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早年戏曲学家评介韩小窗(1830—1895),续抗战余波而首列《宁武关》:“比方东、西调之分,东调的风格,是慷慨激昂;西调的风格,是缠绵悱恻。可是韩小窗的作品,却兼有二者之长。如《宁武关》《千钟粟》之类……即韩小窗是效法罗松窗而写作子弟书,而韩小窗文心之细,也呈现了极显明的进步。”[1]提示关注子弟书名作的审美内蕴,何以韩小窗的作品以宁武关故事为首?以其民生守护主题在动乱灾荒频仍的清中后期,更符合大众期求安定和平的社会心理是也。保民守城使灾黎免难,与自然灾害的防御异中有同。守城良将可比赈灾清官,虽有文武之别而救民功能则一。
韩小窗子弟书《宁武关》头回概括宁武城重兵压境家国难作,守将周遇吉:“这将军代州已被闯贼破,也是那国家气数人力难支……奔到了宁武关中自家门首,见那依稀风景似当时。老家将请安已毕接枪马,勇忠良把银盔整整抖抖征衣。”[2]929特殊时段中周母寿筵,更烘染了“归来者”周遇吉内心苦楚,“这将军有千般无限恸”,即“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乐”。心知家国不保,“一家儿须臾对面顷刻分离”,只得告母孤城难守。第二回以遇吉一家昭示城中千万家即将家破人亡。别母,周母催子血战疆场,“子幼妻娇娘又老,一条枪焉能保得住这些人”;别儿,“公子的小手儿紧紧地把忠良的脖项搂”;别妻,周遇吉决绝地要留休书以免同殉难,夫人悲愤中横剑自尽。第三回周妻弥留时白发高堂、没娘孩子的牵念引发万户千家的共情,更有小儿触石阶血溅当场。子弟书直面守城代价、悲情,慈母妻儿殉难烘托了守城将军的情理纠结。家将之“义”也于此凸显:“念小人自幼儿多蒙周门豢养……又岂肯抱头鼠窜把大恩忘”,不如此周家一门忠义便留缺憾:“少夫人红粉青年明大义,小公子孩提稚子重纲常。难道说主人能作忠良辈,莫不是奴仆岂无侠义肠。我情愿老命同随恩主去,断魂侍奉太君旁……”老仆也纵入火中。“满门忠义”的道德——审美构建,与史传等反暴叙事合拍互动。后者亦明清易代之际多发,伦理价值取向一致[3]。写周遇吉回到烧毁的空院,蓦然想起老母“要死还须阵上死”的遗言,回阵杀敌,重伤落马:“臣遇吉的力尽难将社稷扶……喊一声剑横虎项命尽昆吾。”[2]936
韩小窗《刺虎》描绘费宫女行刺李自成侄子“一只虎”李过,与周遇吉故事构成多重互文性,被刺者曾遭周将军鞭击夺魄,“从那日骨酥筋崩神虚气败”[4]第七卷,3007,亦为被刺缘由之一。《铁冠图》剧演宫人费氏,“怀利刃,俟贼醉,断其喉,因自刎。自成大惊,令收葬之。”[5]卷三十三,1563占领者入城仍征服不了人心,贞娥行刺成为《宁武关》故事的延续。民国武侠“悲剧侠情派”小说家王度庐从旗人心理,体会出《宁武关》《刺虎》等表现出韩小窗的“有天才有思想”:“我们听他所编的大鼓词中,颇有一种讽世唤世、奖忠崇孝之意,或者此人也许是个生在清末浇漓之世,而又怀才不遇,借此警众,而别具一种可怜的深心者罢!”[6]这也是北方旗人社会心理复杂感受的一种依托和流露。
