数据信息和行为轨迹,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展了事实上的数字劳动;另一方面,中国青年还是数字经济从业队伍的主力,研究显示,数字经济从业人员“整体呈现年轻态特征”[4]。以我国互联网行业的程序员职业为例,作为数字技术的创造和驱动者,他们大多属青年群体,因而这一职业存在较为普遍的“35岁危机”[5]。再如,在中国2亿灵活就业人员中,相比其他年龄段,青年群体所占比例最高,大批青年“奔赴零工”,从事视频制作、网络主播、文案写手、外卖骑手、网约车等新职业。据统计,2020年和2021年全国高校毕业生的灵活就业率已超16%。数字经济还催生了规模近亿、身兼数职的“斜杆青年”[6],数字经济新业态、新模式是他们旺盛生长的肥沃“土壤”。

三、当代青年数字劳动叙事的发生

叙事,简言之,就是对事件或现象的描述,这一描述基于某种立场、利用某种话语,并贯彻了阐释意义、总结经验等主观意图。新的劳动形态带来了新的劳动话语,被赋予丰富多元的数字生活方式和独特活跃的文化感知模式的当代青年,在跨界碰撞中塑造了有别于主流宏大叙事且独具特色的数字劳动叙事样态。为了便于研究,本文基于主流媒体和大型社交平台,尽可能搜集整理了近年来以青年群体为创造主体、以数字劳动为主题、被广泛使用的话语文本(详见表1),然后从这些话语文本切入,尝试复原当代青年的数字劳动叙事,并分析当代青年数字劳动叙事的风格特征和内在意蕴。

表1 近年来中国青年数字劳动叙事高频话语

当代青年数字劳动叙事的发生,经历了一个历史嬗变过程。在近代中国,青年首次发现了“劳动”。五四知识青年高呼“劳工神圣”口号,通过唤醒劳动者主体地位、启发劳动者觉悟,探索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革命,以实现“劳工解放”、建设“劳工的世界”,这一时期的青年建构起了富有典型革命风格的劳动叙事。新中国成立以后,青年与劳动的关系依然极为密切,劳动不但被视为财富的源泉,还被赋予了“思想改造和道德修身”[7]的使命,主导了青年社会化的根本路径。在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历程中,劳动甚至曾经取代了教育。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确立和日趋完善,资源配置方式、所有制结构和分配制度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思想文化领域,享乐主义、好逸恶劳等观念不时出现,不想劳动、贪图享乐、崇尚不劳而获等现象在青年中比较严重,传统劳动主题、宏大劳动叙事被疏离淡忘,相反,以休闲娱乐为主题的话语表达不胜枚举。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在数字技术深入影响劳动关系与结构的过程中[8],一种新兴的数字劳动范式被迅速建构了起来,数据信息成为重要生产要素,数字技术改变着市场运行方式和生产组织结构。立于时代潮头的青年拥抱数字网络、生产数据信息、创造数字产品,续写了一种全新的数字劳动叙事。

当代青年的数字劳动叙事是在青年亚文化的生成和演变中发生的。数字时代带来了思想文化领域的巨大变革,数字技术极大地推动了青年的文化生产和消费,一种以互联网为空间、数字技术为媒介的青年网络亚文化蓬勃生长。这种有别于父辈文化和主导性文化的文化形态,既丰富多样又充满争议,深刻地反映了青年群体“自我彰显”的追求,是当代青年研究的重要议题。文化是社会实践的产物,而劳动是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活动,青年亚文化不可避免地内含了青年群体对数字劳动的认识、感受和观点,并呈现为数字劳动叙事。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一定程度上存在的刻板印象,人们经常给青年亚文化贴上“叛逆”“另类”“轻浮”等标签。事实上,当代中国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既有差异和对抗也存在合作和互融。相应地,当代中国青年的数字劳动叙事,既是外在环境和文化教化、规训的“成果”,也是他们主动自我认知与建构的产物,同时又一定程度上映照出其对现有秩序的“反叛”和超越。

