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如何塑造社会群体?
——以社会组织孵化器党建为例

2022-12-03 07:31
社会主义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政党共同体党组织

王 杨

一、问题提出:社会组织党建中的社会群体塑造

中国共产党有“重视基层、面向基层”的工作传统,1孙柏瑛、邓顺平:《以执政党为核心的基层社会治理机制研究》,载于《教学与研究》2015年第1期。基层党组织建设意在通过塑造组织权威和群众的“政治认同”,巩固党的执政基础。2王浦劬、汤彬:《基层党组织治理权威塑造机制研究——基于T市B区社区党组织治理经验的分析》,载于《管理世界》2020年第6期。塑造组织权威和群众认同是一个政党创造性行动的过程,这是由于各种社会共同体都不是自我复制的实体,没有自我实现的逻辑,而是融合工作的结果。3Rogers Brubaker,Ethnicity Without Group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4,pp.33-37;Gareth Stedman Jones,Languages of Class:Studies in English Working Class Histo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p.1832-1982.将社会群体与政党和国家联系起来的,是通过一种整合的政治工作,被理论家称为政党的“耦合”4Lawrence Grossberg,"On Postmodernism and Articulation",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Inquiry,Vol.10,No.2,1986,pp.45-60;Michael Omi and Howard Winant,Racial Form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From the 1960s to the 1990s,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4,pp.105-158.。基层党组织的组织力因而被认为是一种整合能力,是依靠群众、动员群众、组织群众进行社会治理的能力5刘厚金:《基层党建引领社区治理的作用机制——以集体行动的逻辑为分析框架》,载于《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

在社会组织增速发展的社会背景下,社会组织党建是党统合社会和动员群众的重要途径之一,1李朔严:《政党统合的力量:党、政治资本与草根NGO的发展——基于Z省H市的多案例比较研究》,载于《社会》2018年第1期。并成为新时代基层党组织建设和社会治理的重要主题。社会组织党建的过程,可以被看作是执政党塑造社会群体的创造性过程。把社会组织纳入党建的范围,蕴含着整合社会组织以及借用社会组织整合社会群体,凝聚和引导社会力量,参与革命、建设和改革事业的统一战线的目标。2唐兴军:《从嵌入耦合到驱动引领:社会组织党建的逻辑与路向》,载于《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于是,社会组织党建中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在于:如何在社会组织领域塑造社会群体,建构“政治认同”,有效避免这一社会群体成为摇摆的、甚至敌对或对立的阶级、阶层,而是融入党领导的“人民共同体”,成为具有凝聚力、团结感和集体认同感的政治主体。

为实现对社会组织的有效整合,执政党需要通过运用创造性策略使社会组织领域内成员可以形成与党所代表的阶级群体一致的共同体意识,并不断消解其他可能挑战共同体内聚力的差异和诉求。枢纽型社会组织党建被认为是社会组织党建的一种模式创新,然而,政党依托社会开展社会组织党建的模式本身,并不保证党建工作和党塑造社会群体的效果,实践中枢纽型社会组织党建的效果和影响力存在差异化。3程坤鹏、徐家良:《新时期社会组织党建引领的结构性分析——以S市为例》,载于《新视野》2018年第2期。就这一社会组织党建创新模式中的成功经验而言,有意义的学术探索在于:这一模式中党是如何成功塑造社会群体的?党的创造性政治活动和创新过程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打开执政党塑造社会的黑箱,更好地总结中国特色的政党统合社会的经验,同时丰富政党社会学的理论视野。

二、研究综述:社会组织党建研究的既有视角

随着实践中社会组织党建发展为党社互动关系的主要形式,对社会组织党建的研究也逐渐展开,并成为党建、政治学等多学科关注的热点。已有研究主要可以分为政党社会化、功能主义和组织行为三种视角。

政党社会化视角的研究。研究表明,随着社会转型带来的社会结构分化,执政党必须转变其统领社会、动员社会的方式,实现政党的社会化。4梁妍慧:《从“行政化”到“社会化”——创新城市社区党建领导方式》,载于《理论视野》2012年第11期;郑琦:《政党社会化:当代基层党组织建设的路径选择》,载于《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学报》2016年第1期。政党社会化的关键在于功能调整和组织生长空间转移。5林尚立:《中国共产党执政方略》,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页。社会组织的发展客观上挤占了党的传统空间,影响了党的社会基础。6林尚立:《两种社会建构:中国共产党与非政府组织》,载于《中国非营利评论》2007年第1期。实践中,党在这种新生社会领域内,通过“吸纳”和“嵌入”把社会组织的发展纳入到党的执政框架之内,实现党对新生社会领域的领导和控制。7吴新叶:《执政党与非政府组织:理论的超越与现实的路径——以超越“国家-社会”范式的视角》,载于《学术论坛》2006年第12期;陈家喜、黄卫平:《把组织嵌入社会:对深圳市南山区社区党建的考察》,载于《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6期。