清初以来,忠孝义勇主题的跨族群认同与倡扬,主要体现在通俗文艺领域,而戏曲曲艺尤其体现了守城忠勇主题的重要民俗集散功能。周遇吉守城题材,最先演出的当为《铁冠图》传奇。方文《湖上观剧》在顺治十三年(1656)咏:“惊心最是张方伯,不敢重看《铁冠图》。”康熙年间曹寅据此写出《虎口馀生》(一名《表忠记》)50余出[5]卷四十六,2090-2093,此外有巾箱本遗民外史《虎口馀生》,内封署《铁冠图》。曹寅(1658—1712)是戏曲《铁冠图》重要改编者。戏曲《铁冠图》“白氏尽节”一段前后两时期有明显差异,晋剧中情节与定型后昆曲和京剧中情节有异,表现了周遇吉故事传播的广泛性。戏曲该情节主要存在于《拜恳》《别母乱箭》《对刀步战》,说唱文学则以子弟书《宁武关》为主要代表。辽东子弟书作者、接受者对锦州籍的周遇吉,更有亲切之感。
周夫人白氏激夫死战关目,《铁冠图·白氏尽节》(清初刊本《新刻精选南北时尚昆弋雅调》)演闯军在城上招降,“周总镇既不投降”,于是攻城者“将白氏夫人绑上城”招降遇吉,白氏乃女中豪杰,“视死如归将身丧,飞头血,溅鸳鸯。(撞城下死)”[7]周遇吉故事在一些地方戏曲中,与昆曲京剧亦有不同。晋剧《宁武关》剧情为两军混战时,周母、周妻上城观战,见取胜无望,率家人返府自焚。周遇吉跪拜后返回再战,伤重遇害。周遇吉故事在清代前后期戏曲中略有差异,地方戏曲、昆曲与京剧中情节每有差异,反映出周遇吉故事广为传播中的复杂性,其间民俗心理的变化,也构成了明史剧的核心与现实取向之一。不可忽视周遇吉守城故事的聚散之力。
在“满蒙联姻”时代,却传闻宁武关守军有蒙古族女兵加盟,“山西总兵周遇吉妻刘氏,蒙古人,擅长骑射,招募三百余名胡妇”,待遇很高,协助守城,“率众妇女登屋射贼,贼纵火焚之,阖家皆死。”[8]而清初钱軹有感于《甲申纪变》《国难记》《闻见纪略》等传疑失实,搜考成《甲申传信录》,言周遇吉本辽东锦州卫指挥,“骁毅绝伦,守御勒肃”,率军驻扎宁武关借助邻近游牧地区优势,“平时购选部下属胡妇二十人……胡妇二十人共伏室中,洞开其门,系遇吉所乘骏马于衢,贼众固心惮遇吉,不敢骤窥其室,而又心艳骏马无守者,试引牵之。至,胡妇即引强弩连发,毙百数人,矢竭亦尽赴火死……”[9]这里的“胡人”不同时代所指有别,在汉唐主要指西域人[10],明末语境中则主要指蒙古人。
蒙古兵是善战、宁可战死也忠诚不屈的,明末守护辽东立过大功。麟坪大君李(1622—1658,李朝仁祖李倧第三子)的《松溪集》载其行经辽西松山战场感怀:“诸祖纳降,遂屈膝清阵,独蒙兵数千,仗义不屈。清人大怒,诱以宴会,使去弓剑,驱出平野,以铁骑蹂之。蒙兵素善战,以赤手相搏,还夺弓剑。崇朝鏖战,纵未得生,亦能搏杀数千铁骑。如此忠勇,华人所罕。骸骨秪今堆积于锦州东川边。老祖(祖大寿)之受困锦州也,虽未歼敌,足可以溃围一战,而安坐观望,任其事去。顾以四世元戎,忝厥祖,负皇恩,甘心降虏,终至隳节,纵归黄泉,其不媿(愧)于蒙兵乎!”[11]揭露女真贵族以欺骗谋害蒙古降军。后蒙满两个族群虽联姻,但其实还时有争斗。《明季北略》亦载崇祯十五年(1642)拒不降清的“降夷”十分英勇:“祖大寿闻承畴败,大惧欲降。城中有降夷三千,不从,欲杀大寿一门,降夷者,山北近辽阳人,中国之外为降夷,降夷之外即清地。夹处两国间,故辽东呼之为‘夹道之人’。近为大清朝所逼,归附中国,称降夷,俱控弦习战之士,居大寿麾下,食大粮,颇得其力。至是,大寿知不利于己,密遗书大清师,诱之出城,收其衣甲,犒以酒食,尽杀之,大寿乃降。”[12]吴伟业(1609—1672)指出:“……祖大乐之兵强于祖宽,其人稍恭谨。两家所部,皆缘边铁骑,又养曳落河(胡言壮士、健儿)为摧锋,虓阚而狠戾。二将常倚以立功。宽部五百人方过河,噪而逸。其在大乐军者一千二百,饮食嗜欲不与中土同,非可以法令使也。……”[13]祖大乐为辽东名将祖大寿(1579—1656)之弟,队伍中少数民族兵士成分较复杂,军纪不佳,但其以战斗力强的蒙古兵为主无疑。
