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理论:基于三个“错觉”的辨析

2022-12-05 17:19朱翊民高鹏
鄂州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错觉摩根现实主义

朱翊民,高鹏

(青岛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青岛 266061)

汉斯·摩根索(Hans·J.Morgenthau)是经典现实主义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自1948 年出版《国家间政治》第一版以来,其经典现实主义被视作是国际关系理论的“开山之作”而流传至今,对摩根索的思想与理论的研究已经十分完备。然而,在研读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理论时,往往容易将经典现实主义的思想内涵过于绝对化,从而产生对摩根索及其理论内蕴的“错觉”。20 世纪60 年代,国际关系学界对不同流派的理论进行了梳理和归纳。在这一过程中,人们用还原主义的方法区分不同流派的核心理念,于是便出现了将现实主义简化为注重实力和利益的理论。[1]因此,人们便想当然地利用权力、利益、战争等代表传统权力政治观的语汇形容现实主义,从而造成了对现实主义理论理解上的先验性认识。研究发现,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在国际关系学科史、国际关系的世界观(本体论)、认识论上存在着三种误导性的“错觉”。因此,在辨析这三个“错觉”,重新厘清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理路的基础上,有助于更加完整地展现出这一理论并认识这一理论的深刻意义。

一、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理论阐释

汉斯·摩根索作为国际关系理论与国际法领域的大师,其创立的理论被称作“经典现实主义”,又被称为“人性现实主义”或“生物现实主义”。[2]109-131经典现实主义理论的来源可被追溯至修昔底德、马基雅维利等人,摩根索师从施密特(Schmidt),吸收了西方近代思想史中典型的“权力政治观”。[3]在对诸位国际思想大师理论精华进行取舍之后,摩根索发展出了其独特的理论内核,因而将经典现实主义发展到了新高度,在理论贡献与影响力上远超于与其同时代的乔治·凯南(George·Kennan)、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雷蒙·阿隆(Lemon·Aron)等学者。

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思想足以从两个方面窥见一斑。一方面,其代表作《国家间政治》一书的副标题是“权力斗争与和平”,[4]这一副标题之中包含了三个经典现实主义的关键要素,权力、斗争、和平。简言之,权力作为现实主义范式的核心变量,在摩根索的眼中有两大作用:一是在具体运用中起着扩张权力与他国作斗争的筹码作用,二是限制权力从而求得和平的作用。值得一提的是,这与摩根索著书的时代背景是密切相关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正经历从全球公共产品接收国到全球公共产品供给国的转变,许多理想主义的国际政治理念并不能为美国所用,传统的权力政治思想又略显过时,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思想恰好适逢美国政策界的需要,美国也因而光明正大地以维护和平与秩序为名,扩张自身权力。

另一方面,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核心思想被囊括在《国家间政治》第二版中提出以来的“现实主义六原则”中。[5]这六条原则分别是:(1)现实主义认为,像社会的一般现象意义,政治收到根植于人性的客观法则的支配;(2)以权力界定的利益概念是帮助政治现实主义找到穿越国际政治领域道路的主要路标;(3)以权力界定的利益这一关键概念是普遍适用的客观范畴,但其并不赋予这个概念以一永久固定的含义;(4)政治现实主义明白政治行动的道德意义;(5)政治现实主义拒绝把特定国家的道德愿望等同于普天之下的道德法则;(6)政治现实主义和其他学派之间的差异是真实的、深刻的。[4]1-20这六条原则指涉了除权力之外的人性、利益、道德、学科四个概念,已有许多学者具体解读过,在此不再赘述。[6]22-37正是这现实主义六原则,摩根索通过《国家间政治》洋洋洒洒上百万的著述,通过多个方面的经验论证,完成了其开篇即希冀的目的:“本书旨在提出一种国际政治理论”。[4]5

令人遗憾的是,对于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解读囿于一些原因,读者往往难以将其理解透彻,因而在彻底反思这一理论内核之时,出现的三个“错觉”值得关注与再辨析。

二、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学科史定位错觉

迄今为止,国际关系学科史仍普遍使用“大辩论”式的学科叙事方式,将国际关系学科的主要争论与变动归约于五次“大辩论”之中,从而起到简明扼要地记录国际关系学科主要理论演变的目的。①然而,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发端于1948年,此时正是第一次“大辩论”之后,第二次“大辩论”之前的空窗期,更难以插足第三次的“范式间辩论”。尽管这一“辩论”式的学科史对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有所提及,然而,无论是第一次,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大辩论”,这一学科史叙事使读者在研习学科概论之时往往并不能清晰地习得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全貌。