当代中国青年数字劳动叙事一经发生,就呈现出独具特色的风格样态。在意义指向上,这一叙事疏离“劳动解放人”“劳动创造历史”等宏大主题,更多关注劳动语境下的“自我”。当代青年对马克思主义劳动解放、阶级革命观点的兴趣,远远不及他们对物质消费和休闲娱乐话题的热衷程度,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年轻一代对公共生活缺乏兴趣,但他们对私人生活和‘自我’有非常深的体验和思考。”[9]疏离宏大主题就会带来琐碎、浅显,如果当代青年仅仅关注“自我”的劳动收入、职业成就,对于人的本质何以实现、财富和历史如何创造、批判资本主义及其现代性应着力何处等问题都无知、无感,谈何树立马克思主义劳动观?另外,叙事的“去宏大性”还折射出青年劳动观念上的现实化、功利化倾向,“爆红”“暴富”话语就是典型例子。在话语表达上,这一叙事延续了青年网络话语表达的矛盾式、反主流、符号化特色。当代青年在网络空间形成了群体特色凸显的文化形态,他们立足数字劳动的情感体验,运用包括文字在内的各种符号创造了数字青年的网络话语表达。例如,很多青年程序员、IT工程师自称“码农”,意为编写代码的农民。实际上,作为软件、信息技术等较为高端领域的从业者,他们大多拥有较高的学历和收入,但在技术要求、职业发展、加班等方面也面临着较大的压力,又因互联网大公司多处北沪深等大城市,相关从业者的生活压力也比较大。“码农”的自嘲称谓由此而来,关于其“脱发”“书呆子”等符号化形象的网络段子层出不穷。在信息传播上,这一叙事呈现出明显的“圈层化”特征。当代中国青年网络社交具有圈层化特质,各种圈子纷起。例如,为海外影音文化作品配字幕的“网络字幕组”、从事电子游戏竞技比赛的“电竞圈”、因追星和造星形成的“饭圈”,还有“直播”“码农”等圈子。受到圈层传播的闭合性和“信息茧房”效应的影响,当代青年的圈层化交往呈现出明显的圈际化、小众化、分离化的表征[10]。圈层青年在圈子内获得归属感和认同感的同时,也往往囿于圈子内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存在封闭性、狭隘化、排他性等问题,这些显然不利于主流舆论和观念的渗透和引导。例如,风靡直播圈的“一夜爆红”符号、泛滥饭圈的“流量”话语,经过在圈内的反复传播,就会诱导圈内成员自愿被“洗脑”,并隔绝圈内圈外。

四、当代青年数字劳动叙事的内在意蕴

人是意义的存在,叙事本质上指向的是意义的构建。当代中国青年的数字劳动叙事在主体视野、价值维度、伦理指向等方面内在地蕴含了他们的主体性建构诉求和困境、对劳动幸福的追求和偏离、对劳动正义的阐释和想象,为理解当代中国青年的劳动观念提供了一个便于观察的切面。

(一)主体视野:数字劳动与人的主体性安置

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类的本质活动,人通过劳动不但改造了人的身体,而且获得了人的主体性,使自己的自主性、能动性、创造性得以生成和不断发展。青年时期是人的主体性生成和建构的重要时期,在劳动模式和就业形态正经历巨大变迁的今天,数字青年如何安置数字劳动中人的主体性?

处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交汇点的当代青年生逢盛世,他们的政治觉悟、视野格局和精神世界已大不同前,他们崇尚和追求个性,自我诉求和自我实现要求鲜明,主体意识不断觉醒。数字时代到来后,数字技术打造了一个几乎没有边界的广阔虚拟空间,个人与设备、网络的结合赋予了青年认知和表达的崭新路径,延展了青年自主性和自由度的追求坐标,拓宽了青年能动性和创造性的发展渠道。随着以新型信息产业、平台经济、零工经济等为代表的数字经济的迅速崛起,新兴职业、新就业形态不断涌现,劳动模式和用工关系呈现出“去雇主化、平台化”“自主性、个体化、灵活性、兼职兼业”的特点[11],青年数字劳动从业者改变、弱化甚至摆脱了现实世界中客体的一些属性、关系,乃至于数字化时代出现了时空分离、时空脱域的现象,人的主体性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展现。

