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悦悦(英国肯特大学全球科研与认知正义研究所)
中国目前几乎是世界所有科研活跃国家的主要战略合作伙伴,也是生物信息大国。良性的国际合作必然需要安全、公平及高质量的生物数据管理。中国对生物信息和生物数据的保护相对比较晚,但近几年逐渐获得学界和政策界越来越多的重视。这是可喜的现象。但是细读一些政策文件,中国对生物信息的治理思维似乎依然局限于后发展国家对于制止生物盗窃(biopiracy)的认识上,这并不符合中国当下建设生物科技强国的发展需要。
本文通过分析英国以2020年《基因英国:健康保障的未来》(以下简称《基因英国》)长期规划为代表的推动基因研究领域开放创新与国际合作的最新管理思路,希望引发国内同仁对相关问题的重视和探讨。需指出的是,每个国家的管理模式都有其具体社会背景及短板,本文并不赞同“拿来主义”,但了解英国的管理新风向依然对中国有启发性。中国科技治理要跳出“防、保、守、堵”等被动的限制性做法,而侧重引导新的科研文化、社会期待,以及科学工作者、社会、科研机构、生物产业及地方政府共同督导,更新确保安全有效采集、提取、保藏和传播生物信息的基本硬件和软件建设,将政策工具多元化。
2 0 2 0 年9 月,英 国 发 布 了《基因英国:健康保障的未来》(Genome UK:The Future of Health Care)长期规划,奠定英国基因研究未来十年的基调。和中国立足于保护“人类遗传资源、维护公众健康、国家安全和社会公共利益”一样,这些也是英国基因研究长期计划的关注点。《基因英国》所描绘的蓝图是,通过公共与民间资本的结合,调动社会企业力量,加快生物数据转化为临床应用的速度,“把英国变成全球启动和升级新基因医疗创新和创业的最好地点”。
英国的管理逻辑中最为突出的一点是,其明确指出只有通过开放数据,才能抢占未来。英国希望利用其在生物样本库数据采集、记录、备案和存储上的优势和国际声誉,吸引国际团队对其数据进行分析、再利用。如果英国的生物数据成为世界前沿生命科学的核心,那么英国民众自然也是其后随之而来的医学理论、临床应用的最直接受益群体。除了利用强大的数据库来吸引全球生命科学界的各路资本之外,长期规划提出的战略(vision)之一是“提高英国在(全球)临床试验的比率”。这一点在2021年5 月的《基因英国:2 0 2 1—2022执行计划》(Geome UK:2021 to 2022 Implementation Plan),以及2022年3月颁布的《基因英国:2022—2025年全国执行计划共识》(Genome UK:Shared Commitments for UKWide Implementations 2022 to 2025) 中都被进一步强调。在2020年,英国已经是全球细胞疗法和基因疗法早期临床试验三大基地之一。虽然英国仅有全球0.87%的人口,却承纳了世界12%的上述早期临床试验治疗,而英国希望能进一步拓展这方面在世界的份额,以成为不论是大众还是罕见疾病的基因诊断、治疗的创新基地。
把英国作为全球基因疗法的临床试验中心或许会让很多人惊讶。传统印象里,试验性治疗多半是从发达国家“出口”到发展中国家。出口临床试验既是出口风险,也是降低生物成本。但《基因英国》彰显在数据引导型的新科研模式下,对生物信息或生物资源的占有和接触权本身已不再是核心科研资本,相反,生物信息的价值在于其被利用的范围和频度。换句话说,某类生物资源被利用得越频繁,在科研里利用的范围越广,其价值就越大。我们从目前已经出现的关于人工智能软件的种族和性别歧视问题就可以看出,当一类数据(比如白人男性数据)成为主流资源的时候,那么这类数据所对应的人群也将成为这个领域的主导和核心人群。类似的数据偏见也已经在传统药物学和临床医学上显现,比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Kadambi(2021)就在新冠疫情期间撰文指出医学机械中存在的种族和性别偏见。在大数据时代,生物资源本身不再单纯是被动的试验品,而新添了可以引导科学理论、调节研发导向的杠杆作用。
因此生物资源管理的新重点,从单纯的保护转向了如何吸引全世界人才对其加以利用。这一点在2022年6月英国健康与社会保障部发布的题为《数据拯救生命:用数据重构健康及社会保障》(Data Saves Lives:Reshaping Health and Social Care with Data)的政策文件中更为一目了然。管理重点不仅是生物信息的采集,而是如何让生物信息流动起来。简单来说,就是以“好用”的数据吸引国际英才,一起开发英国的生物信息。而英国生物样本库(UK Biobank)不仅以其拥有50万英国捐赠者长期且全面的生物信息著称,更是以“向全世界的科学家提供便捷生物信息”为荣。截至2022年8月,英国生物样本库的生物信息正在被世界上100个国家的科研工作者所使用,80%的生物信息利用申请来自英国境外。值得一提的是,英国生物样本库89%的样本来自英格兰,如果以其数据为科研创新的蓝本,未来生物医学创新成果的直接受益者不言而喻。