第一次“大辩论” 在学界被理解为是以爱德华·卡尔(E·H·Carl)为首的现实主义学者与1919年威尔逊“十四点”为首的理想主义者的辩论,最终结果由现实主义学者大获全胜。在现实主义者与理想主义者的首次较量中,以卡尔为首主张权力政治的学者对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思想与传统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奥利·维弗(Ole waever)认为此次争论应是在整个哲学内核层次上的对抗,是具有强烈不可通约色彩的。[7]然而,由于此次论辩并不在同一时空维度中进行,也因而被指控为“虚假的大辩论”。[8]仅以现有的辩论式梳理模式就已然使得这次辩论难以囊括对20 世纪三十年代末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分异,更遑论在第一次大辩论中理解五十年代起推动传统现实主义走向顶峰的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思想。

对于传统现实主义理论流派,普遍可被归类至第二次“大辩论”中。[9]这一争论的主要双方是以卡普兰(Kuplan)为首的行为主义学者与赫德利·布尔(Hedley Bull)为首的传统主义学者,聚焦的主要问题在国际关系研究方法论上。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站在了传统主义一方,主张利用历史解释、文本分析,吸取哲学、社会学等经验主义的方式进行国际关系研究。而此次大辩论的结果则是行为主义在美国占据上风,而欧陆与英国仍然采取传统主义方法。此次论争是与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相对匹配的一次,但由于这次争论并未在根本上涉及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除方法论外的其他内容,导致了后世读者在依循“第二次大辩论”寻找经典现实主义内容时难以产生完整的认识。

同时,第三次“大辩论”中的三大范式分别为现实主义范式、多元主义范式(自由主义)与激进主义(马克思主义)范式。其中,现实主义范式的理论内核已不再是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取而代之的是在冷战时期更为盛行的结构现实主义。沃尔兹(Waltz)的结构现实主义与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在理论目的、理论简约性等诸多方面存在着巨大差异。[2]109-131新现实主义在除方法论方面根本上挑战了经典现实主义的观点,但由于这一辩论的重点是不同范式间的论辩,经典现实主义也不能够被完全涵盖于第三次“大辩论”之中。

由此可见,三次“大辩论”式的学科史难以完整地容纳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全部内容。库恩(Kunn)的科学革命式的学科发展路径置于国际关系学科而言容易偏向“辉格史观”与“当下主义”,忽略了本身理论产生的时代背景与实际关怀,因而也造成了第一个“错觉”: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模糊的学科史定位。当然,需要承认,这一模糊性并非本身理论的问题,而是现有学科史梳理模式的不足。摆脱这一“错觉”,一些其他的学科史梳理方法或许有所裨益,但终究在短时间内难以撼动“大辩论”式学科史的地位。[10]

三、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本体论错觉

在温特眼中,现实主义流派往往过于强调在本体论上的物质性,将无政府状态视作是给定的因素。[11]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同样不例外,尽管摩根索并未直接表明无政府状态的特征与影响,但其吸收了霍布斯的诸多现实主义思想,主张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国际社会处于一个 “自助”而非“他助”的体系之中。由于人性本恶,国家间往往缺乏安全并相互间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争夺权力,从而使得国家不得不为了权力而不断扩张与采取均势等策略。正是这种对于现实主义的刻板印象,导致人们往往理解经典现实主义时将权力、国家利益等物质性因素的争夺与道义、观念等非物质性要素对立起来,形成一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二分法”,导致经典现实主义往往被扣上“纯物质性” 本体论的帽子。约瑟夫·奈(Joseph·Nye)曾批评道:“像肯尼斯·沃尔兹那样的新现实主义者属于物质主义者(materialists),不关心理念的作用,为了追求简约而把现实主义理论变得平淡无味”。[12]正是这一不应然的“帽子”,使得人们往往忽略了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中的主体间特征与道德因素,产生了第二种“错觉”。

其一,在摩根索的论述中,权力并非是单向度传递的,而是具有主体间特征的。“所谓政治权力指的是对公众具有权威的人们之间,或这些人与广大民众之间的控制关系。”[4]42-43摩根索认为,二战中美国之所以被日本偷袭珍珠港,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美国在过去追求孤立主义,从而导致日本并未对美国的权力有所感知,从而产生了美国实际权力和威望权力的认知偏差。正因如此,摩根索重视“威望政策”的作用,而这一政治与权力威望的传播也恰需要不同国家的主体间互动,这就使得摩根索的本体论基础实际上并不完全排斥观念与共有知识的因素,为理论的折中与合成留下了空间。甚而言之,重物质的现实主义与重观念的建构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也出现了在本体论上合成与通约的趋势。[13]

其二,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实际上并不排斥道德的因素。在现实主义六原则中,摩根索仍给道德留存了余地,现实主义理论并非不讲道德和道义,而是强调恰当、正确地评估道德和道义并给予道德和道义一定的重要性。在书中的第五编中,摩根索首先讲述了道德、习俗与法律的目的:对权力的限制,他将其分为国内道德与国际道德分别论述。他认为:“关于国际道德的讨论必须防止两个极端:一是过高估计伦理道德的作用;一是过低估计它对国际政治的影响,否认政治家和外交官会受物质权力考虑之外任何其他考虑的趋势”。[4]305对于道德的输出问题,摩根索也并非认为完全通过权力与武力就能够实现,而只能通过自身的样板作用吸引别国。[1]6实际上,摩根索不是否定,而是非常强调道德对于政治领域的重要性,只是反对将不加限定的道德作为其本体论的出发点。