功能主义视角的研究。“功能性”层面,党建作为国家与社会组织关系的重要连接,同时具有政治功能和社会功能。研究表明,社会组织党建的政治功能聚焦在“政治社会化”“意识形态输出”“重树政党权威”等主题,8罗峰:《社会组织的发展与执政党的组织嵌入:政党权威重塑的社会视角》,载于《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学报》2009年第4期;赵长芬:《社会组织党建的政治功能论析》,载于《探索》2018年第1期。在社会功能方面,研究指出,社会组织党建可以通过为社会组织配置资源和赋权增能,促成党、政府与社会组织更加良性的互动关系,形成党建引领的“共生型国家社会关系”9纪莺莺:《从“双向嵌入”到“双向赋权”:以N市社区社会组织为例——兼论当代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的重构》,载于《浙江学刊》2017年第1期;李朔严:《政党统合的力量:党、政治资本与草根NGO的发展——基于Z省H市的多案例比较研究》,载于《社会》2018年第1期;宋道雷:《共生型国家社会关系:社会治理中的政社互动视角研究》,载于《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3期。。

组织行为视角的研究。从组织行为视角出发,研究重点关注社会组织党建的内部动机,重视社会组织在党建中的能动性。已有研究主要从资源依赖(拓展),合法性机制和效率机制等方面提供了解释。研究指出,党组织拥有资源的重要性、互补性和不可替代性,是部分社会组织积极参与党建的直接动因,10李健、郭薇:《资源依赖、政治嵌入与能力建设——理解社会组织党建的微观视角》,载于《探索》2017年第5期。社会组织通过党建获取正当性之后,进行资源拓展以谋求长远发展是社会组织党建的持续性内部动力。从制度环境与组织行为的关系出发,研究认为,社会组织党建的动力机制主要源于合法性需求,通过党建获得政治正当性,适应地方政府“为社会创新而竞争”的制度环境。1葛亮:《制度环境与社会组织党建的动力机制研究——以Z市雪菜饼协会为个案》,载于《社会主义研究》2018年第1期;沈永东、虞志红:《社会组织党建动力机制问题:制度契合与资源拓展》,载于《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

以上研究为理解社会组织党建提供了多维度的有益启发,然而已有研究过于偏重于建构党统领社会组织的结构性方案和策略行动,对过程中党如何塑造社会群体,凝聚社会力量的创造性政治活动的关注不足。虽然,研究已经意识到,社会组织党建不仅是一种制度,还是基层党组织一种政治和治理行动。2程坤鹏、徐家良:《新时期社会组织党建引领的结构性分析——以S市为例》,载于《新视野》2018年第2期。然而,对基层党组织塑造社会组织成员政治认同的目标上,已有研究往往通过宏大叙事一带而过,长期欠缺过程——行动研究,缺少中观层面的理论解释。本文尝试从政党与社会关系视角出发,聚焦社会组织党建中的党的创造性政治行动和创新过程,揭示党统合和塑造社会的行动策略与过程机制。

三、“政党塑造社会”视角的社会组织党建

“政党—社会关系”是西方政党社会学关注的热点问题,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资源对其有比较深入的阐述。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经典马克思主义用辩证思想理解“政党—社会关系”。这一思想中蕴含的两个维度,逐渐被发展为“政党反映社会”和“政党塑造社会”两条政党社会学研究路径。“政党反映社会”的观点主要来源于传统马克思主义视角,认为“先有社会,后有政党”,政党因社会群体的形成而出现,作为这些社会群众的反映,并随着社会群体的变化而变化。“政党塑造社会”的观点发展于新马克思主义视角,认为“先有政党,后有社会”,政党能够主动地塑造和重塑社会群体,3Cedric De Leon,Manali Desai and Cihan Tuğal,"Political articulation:Parties and the Constitution of Cleavages in the United States,India,and Turkey",Sociological Theory,Vol.27,No.3,2009,pp.193-219.正是政党的政治行动将多元而分散的个体聚合成具有统一身份认同和利益诉求的社会群体。4张跃然:《反映社会还是塑造社会?——国外社会学讨论“政党-社会关系”的两条路径》,载于《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3期。