然而,吊诡的是,当代青年的数字劳动叙事却折射出主体性安置的诸多矛盾和困境。

第一,自我建构与自我呈现的幻象化。近年来青少年“追星”演绎出一种令人瞠目的“饭圈文化”,不同于以往的追星模式,“饭圈文化”的核心是饭圈造星,即粉丝群体或自发或被操控地高度组织化,通过在社交媒体等网络平台上进行大量繁重无酬的“流量劳动”,如“打投”“控评”“打榜”“反黑”“冲销量”等[12],帮助偶像得到人们的关注和认可并获取各种演艺资源和机会,从而实现造星目的。这些“数据女工”(饭圈多由女性组成)大呼“颜值即正义”,以大量的时间、情感和经济投入,殚精竭虑地做数据、为爱发电、为偶像争取曝光度,甚至引爆“超话”上亿影响力的疯狂“流量大战”。这种流量劳动叙事反映了饭圈群体将主体塑造投射在明星的外貌或“人设”并以明星为模板实现“自我身份建构”[13]的诉求,暴露出了青少年自我建构的幻象化以及由此滋生的主体性安置困境。在数字时代,数字信息的海量供给与偏狭摄取共存,粉丝自认为看到了“哥哥的好”,却忽略了如下两方面的事实:一方面,所见未必为真——网络空间所呈现的明星“人设”具有虚拟性和虚假性;另一方面,所见未必为全——智能算法造成的“过滤气泡”效应过滤了异质信息,网络圈层化带来的“信息茧房”效应则加剧了信息极化。实际上,饭圈群体主体塑造的投射往往是浅层和虚假的,作为主体的人在圈层中被裹挟,既无法生产现实的物质或精神产物,又缺乏精神上的超越,无法排除异己世界的无力感和怀疑感。

第二,自由个性的张扬与主体地位的倒置。相较于传统劳动形态,数字劳动者一般不再受传统的生产场地、工时制度、劳动关系和合同编制等条件限制,劳动形式和内容空前自由和灵活。数字劳动新形态与青年追求个性、自由的倾向不谋而合,因而大受青年青睐。数字青年或者以“玩”的形式,日以继夜地生产用户数据,高呼“我在线,故我在”,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数字化存在”状态;或者在互联网灵活用工平台,在自由驱动下从事互联网营销师、网约配送员、网约车驾驶员等新职业,集合成数量巨大的“零工”从业者。无论是无酬或产销合一的数字“玩工”,还是打造“零工经济”的“零工”青年,都在彰显着他们的个性化需求、自主性要求和自由化追求。然而,在张扬个性的同时,数字青年的“无奴不青年”“码农”“打工人”“数据奴”“数据搬运工”等形象叙事话语火爆网络。这些标签化话语固然包含自贬、自嘲的调侃意味,但更带有浓厚的辛劳、无奈等情绪以及不得不屈从于资本和技术的反叛意味。在资本运作下,在数据收集和计算集中化及其导致的数据垄断下,数据成为主体和核心,“数据不仅不依附劳动者,甚至与之对立”[14],数字技术成为主导和控制主体的异己力量。而青年本应是数字劳动的主体却成为被数字技术支配的客体,其主动性、能动性被压制,严重影响了数字青年的主体性安置。

(二)价值维度:数字劳动与幸福创造

幸福一般是指心理学层面的主观感受,但幸福生成的基础是物质的,人类的幸福总是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统一。劳动创造幸福的内涵体现在两层维度上:在物质维度上,劳动创造价值和财富,通过劳动,人的物质需求得到满足,社会的生产发展得以维系;在精神维度上,劳动达成人的自我实现和彰显人之本质力量,劳动使人的内在意志和目的得以实现,进而使人生发一种“自由自觉的生命存在样式和情感体验”[15]。简言之,劳动幸福是劳动创造物质价值和劳动确证自我本质力量的统一。

