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泰院逝去的生命，谁来负责？

刘阳

梨泰院，首尔市外国游客最爱逛的休闲街区，10月29日晚发生大规模踩踏事故，截至11月13日已造成157人死亡、192人受伤，其中大多为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是韩国自2014年“世越”号客轮沉没事件以来，伤亡最惨重的公共安全事故。

一时间，警方因涉嫌玩忽职守和业务过失，成为众矢之的；国民力量党的首尔市长吴世勋、国务总理韩德洙、总统尹锡悦等人，接连致歉；民间情绪高涨，大批抗议者走上首尔街头，要求尹锡悦“下台谢罪”。

突如其来的悲剧加剧了韩国政治动荡。尹锡悦政府欠民众一个交代，也欠其连连走低的政途一个出口。

梨泰院位于龙山区，是首尔市的著名商圈，聚集了不少商店、酒吧等娱乐场所。万圣节前夕，成千上万的年轻男女化身吸血鬼、公主和超级英雄，齐齐来到这条1.4公里长的街区。

林小敏来韩国一年多了，10月29日晚上，她还是第一次前往梨泰院。

今年4月，韩国全面解除了防疫限制。这场万圣节派对是两年多来第一个“户外无口罩”活动，因此当晚的梨泰院尤其热闹。根据首尔地铁的数据，当天6号线梨泰院站的客流量超过了13万。在10月日均最低温达到10℃的首尔，林小敏觉得“地铁（里热得）像个蒸笼”。即便如此，她并未收到任何有关现场人流情况的警报，维持治安的执勤警察也寥寥无几。

梨泰院地铁站1号口附近的汉密尔顿酒店，紧挨着一条4米宽的小巷子。这条巷子是通往时尚酒吧、餐厅和夜总会的捷径，因此刚从地铁出来的人，大多会径直往这边走。

22时20分左右，林小敏从地铁站的2号口出站，顺着人群走向这条巷子。当时，她所在的位置还能正常走动，但由于人流移动速度太慢，林小敏便转头去了马路对面的另一条街。

林小敏不知道的是，在她擦肩而过的巷子里，已有不少人开始因挤压而感到呼吸困难。当晚梨泰院聚集了大约10万人（平时人流量约2万）。现场视频显示，在发生踩踏事故的区域，每平方米的空间内有8到10个人驻足。在一块长约5.7米、宽约3米的空间内，甚至停留了300多人。

据目击者描述，到22时30分左右，人潮开始倾倒。那条巷子是一条陡峭的斜坡，当事人形容：“底部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连倒下。”

22时30分后，林小敏注意到附近响起了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但她当时没放在心上，还以为那些是来预防事故的警察，或是附近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在林小敏所在的那条街上，虽然同样是“人挨着人”，所幸还能自由走动。人们沉浸在万圣节派对的气氛中，喝酒、拍照、跳舞。酒吧和俱乐部的音乐远远淹没了人们的呼救声，街头对面的林小敏没有发现，伤者此刻正在经历着什么。

后来，林小敏这样形容那晚的梨泰院：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待凌晨时分林小敏出來找朋友会合时，梨泰院街区已处于封锁状态，对面的人群也已散去。地上遍是带血的纸巾，医生和热心市民正在给遇难者做心肺复苏（CPR）。林小敏从朋友口中听说，有50多人“心肺骤停”了。但她当时觉得还能抢救过来，“没想到会死那么多人”。

由于交通管制，梨泰院一带的公共交通也受到了影响，林小敏只能走半个多小时去别处坐车。临走时，她看到地上躺着一排年轻人，身体和脸都被蓝色的布掩住，看起来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凌晨2时，林小敏在钟路公交站换乘时，不时还能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林小敏为逝去的生命感到惋惜：“如果警察可以提前部署好人手，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这场灾难并非来得毫无预兆。

事故当天18时34分，警方就接到了第一通报警电话：“（这里）看起来真的很危险，我担心人们会被压死。”不到两小时后，又有另一报警人致电，称很多人挤在梨泰院一条狭小的巷子里，不断有人摔倒和受伤。

从18时34分第一个人报警，到22时15分发生踩踏事故之前，警方一共接到了11通报警电话，无一例外地提醒了人群挤压事故的发生，但警方并未有所作为。

直到22时15分左右，接到大批人员被挤压、呼吸困难的报告后，消防部门和警方才开始行动。然而，在时任署长李林宰的指示下，龙山警署派出的警察直到23时40分—也就是85分钟后—才抵达现场。

后续调查指出，22时左右，李林宰已经到达绿沙坪站附近，距离事发地点步行仅需10分钟左右。然而，李林宰以道路堵塞为由，一直停留在车内，直到23时5分才到达梨泰院派出所。当时梨泰院一带交通异常拥堵，但李林宰坚持要开自己的车，所以才姗姗来迟。

11月7日，龙山警署署长李林宰、龙山消防署署长崔成范、龙山区厅长朴熙英等6人，因涉嫌公务过失致死伤罪被立案调查。当天，韩国总统尹锡悦在“国家安全系统检查会议”上质问警方：“接到首次报警后的4个小时里，为什么你们只是一直呆呆地看着？”

这个问题，所有遇难者家属都需要一个答案。

许多人认为，这场剥夺了150多人生命的悲剧，主要归咎于警方对人群疏于监管。一般来说，发生政治抗议活动时，无论规模大小，警方都会制定周密的计划，确保人群可控。此前防弹少年团在韩国举办5.5万人规模的演出时，警方也派出了1300名警员来保护人们的安全。

