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英
图1 张音涛
“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墨子·兼爱》中有这样的记述。金石,指古代镌刻文字图案、颂功纪事的钟鼎碑碣,是传承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它博大精深,反映出古代历史、中国文字、书法艺术、镌刻工艺、社会风俗等多方面的内容,成为我国极其宝贵的历史档案和艺术宝库。而金石传拓是一项历史悠久的非遗技艺,用中国人的传统手法表现中国古代器物,作为特殊的文化载体,其上凝结着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而精美的拓片,离不开传拓艺人的高超技艺,张音涛先生(图1)就是这样一位多年研究古青铜器、钻研金石传拓技艺的名家,他手中诞生的一幅幅金石拓片,不仅能够真实、全面地反映器物的原貌,而且将器形上文字与图案的细微特征形象地表现出来,黑白分明,一目了然。
张音涛老师的拓印工作室在天津意式风情街边,工作室内外、走廊过道都挂满了他的传拓作品。从宋时期的缠枝花纹镜、故事镜,唐代的瑞兽葡萄纹铜镜、菱花形铜镜,汉代的星云纹镜、博局纹镜(图2)到春秋战国时期的蟠螭纹镜和山字纹铜镜,精美的拓片清晰地呈现出不同时期铜镜的时代特征。
图2 博局纹铜镜拓片
张音涛少年时期开始研习青铜器修复和全形拓技艺。在多年的实践中,他对金石传拓这门技艺掌控纯熟,凭借对器形的把握、纹饰的校准经验以及丰富的青铜器收藏和修复知识积累,在实践的同时,对传拓技法和效果呈现进行了创新,特别是对于一些造型复杂的青铜器做到了整纸立体拓,即用一张整纸,可以拓出完整的器物立体图,而不用常见的分纸传拓,被传拓界赞为“绝活儿”。
坐在工作台前,张音涛老师立刻沉浸到他的金石世界中,一块纹饰华美的汉代铜镜,灯光照射下闪着青铜特有的幽幽绿光,繁复的图案有什么含义?细节中蕴藏着哪些历史信息?张音涛老师仔细地端详着,看起来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待拓片出来,一切秘密就都解开了。”
拓片用的一整套工具整齐地摆在桌边,有拓包、棕刷、喷壶以及专用的墨和纸,张音涛老师先将纸覆盖在涂好白及水的铜镜上,白及水是有黏性的液体,起到黏结的作用。同时他用喷水壶均匀地把宣纸喷湿,以便把纸稳定地贴在铜镜表面,在这一过程中,他还不断用棕刷有序平刷纸面,以便排尽纸与器物间的气泡。“固定的越牢固,打出来的拓片越漂亮。”待纸干到八九分,张音涛老师开始用沾了墨的拓包均匀地拍打。因为铜镜的纹饰图案细小,不同的部位还有不规则的凸起,他用的拓包很袖珍,并根据不同的位置换不同大小的拓包。张音涛老师说,拓本的好坏全视清晰度而定,而清晰度则系于扑墨功夫。墨色的控制特别重要,淡墨轻拍、徐徐加深,以匀称清晰为理想状态。上墨完成后,他轻轻地把拓片从镜面上揭下,一张黑白分明色调均匀的汉代铜镜拓片完成了。(图3)
图3 传拓
刚做好的拓片上清晰可见主纹布局方栏上饰“T”形纹,四角对应镜内缘饰“V”形纹,与“T”形纹对应的镜内缘上饰“L”形纹,张音涛老师说,从这些特征可分析出这是一款汉代流行的“博局纹镜”,因主纹造型像工具中的规、矩,故以前学者也称其为“规矩纹镜”,此种纹饰表现的是汉代六博棋,是战国以来直至王莽新朝时期非常流行的一种掷采行棋的博戏类游戏。“别看就这几下,很需要功夫,得把拓片拓匀了,拓出层次感,哪个有锈点,哪个有锈斑,都要完美表现出来,给人看见。拿着拓片和看见实物是一样的,那才是好拓片。”
张音涛老师的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殷墟青铜器全形拓精粹》,翻开的页面上是一件形象逼真、纹饰细腻、立体感强的国宝级文物亚址鼎拓片,书间还夹着当年制作拓片时留下的资料线稿以及试拓时的局部拓片,他一边用笔勾画着一边总结着传拓的方法。《殷墟青铜器全形拓精粹》是一部殷墟学术著作,2018 年10 月13 日,该书在“殷墟科学发掘90 周年纪念大会暨殷墟发展与考古论坛”上首发,其中收录了94 件殷墟出土的青铜器全形拓图样。翻看《殷墟青铜器全形拓精粹》,仿佛一件件国宝级青铜器真实地摆在面前,亚址卣(yǒu,古代盛酒的器具,口小腹大)(图4)、亚长牛尊(图5)、妇好爵等不同器物虽形态各异,却都立体成形,显出古朴、庄严的“金石味儿”与“庙堂气息”,让人感觉非常新奇。