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红,秦磊毅
(1.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2.华东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苏雪林与冰心、冯沅君、凌叔华、丁玲等被誉为中国20 世纪20、30 年代最有成就的五大女作家,1929 年5 月苏雪林在上海北新书局出版长篇自传小说《棘心》,小说以女主人公醒秋在法国留学三年半的生活为背景, 展现了一位在五四运动洗礼中成长的知识女性在新旧、 中西思想文化冲突碰撞中,追求知识、向往爱情、思恋母亲的故事。小说一经问世受到好评, 邹韬奋说这部以慈母爱女至诚至爱为中心的小说,文笔优美,情感真诚,“随笔写来,处处动人心弦”[1]。 《棘心》迥然不同于反封建追求自由平等个性解放的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作品中洋溢的思想的健康纯洁,情感的真挚美好,文字的清新明丽,使其成为一部境界独特的小说,堪称中国20 世纪20 年代优秀长篇小说之一。1957 年苏雪林重新修订《棘心》,由台湾光启出版社出版,思想艺术更为优美娴熟。本文选择生命与爱这一视角, 透过剖析小说中生动感人的爱的生命形象,揭示文学不朽的价值在于生命的阐述,生命永恒的奥秘在于爱的诠释。 本文将分析杜老夫人、白朗、马沙、醒秋四个女性形象,探讨她们爱的生命特质以及生命反思。
小说《棘心》最有价值意义的在于塑造了杜老夫人、白朗、马沙三个感人至深的富于爱心的中西方女性形象,她们的生命体现了成熟的爱,即完全舍己、甘于奉献的品格精神。
作者虔敬热忱地刻画了杜老夫人的呕心沥血、无怨无悔服务家庭。 《棘心》的主人公是醒秋,但如作者苏雪林所说, 小说的主旨是要为一位中国贤孝典范立传, 就是她的母亲也即小说中醒秋母亲杜老夫人,小说扉页引用《诗经·凯风》“棘心夭夭,母氏劬劳”为题,并以“我以我的血和泪,刻骨的疚心,永久的哀慕,写成这本书,纪念我最爱的母亲”[2]为题,真挚书写了杜老夫人的孝敬仁明、慈和柔顺、勤勉宽大。小说中杜老夫人自十六岁嫁到杜家立志要做贤孝媳妇,侍奉婆婆极甘旨之奉,毫发未有不尽;尽劳勚之力,顷刻未有不恭。 自己刚生下长子,婆婆也生小叔,婆婆产后多病,乳汁不足,她要先哺小叔之后再哺自己的儿子;多年后,在北平为幼子完婚后陪伴丈夫和醒秋不到一个月,在婆婆催促下立即南归,虽然呜咽不舍、无声饮泣,却也没有半句怨言,这些情节将杜老夫人极孝、克己的品格展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除此,杜老夫人还尽心竭力睦亲戚,和叔妹,不避传染照顾身患肺病的两个妯娌数年如一日直到她们去世,并且抚养她们的儿女如同己出;她还天性仁厚慷慨,对于贫苦乡邻必定解衣推食、慨然相助,祭祀祖宗总是鱼肉丰盛、蔬菜清洁;她对儿女更是慈爱有加,对醒秋格外有一份醇厚至深的疼爱,用钱极为拮据俭省却总是默默攒下零钱支持醒秋读书。 小说描画醒秋和表妹读中学每逢假期回家,杜老夫人总是将她们房间蚊帐、 簟席等收拾得熨帖整洁,桌子、椅子拂拭得纤尘不染,并为她们里里外外的衣服置办得焕然一新,无论夹的、棉的,都量身裁做,甚至鞋子、袜子、洗面的手巾、束发的绒绳,都一一预备。 小说还写到,杜老夫人为在北平读书的醒秋精心收拾衣裳, 每件衣服都折叠得十分整齐, 随着气候寒暖厚的薄的, 层层铺在箱里。 这些细节将慈母细腻体贴的爱, 展现得格外动人心弦。