“政党塑造社会”视角将政治视为政党与社会的构成性(而非衍生性),认为政党是对社会群体和分化有着极大影响力的机构,这一影响力的发挥主要通过政治表达的方式。政治表达是政党将多元而分散的个体“缝合”、聚集在一起,共享相同的政治身份的过程,表达是通过特定的工具将社会各组成部分聚集在一起的过程和机制。5Cedric De Leon,Manali Desai and Cihan Tuğal,"Political articulation:Parties and the Constitution of Cleavages in the United States,India,and Turkey",Sociological Theory,Vol.27,No.3,2009,pp.193-219.鉴于此,政党是否长久占据统治地位,取决于其是否拥有塑造社会的能力。政党成功的关键正是采取了一系列具有创造性的策略行为,将分散的社会个体成功打造成一个具有凝聚力的阶级共同体。6Gøsta Esping-Andersenand,Politics against Market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pp.105-158.这一根植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资源,衔接政党与社会的研究视角,可以为社会组织党建提供学术性的分析框架。

社会组织的发展是伴随着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化而逐渐展开的。随着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全面展开,国家从实质意义上向社会放权和释放空间,社会开始自我培育和成长。企业与社会组织逐渐接替政府在微观领域的管控,多样化的利益表达组成了相对独立的民间社会。7唐兴军、刘永泽:《国家与社会关系调适:行业组织变迁发展的动因论析》,载于《社会主义研究》2017年第5期。社会组织因而形成了一个体制外的新社会群体,体制外社会群体被认为是在非公有制经济和非党和政府直接所辖单位就业的群体。8李强、丁辉文等:《怎样理解和认识当前我国新的社会阶层?》,载于《学习与探索》2017年第10期。从政治取向来看,社会组织发展所形成的这部分体制外新社会群体,可能存在多面性和摇摆性。一方面,这类社会群体中处于较高经济地位的人群有可能会有一定的激进的政治取向。原因在于:由于社会组织独立性、自治性和价值驱动特征,其成员具有较强的自由、公正和权利意识,显著影响了他们的政治取向。而另一方面,这类社会群体中处于较低经济地位的人群的政治取向则可能有激进和政治冷漠双重性。原因在于:由于社会部门发育较晚,社会组织从业人员面临很大的现实压力,在体制分割和社会分化中处于双重弱势的境地,承受一定的体制排斥和社会竞争压力。于是部分成员不满资源机会分配和向上流动机会的现状,因此,一些人做出了外显化的对抗性情绪表达。另外一些则直接选择了冷漠和消极对待,表现为既不反抗,也不认同、不参与。1秦广强、张美玲:《“类聚群分”:当代中国中产阶层的多元构成及其多维政治取向》,载于《社会》2019年第2期。

这种新社会群体在社会组织的蓬勃发展中不断壮大,把这类社会群体纳入团结的对象,成为统战工作的重要方针。基于政党塑造社会视角,党通过在社会组织中开展党建工作、建立党组织,致力于聚集离散于体制外的社会群体,塑造其政治认同。在社会转型的历史条件下,党通过社会组织党建的模式创新,有效引导社会组织成员自觉认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等执政主张,保证党的各项任务在社会组织领域贯彻落实到位。2王杨:《论新时代社会组织党建政策工具的优化——基于2015年至2018年部分省级政策文本的量化分析》,载于《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5期。

四、案例研究:孵化器党建中党塑造社会群体的过程机制

党是如何在可能性范围内,以政治行动在社会组织领域生产出身份认同、群体边界并进而引导集体行动的?本文以杭州市凯旋街道“凯益荟”孵化器党建为例,对社会组织党建中党塑造社会群体的创造性政治行动与过程机制进行研究,以反映党能动性、自主性的政治过程。

(一)案例简介

“凯益荟”是杭州市首家社会组织服务中心,于2011年10月建立,是一家街道级的社会组织孵化器。2013年,“凯益荟”成立了杭州市首个社会组织孵化器党委,以“凯益荟”党委为核心,设置6大功能型党总支,下设36个党支部,并在属地社区成立14个社区社会组织工作服务站支部。近年来,“凯益荟”党委围绕“党建引领、凝聚力量、共生治理、推动发展”的核心理念,不断深化“一领四双五强”的社会组织党建工作模式,充分发挥了党建引领下双孵化、双管理、双服务、双促进功能,推动街域社会组织健康发展。目前,该党委共引进专业机构34家,孵化培育社会组织52家,备案登记社区社会组织392家。先后获得浙江省“双管”社会组织党组织、杭州市“双强”先进社会组织党组织,并被中组部列为社会组织党建工作直接联系点。