而晚清时期回族民族英雄左宝贵将军(1837—1894),镇守奉天即亲民赈灾,奉旨率奉军力守平壤而殉国,则为守城主题的跨域延伸。侵朝日本海军总指挥感叹:“若清国水师人人如左帅,则黄海与朝鲜皆不可图。”[14]光绪六年(1900)面世的《中东大战演义》(《说倭传》)第三回写日本因朝鲜事变给清廷回书挑衅,光绪发怒,李鸿章陈述不宜战的理由之中,就有“中国兵勇虽多,而素不操练,临事合而成军,不知阵法。枪炮药弹,平时储备不多,一旦有事,必从外洋购取。道途遥远,接应恐不相继……”[15]447而小说第七回叙述了左军门(左宝贵)守平壤,不得不仓促与汹汹来犯的日军交战,“不想所统之兵,均系新募得来,未经操练,抵挡不住……”[15]462-463这与来奉天行医的欧洲传教士实地感受相合:“大批士兵来自满洲的最北部,平生第一次南下辽沈,还有许多人是满人中的预备军人,常年从国家领取兵饷,但从来没打过仗……”[16]民间悲愤地认为并非良将无能。如同《三国演义》“关公显圣”,朝鲜平壤也流传着“左公显圣”的传说,称每逢9月15日夜雨:“平壤城七星门外便会出现左宝贵身穿清军戎甲,昂首骑白马的身影。”[17]多民族良将守城史实与文学想象,虽隔着鸭绿江,却体现出东亚民族共同体的共情、共愿的时代与心理传统。
女兵守城书写得力于历史演义传统,也为“家国同体”中的“英雌”助战。《晋书》写守将之母为子守城:“世为名将”的朱序拜南中郎将、梁州刺史,镇襄阳,符坚遣苻丕等围城,“序固守,贼粮将尽,率众苦攻之。初,丕之来攻也,序母韩自登城履行,谓西北角当先受弊,遂领百馀婢并城中女子,于其角斜筑城二十馀丈,贼攻西北角,果溃,众便固新筑城。丕遂引退。襄阳人谓此城为‘夫人城’。”[18]史载完颜仲德妻逢崔立之变:“妻自毁其容服,携妾及二子绐以‘采蔬’,自汴走蔡。蔡被围,丁男皆乘城拒守,谓仲德曰:‘事势若此,丈夫能为国出力,妇人独不能耶!’率诸命妇自作一军,亲运矢石于城下,城中妇女争出继之。城破自尽。”[19]2804-2805《金史·列女传》还载上京元帅承充之女阿鲁真寡居,手下千余众,父被上京行省所执,她筑废垒修器械,积刍粮以自守:“万奴遣人招之,不从……万奴兵急攻之,阿鲁真衣男子服,与其子蒲带督众力战,杀数百人,生擒十馀人,万奴兵乃解去。后复遣将击万奴兵,获其将一人。诏封郡公夫人,子蒲带视功迁赏。”[19]2800女性的身体力行守城,无论胜负、存活还是殉城,都增强了母题的正义性。而女性守城尤蒙史家青睐,多收为值得称道的“烈女”传记,千古流传,亦为良将守城母题的神化想象所依。