当前,数字经济新业态催生的新职业集聚了大量灵活就业青年,这与他们在职业选择上注重自我价值实现密不可分。当代青年以“我”为中心,立足兴趣爱好,注重劳动中的幸福体验,甚至将数字劳动的幸福体验摆在劳动报酬之前;他们也倾向于突破传统观念、重新定义成功人生的内涵。例如,成员以大学生居多的网络字幕组,自发组织为海外影音文化作品进行翻译甚至开展二次创作,并将字幕产品无偿发布在网络平台,其动力主要就是兴趣驱动下的满足感和愉悦感体验。这折射出数字青年的精神成长空间更为富足,对实现劳动幸福无疑是极为有利的。

然而,也许是由于数字化正深刻改变着客观的劳动实践和人对劳动的主观认知,也许是因为充满不确定性的人类客观世界激增了“主观意义世界的不确定性”[16],数字青年追求的劳动幸福可能正在演变为浮于表面的虚假“幸福感”。一方面,在数字空间,人们的一切活动都是基于数字技术创设的“虚拟数字身份”[17]而展开,人的主观体验和情感本是人的对象化实践活动的产物,但数字身份的情感生成与反应从现实脱域而出,并在虚拟空间中被转化为数码。数字劳动带来的主观感受是编码化的数据信息呈现的结果,是被数字技术支配和计算的、迎合数字技术营利逻辑的体验,这不可避免地使人本应追求的价值信仰、审美旨趣产生偏离和错位。另一方面,当前,消费主义、炫富享乐等思潮深度介入数字空间,导致数字劳动的幸福叙事偏离正轨,原本劳动创造的心灵满足感、愉悦感被“泛娱乐化”的感官享乐和感性欲望所取代。“低俗不是通俗,欲望不代表希望,单纯感官娱乐不等于精神快乐”[18]。当饭圈青年通宵达旦、不计酬劳地做数据“为哥哥出道”,只为偶像的“颜值”;当“网红”采取暴露身体、打造人设、无底线审丑等方式进行表演,只为满足“看客”感性化、欲望化的虚假情感……人的身体和社会关系商品化至此,劳动何能产生精神上的幸福和自由?

这种虚假“幸福感”会导致两个消极后果。一是遮蔽活劳动的价值,疏离劳动价值一般尺度。数字技术渗透到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各个环节后,推动了社会化大生产的深度网络化协作,各种生产要素的投入、组合在数字经济中发生“化学反应”,作为新生产要素的数据与其他生产要素不断形成合力,其价值越来越重要。数字青年在数据生产中获得的虚假“幸福感”,往往使他们对营造虚拟世界的数据信息产生高度依赖和迷思。他们要么忽视自己作为劳动者的事实,察觉不到自己的活劳动为数字平台、互联网公司等企业创造了价值;要么出于对带来免费“幸福感”的数据平台的补偿心态,不仅对平台的数据信息收益忽略不计,反而更孜孜不倦地贡献数据。如果没有主流媒体的舆情发布和有关部门的专项整治,很难想象,中学女生占相当比例的饭圈青年们“集资氪金”,即以消费来支撑流量数据,竟催生了上千亿规模的庞大偶像产业,形成了层层圈钱的利益链。二是造成劳动精神迷失,虚化人存在的意义。青年是社会中最积极、最有生气的群体,数字经济的发展有赖于提高青年劳动者的数字创新能力。然而,这种虚假“幸福感”是数字技术支配的产物,指向的是感官的享乐,它不仅使劳动者沉迷其中、耽于“玩劳动”,而且为消费者营造了娱乐的虚假狂欢。基于数字信息的分享属性,充满感官享乐的数字产品在传播中还建构着新的娱乐需求。例如,大量青年投身于重复、低技术含量的视频主播等劳动,依靠生产低俗、猎奇的数字产品娱乐人我,从而驱动着产销关系不断循环再构。感官欢愉本是人们休闲的需求,但这种“幸福感”一旦僭越限度,就极易使人陷入泛娱乐化、淹没理性的“刺激性陷阱”,并导致劳动精神的迷失。此外,这种虚假“幸福感”还造成人的存在意义虚无化。在劳动中探寻人存在的意义是彰显人的本质力量的必然要求,然而,大量沉迷于社交媒体的“低头族”,仿佛一秒钟没看消息就要被世界抛弃,他们既不思考,又不学习,自愿被算法牵着走,长期沉浸在技术营造的社交“茧房”中,人的精神走向空虚,人的存在意义也被虚拟的社交网络虚无化。