然而，10月29日晚，警方却只在梨泰院部署了137名警员—其中大部分人还被命令不要指挥人流，而是重点注意性骚扰、偷窃和吸毒等犯罪行为。后来有警方人员表示：警察没有权限去管制自发聚集的人群—即便一早就知道会出现大量的人群聚集，警方还是没有准备基本的应对措施。

后续调查发现，事故发生后，还有人销毁了关于“节假日梨泰院人员聚集可能发生事故”的警告文件。11月12日，一名因涉嫌不当删除梨泰院踩踏事故相关报告而被立案调查的55岁警员，被发现在家中死亡，疑似自杀。

踩踏事故发生后，韩国舆论要求问责的呼声高涨。11月5日，全国哀悼期结束当晚，有亲反对党的公民团体在首尔、釜山和济州等地举行“烛光行动”，悼念罹难者，并抗议警方处置不当。“这显然是一场人为的灾难，”共同民主党前领导人朴智贤也在社交媒体上说，“政府必须为未能控制人群而承担责任。”

但韩国内政安全部长却有另一套说辞。10月30日李相民称：“此次事故不是提前派出警察和消防员到现场就能解决的问题……即使部署再多（警力），也无法避免这场灾难。”

李相民表示，警察和安全部队主要用于市中心的集会，当晚的警力被大量分散到了首尔各地。就在梨泰院事故的同一天，光化门、首尔等地举行了大规模的保守派和进步派集会。

反对党领袖将矛头对准总统，直指尹锡悦为此次事件的“间接凶手”，认为正是由于尹锡悦将总统官邸搬到了国防部大楼，才导致龙山警署耗费了额外的700名警力，造成救援梨泰院的人力短缺—事发当晚，仅200名警力到场支援。

10月30日，凌晨的阴霾还未散去。人们自发在梨泰院站1号出口献上鲜花，悼念逝者。

这天，尹锡悦也前往了发生踩踏事故的小巷。但他在现场脱口而出的一句“是在这里死了这么多吗”，让人大跌眼镜。有人质问：“在梨泰院惨案现场，这是总统该说的话吗？”

在事故后的安抚与调查方面，尹锡悦表现一般，施政好评率有所下滑。但他还是比朴槿惠幸运些。2014年“世越”号渡轮沉没时，朴槿惠政府未能迅速采取行动，导致304人死亡，其中大多还是学童。随后，时任总理郑烘原引咎辞职，时任总统朴槿惠的支持率也一路下滑。这场事故，最终成为朴槿惠被弹劾下台的重要导火索之一。

新美国安全中心的首尔研究员金杜妍表示：“这桩悲剧（梨泰院事故）可能将成为对韩国总统领导力和能力的决定性考验，具体要看尹锡悦如何处理这一事件，以及踩踏事件的调查结果。”

不过，即便没有这场踩踏事故，尹锡悦的处境也并不十分明朗。在韩国盖洛普公司最近的民调中，其支持率只剩30%—较5月上任初期的51%有大幅下降。据受访者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尹锡悦的外交问题。

美国是韩国最重要的安全盟友，派遣了约2.7万名士兵驻扎韩国，协助抵制拥有核武器的朝鲜。9月下旬，尹锡悦前往纽约参加联合国大会，并与美国总统拜登会晤。随后，在一段录像中，尹锡悦在与他的助手交谈时，用脏话（“这些崽子们，如果不通过法案，让拜登丢脸了要怎么办？”）批评了美国国会。这则视频在YouTube上迅速获得了超200万次的浏览量，还成了韩国社交媒体上的热门话题。

尹锡悦出访英国、美国和加拿大后，支持率连连下跌。根据盖洛普的民调数据，尹锡悦的支持率在9月第四周一度降至28%。

幸而，11月13日尹锡悦在柬埔寨金边，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举行了日韩首脑间约3年来的首次正式会谈，确认今后将保持沟通。梨泰院事故发生次日，岸田文雄就向尹锡悦发了慰问电，并在推特上称“受到很大冲击，感到非常悲伤”。韩日关系回暖，也受这一悲剧因素拉动，但原被征劳工这一两国间最大的悬而未决问题，尚未获解决。

韩国国内的局势也不容乐观。由于尹锡悦先后对前总统文在寅和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展开调查，该国党派冲突也在不断加剧。

10月22日16时左右，进步团体在首尔街头举行了“敦促组建金建希案特检组、尹锡悦下台的全国集中烛光大游行”。烛光行动代表郑宁熙高呼让尹锡悦下台，并敦促对涉嫌操纵股价的总统夫人金建希进行特别调查。

据估计，当天有1.8万多人参与了集会，远超警方预想的7000人。与此同时，保守团体也在百米外举行了集会。双方虽未引起大的事端，但据韩媒报道，警方当时投入了6500多名警力，还计划扩充警备人员。

10月24日，韩国检方搜查了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的总部。李在明的多位亲信被指控非法收受8亿韩元（约合人民币400万元）政治献金，并用于李在明的竞选活动。次日，尹锡悦在国会发表施政演说，共同民主党议员集体缺席，以示抗议。

当地政治评论员李宗勋说：“反对派将睁大双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利用的失误。这将会给尹锡悦政府带来压力。”

梨泰院踩踏事件将如何收尾，不仅世人在看，尹锡悦的反对者们也都紧盯着。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小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