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园园
主题阐释
“乡土”是人类最初始的情感与最深刻的理性集合成的一种文化形态。她之所以被称为乡土,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度过了童年时光、青春岁月;我们在这里播撒过笑声、种下过期待、流淌过泪水,遇到了重要的人,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这里的夜晚聆听过我们的鼾声,这里的清晨目送过我们的背影,这里的门缝中有我们的窃语,这里的墙根下有我们的脚印。我们曾经的每一口呼吸、每一分柔情、每一丝记忆都已经渗入了这里的每一道裂痕、每一个角落,从此缠绕生枝,互相连结,无法复制也不可分离。这里,便是我们的根。
美文在线
人生树下(节选)
◎王开岭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语出《诗·小雅·小弁》,意思是说:桑树、梓树乃父母所栽,见之必肃立生敬。父母者,为何要在舍前植这两种树呢?答案是:“以遗子孙给蚕食、具器用者也”(《朱熹集传》),即让子孙有衣裳穿、有家具使。后来,“桑梓”便成了“故里”“家乡”的代称。
树,不仅实用,还意味着福佑、恩泽和繁衍;不仅赐人花果和木材,还传递亲情和美德,承载光阴与家世。树非速生,非一季一岁之功,它耐受、持久、长命,伴着年轮涟漪和虬枝皴肤,它春华秋实、生生不息,像一位高寿的家族长老,俯看儿孙绕膝。
所谓“荫泽”“荫蔽”“荫佑”之说,皆缘于树。
有祖必有根,有宅必有树。再穷的人家,也能给后人撑起一片盛大的荫凉。
这是祖辈赠予子嗣最简朴、最牢固的遗产了。
幼时,父亲带我回山东的乡下祖宅,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枣树,上筑鹊窝,下落石几。逢孩子哭闹,祖母便将房梁上的吊篮勾下,摸出红油油的干枣来。后来,老人去世,老屋拆迁,“老家”便没了。
虽非桑梓,但我知道,此树乃祖辈所植,在其下纳过凉、吃过枣子的,除了我,还有我的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它是一轮轮人生的见证者,见证了他们从跌撞的蒙童、攀爬的顽少,变成拄杖的耄耋……幼年记忆,故乡的枣树见证了一辈又一辈人的成长,默默荫泽家族的生息繁衍。
相依相伴,树若亲属。树根植的不仅是童年记忆,更是终身无解的淡淡乡愁。
老人们讲,闹饥荒时,都是树先枯,因为果腹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树皮。春天一到,树抽芽,野菜生,槐花、榆钱、椿叶、杨穗,都是好食材。饥荒年代,树为人们提供果腹的食材,无私奉献,给予人生的希望。
游同里古镇,听到一个说法:江南的殷实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庭院栽一棵香樟,女儿待嫁时,树亦长成,媒婆在墙外看到了,即登门提亲;嫁女之际,家人将树伐下,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绸缎做嫁妆,取“两厢厮守”之意(谐音“两箱丝绸”)。
多美的习俗!女儿待字闺中时,对那棵树的感情定是窸窸窣窣的微妙,那是自己的树啊,盼它长大,又怕它长大。
我若有女,必种一棵香樟。
(选自《古典之殇》)
◆赏析
文章以深刻而理性的笔触写了家乡的“树”与人的关系,以及“树”承载的精神意蕴:“树,不仅实用,还意味着福佑、恩泽和繁衍;不仅赐人花果和木材,还传递亲情和美德,承载光阴与家世。”“树”维系着一个人从出生、成长到老去的精神命脉。“树”,就是我们在乡村的“根”。
日渐苍老的村庄(节选)
◎尹正龙
村庄,被一年又一年的岁月荒芜;村庄,在慢慢变老,生我养我的老瓦房也在渐渐苍老。像我的父亲母亲一样的老人和孩子们留守着不再繁华如昨的村庄,他们带着无尽的期许,望断青春,望断一条从土桥到临夏的路。那条路,不再尘土飞扬,去年又被重新硬化了一遍。那条路,我走上去,再也踩不出小时候歪歪斜斜的足迹,踩不出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和色彩斑斓的过往。
我是村庄的孩子,来自村庄,土生土长,就像村庄的一棵小草、一朵小花、一片瓦砾……熟悉村庄升起的一缕缕炊烟,熟悉村庄带着汗水的味道,熟悉村庄泥土的清香,熟悉一粒粒飞扬的尘土。