劳动创造幸福,这本身是一个基本常识,是不需要证明的公理。然而,正如“美好生活”和“人的需求”在不断变化发展一样,劳动创造幸福的内涵和外延也在不断演进变迁。因此,当我们面对日新月异的现实时,不得不重申劳动的价值,不得不再论劳动与人的幸福。在中国这么大一个经济体,数字经济正迅猛发展,如果青年不能正确地认识数字劳动与幸福创造的关系,后果是很危险的。

(三)伦理指向:数字劳动与公平正义

作为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劳动不仅是财富的源泉,而且是具有深刻“道德意义和伦理价值”[19]的道德活动。因此,人们在劳动过程中必然要遵循一定的道德要求和伦理准则。当前,新的数字劳动形态带来了劳动伦理内涵的改变,这些改变深刻地体现在青年的数字劳动叙事之中。

第一,“暴富”叙事反映出当代青年的劳动功利主义倾向。数字劳动是一种劳动者基于数字技术获取和处理数据信息的劳动范式,数字技术支撑着信息呈现、沟通和社会连接的巨大变革,数字信息的无限可复制性、可分享性带来了收入分配影响因素的多元化和复杂性。一方面,数字平台连接着的、散布在电子屏幕一端的数字青年们呈现“原子式”状态,这种状态加剧了孤独感和渴望幸福的迫切性;另一方面,数字技术也给青年数字劳动者带来了新的机遇,加剧了他们超越传统收入分配秩序、快速致富的渴望。尤其是近年来,我国数字经济持续快速增长,2020年数字经济总量已跃居世界第二,数字技术催生了大量门槛低、技能要求低、灵活性强的就业形态。这些被认为“轻松、来钱快”的新业态吸引了千万计的从业者,大量青年高唱“何以解忧,唯有暴富”,投身数字经济,期冀在不断孕育奇迹的数字时代上演新的造富神话,从而生产出了大量形式各异的暴富叙事:外卖小哥与时间赛跑,奔走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期待以微利“逆袭”致富;网络主播通过数字化表演吸引流量,志在“一夜走红”“月入百万”;“币圈青年”争相追逐“炒币”,炒NFT(非同质化代币)被誉为Z世代下的暴富捷径……在“暴富”欲望的鼓动下,一些职业迅速“野蛮生长”,一些行业乱象丛生。有些网络主播越过道德底线,以各种“色、丑、怪、假、俗、赌”等违法违规内容博出位,自诩“吸睛即吸金”;有些电商虚假宣传、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甚至偷税漏税;有些不法分子利用互联网用工平台从事虚开发票等违法犯罪活动。