综合上文可见,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在本体论上并不是完全物质性的,理念性的因素。由作为个体的人性推导至国际社会的国家的逻辑并不完全是冷冰冰的、纯理性选择的结果。对于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理论而言,这一纯物质性本体论带来的“错觉”值得被注意。

四、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认识论错觉

相似地,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在国际关系认识论上同样存在着误导性的“错觉”。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在认识论上的含义多聚焦于对权力的运用。具体到经典现实主义之中,摩根索的经典现实主义在认识论上的含义多聚焦于对权力的运用,即如何认识权力在国家间关系的作用与如何解释权力在国家间关系的运用。在惯常的认知中,一方面,经典现实主义追求的目的是权力本身,因而理应不对权力加以限制,实现国家对权力的无穷扩张;另一方面,经典现实主义应将自身置于“霍布斯丛林”中,以利益界定权力概念,从利己、自私的观点出发,完全摒弃规范性观点,考察国家间关系。因此,第三种“错觉”发生的主要领域在于国际关系的认识论层面。

基于此,对于权力运用的认识,摩根索并非同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Mearsheimer)进攻性现实主义一般完全推崇无限的权力,[14]而是主张对权力加以限制。在解释如何运用权力之后,摩根索转向的即是通过权力均衡等限制的方式。具体在《国家间政治》之中,权力的运用分为“帝国主义”、“现状政策”、“威望政策”,即增加权力、维持权力与显示权力。[15]“摩根索对权力的推崇也并非后来研究者所感觉的那样强烈。相反在摩根索心中还保有一些对权力的限制和批判。摩根索对于权力政治的实质和实际效果,在本意上持批判态度。对于权力的消极作用摩根索图用道德、习俗和法律来抵制它。”[16]

对于解释权力运用的认识上,经典现实主义重视规范性因素与政策性因素的作用,并将限制权力,追求和平作为其理论的追求。在《国家间政治》的第十八至二十五章中,摩根索的目的是“尝试建立永久和平”,经过对裁军、集体安全、国际政府、联合国等现有限制权力机制的分析之后,摩根索提出了更激进的设想:世界国家与世界共同体——当然,这也很快被他所反驳了。最后,摩根索的将和平的愿望诉诸外交哲学,以图利用外交与国家权力的运用相结合,使外交“复兴”,利用调解实现和平的目的。针对永久和平的目的,摩根索认为:“必须通过对由国家所组成的现存国际社会的超越,最终实现国际社会的和平,形成一种对现实国际社会中国家无限追求权力与利益加以否定的价值取向和终级追求。”[17]在权力的具体运用上,诸如外交的不斩来使,遵守盟约、礼遇首脑等规范同样有所体现。在摩根索对于均势的论证中,摩根索的均势需要道德共识,本质上需要人为的努力才能生成和维持,也因此,摩根索的理论有浓厚的政策倾向和规范倾向,甚至可以说政策导向恰恰是均势形成的关键。[6]22-37同时,也正是对规范、道义等因素的讨论不足,也为现今“道义现实主义”的发展留下了空间。[1]7

综合而言之,摩根索认识国家间关系的中间变量无疑是权力,而具体在利用权力认识与解释国家间关系上,关于认识权力的“量”以及解释权力的目的上则体现为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主张限制权力、权力运用的最终目的是建立永久和平上,这也构成了我们对经典现实主义的第三种“错觉”。

五、结语

汉斯·摩根索搭建起的经典现实主义理论无疑是现实主义范式的代表理论之一,这一理论内核也的确支撑起了国际关系诸多领域的研究,称其是“现实主义之父”并不为过。但是,正因众人对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理解深刻程度不足,在具体的学科史、经典现实主义的本体论与认识论层面上出现了三个“错觉”。具体而言,分别是“大辩论” 式学科史对于经典现实主义内核理解不全的“错觉”、对经典现实主义的本体论理解过于偏向物质性的“错觉”以及对于权力在国家间关系运用中权力量度以及目的的“错觉”。对这些“错觉”进行纠偏,还原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的理论内核,是促进理论进步的重要一环。

诚然,这种分类并非十足精准,在现有的学科史分类法中,无论是范式与科学革命式、研究纲领式还是偏向研究传统的折中分析主义等方法都难以彻底取代“大辩论”式的学科意象。“大辩论”式的分类法在第二次“大辩论”中介绍了时值主流的摩根索经典现实主义,且在认识论上同样对这一理论做出了评价。同时,本体论与认识论的“错觉”同样受到其主要思想的制约:经典现实主义仍然需要服从于物质性因素而非道德或规范性因素;摩根索依然将权力而非安全作为目的。

注释:

①学界对于大辩论的次数,有许多的分类法,在此笔者使用五次大辩论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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