女兵女将守城传说,具有多民族共同体的思想蕴涵,更契合北方多民族融合与民俗风情的实际。如前述,相传周遇吉战前训练一批蒙古族“女兵狙击手”,果然最后关头重创来犯之敌。钱軹《甲申传信录》所载传闻得俞樾(1827—1907)认可传扬,重叙蒙古族女勇士烘托守城之将忠勇,核心要点来自面临日俄列强欺压、东亚战火危机的焦虑:“总兵周遇吉,字萃庵,驻扎宁武关。平时购选部下胡妇二十人,人皆绝悍。骑射精捷,支粟与裨将奉等。更选健丁之无艺者各一人事之,如夫妇。而临阵不役健丁,役胡妇。然非至急不役之。城陷,署中男子相继出战,死亡略尽,家属俱死,胡妇二十人共伏室中,洞开其门,系遇吉所乘骏马于衢,贼众试引牵之,胡妇即引强弩连发,毙百数人,矢竭,赴火死。”[20]俞樾叹惋这些“准家庭”殉城壮彩不彰:“按,梨园演忠武事者,惜不知此。”看出其中丰富的民族共同体内蕴。
光绪二十二年(1896)上海的新闻画报称,左宝贵将军守卫平壤捐躯:“实因友军胆小不前,致被倭奴贼子以众击寡而得手。其妻大悲,既而毁家纾难,招得三千巾帼英雄,训练成军,授以军器,誓歼倭贼。前日已浩荡出发,真女中豪杰也。”[21]第十二册,103不到两年,近乎即时性地衍生左夫人率女兵复仇传闻:“明显带有小说戏曲中杨门女将的印记。越是国难当头,越需要女人披挂上阵。因此,故事越说越神奇。”[22]而这也是符合危难之时女将、女兵参与守城、担当大任的母题传统。
周遇吉守城母题的戏曲、说唱文学(包括子弟书)乃至新闻图画,何以跨文体互动交汇?
首先,与清代戏曲对周遇吉故事的追忆、思考与传播,由“情”向“理”审美转变有关。这一审美抉择符合清前期民俗心理主流。但这并不意味着,剧作及其评价就不带有明显倾向性了。相反,有些涉及忠奸情感的不仅较恒定,且仍持续为人重温借用。焦循(1763—1820)《剧说》卷三介绍过曹寅(1658—1712)《表忠记》:“载明季忠烈及卑污诸臣极详备。填词五十余出,游戏皆示劝惩。以边长白大绶为终始,开场即演掘闯贼祖坟。掘坟事人皆知长白所为,不知实贾焕成之也……越数年,长白间居京邸绒线胡同,一老僧叩门求见。长白出,僧即跪哭。长白讶其为谁,僧曰:‘公忘贾焕耶?’乃相持而泣。固留之,不可;与之金,亦不受;为制衣装,一痛而别,不知所终。出《在园杂志》。言亲得之长白侄桂岩别驾声威者,较长白自记《虎口馀生》,更为详备。”[23]
其次,认可守城为“忠孝节义”,倡救民救世道德。《拜恳》写面对李自成赎金,周斥其“不晓君臣大义”,李自成竟曾有投降之想。相关曲目彰显“忠孝节义”力避概念化说教,周遇吉内心饱受“尽孝”“尽忠报国”不两全的艰难选择。对母,有情感与伦理上的“孝”;于国,有护民职责与对君主的“忠”,在“情”“理”、“忠”“孝”的痛苦困惑中想自刎。周遇吉形象体现的爱国、尽职、孝敬、正直等品质经得住岁月淘洗,更因同咸动乱及求安定的普遍性民众心理而闪亮。母题昭示了守城抗暴,社会救治的华夏道德意志。《明史纪事本末》写自成军势力壮大,“大学士陈演乞休,许之,赐金币。始上忧秦寇,演谓无足虑,至是不自安,求去。”众军民深知城“且屠”,而勇于担当的遇吉则决计御敌:
总兵周遇吉悉力拒守,大炮击贼万馀人。会火药尽,或言:“贼势重,可款也。”遇吉曰:“战三日,杀贼且万,若辈何怯耶?能胜之,一军尽为忠义;万一不支,缚我以献,若辈可无恙。”于是开门奋击,杀贼数千人,贼惧欲退。或为贼策曰:“我众彼寡,但使主客分别,以十击一,蔑不胜矣。请去帽为识,见戴帽者击之。递出战,不二日可歼也。”贼引兵复进,迭战,脱帽以自别,我兵大败。遇吉阖室自焚,挥短刀力斗,被流矢,牙兵且尽,见执骂贼,缚于市磔焉。遂屠宁武,婴稚不遗。李自成既杀遇吉,叹曰:“使守将尽周将军者,吾安得至此!”[24]
守城良将忠于职守,面对攻城之兵将要“屠城”的凶险,周遇吉忠义护民,乃民望所在。