村庄,每一寸土地,都让人踏实,让人留恋。土地是生命的土壤,孕育著种子,也孕育着我的生命。在土地里,有高大挺拔的树木,有万紫千红的花朵,有连绵不断的小草,有成群的牛羊……土地,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包容着我的一切,也让我成熟、成长。
村庄,我知道,不管你如何改变模样,也不管我穿了怎样的洋装,请你接纳我的所有快乐和悲伤,无论山高水长,我都是你的孩子,无论走多远,无论身在何方,心栖哪里,我都会把你深情凝望,深情回想!我日渐苍老的村庄啊,在我的生命里,你永远都是我最深的牵绊。
(选自《中国乡村》)
◆赏析
作者以饱满、炽热的深情叙写了有关村庄的点点滴滴。对故乡的眷恋是人们共同而永恒的情感。这篇文笔优美、语言精练的抒情散文,在回忆与现实中穿梭,在失落与希望中平衡,抒情因思考而凝重,思考因抒情而美丽芬芳。
炊烟是村庄的根
◎刘亮程
当时在刮东风,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和李家杨树上一片叶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脸贴脸,背靠背,像一对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它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它们快乐地飘过我头顶时,离我只有一米多高,我手中有根树条就能打落它们。可我没有。它们离开树、离开村子满世界转去了。我站在房顶,看着满天的东西随风飘移,又一个秋天了。我的头愣愣的,没有另一颗头在空中与它遇到一起。
如果大清早刮东风,那时空气潮湿,炊烟贴着房顶朝西飘。清早柴禾也潮潮的,冒出的烟又黑又稠。在沙沟沿新户人家那边,张天家的一溜黑烟最先飘出村子,接着王志和家一股黄烟飘出村子。烧碱蒿子冒黄烟,烧麦草和苞谷秆冒黑烟,烧红柳冒紫烟,烧梭梭柴冒青烟,烧榆树枝冒蓝烟……村庄上头通常冒着好几种颜色的烟。
我们家的烟囱和韩三家烟囱错开了几米,两股烟很少相汇在一起,总是并排各走各的,飘再远也互不理睬。韩元国和邱老二两家的烟囱对个正直,刮正风时不是邱老二家的烟飘过马路追上韩元国家的烟,就是韩元国家的烟越过马路追上邱老二家的烟。两股烟死死缠在一起,扭成一股绳朝远处飘去。
早先两家好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你看这两家好得连炊烟都缠抱在一起。”后来两家有了矛盾,炊烟仍旧缠抱在一起。韩元国是个火暴脾气,他不允许自家的孩子和邱老二家的孩子一起玩,也不愿意自家的炊烟与仇家的纠缠在一起。他看着不舒服,就把后墙上的烟囱捣了,挪到了前墙上。再后来,我们家搬走的前两年,那两家又好得不得了,这家做了好饭隔着路喊那家过来吃,那家有好吃的也给这家端过去,连两家的孩子间都按大小叫哥叫弟,只是那两股子炊烟,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如果刮一阵乱风,全村的炊烟会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麦草的烟软,梭梭柴的烟硬,碱蒿子的烟最呛人。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谁家的烟一有风就趴倒,这跟所烧的柴禾有关系。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悠悠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每一户人家——从烟囱进入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秋天的早晨,我看见从村子冒出的缕缕炊烟,在空中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这把镰刀的刀刃朝西,缓慢而有力地像在收割庄稼。
炊烟里,盈满了农人对丰收的希冀。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
◆赏析
这是一篇语言朴实但风格别致的散文,作者通过仔细的观察和抽象的总结,以“炊烟”为线索,道出了乡村里纠葛的人际关系,邻里间的小恩小怨都附着在人间烟火上。在作者这里,炊烟不再虚无缥缈,而是成了一种象征和隐喻,乡村里生生不息的力量、土地上循环往复的季节,全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