小说还钦仰深情描绘了白朗、 马沙的甘心乐意、不辞艰辛服务他人。醒秋在法国留学遇见德行潭粹的白朗女士和马沙修女。 白朗是里昂伯克莱补习学校的老师,容貌清癯,温和朴素,对于文学有高深的造就, 无论什么艰深的句法都能用极浅显的话语解释出来。小说充满敬意、细致入微地展现了白朗身上的无穷之爱: 她将宽广弘富的爱施之于每一个学生, 八百多学生无一不得到她深厚的爱抚、温柔、亲热和扶助,她能记住每个学生的姓名、年龄、容貌、性情、地址,甚至家族。小说刻意描写白朗对脸黄肌瘦、 说话尖刻的蜜蜜和秀美如同天使一般的佛朗赛特一视同仁, 令醒秋吃惊的是永远哭丧着脸、 见人说话总没有好声气的蜜蜜见了白朗却有说有笑; 白朗一星期讲授英法文四十几节课,自己却一文也不享受,生活极其俭朴,她的饮食常常一个鸡蛋, 一撮青菜, 几片面包而已, 进款完全用于穷苦孩子身上; 白朗也孝敬母亲,每天不辞辛苦再晚也要从城里回到乡村的家;白朗尤其爱醒秋, 一天不见便像失了一件心爱的东西,无论风雨每天必定赶来和醒秋相聚几分钟,白朗不同寻常的爱的生命成为醒秋被感染感化的深厚力量。在回国航船上,醒秋的惜别之语表达了二人友谊如高山流水般坚固与坚贞:“别了, 白朗女士! 我亲爱的教师,我义重如山的朋友。 ……你曾像爱骨肉一般的爱我, 我又安能不牺牲一切来报答你? ”[2](P196)端庄彬雅、沉毅谦逊的马沙修女,说话声音极其柔和,深黑的眼睛满含慈祥光辉,她是伯克莱别墅的女管家, 后在伯克莱补习学校寄宿所厨房里帮忙。她本是煤矿主的女儿,在正值青春嫣然的年龄抛却锦衣玉食的生活, 甘心做贫苦的修女; 她虽然身体孱弱, 每天却总是奋勇地工作,嘴角永远带着温蔼如春的微笑。马沙同白朗一样尤爱醒秋的灵魂,不顾重伤风病倒整夜祈祷,为了一个最爱的朋友, 她把醒秋的灵魂看得比全世界还大,还重要。马沙之爱的真挚高尚、隽永深长,掩卷之余仍令人含英咀华。
考察杜老夫人、白朗、马沙三位如蕙兰馨香的生命形象,她们的生命本质体现了甘于奉献、谦卑舍己的人生价值观, 她们的生命境界彰显了对爱的完满诠释,她们舍弃自己的安逸舒适,带给他人以成全祝福,外体纵然劳苦疲惫,内心享受和谐安宁。小说对她们的描绘基调是崇敬钦仰的,赞美杜老夫人是天生的圣徒,白朗的友谊义重如山,马沙的微笑是天使的微笑。与此同时,杜老夫人、白朗、马沙的虔洁热忱、博大无私爱的生命,在读者心中亦获得了涤净情感、激发情操、柔软心灵的净化升华的审美效果, 小说达到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伦理涤净作用。
小说透过鲜活生动的杜老夫人、白朗、马沙三个人物形象传递了生命和爱的真理, 生命的价值与根本在于爱, 费尔巴哈说:“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3](P6)爱使生命有馨香有色彩有温暖,爱使生命有情有义有价。但是仔细阅读小说可以看到,作者苏雪林对杜老夫人和白朗、 马沙中西方女性生命的审视立场和态度还是有差别的。1911 年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二千多年的封建统治,1919 年五四运动开启了中国走向现代民主社会的历史进程,作为五四洗礼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女性,苏雪林是将杜老夫人作为中国封建女性压迫的牺牲品而塑造的,因此小说的叙述情感表现为此扬彼抑,即醒秋虽然一再张扬母亲的盛德懿行与圣徒相似,但却始终为母亲抱屈。 小说的叙述特征突出表现了杜老夫人终身受压迫、劳苦而不自由。