张音涛老师说,这就是用“全形拓”的方法制作出来的拓片,全形拓是金石传拓中最难的技艺,是一门集金石学、考古学、美学三位于一体的高层次艺术门类,是中国拓片技艺发展的顶峰。全形拓将器物的立体形状复制于纸面上,比平面拓更有美感,更能反映器物本身的立体形态。提及全形拓,入行已近30 年的张音涛老师表示,日复一日生活在器物的传拓中从不厌烦,“这是我最钟爱的手艺,我觉得全形拓是艺术品器物的替身,是最逼真的一种复制术。”尽管今天摄影技术、3D 成像技术等现代手段已经相当先进,但用全形拓制作出的青铜器拓片仍有它不可取代的魅力,因为只有拓片才能把原物本身的精神气质和文化内涵,最原始、最本质,也最朴素地传达表现出来。
张音涛老师的传拓作品,除了收藏在国家和部分省市博物馆、研究机构外,还被收录在《集古传薪——中国金石全形拓作品撷粹》《殷墟青铜器全形拓精粹》《金石研究》等书刊中。而最让他难忘的是《殷墟青铜器全形拓精粹》项目的完成过程。这一项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最大规模最高等级的青铜器全形拓制作项目之一,其中一件件国宝青铜器的拓片凝结着张音涛老师与专家们的心血,他为自己技艺的发扬传承与国家重大文化项目融合感到骄傲与自豪。
全形拓制作技艺非常繁复,细分起来有近百个步骤,创作前制作者首先要按照器物的形状、大小、确定比例,审其向背,选取确定最能代表器物特性的角度,运用透视原理,绘制有透视效果的线稿,并标记出拓制时的各个转折点。这个过程中,根据器形选择角度非常重要。“这件方彝(子豕方彝)(图6)采用侧视效果,显得活泼灵动,而这件大鼎(司母辛鼎)(图7)则采用正视,显得庄严肃穆。”线稿完成的同时还要试拓,对器物各个部位进行拓制,以确认器物上纹饰的层次、深浅和铜器锈蚀程度对拓制时所造成的影响,为全形拓制作做准备。“全形拓的制作不能守旧,一定要有所创新。因为青铜器的造型品种繁多,优雅古朴,所以我花很多的时间去琢磨,和素描对比,和黑白照片对比,研究透视角度。”
图4 亚址卣拓片
图5 亚长牛尊拓片
图6 子豕方彝拓片
图7 司母辛鼎拓片
依据线稿和试拓进行全形拓是化零为整的过程。线稿定了后,依据线稿和标记进行拓制和拼接,拓制过程要求更加严格,要用平面的方式展现器物立体的状态,这就要求对原器物的阴阳向背全面掌握,其比例、明暗、层次等必须非常真实,且每个局部都要在原器物上捶打。宣纸虽然经过上水固定在器物上,但是比较容易起鼓,如果起鼓,墨色就不均匀,纹饰就产生模糊。张音涛老师指着旁边的一个酒爵说,像这个器形,造型很复杂,转接的位置很不容易上纸,也不容易触手捶打,因此难度很高。“每次上纸不可贪多,移动部位不宜过大,每移动一次都要衔接好花纹线条,始终要在提前绘出的线内进行。”这就要求在捶拓的过程中不断地挪动纸张,有的青铜器,需要挪动数十次甚至数百次位置,而每个位置又需要捶打成百上千次,这样才能最终形成完美的作品。(图8)
“一幅上好的全形拓作品,必须结构准确,立体感强,细部清晰明确,黑白灰墨色层次清楚,协调合理,才能达到传神写照的整体效果。”金石传拓这项历史悠久的非遗技艺,可以说综合运用了素描、剪纸、刻纸、裱拓等技术,是捶拓者在原器物之外的二度创作,融会了捶拓者的艺术领悟和思想,“卷器咸陈”形象具体地将金石器物的立体形象完整地传拓在纸上,呈现出古器物的逼真状态,可谓一项古老的“黑科技”,为中华文化的活态传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张音涛经过数十年不懈的努力,青铜器传统传拓技艺在业内享有很高的声誉。张音涛老师说:“今天的我们虽然与古人有几千年时空间隔,但从这些拓片上,能循着他们在青铜器上留下的痕迹,穿越历史对话古今,触摸中华文明灿烂悠久的历史。”在当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复兴的大背景下,他将致力于传统传拓技法的传承和普及,推动这项技艺的继续发展。
著名古文字学家、收藏家容庚教授曾说过国宝青铜器“虽可以传久,但不能流远”,而张音涛老师及其同行通过手中精湛的金石传拓技艺,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真正实现了既可“传久”,又可“流远”。
图8 绘制线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