第三,清初以降戏曲、民间祭祀极力挖掘传扬良将守城的文化资源。张巡死守睢阳,得到韩愈、柳宗元等高度评价。程敏政(1445—1499)《篁墩文集》卷十一认为:“中丞张公当安史之乱,保江淮以遏强虏、资中兴,则江淮以南不污于腥膻、不罹于荼毒者,皆其力也,江淮以南祀之宜也。”赵翼(1727—1814)揭示“忠”概念的演进:“颜常山(颜杲卿)、张睢阳、段太尉(段秀实)辈,一代不过数人也。直至有宋,士大夫始以节义为重,实由儒学昌明,人皆相维于礼义而不忍背,则《诗》《书》之有功于世教,匪浅鲜矣!”[25]无名氏撰《雄精剑》十四出:“演唐张巡、许远、雷万春、南霁云讨贼,及守睢阳城陷殉义,多与史传合。惟云巡命子镐走灵武乞师,杀贼报仇,则添出扭合。其事迹互见《双忠记》……肃宗迎上皇还辕,上皇闻巡等忠烈。绕道至睢阳,设祭祭诸忠魂,立庙曰双忠祠,赐镐爵忠烈侯。”[6]卷三十八1781玄宗祭奠表彰,是剧本对史传的延伸。而明代无名氏《双忠记》皆演张巡、许远同守睢阳并殉节,时人目为“双忠”,立庙曰“双庙”。明建文帝时山东布政使铁铉,“力抗成祖,王世贞尝以配张巡,名曰‘双忠’。作者或由此而起。又正德中,江西巡抚孙燧、副使许逵,抗宁王不屈,于是又有‘双忠’之称。或因此而借张、许以相影托,未可知也……按许真人《玉匣记》张巡、许远皆受上帝命为神。又按今各州县多有东平王祠,即张巡也。”还找出“今典”将本事联系现实:“按,明末流贼攻保定,知府何复、同知邵宗元、镇监方正化率里绅张罗俊、罗彦兄弟及金毓峒等固守。后为流贼所破,皆抗节以殉。当时众论,亦以何邵为“双忠”。作者或因此事,借张许以表章,亦未可定。”[6]卷四十四,1997-2003说明良将守城母题以戏曲、祠庙为载体的民俗互动。
第四,清末周遇吉形象的神化,更能体察关公显形索仇命信奉的震撼力。传闻李自成先锋孟县某,被周将军(扮演遇吉的优伶)当场夺命:“宁武关之役,率贼攻城。城忽辟,亲见周将军跃马独出,挺枪正拟其额。将军赤颜长须,面带黑子,匀如棋布星罗,精彩怒发,真天人也。某大惊失措,拍马狂奔,逃归故里,数十年不敢与闻贼中消息。年逾七十,偶与戚邻邀,赴会场观剧。道路喧演《铁冠图》,某固不知是何剧名。比既至,众以某年且长,让其当场立。立甫定,方注视间,忽见周将军挺枪突出,正拟其额。某大叫一声,倒地挺然,众急扶救,气已绝,死矣。呜呼!某不死于真周将军而死于伪周将军,安知非将军之灵爽,实凭优人以歼灭此贼耶?安得天下镇帅如将军者数人,分布讨贼,又何患贼不灭哉?”[26]良将守城母题之深入人心,一则得自山西人关羽“赤颜长须”神化影响及地域共同点(镇守山西古城);二则暗示守城良将如关公般英灵不泯。与周将军曾照面的某人几十年也躲不过索命厄运;三则说明民间对守城良将爱戴、怀念与神化的程度。本来,这一李自成的部将并不知要观看何剧,但此剧太受百姓欢迎了,他也有从众心理。此外周遇吉戏曲也影响到正史、野闻均关注类似守城良将事迹。如《明史·忠义七》详载崇祯十七年保定知府何复与众武将共殉城的壮烈[27]7554-7555。比比皆是。