文章中的资料来源包括半结构化访谈和座谈会资料、公开信息、宣传报道和工作报告等二手资料。笔者访谈了“凯益荟”党委、部分总支和支部负责人,与部分社会组织的党员和负责人进行座谈,并通过江干区民政局和凯旋街道获得了关于该社会组织孵化和党建相关工作报告和总结资料,并进行了非正式观察。

(二)社会群体塑造的过程机制

1.人群整合与政治吸纳,重建主体意识和政治认同

如上所述,社会组织发展所形成的新社会群体在政治取向方面存在一定复杂性。这不仅表现在社会组织中的非党员群体的政治冷漠或者激进,另外,也表现在大量“口袋”党员和“隐形”党员的存在状态。“凯益荟”孵化器党建中党塑造社会群体,使多元而分散的个体聚集并避免分裂,主要运用了以下策略:

首先,聚合党员,强化党员的政治身份认同。关于社会组织党建的中央政策措施过于宏观,难以对社会组织及其党员产生直接影响。凯旋街道建立社会组织培育发展领导小组,制定《关于加强社区社会组织培育发展与规范化管理的实施意见》,明确党建工作要求,具体梳理《社会组织孵化器党建标准化建设评估指标》。这些具体政策措施的制定和运用可以视为是一种正式的政治表达工具,为塑造社会组织领域内社会群体明确行动方向。在具体政策执行中,“凯益荟”党委按照“入驻一家,覆盖一家”原则,第一时间发现党员、接转党组织关系,没有如实申报组织内部党员情况的组织,则没有资格入驻孵化器,不能获得孵化器给予的资源支持。已有研究指出,我国社会组织发展面临很强的资源约束,而成立党组织的“PONGO”通过党的组织体系,可以获得上级党组织的资源支持。3Patricia M.Thornton,"The Advance of the Party:Transformation or Take over of Urban Grassroots Society?",The China Quarterly,Vol.213,No.3,2013,pp.1-18.“凯益荟”案例中得以入驻的社会组织可以获得:“免费办公场地、培训辅导、服务社区对接和微心愿、微公益、微创投等项目化资金资源”4访谈记录(20181220KYHLM)。。“凯益荟”对入驻社会组织的资源支持与一般的社会组织孵化器并无二致,区别在于资源支持与社会组织党建政策相结合,成为了一种资源性政治表达工具,以聚合党员,强化其政治身份认同。关于政党耦合的研究指出,惠顾(赞助)作为传统政党建设的核心工具之一,不仅可以简单地用于经济手段,还可以成为动员身份的基础。就是说,有些政党不仅仅为了获得选票分配物质资源,而且还以党的思想立场来进行更深入的认同动员,获得社会群体一定的政治取向。1Cedric De Leon,Manali Desai and Cihan Tuğal,Building Blocs: How Parties Organize Society,Redwood City: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6.这种资源性政治表达工具与政策性工具相结合使社会组织的党员主动亮身份,符合建立党组织条件的社会组织及时建立党组织。在此基础上,有效聚合社会组织内部党员,重建其政治身份认同。

其次,吸纳精英,扩展群体边界和主体意识。精英吸纳是政党建设中调适党社关系,整合社会结构比较常见的机制,是一种党塑造社会群体的政治表达方式。社会组织所形成的新的社会群体中的精英是基层党组织政治吸纳的主要对象。这一社会群体中的精英的政治取向存在复杂性,对于党组织而言,这些精英成为“我们”之内还是“我们”之外,是党塑造社会群体的主要面向。政治吸纳的策略重新界定了基层党组织的群体边界,为一种政治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奠定了更广泛的成员基础。“像我们景星书画院,从最开始的十几个人,现在已经变成一百多名会员了……15年注册了以后就把他的负责人培养成了党员,然后我们再给他们落实一些相关的政策,他就非常的配合。”2座谈会记录(20180718KYHSHZZ)。发现并吸纳社会组织中的精英群体,是党塑造社会群体的关键中间环节。将社会组织中的精英发展为党员,实际上是打破了既有的党员群体边界,重新将“我们”进行界定,使“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更具包容性,使社会精英自愿将自己视为政党“利益共同体”或“命运共同体”的一员。这一政治表达一方面吸收了政党发展需要的新生力量,使之更好地服务党治理社会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党更好地通过社会精英联系和整合广大群众。社会精英在被党组织吸纳的同时,其政治品格得到了塑造。“我们的工作肯定首先是在党的领导下的,方向是不能搞错的,不是大家想做的事情就去做,而是去做对的事情。”3座谈会记录(20180718KYHSHZZ)。因此,吸纳精英的过程不仅是党组织扩大覆盖面的过程,更重要地,这一政治表达过程中,政治规范和政治价值通过精英的作用,渗透到社会群体中,使社会群体具备可以产生主体意识和共同体认同的基础。