小说描绘祖母使唤母亲无尽无休,晚餐后,要替她捶背脊、捶膝、捻肩脊筋,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祖母固然是血脉流通,骨节松爽,可怜母亲的拇指和食指,却长年瘀着血,变成紫黑色,指甲也磨秃了,并且长年弯着腰背用力,使母亲终身留下腰背疼痛的毛病。文中将醒秋对母亲的疼爱与怜惜,对祖母的抱怨与愤怒倾诉得一览无余。 小说对杜老夫人不能识字读书之遗憾也写得格外沉痛。 杜老夫人天资聪颖,央求丈夫教识字,丈夫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最终在繁重家务中勤奋读完半本“杂字”、几首唐诗,停辍后又不能拾起;年纪渐长,央求醒秋教识字,醒秋却常常顾及自己读书与贪玩, 故而醒秋在法国一想起昔日不能耐心教母亲读书,疚心之悔便溢于言表。可以看到小说刻意彰显杜老夫人贤德的同时, 是有意为之将其刻画成封建女性压迫的牺牲品。 醒秋说母亲嫁到杜家负了四十年沉重的十字架,母亲像一株橡树,本来坚强,但经过几番狂风暴雨、严霜烈日的摧残,年仅五十四岁就枯瘁而死,“海上有一种鸟, ……性情最慈祥,雏鸟无所得食,它呕血喂它们,甚至啄破了自己的胸膛扯出心肝喂它们。 我母亲便是这鸟”[2](P203), 小说呈现的醒秋对母亲的沉痛挚爱之情令人震撼感动。
小说对白朗、马沙的描绘则迥然不同,白朗、马沙是作为西方文明的幸运儿而呈现的, 小说的叙述情感表现为且颂且扬。 1789 年法国大革命后,法国结束了一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制,走向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小说以大量笔墨肯定赞美20 世纪20 年代的法国社会物质富裕安定, 精神高尚丰富,环境优美整洁,人心淳朴热忱,男女享有信仰、教育、经济、婚姻等自由平等的权利。 因此小说的叙述特征突出呈现了白朗、马沙的受尊重、快乐而自由。 白朗受到良好教育,成为教师,自主选择了独身; 在描写马沙家庭的情节中也可以看到马沙父母对马沙称呼您可见对女儿奉献做修道士的尊重,而且马沙家庭和谐愉快,子媳对父母固然愉色低声,极其孝顺,尊长对晚辈也是万分慈爱。 除了白朗、马沙,小说还描摹了醒秋因吐血住院遇见的在医院服侍的一群修女,她们中不乏出身名门,她们中不缺颜色美丽,但她们为了信仰,为了爱,甘愿舍弃一切富贵,甘心放下一切享受,服侍各式各样的病人,不避讳传染,不介意艰辛;她们安静默默做事,忍受单调劳苦,不懈不怠,永无怨言,一直到死,不求世人赞扬。小说指出这样的圣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甚至醒秋都赞叹在中国像她母亲一样的女性凤毛麟角, 然而在法国像马沙、白朗、医院里的修女一样的圣女无计其数,这不能不归因于信仰的力量。
在此需要思考的是, 杜老夫人是否为中国封建女性压迫的牺牲品。 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儒家文化为根基的社会,儒家文化主张男主外,女主内,女性以家庭为核心,女性是家庭的柱石,女性是家庭道德的护卫者, 是家之隆替国之兴废的关键枢纽,女性贤德以孝敬、贞洁、谦卑、柔顺、勤勉、朴素、诚实、正直、智慧、仁爱为核心,女子既嫁当尽心竭力帮助丈夫,孝敬公婆,和叔妹,睦亲邻,教养儿女。可以说,小说中杜老夫人的盛德懿行是对中国传统儒家女性贤德的完美实践。