如上,说明演唱《宁武关》时必须要有的敬意与郑重,即演唱前的审美预热,即行家言:“必须托人以全贴相邀,至期先在某处聚齐,专候本家儿迎请。”[28]子弟书《柺棒楼》设置了这一“请场”仪式:“今日个目眩头晕喉咙哑,怕的是气短书长说不完。那求书的带笑作揖忙央告,说‘好兄弟赏一回罢,不必闹谦’。一面说,亲捧香茗于桌上,那轻薄子上场端坐,气象森严。弦响处,气概从容排东韵,说的是遇吉别母的《宁武关》。真果是铿锵顿剉(挫)谁能比,韵雅音清讲尖团。”[4]第八卷3394-3395表演前庄重肃穆,烘染出守城良将的审美召唤力。关于其恪尽职守所得肯定,计六奇(1622—?)《明季南略》写周遇吉事仅几十字;彭孙贻(1615—1673)《平寇志》写周遇吉与左良玉、吴三桂、高杰、唐通等并称名将,宁武战中箭被擒宁死不屈;戴廷式(1618—1691)《周遇吉略传》写他“夜半潜出”主动出击而被执,“自成爱其忠勇”,欲封王拜侯仍不受,夺佩刀杀退闯兵。而《明史》本传称遇吉“少有勇力”,为山西总兵后施政“缮甲仗,练勇敢”[27]6899。遇吉的忠勇无畏也感染了城中将士及百姓,诸异文都透露着传统英雄观标举的“武死战”。
子弟书突出了周遇吉守城爱民而非残民守城的形象。周遇吉死因异文体现出故事传播的意义。小说史家找出了戏曲《铁冠图》本事,体现出周遇吉“箭垛人物”成因。《明史》本传载城陷时遇吉被矢如猬,被执不屈,遭悬竿丛射而死;李焕章《周夫人传》称公陷重围奋力格斗,马中流矢忽蹶,公拔佩刀自杀;《壶东漫录》言王将军事被移置遇吉:“及读王昆绳《居业堂集·王将军传》,乃知当日被乱箭而死者,实为王将军”,《传》云:
王将军名好智……及辽左兵兴,隶岛帅毛文龙麾下,累功至副将。……久之,闻周将军遇吉镇宁武关,遂往依焉。崇祯十七年正月,贼围太原,分兵向宁武。周将军再战再捷,杀贼万余,贼来益众。将军时年八十,每食尚能尽一猪首二鹅。谓周将军曰:“事急矣,我与公共命杀贼,庶可退乎!”相与痛饮,披甲上马。周将军出南门,将军出北门,挥鞭大呼,杀十百人。顾贼众,与周将军势分不能合。或传周将军被围,则深入救之,不知所在,出则又入。贼大惊曰:“此老将锐不可当!”乃选善射者千人环射之,遂死……是死乱箭者,王将军也。或以同时死绥,遂以王将军事,移属周忠武乎?[29]
“死绥”,即以身殉军,《左传·文公十二年》孔颖达《正义》:“魏武全引司马法云:‘将军死绥。’”陆世廉(1585—1669)的杂剧《西台记》第三出:“论死绥原是吾曹职分。”子弟书采用了周将军战场杀身成仁说,最为悲壮。《明史》本传载遇吉被害,抵抗力量仍未停止:“城中士民感遇吉忠义,巷战杀贼,不可胜计。其舍中儿,先从遇吉出斗,死亡略尽。夫人刘氏素勇健,率妇女数十人据山巅公廨,登屋而射,每一矢毙一贼,贼不敢逼。纵火焚之,阖家尽死。”[27]6900而对于周夫人之死,子弟书则选取了更具有悲剧感的“舍命愿酬君”“剑横粉颈”烈举,更能突出中心人物周将军,并有助于凝聚人情美——增强人伦情怀在守城护民母题中的道德震撼力。应该说,这是旗人“节烈观”与汉化后男性中心理念结合的情怀流动与价值选择。
子弟书讴歌周夫人,还受到现实中其他守城将军亲属事迹的触发。光绪十一年(1885)《申报》副刊即有守城将军夫人《刺血请援》新闻图画,形象地呈现出可歌可泣的守将夫人故事。说咸丰六年(1856),两江总督沈文肃摄守广信,外出募集军饷,赶上杨辅清造反兵临广信城下:“沈夫人林氏不肯弃城逃亡,并书写了血书求援。沈文肃回来以后,她还亲自慰劳士兵,士兵非常感动,奋勇杀敌,杀败敌军。”[21]第一册116民俗记忆诉诸华夏初兴的新闻图画传扬,因守城护民深得人心。林氏去世后,江西巡抚奏请,建祠陈列其血书以昭天下。《贤母守城》也描绘了19岁的台湾新竹义军首领吴某抗日守土,临刑咬舌喷血肉:“倭官顿时倒地毙命。吴母挺身而出,指挥馀部,坚守城池,并拿出家中口粮、财产接济义军,誓不向倭寇投降。”[21]第十二册218守城义士的贤母形象,与遇吉贤母仿佛。