再次,争取群众,将非政治性的社会身份政治化。社会组织所形成的新社会群体中的多数属于群众,塑造其对党的认同是保持党在社会治理中“在场”状态的关键。然而,已有研究表明,“群众”天然具有同正式制度相疏离的秉性,要主动争取。4吴新叶:《党建引领社会治理的中国叙事——兼论国家-社会范式的局限及其超越》,载于《人文杂志》2020年第1期。案例中,“凯益荟”党委主要通过授予群众议题设置权,强化利益的一致性,来争取社会组织中的群众。一般来说,社会组织孵化器的公益创投项目多是由资助方提出项目需求。而“凯益荟”党委以引导加服务的方式,将公益创投项目需求设置与党组织服务群众的需求调研结合起来,通过47个党支部透过各个社会组织党员牵头,由各个社会组织的成员去开展公众需求服务调查、项目征集及问题梳理工作,并通过社会组织轮流换桌讨论的形式,开展深层次的专题研讨,最终共同设计形成创投方案。在这个过程中,平等授予党组织、社会组织、党员、群众以议题设置权力,以更好地满足群众需求作为共同目标,强化了社会组织成员中的群众对党与自身利益的一致性认知。党和群众利益的一致性是制度性的,马克思指出:“共产党人不是同其他工人政党相对立的特殊政党。他们没有任何同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然而,群众并不一定一开始就认同自己与工人阶级的归属关系和与党的天然联系,对这一致性观念的认同需要党在不同社会群体中不断地进行创造性政治表达活动,党主动接近群众,试图在社会治理中认知和矫治差异,6吴新叶:《党建引领社会治理的中国叙事——兼论国家-社会范式的局限及其超越》,载于《人文杂志》2020年第1期。耦合群众非政治化的利益表达和党的政治化利益表达,进而将群众非政治性的社会身份政治化。

2.组织整合与注意力吸引,巩固政治共同体“内在关系”

社会组织党建的目标包括整合社会组织以及借用社会组织整合社会群体,进而有效凝聚和引导社会力量,然而这一目标并不一定可以随着开展社会组织党建即得以实现。已有对社会组织党建问题与困境的研究很清晰地证明了这一逻辑。原因在于,社会群体的政治认同来自于心理层面对权威主体的认可和接受,并外化为行动层面对其意志的遵循与服从,1王浦劬、汤彬:《基层党组织治理权威塑造机制研究——基于T市B区社区党组织治理经验的分析》,载于《管理世界》2020年第6期。并非当社会群体置身于一个拥有党组织的环境中即可自动生成。“凯益荟”社会组织党建属于“支部建在孵化器上”,由于社会组织发展阶段的特殊性,多数社会组织的全职人数有限,党员人数更为有限,且由于社会组织的性质和人员的流动性,多数党员的组织关系是在其户籍所在地党组织的。在社会组织中广泛建立正式的党组织存在一定难度的情况下,“凯益荟”主要探索建立功能型党组织的孵化器党建方式。功能型党组织建设从组织和价值两个层面整合社会组织,通过社会组织与其代表的社会群体巩固一种政治“内在关系”,促成其对政治共同体的认同。

首先,依据功能划分党组织,整合组织,凸显政治共同体“内在关系”。由于社会组织的发展特点,在正式组织上建立党组织的方式难以广泛推广,社会组织孵化器探索了在工作空间之上建立党组织。当以空间为党组织建设边界时,党组织内部的组织划分成为一个基础性问题。由于多数社会组织党员的组织关系并未转入孵化器党委,凯益荟党委按照组织功能将全部党员划分到党总支和党支部。根据孵化器社会组织“慈善救助、文化体育、疏导维权、市民教育、社区服务、社会事务”六大功能,分设6个领域党总支,共设36个党支部。这六大领域与社会组织的主要业务范围相对应,一方面为党建活动与业务活动相结合奠定了组织架构基础。另一方面,也为社会群体的利益聚合创造了条件。