与此同时,观照杜老夫人一生的行止,从家庭方面,她在贤孝、谦退、忍耐、坚苦中建造了整个家庭的和谐向上,“六亲不合有孝慈”,婆婆的严厉无情更加衬托突显她的极其贤孝;妯娌效法她的贤德,工友追随她的勤勉,五个儿女对她十分敬慕孝顺、爱戴尊重,如“甘瓠藟于樛木,庶草繁于深泽”[4](P132)。 小说描绘了醒秋长兄“隆隼广额,齿如编贝,两眼精光炯炯”,“温良恭俭,颇有母风,又能折节下人”[2](P119);醒秋在20 世纪20 年代中国刚刚开始妇女解放的道路中就以文学才能闻名,且赴法留学,儿女的成才成器不能不归之于母亲爱的生命的滋润浇灌。 从社会角度,杜老夫人在乡党邻里倍受尊重,以“贤人”闻名。 从个体层面,诚如杜老夫人自己所说,大家庭一个好媳妇,等于衰世的一位贤相,即杜老夫人也十分肯定认可自己的身份作用价值。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时代自有其适应的规范准则、 文化传统,一个促进家庭社会和谐向上的爱的生命,其价值不但不能称之为牺牲品,更可以说是可钦可敬、颠扑不磨的。
这里将探讨小说主人公醒秋的生命形象,区别于杜老夫人、白朗、马沙,醒秋的生命是正在进行时, 是在多重冲突挣扎中不断成长完善的生命形象。
醒秋出生成长的时代正是轰轰烈烈的中国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前后,醒秋适逢时代转型,作为一个求知学问欲极为强烈的女性, 幼童时期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拘囿无缘进入学堂,但天资聪颖勤奋的她通过熟读叔叔哥哥们的书籍奠定了深厚的国学根基;五四运动后,她在叔叔的鼓励下进入女子小学读书一年,又以自杀、绝食等方式与反对女子继续读书的祖母抗争, 先是考入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后考入北平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在此期间又考取赴法国留学。 醒秋的性格是富于多重色彩的, 一方面她是在五四洗礼中成长的现代女性,纯真好学,理性独立,同时浪漫不羁,敏感脆弱;另一方面她受母亲耳濡目染,又是一个道德观念极为严整的传统女性,极其挚爱母亲,崇尚高尚人格。小说对醒秋的生命呈现,生动详尽地描摹了她在孝道中的挣扎成长。
小说首先描绘了醒秋孝顺母亲与追求知识的冲突挣扎。小说采取了出走与归回的叙述模式,醒秋极其孝敬母亲,醒秋在北平读书时,母亲为醒秋的三弟完婚,在北平一个月,醒秋陪母亲在中央公园老柏树下喝汽水,陪母亲到三坝子公园游玩;若在公园遇见同学, 必定远远将同学拖到母亲面前介绍,邀请同学去家里吃饭,她想要让所有人知道她有一个慈祥和蔼的母亲, 并且对和母亲所接触的一切,她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柔情,这一个月成为她生命史中最甜美温和的一页,“她的一片童心,一双笑靥,依然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子,只有依依于慈母膝前,便算她的至乐。 ”[2](P97)然而醒秋赴法留学前特意没有告知母亲, 她知道母亲必定拦阻她前往法国读书;但到了法国,对慈爱母亲的牵肠思念, 对病弱母亲寂寞残年谁来安慰的忧心如焚,反而使醒秋痛苦焦灼、缠绵颠倒而无法专心学业,她无夜不梦见母亲,于是在母亲奄奄一息之际,终于下定决心提前回国。仔细反思醒秋孝顺母亲与追求知识的冲突根源其实是功利与舍己人生价值观的冲突。