“开放数据”绝不等于放纵数据。隐私权、利益分享、基因歧视以及公众对生物监控的担忧等问题在英国也一直有社会担心或质疑。在2022年最新发布的《基因英国:2022—2025年英国全国执行计划共识》的五个管理主题中,第一个便是“伦理和维持公众信任”,而第二个则是加强“患者与公众的沟通与对话”。
更值得指出的是,为了维护生物信息安全和公平使用,英国也有结构性创新。比如除了已经很完善的信息利用资质审批及伦理审查程序之外,在近几年,英国从硬件设施上也有了突破。比如无障碍平行共享的TREs(Trusted Research Environment)技术平台是英国健康数据研究所自2017年开始打造的可以安全且大规模使用健康相关数据的平台。简单来说TREs提供了无需数据传送的远程应用平台,不同的科研团队可以同时通过网络在有防火墙的操作环境中,对匿名信息进行远程分析与处理,减少了数据泄露或被滥用等问题。如果说传统的对生物信息的管理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限定和鉴别使用者,并需要对信息传输进行风险评估的话,那么TREs的建设则为管理者增加了“有限定的使用环境”这一选择,不仅可以接纳更多的使用者,且可以加速数据分享效率。
当然,TREs模式只适用于已经信息化的生物数据,并不适用于需要物质材料的研究,但是TREs的启发性在于,前沿的管理也需要配套的结构性技术支持,技术硬件的开发本身可以为管理者拓展管理空间和治理选择。
英国为开放数据所做的另一结构性创新动作是,通过调动公众对自己信息的主人翁意识,把公众可能存在的质疑或冷漠变成科研和监管上的合作力。英国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就注重公众咨询与参与,但《基因英国》系列政策文件里更为具体地强调了公布科研和样本库信息的重要性,让公众直观地看到自己提供的生物样本(在匿名分享的情况下)被科研人员用在了哪些课题上,给临床医学或生物经济带来怎样的推进。与推动生物数据开放相平行的是推出“我们未来的健康”(Our Future Health)这一国家科研项目。这一项目力图通过对百万志愿者生活和生物信息的采集,壮大生物样本库,并且发现新的更为有效的预防、发现和治疗疾病的模式。换句话说,至少在表述层面,这是一个将信息采集、信息管理和信息利用合为一体,将公众沟通、公众参与、公众监督合为一体的全民项目。总之,强调科研信息对社会的公开与反馈,在程序上简化了获取公民信心和支持的过程,内容上却丰富了科研素材,以及监管渠道。
《基因英国》落实的时间尚未达到计划的1/3,目前评论其成败优劣尚早,尤其是脱欧及新冠疫情之后的英国,其政治经济也面临不少新问题和挑战。不过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英国就一直是西方前瞻性科技治理的标杆。虽然有管中窥豹之嫌,我认为《基因英国》及相关的政策文件表达的新管理视角依然有值得思考的参考价值。
中国在成为世界科技强国的道路上,在推动科技自主创新的同时,必须同时建设治理的原创能力。各国的历史和社会情况不同,简单的“拿来主义”,照搬英国模式或美国模式等必不可取,但其他国家的管理模式不仅可以提供新思路,新政策本身也是中国所需要面临的国际环境的一部分。在生命科学领域,对生物信息和生物样本的治理是支持开放创新与建构良性国际合作的关键。就此,本文希望能在以下三方面,抛砖引玉地引发国内同仁的更多探讨。
一是中国在针对以数据、信息为基础的国际科研合作中,治理必须摆脱“后发展国家”的防御式或跟随式思维,换之以科研强国的前瞻性思路兼顾回应能力。这意味着中国不仅需要考虑自身历史社会特点,也必须有效应对其他国家管理态度的变化,尤其是英美这些中国主要科研合作伙伴的管理趋势。当英国以开放数据、欢迎世界学者的新姿态面向生物经济的时候,中国对生物资源的管理若仅靠保藏、保护等防守性思路则可能会失去国际科研与投资的信心和吸引力。中国需要积极开发管理手段,丰富管理媒介。
二是在生物信息和生物样本的保护上,需要更新对数据保护的认知。“占有”数据和信息本身并不能创造价值,在某些情况下反而会加重现有的生物科技与临床技术信息歧视与认知不公正,对中国社会与华人群体未来的健康利益不利。每个国家都会保护其生物样本及数据主权,但权力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其被使用。单纯依赖对数据和信息的传播和利用的限制,并不一定是保护国民利益的最好方式。治理思路的侧重点应该移向利益共享,以及建立国内外社会对利益共享的监督。
三是推进良性的国际科研合作靠的不是理念,而需要结构和硬件上的全局化配套支持。这包括适时对科研体系结构改革重组,也包括必要的技术设备更新。这不仅可以加强民众对数据分享的信心和信任,也可增强对国际科研合作的规范和监督。除了类似加强网络安全等技术层面上的更新,国内的结构和硬件改革需要加强全局化和网络化的概念,即地区和地区之间、院所和院所之间能够无缝接轨。避免区域分割,让数据和信息在国内科研人员之间能顺畅高效地流动,这也是中国科研团队在国际合作中拥有信息和技术优势的很重要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