已有研究指出,组织嵌入想要取得好的效果,应该处理好执政党与社会组织间的功能边界,尊重社会组织的逻辑有助于执政党重塑权威。2罗峰:《社会组织的发展与执政党的组织嵌入:政党权威重塑的社会视角》,载于《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学报》2009年第4期。党通过社会组织塑造社会群体,从本质上是使这一新兴的社会群体纳入和认同政治共同体。政治共同体在本质上是一套关系系统,社会群体成员对这种共同体的认同,归根结底是对它所体现的一套关系的认同。这种关系被称为“内在关系”,对于个人而言,维护这种关系就可以成为超出单纯个人利益考虑的一条独立的理由,由于对构成这套关系的各方来讲,这套关系本身就是真正实质性的共益。3谭安奎:《身份政治:根源、挑战与未来》,载于《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2期。于是,新的群体纳入和认同政治共同体的基础,就是拥有和认同自身与政治共同体的“内在关系”。

社会组织具有志愿性,且通常具有一定的社会服务使命,社会组织所代表的社会群体也普遍具有较强的志愿精神,因此无论是组织还是成员都较专注于自己的服务使命。“凯益荟”党委按照孵化器和社会组织的功能和业务领域划分功能型党组织,强调党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宗旨与社会组织社会服务使命的一致性。使社会组织成员形成自身价值追求与为党的宗旨在根本上相吻合的认同感,在组织上促进了社会组织成员认同自身与党领导的“人民”共同体的“内在关系”。“党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我们社会组织也是服务社区居民的,都是要相互促进的。”4座谈会记录(20180718KYHSHZZ)。功能型党组织为政治共同体“内在关系”的认同形成提供了一个相容的组织架构。

其次,吸引组织注意力,围绕中心服务大局,强化政治共同体“内在关系”的价值认同。当然,社会组织党建不仅强调执政党对社会组织的主动融合,更重要的,执政党需要对社会组织进行价值引领。“凯益荟”党委主要通过党建管理方式的创新以及党员嵌入和组织社会组织的方式,吸引社会组织及其成员的注意力,与党的工作重点和中心任务保持一致,强化社会组织所代表的社会群体在价值上对政治共同体“内在关系”的认同。

一方面,“凯益荟”党委搭建了一种立体化的社会组织党建领导结构。“凯益荟”党委成立“社会组织培育发展领导小组”,由街道党工委负责人任组长,各科室和街道内社区主要负责人为组员,分别分组联系和管理六个功能型党总支。这样一种党建管理方式的创新,很好地实现了街道党委对孵化器党建的全面领导,形成了一种党建管理——资源整合——价值共享的关联机制。上级党委和各部门、社区在对社会组织的党建工作进行指导的同时,就政策、资源、需求、供给可以与社会组织进行有效的协调,实现了党建的资源整合功能,同时在党建管理、沟通协商、资源对接和党员活动等过程中,将党的工作重点和中心任务渗透到社会组织的注意力范围。“这个领导小组由他们(各科室和社区负责人)来担任的话会更有针对性,社会组织的服务其实是各个部门都需要的,要领导小组把他们都弄进来了,把他们全部都动员起来了。”5访谈记录(20181220KYHLM)。组织理论认为,组织是一个注意力分配的开放系统,组织的不同任务间必然存在注意力争夺,并且组织注意力分配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1William Ocasio,"Towards an Attention-Based View of the Firm",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Vol.18(Summer Special Issue),1997,pp.187-206.社会组织党建的目标无疑是社会组织及其所代表的社会群体能够支持党的决定,可以围绕中心、服务大局。这一党建管理方式创新,通过基于业务、资源和需求的组织注意力吸引,将党建管理的过程变成了一个价值共享的过程,社会组织及其成员逐渐在社会组织的业务方向和倡导理念上,与党的主张达成共识。在社会组织中逐渐形成一种共享观念的组织氛围,进一步强化了其成员对政治共同体“内在关系”的价值认同。“指导我们党建,会让我们更规范,你就会知道政府的需求在哪儿,也就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发展。”2座谈会记录(20180718KYHSHZZ)。

另一方面,“凯益荟”党建也探索由老党员发起成立社会组织的方式,强化社会群体对政治共同体的“内在关系”的认同。例如,街道党组织倡导的互助养老志愿服务,就由一位社区的老党支部书记来牵头成立社会组织,打造志愿者服务平台。“当时武钢社区有一个武钢党员,也是社区的支部书记,我们请他负责凯乐耆助老互助公社的团队管理,相当于由他在街道牵头做,他又在十四个社区,每一个社区专门找了一个党员,由他们再去抓社区的骨干和志愿者,建成一个街道的老年人志愿者服务平台。”3访谈记录(20181220KYHLM)。研究认为,党员嵌入社会组织的“交叉任职”和“双向进入”机制,可以深化党嵌入和整合社会的程度。由党员牵头成立,并以党员为主要组织骨干的社会组织更明确体现了党塑造社会群体的目标,党的价值目标在党员领导者——党员骨干——群众的工作架构中,由党员的带头行动影响社会群体的价值观,形成更为一致的行动愿景和价值共识。社会组织成员将个人价值熔铸于集体目标的实现,进而使之对自身与政治共同体的“内在关系”产生更强烈的价值认同。