醒秋求知欲极其强烈,出众的文学才华使她梦想学成归国后乘长风破万里浪,在广阔的天地驰骋, 小说多次抒写醒秋对学问的成功、未来的幸福充满沉醉的憧憬和乐观的信心。追求知识的渴望使醒秋不辞而别母亲奔赴法国,功成名就的思想更使醒秋不顾及母亲的眼泪,不顾及母亲对她婚约的担忧, 甚至定下在法国学习十年的计划。这里需要探讨的是,小说中杜老夫人是否拦阻了醒秋追求知识与学问?考察小说情节,事实上杜老夫人一直支持醒秋读书, 为醒秋读书第一次违逆婆婆, 即便对醒秋婚姻的不断催促亦是克己复礼的牵挂和使命, 毕竟婚姻与求学同样是人生头等大事,某种程度上甚至更为重要。另一方面,亦可以看到醒秋独立不羁、敏感脆弱的个性使她在法国经历多重打击下已经意志消沉、 身心俱伤,遑论学业的造就。 从这一角度来看,醒秋并非为孝顺母亲而放弃追求知识的牺牲品。
小说其次呈现了醒秋孝顺母亲与追求爱情的冲突挣扎。小说采取了背离与归回的叙述模式,醒秋虽然为求学一再推迟婚约, 在道德情操上却始终坚持冰清玉洁;她向往高尚优美的情感,看爱情极为庄严神圣。 但醒秋又深受欧洲中世纪骑士小说的影响,五四浪漫精神的熏染,常常不自觉滑向自我中心的浪漫爱情观。 在法国遇到中国青年秦风,纵然醒秋坚守婚约在身,她亦不爱秦风,但秦风的热烈追求却也令她迷惑而深陷其中。 然而孝心像一只铁锚将醒秋的心抓住, 想到严正慈祥的母亲会因此忧愧至死,醒秋终于从迷惑中清醒,斩断与秦风的情丝。醒秋在法国大海、树林、明月、情侣的感染中激起浪漫幻想, 两次相邀在美国读书的未婚夫叔健来法国团聚,都被叔健斩截拒绝;醒秋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愤怒之中提出解除婚约,力经饱经忧患的母亲百般哀求,醒秋才婉顺母意,发自肺腑地哭诉:“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2](P174)这一细节感人至深, 同时需要思考的是醒秋的爱情是否为母爱的牺牲品。 考察醒秋孝顺母亲与追求爱情的冲突根源其实是浪漫与古典的爱情冲突,浪漫的爱情以自己的愉悦满足为中心,古典的爱情以成全祝福对方为鹄的。 分析小说情节与人物性格, 可以说与秦风的爱情乃是母爱将醒秋从糊涂虚荣中救出, 与叔健的爱情也是母爱将醒秋从浪漫任性中挽回。 小说描写醒秋最后终于从法国回来与叔健成婚,病床边垂死枯瘦的杜老夫人,一见到叔健颊边便漾出笑容道:“醒儿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少被我惯坏,脾气很不好,性情又颟顸,不知道当家,将来要请你多多担待她些。……你婚假将满,不日出山,你可以和醒儿一道去,不要挂念我,我的病是不要紧的……”[2](P198),最朴素的言语却将杜老夫人不顾及自己的病情完全为醒秋幸福着想的爱表达得真挚感人。 同时小说中的叔健虽然个性木强、固执保守,却是一个秀眉广额的英俊青年, 才华横溢的工程学子, 目不邪视的正人君子,对醒秋父母也极为孝顺,连醒秋自己也钦佩他的人品不可多得。事实上,世间没有完美圆满的爱人,惟有舍己的爱可以祝福成全爱情。小说中醒秋也主张爱情要有条件,学问、人格、性情都是择偶的重要条件, 人的性情最易变化,“愈放纵愈不自由,愈要求圆满,愈觉得种种缺憾。 ”[2](P140)醒秋对爱情的理性思考也是她最终承顺母意的重要原因。
醒秋在孝道的冲突挣扎中使得生命在蜕变成长,在挣扎中情绪情感时常陷于自谴自责、激烈动荡,在母爱感召归回后,斩断与秦风的情丝按她自己所说是“打了一个胜仗”,心灵归于踏实安稳喜悦;与叔健的爱情,也在小说结尾写给叔健温柔诚挚的信中, 向读者敞开了婚姻的幸福平安美满的期待景致。
