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黎继新
按理说,满满应是这个小村庄里第一快乐之人。
他无儿无女,一生未婚,上不负担老,下不抚养小,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老来拿到五保户的名额,衣食住行病,国家都包了。无近忧,亦无远虑,幸福的人生不过如此。
说实话,我是羡慕他的。我碌碌半生,未能获得根椽片瓦,生活充满鸡毛蒜皮。
满满是我先生陈老板的小叔,“满满”是湖南人对小叔的称呼。
我说:“满满你是吃‘国家粮’的啊。”他笑笑,看不出悲喜。
我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憾事。
满满四岁丧父,跟母亲以及同样年幼的四兄妹,还有一栋年久失修的土砖瓦房相依为命。
据说,他年轻时有过一次恋爱。那时,他在云南以补鞋为生,修好了一位姑娘的鞋子,不肯收钱,还帮姑娘挑了几天的苞谷。姑娘要跟着他回湖南,想和他过一辈子。
他死活不愿意,对姑娘说:“我身体有病,以后会拖累你,你不要跟着我。”—他所谓的病,不过是饥一顿饱一顿所致的胃病。
那时,像他那样的家庭条件,能娶上老婆,那绝对是求之不得的,他却偏偏拒绝了这一生唯一的机会。说起这件事,从我公公到陈老板都很愤怒,陈老板咬牙切齿道:“别人都想着怎么讨个老婆,他倒好……”
这个拒绝,是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也是他绝口不提的秘密。长兄如父,他因此事被他的哥哥—我公公—痛骂过好多回。即便如此,他也不为所动。
就这样,满满一个人无牵无挂,一直到60岁,住进了养老院。养老院里的生活大概不适合他,住了几年又搬出来,跟着他的侄儿陈老板一起生活。
政府给他拨了两万元,陈老板贴了点儿钱,帮忙盖了一座一室一厅的安置房。于是他有了自己的房子。
起码,他的余生没什么可忧惧的。像满满现在这样的条件,每天散散步,再坐在门口打打盹儿就可以了。
但他每天都很忙,一年四季忙得不可开交。忙着挖土、种菜、喂鸡、养鸭,忙着收割油菜、黄豆、玉米、花生、红薯;出野生菌子、野菜的季节,他忙着去山里采菌子、拔竹笋,在田边挖胡葱、掐野芹菜……还要摘些萢、折些刺苔梗,给我儿子小陈吃。
忙不过来时,他会揣着无名怒火,抱怨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
这时,陈老板反驳道:“又没人让你做,说了要你别做,你自己偏要去做。你种的那点儿东西,我停下自己的事情去帮你,你一年的收成抵不过我一周的收入,划算吗?”
满满就沉默不语,他根本找不到理由反驳。陈老板走后,他就小声抱怨:“外面买的东西难道比种的还好?”
我说:“我带孩子,怎么帮你?你就种点儿够自己吃的,我们不要。”
他欲言又止。可能这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他想要的,但他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每到各种农作物下种的季节,他就坐不住了,翻出前一年收藏的种子,翻土、撒种、盖薄膜、施肥、浇水,细心地侍弄,像照顾嗷嗷待哺的幼儿。
今年春天,有一天很热,竟像酷热的夏天。满满中午从山里回来就一脸怒火地找到我,质问我为什么不揭开辣椒苗上的薄膜,说刚钻出土的辣椒幼苗被高温烤蔫了大半。
我不懂种植,对于满满的愤怒和责怪,我感觉很冤枉。我说:“别种了,我们不吃你种的菜。”
满满气噎喉堵,张口结舌。
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多少日的辛苦毁于一旦,那种心痛应该是难以言说的。在我看来,他更忧惧的是,我们不会种地,将来他动不了时我们该怎么办。
满满沉默地扛着锄头走了。
傍晚,满满掐了一把鲜嫩的菡菜放在堂屋桌子上,问:“吃菡菜吗?蛮嫩的。”像是在弥补中午对我的责怪,生怕我们从此不吃他种的菜一样。
他说:“还买什么菜?自己种的菜一点儿药都没打。”
满满种菜,确实从来不打农药。包菜最易生虫。那些虫子繁殖速度极快,啃包菜的速度也极快。为了抢救包菜,满满拿着筷子,到包菜中间一条一条地找。一块地,几十棵包菜,他愣是把虫子一条一条地夹出来。
菜不打农药驱虫,土地也不打除草剂除草。
满满比谁都注意健康与养生,他从不吃辛辣刺激、冰冷生硬的食物,从不会为满足口腹之欲而大快朵颐。苹果、香蕉、梨子,冬天他都要烤热了再吃。他甚至担心苹果、萄萄之类水果吃生的会对肠胃不好。所以,他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宁愿自己单独做饭。对于我们的饮食,他忧心忡忡。
陈老板笑他怕死。而我觉得,一个人能够惜命、注意健康,不仅仅是热爱生活的表现,也是对家人的负责。至少,他能把自己照顾好,不会拖累家人。
满满无儿无女,他能拖累谁呢?即使陈老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要照顾他的暮年,料理他的身后事,但在满满心里,应该始终不会有理所应当之感。所以,他才要照顾好自己的健康吧,并且尽自己目前所能,想给陈老板一点儿东西,以交换对自己将来不能自理时的照顾。
但一起生活时间久了,我们也就成了他牵挂的亲人。我们买点儿菜,他嘟囔半天,说不健康、浪费钱,不如自己种的。有时候,已经分不清他是想偿还我们日后会照顾他的情分,还是爱着我们。不知道这个牵挂于他来说,是不是他一生里唯一的负担。
除了种菜、喂鸡、养鸭,满满还有个好手艺。不需要钱的原材料,如木头、竹子、工地塑料扎带、高粱穗子等,经过满满的手,变成陈老板家的鸡笼、菜篮子、米箩、竹耙子、酒篓、扫帚等各种实用的小物件。
他没从过师,没人知道他这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他的父亲是篾匠,但意外离世那年满满才4岁。我们把这归结为遗传。满满说,自己就是把别人编好的东西拆开来看一遍,没什么难的。
乡邻常找他帮忙编个菜篮子什么的。满满不会提钱,但乡邻们主动给,满满也就收下。收得不贵,比市场价要低许多。一个菜篮子,他慢悠悠地编上一两天,只收了30块钱。他用的篾又比市场上的要好很多,全是青篾。青篾是竹子最外层的竹皮篾,最结实。
满满说:“我又不靠这个挣钱。”
我说:“那你还收什么钱?”
他说:“别人不给钱,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满满的生活里没有风起云涌、刀光剑影的江湖,没有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没有朝九晚五的紧张,没什么财富,也没有什么物欲,连人情往来都没有。可以说,父母亲眷,家族门楣,无一是他的拖累。
他说,没什么意思。
米箩、菜篮子是自己编的,扫帚是自己扎的,菜是自己种的,鱼是自己养的,喂鸡、养鸭、挖土,日复一日,生活乏善可陈。这是他的一生,轻如微尘,卑如草芥。
他独自一人,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均不归他所有。唯有他哥哥留下的一个儿子、儿媳与子孙,几片竹林与土地,跟他休戚相关。
有一天,他终会离开这个世界,而后,没有人会记得。
你说他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我们依然不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