3.制度整合与行动引导,政治关系再生产和塑造共同行动

随着社会转型,异质的社会特征使政党整合社会群体的过程始终处于一个不确定的环境,由于执政党的政治表达行动并不强调一个内部思想高度统一的“机械团结”状态,而是建构一种带有差异的共享和融合。然而,在异质化群体中约束成员的责任感可能随着时间和群体规模逐渐消失,使共享的集体意识逐渐减弱并难以实现统一行动能力,削弱执政党整合和塑造社会群体的效果。如何保证社会组织成员行为与政治共同体保持一致性、稳定性和秩序性,仍然需要探索制度性与机制性的政治表达策略。

首先,规范具体化,形成政治关系持续激励。在谈到政治共同体认同的持续时,已有研究表明,“人民共同体所代表的一套政治关系可以构成一个现代国家的公民们共同身份认同的焦点,那么这个共同体维持历时性的政治认同的基本方法,便是通过教育、制度规范、政治参与等方式持续地对这一套政治关系进行再生产”4谭安奎:《身份政治:根源、挑战与未来》,载于《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2期。。因此,通过社会组织党建整合社会组织和社会群体的过程中,首先需要有完善的制度规范以维系成员对政治关系的约束感。“凯益荟”党委设定了社会组织党建规范化和第三方测评的具体制度规范和评价机制。《党员先锋指数考评参考标准》为党总支、党支部和党员提出规范化要求和评价措施,对党员带头示范作用进行定期考评,根据考评结果,评选出优秀党员、先锋党员、合格党员、警示党员和不合格党员五个等次。对社会组织党建工作也会进行规范化考评,并与对社会组织的项目测评和组织测评相结合。“比如说社会组织,如果你的成员是党组织的,那你的成员就加分,加了分之后评上优秀党组织或者说优秀社会组织的话,那么在我们的创投里面可能也会优先,这块的话就是把党建串起来的话会有一个集群效应。”5访谈记录(20181220KYHLM)。这些规范的具体化,通过一定的压力措施和选择性激励,加强了社会组织成员对社会组织与党组织、个人与党领导的政治共同体之间的政治关系持续性的认知。维持社会组织成员政治身份和政治共同体的约束感,促使其切实履行职责、付出行动,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增进共同利益,以保持良好的个人和组织名誉。同时,形成一种选择性激励机制,依据上级党组织的发展期望和行动偏好,对社会组织成员提供不同于公共利益的额外利益以资鼓励,驱动社会组织成员在为自身服务的同时,积极为政治共同体提供服务,促使个人利益与集体目标趋于一致。1周赟、刘泽源:《政党规模与政党生命力变化发展的内在逻辑研究》,载于《治理研究》2019年第5期。

其次,行动一体化,提高共同体集体行动力。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体系认为,“共同活动方式”是共同体的实践前提。执政党塑造社会群体的落脚点在于,使成员在共同的价值观驱使之下,面向同一个方向行动,保证各个社会群体内部具有高度的凝聚力,以更为有效的集体行动推动政治共同体的发展。对集体行动的研究认为,集体行动需要情感和意义建构,但同时也需要组织和动员资源的中介过程。如何使比较分散的社会群体与政治共同体保持共同的特征和较强的人际关系网络强度,并与政治共同体开展方向一致的行动?“凯益荟”党委通过探索搭建各种共同行动平台,并总结为“663”联系服务工作法,将社会组织党建嵌入到党组织的基层服务网络中,使社会组织的党建工作、业务工作与上级党组织的各项日常活动捆绑起来。所谓的“663”,就是以“片组户”民情联系为依托,健全党员干部联系基层群众“六联”制度,完善民情沟通“六式”渠道,搭建问题解决反馈“三大平台”。在“六联”中社会组织作为被联系对象之一,街(镇)领导班子、机关干部、社区干部以及两代表一委员六类不同人员与之建立固定联系关系。“六式”中,社会组织党支部则与其联系的街(镇)、社区等工作人员共同开展“上门走访”“服务专线”和“专题调研”等活动,帮助居民群众解决实际问题。“三平台”中,社会组织的党支部和党员会根据业务领域和服务区域参与片组、社区和街(镇)三级平台的专业服务团队,与上级党组织和社区党组织形成上下联动、服务联办和团队协作。