醒秋赴法国留学三年半最终顺服母意提前回国与未婚夫叔健结婚, 醒秋的人生将完全不同于母亲、白朗、马沙,醒秋的时代已是中国走向现代民主的时代,她将开始职业女性的生涯,不同于母亲仅仅围绕家庭的生活;醒秋将步入婚姻,亦不同于白朗、马沙独身的生活。醒秋的生命之旅路漫漫其修远兮,前路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要完成爱的生命的成长成熟,核心仍在于从自我人生价值观向舍己人生价值观前行;与此同时,平衡家庭与社会双重角色、 和谐人性与女性两重人格、兼顾自我实现与自我牺牲双重使命,将是醒秋爱的生命的发展之路。 不过,作为自传小说,从苏雪林本人的经历来看, 苏雪林婚后专心自己的学问事业, 婚姻如同虚设,1949 年奔赴香港、法国、台湾后与丈夫从此天各一方,直至终老,不能不为遗憾。 当然,成熟的爱的生命之路,这条路难走,但世间凡有真价值的都需要经过磨砺熬炼,艰难扭曲,玉汝于成;生命的成圣之道永远需要艰难困苦的滋养,生命的安息荣耀永远在大旷野的对面。
小说《棘心》思想纯正,情感饱满,文辞绚丽,此外,写景细腻传神,如小说对来梦湖即日内瓦湖的描摹:“湖水这样的广阔,又这样的蔚蓝,白鸥无数,出没沧波白浪间,……若以人物来比喻来梦和西子两湖,西子淡抹浓妆,固有其自然之美,可是气象太小,来梦清超旷远,气象万千,相对之余,理想中凭空得来一个西方美人的印象,她长裾飘风,轩轩霞举,一种高亢英雄的气概,横溢眉宇间,使人心折,使人意消,绝非小家碧玉徒以娇柔见长者可比。 ”[2](P123)想像新颖脱俗,庄严大气。
小说成功塑造了杜老夫人、白朗、马沙、醒秋的爱的生命形象,杜老夫人、白朗、马沙的虔敬谦抑、舍己奉献,醒秋的矛盾冲突、挣扎成长,醒秋与母亲、白朗、马沙的彼此牵挂、挚诚深爱,成为小说最为感人肺腑、沦肌浃骨的诗意美学底色,也昭示了爱的生命本质。 体现亲情之爱的杜老夫人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少有的丰满的中国传统孝敬仁明的女性典范;体现友情之爱的白朗、马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第一次正面塑造的厚重的西方传统德行潭粹的女性形象;同时,体现学问和爱情之爱的醒秋的生命挣扎成长充满曲折冲突张力, 人物情感描摹多彩丰富深厚,心路历程展现细腻真挚生动,《棘心》当之无愧为中国现代优秀长篇自传小说。小说不足之处在于初版本思想情感还有些芜杂,情感抒发颇多直露,含蓄不足;修订版文辞更加优美娴熟,思想情感也趋于老练深沉,但小说大量的说理、喻道性文字,也易导致读者的阅读逆反。 同时作者对杜老夫人先入为主的中国封建女性压迫牺牲品的潜在思维定势使得小说对人物的整体把握,形象的内涵层面挖掘呈现得不够深厚,削弱了人物的魅力与价值。 此外,小说对法国文化、社会过多的溢美之辞也影响了读者客观全面的认识。小说《棘心》塑造的杜老夫人、白朗、马沙、醒秋的爱的生命的价值意义深远, 她们不仅活在中国现代小说中,也活在当下的现实生活里,舍己奉献的爱的生命如无瑕美玉永葆价值, 对当代中国仍然是家庭社会和谐向上发展的正面积极力量。 《棘心》对当代女性文学创作也有有益的启示,当代文学女性形象塑造往往凸显张扬自我意志、情感、感觉、情绪,追逐个人名利、情欲、物欲、享乐,失落爱的生命价值, 生命实则已在外表的虚荣浮华热闹中枯萎死亡。然而,舍己的爱的生命形象却生生不息,光耀温暖,无论在文学历史的长河,亦或是读者的心灵,都将是美丽晶莹的露珠或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