子弟书写守城良将忠勇,与关羽形象亦颇契合。关羽形象之“忠”“义”“信”“勇”明清持续圣化神化,跨民族在东亚广为接受,合乎“现阶段”之“守城”保平安、维护社会稳定的精神导向功能。而良将守城母题表现出符合儒家伦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的君子之德,辉耀关公文化倡导的高官美色不动其志的君子人格。入关前女真贵族就对汉族文化传统仰慕、关注并注意吸收。康雍乾三朝,东北各地关帝庙大增,乾隆《盛京通志·祠祀》载奉天(盛京、沈阳)、锦州所属二府五州六县二城共有关帝庙74座[30]。关内外子弟书创作与传播的人文环境如是。此包括周遇吉死守宁武关的壮举,促使清廷更加认识到中原民族传统道德的力量,加速了满汉文化的互融。尽管明中后期崇尚外来先进火器,但满族入主中原仍不以持有火器为能。周遇吉守城故事突出了民族内在伦理力量,昭告入清后守城战将伦理价值评价的提升。
良将守城母题的人文精神传扬也与名著《三国》《水浒》及其接受有关。《三国演义》令人体味到守城良将之于民生的重要;《水浒传》令人深感城池(庄、寨)失守之后的惨烈。比起关帝崇拜,守城良将周遇吉虽不那么声势浩大,但存留民间,更趋于平民化。清末列强兴兵夺地凌迫,母题也更切近护城保家职能,针对性更强以至于进入影响广泛的新闻画报。兵荒马乱之际,民众更关心的是老老小小,担心亲人离散,因而宋代以来的“乱离重逢”母题至清代也非常兴盛[31],几乎渗透到所有时期的文学文本与野史传闻,体现出与良将守城母题的内在联系。
民间尊崇守城良将一门忠义而愈益强化了其家族伦理的凝聚力与辐射力,类似周遇吉业绩的守城英雄亦往往被民间追认为神。如浙江把守城名将张巡之子作为“千胜将军”崇拜。姚东升《释神》引《杭州府志》:“张巡子亚夫,以巡死国事,拜金吾大将军,巡守睢阳时,善出奇谋败敌贼,亦名千胜将军。宋时祔祀汴都巡庙。南渡后,杭人别祠于新安坊桥。’《唐书·李翰进巡传表》曰:‘亚夫虽受一官,不免饥寒之患。江淮既巡所得,宜封以百户,寻拜金吾将军。’按:或称神是亚夫庶弟去疾也,不知何据?”[32]李翰进表事,司马光载:“其友人李翰为之作传,表上之,以为:‘巡以寡击众,以弱胜强,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师,师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33]
宋代也有守城良将的前辈楷模。嘉熙元年(1237)北兵(蒙古军)攻文州,知州刘锐与通判赵汝向并肩联手抗敌:
率军民七千余人昼夜搏战,杀伤甚多。拒守两月余,援兵不至,城中无水,取汲于江。会陈昱以去岁失守沔,编置此州,夜逾城出降,献女大将,告以虚实,敌遂增兵攻城甚急,一夕移江流于数里外。锐度不免,集其家人,尽饮以药,皆死,乃聚其尸及公私金帛,告命焚之。家素有礼法,幼子同哥才六岁,饮以药,犹下拜受之,左右为之感恸。汝向宣城人,善射。城破被执,先断其两臂,而后脔杀之。锐及其二子自刎死,军民死者数万人。[34]