研究表明,集体行动的生成和持续受到诸多因素制约,网络关系纽带会直接影响集体行动质量。将社会组织党建纳入区域党建的网络中,建立社会组织党组织和街道、社区党组织之间的联系和共同行动平台,将社会组织成员的行动引导到区域化党建的重要工作领域和核心工作任务上,发挥社会组织党建的功能,提高合作性集体行动的质量。在新的社会阶层和社会群体产生之前,国家的知识构成通常认为只有各级党组织和政府是服务群众的根本力量,当社会组织日渐成为一种社会服务的供给主体之后,这种知识构成并没有明显改变。为了突出自身的服务优势以获得发展,社会组织及其成员通常将自身服务群众的行动命名为一种专业性服务或公益、共益活动等。这样一种固有的话语分割使社会组织的行动难以与传统的党群活动融合,难以实现政治共同体的统一行动能力。“凯益荟”社会组织党建的经验显示,党要塑造社会组织成员,动员集体行动,必须转变传统的国家知识构成,改变话语和制度表现形式,搭建新平台,将社会组织所形成的新社会群体安置在政治共同体内的合适位置,赋予其恰当的政治价值。进而将社会组织成员的行动整合为政治共同行动,将政党新的制度整合到公认的社会秩序中。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执政党通过社会组织塑造社会群体的目标,避免一种硬性嵌入和强力整合的“两张皮”现象,提高共同体的集体行动力。

综上所述,党在社会组织领域塑造社会群体的过程机制可以概括为:政治身份认同——共同体意识——集体行动力的三维塑造过程,党通过多重社会整合方式,运用多元化政治表达工具,塑造社会群体有关群体身份、利益诉求和价值追求的认知,强化社会群体与党领导的“人民共同体”之间的政治关系和集体认同感,进而使社会群体在集体社会行动中实现一种一致性、团结性和凝聚力(如图1所示)。

五、研究结论

政党统合社会不仅是一个结构性命题,还需要在社会群体意识层面的实现,因为政党统合社会的目标不是结构本身,而是一种共同体意识凝结和政治团结状态。虽然国家总是声称自己代表各种社会群体,但实际上任何一个社会群体并非与国家存在天然联系。于是,大多数社会的异质性都可能使宏大的叙述(例如一个国家的历史和命运)变得毫无意义。政党的政治活动可以而且经常通过政治表达在差异的基础上形成政治团结,使关于国家的宏大叙事成为历史上的有效力量。1Lawrence Grossberg,"On Postmodernism and Articulation",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Inquiry,Vol.10,No.2,1986,pp.45-60;Michael Omi and Howard Winant,Racial Form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From the 1960s to the 1990s,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4,pp.105-158.

从政党塑造社会的政党社会关系视角出发,社会组织党建的过程,也是执政党塑造社会群体的创造性活动过程。通过对一个社会组织党建创新——孵化器党建案例的研究发现,党通过社会组织塑造社会群体,需要从身份、组织和制度三个层次进行整合性的政治表达活动,分别完成社会群体主体意识、政治关系和集体行动的塑造。政治表达的工具涵盖了赞助、提供社会服务设施等传统的政党建设工具,也包括打破群体边界、改变话语和制度表现形式等创造性工具。社会组织党建中,政党塑造社会群体的创造性政治活动过程,决定了这一政权建设努力的成败。

当然,社会组织党建中党组织的创造性政治活动过程,只是理解政党塑造社会群体的一个切入点。这里的社会群体并不强调群体原来的明显边界,作为新生社会领域,社会组织所形成的新社会群体与新社会阶层中的其他群体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它还可能包括部分社会组织服务的对象和社会组织的志愿者。但社会群体原来的边界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政党创造性政治活动的根本目标是尽可能将这类新社会群体变成具有凝聚力、团结感和集体认同感的政治主体,成为党领导的“人民共同体”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一个巩固、扩大和延续政治共同体的过程。当然,社会组织所形成的新社会群体本身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和多元化特征,可能会影响政党塑造社会群体效果的一致性和持续性,进而影响了研究结论的普适性。本文仅试图对社会组织党建中政党塑造社会群体的过程机制提出探索性的解释,而这一机制在其他领域的适用性,多重因素对政党的行动选择和过程机制的影响还有待更多研究予以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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