当代青年在数字劳动中表现出的功利主义倾向,对于数字经济的发展和数字青年的成长是很不利的。一方面,数字经济下,高技能人才与低端劳动密集型职业在就业岗位和劳动者收入方面的分化早已凸显,高技能人才在劳动力市场供不应求,其收入处于高位,同时,诸如外卖、网约车司机等劳动者在利益分配中却往往只能屈从平台企业。大量技能含量低的网络主播亦是如此,许多青少年认为网络主播行业靠卖笑撒娇就能赚钱,怀揣“暴富”梦投身该行业,渴望“天价打赏”“年薪千万”。实际上,据《2020年中国网络表演(直播)行业发展报告》,截至2020年末,我国直播行业的主播账号累计达1.3亿个,青年所占比例过半,然而大部分主播一个月收入仅3000~5000元。由于复杂劳动创造的价值数倍于简单劳动的价值,当代青年要弘扬创新创业精神,培养科学精神,提升数字技能尤其是创造性劳动能力,这样才能更好地创造财富。“暴富”心态只会加剧青年的浮躁和焦虑,短视的功利主义只会引人入歧途。另一方面,工作场所本质上是个体接受规训的主要场所,然而,数字经济带来了新型劳动关系,数字技术打破了工作时间和场域的边界,数字社会展开了新型法律调控模式,这使人们产生数字劳动可以摆脱传统劳动伦理的错觉,刺激了人们不择手段追名逐利的欲望。事实上,数字时代向数字劳动者提出了更高的劳动伦理要求:数字劳动者既要增强数字道德规范意识,在数字获取、制作、使用、交互、分享、创新等过程中遵循数字伦理规范,也要遵守劳动法律法规,并在此前提下通过诚实劳动、勤勉工作合法致富。

第二,“躺平”叙事折射出当代青年的劳动焦虑和劳动正义诉求。一段时间以来,“躺平”成为青年文化领域的年度热词和焦点现象。当代青年真的在“躺平”吗?“躺平”何以成为青年流行语?实际上,当代青年自我实现和追寻意义的意愿极为强烈,工作对他们来说不只为“糊口”,更涉及兴趣爱好、发展空间、尊严自由、权益保障等诸多考量。可以说,青年有更多奋斗的理由,普遍具有“无奋斗不青春”的认识。然而,当代青年在奋斗中也遭遇了很多现实压力和权益诉求,从数字青年的劳动现实境遇来看,长期高强度的超时工作使很多青年身心疲惫,但所获回报却不成比例。“996”“007”工作制最早正是许多互联网(平台)企业的产物,其中,青年是超时工作的主要群体。同时,由于数字技术将劳动时空从生产领域延展到生活领域,青年数字劳动者的工作时长远高于平均值,一些数字青年甚至面临着“字节和心脏,只能跳动一个”的过劳境遇。进入数字时代,一些互联网平台企业在逐利动机驱动下,运用自身掌握的信息和技术等优势,推动资本与技术、数据等要素的有机结合,结果造成了网络资本扩张和一定程度的市场垄断。在劳务市场上,这些网络企业又搭建出多样化用工平台,通过各种方式将市场风险部分转嫁到劳动者个体身上[20],通过数字算法形成严密的劳动控制,令数字劳动者屈从于平台资本的操控之下。2020年9月8日,《人物》杂志发表的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引爆全网,引起各类社交平台和央视财经等新闻媒体的高度关注,其所涉及的数字算法、劳动控制等问题引人深思。这些“困在系统里、绑在算法上”的外卖骑手被平台算法和数据严密控制着送单时间、地点、路线,似乎已经成为被动接受信息或信号的接单机器,他们的“命运自主”只能是一种虚假意识[21],他们渴望的劳动正义似乎还遥不可及。

“躺平”话语实质上是当代青年用戏谑的方式缓解自身的劳动焦虑,用降低自我预期的方式缓冲工作压力,也是变相地对某些现实表示不满和反抗。我们在读青年人的“躺平”话语时,要读出青年的工作压力和现实焦虑,更要读懂青年对体面劳动和劳动正义的诉求。

综上所述,本文考察了当代青年数字劳动叙事的发生和内在意蕴,期望能对理解当代青年数字劳动的现实境遇、精神面貌和价值观念有所助益。从百余年前的五四青年到新时代的数字青年,青年始终争做时代先锋,塑造着民族的未来。时光荏苒,百年变局加速演进,数字化浪潮汹涌而至,历史的车轮行至一个崭新的时代。当青年遭遇数字劳动,必然会演绎出惊人的绚烂图景。当前,数字中国建设的战略部署已经铺开,相应地,数字经济催生的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必将大规模出现,青年群体在数字经济和数字劳动中的主力军作用亦将愈发凸显。可以预见,青年数字劳动问题必将引发学界和社会更深入、更多层次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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