明人还追忆,宋咸淳七年(1271)元兵围襄,荆门统制吴源:“身被数枪,力战而死,部兵无一生还者。”妻闻讯自缢,乡人立祠号:“双节”[35]。
守城良将之责任担当、亲和感,落实在其后代、下属等角色形象,也展现出母题史流动中对良将的好感、追怀与期许。林纾写华山一道士:“须髯伟然,声震屋瓦。先生入道室,见壁上有古装刀一柄,长三尺五寸,柄上镌‘遇吉’二字。问之道士,则周姓,名云客,遇吉六世族孙也。自言少从军雍凉间,以此刃歼敌已数十人,发之青莹照眼,信古物也。以道士之伟貌,御此刀,复在凉州风雪中歼贼,其状态直可入画……”[36]遇吉之孙如同关公后代一般英武,远祖那立过守城大功的宝刀仍在,然而英雄老矣,报国无门,隐于道观,能不为之叹惋!乡邦有危,守土尤思良将,及于义兽。民初杨尘因(1889—1961)武侠小说写抗清名将张煌言在孤岛见两个人形怪物“好像各怀抱着满腔忧愤”,悟出两白猿是周遇吉将军余部,收为部下,改名振华、光汉,侠猿振华(袁振华)与众侠客一起诛恶锄奸[37]。《永昌演义》也仿拟前作重写周遇吉先后斩杀来犯的党守素、刘希尧等将,身中两箭背受三伤被擒,“身上万矢丛集,犹如猬毛的一般……他的夫人刘氏亦率了府中男女,登楼自焚而死。宁武兵备副使王孕懋、副将王好智等都杀了妻子,力战身死。”[38]
韩小窗子弟书唱词仍流行在现当代京韵大鼓、梅花大鼓、东北大鼓等说唱文学中,《宁武关》亦然,且在抗战军兴保家卫国的20世纪30年代尤盛。上海月明影片公司1934年拍摄“鼓王”刘宝全《宁武关》,为京韵大鼓舞台纪录片[39]。须知1932年“一二八”日军突袭,十九路军奋起抵抗。守城良将周遇吉及其抗敌保民故事,在现实与屏幕上均得到了重演。大鼓艺人章翠凤(1913—1975)《别母乱箭宁武关》回忆:“《宁武关》一门忠烈,周遇吉别母乱箭身亡,是很完整的一段故事,写忠臣烈士的为国捐躯,非常动人。我是艺遇知音,唱得特别卖力,就这一场,奠定了我在汉口献艺的基础。到后来,前场的观众,往往留连不去,后来的观众,时有向隅之憾,为了这,园方的主事,把我的节目,又往前提,合着是,叫座的玩意儿,反而不是‘压台’却变成‘开锣’了。”[40]母题史或可称之接受史,或可称故事流动性传播,立意则一。
评价古代人物不能忽视其人格魅力与审美感召力,冷兵器时代虽终止抵抗也难免被屠城,因而守城良将这一“主题人物”,不仅构成了特定题材、母题中的伦理核心、审美元素,也成为热爱和平民族的精神传统。唐代张巡、许远苦守睢阳城,竟至杀妾杀奴僮,“至罗雀掘鼠,煮铠弩以食”[41],韩愈《张中丞传后续》:“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虽非全属实,但夸张地褒扬气概,持守的也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气节,得后人加封建庙。守城,是对于占城镇人口大多数的和平居民生命财产的护卫,千百年来,城破不仅生灵涂炭,往往还会带来较大饥荒、生态资源的破坏。因而,爱好和平的华夏之邦,对守城良将的感念、书写,由衷体现出安定、平和生活的愿景,超时代、跨文体,史不绝书,值得总结并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