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珂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埃涅阿斯纪》通常被视为欧洲文人史诗的开端之作,作者维吉尔高超的书写技艺与深沉的感情浸润使它具有了不朽的艺术价值。但从创作动因来看,《埃涅阿斯纪》首先是一部由奥古斯都主导,以勾勒罗马未来宏伟蓝图为目标的政治史诗。史诗渗透着维吉尔强烈的国家意识与民族情怀,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诗人政治上的作为密不可分。维吉尔早年曾研习伊壁鸠鲁哲学,崇尚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生活。但在罗马重归和平后,他却选择依附屋大维,并信奉斯多葛哲学与宗教。《埃涅阿斯纪》正是他在迎合帝国话语的基础上为统治者所写的一篇政治寓言。史诗的内容既与屋大维提倡斯多葛道德和复兴宗教的政策相匹配,也反映出诗人对罗马帝国未来图景的自觉谋划与深刻反思。在具体写作中,维吉尔汲取了斯多葛主义的伦理与政治思想,以坚忍的德行、神圣的宗教以及普适的原则为支柱,建构起那个时代文人理想的国家意识形态。《埃涅阿斯纪》也因此形成了独特的政治潜文本,极大拓展了古典史诗的阐释维度和价值深度。
史诗开篇,维吉尔就定下了埃涅阿斯的性格基调:这是个“以虔敬闻名的人”[1]39,并试图在此后几卷予以强化,以至埃涅阿斯逢人便言说自我之虔敬,丝毫不顾自己曾委身于狄多。这就给了某些论者可乘之机,并以此质疑“虔敬”之于埃涅阿斯的合理性[2]。的确,埃涅阿斯的“动摇”有目共睹,厌倦漂泊、沉溺情欲等皆为例证。但维吉尔的目的并不在于消解埃涅阿斯的崇高,而是为“坚忍”立传。主人公首次亮相时便在风暴中哀叹命运不公,喊出了宁肯战死也不愿忍受困苦的话语。表面上看,历经七年漂泊,他早已困倦并止步不前,但风平浪静后他便开始挣扎求生,并激励同伴:未来的王国定会重振,当务之急就是要学会“忍耐”[1]45。这是斯多葛式话语在史诗中第一次出现,弦外之音便是必须用斯多葛哲学的“坚忍”克服思想的摇摆,因为维吉尔深知建立罗马民族的艰难,障碍与诱惑则是让埃涅阿斯尽快达到坚忍状态的必由之路。换言之,主人公的动摇并非直接与“虔敬”相勾连,而是暗含着维吉尔对坚忍处事原则的推崇,这就可以解释为何虔诚的埃涅阿斯竟会“忘记”使命而滞留迦太基:狄多爱着埃涅阿斯,但维吉尔没有一处明确说明埃涅阿斯同样爱着狄多,二人的结合只是维纳斯与尤诺的合谋。因此身处迦太基的埃涅阿斯为了不使自身陷入被动,只得坚忍处事,待神使稍一责难,他便急欲离开,这不仅是虔敬,更是一种明智。可以说,“虔敬”依然是埃涅阿斯的主调,但当其与“坚忍”混合,就难免让人产生误判。不过维吉尔的态度是明确的,即“罗马帝国源自虔敬之泉”[3]36。迦太基的毁灭也并非由于埃涅阿斯,而是狄多自身的欲求所致,这恰好与斯多葛主义者提倡的坚忍精神相悖,情欲之水泛滥,在维吉尔看来是注定要遭受毁灭的。
由此,维吉尔展示了立国安邦的重要支柱——坚忍的德性。“坚忍”不仅是忍耐与奋斗的结合,更是一种合式与节制。特洛亚城陷落之时,埃涅阿斯疯狂寻找自己的妻子,不料妻子阴魂一出现便质问他为何失去节制;埃涅阿斯讲述完七年漂泊生涯,没有像奥德修斯一般哭泣,而是选择性地陷入沉默;当埃涅阿斯随同西比尔进入冥界,遇见的狄多却冷若冰霜,与此前判若两人……史诗中对节制感的描绘颇让人玩味,这得益于罗马人对自然与理性的独特体认。朗基努斯有言:“天才的败坏也许不应归咎于天下太平,而更应归咎于我们内心无尽的祸乱”[4]。节制一旦失落,便会带来无尽的纵欲与享乐,此种奢靡之风又直接造就了罗马共和国末期低下的道德伦理境况,这正是伊壁鸠鲁主义大众化带来的恶果,也是日后奥古斯丁等基督徒裁断罗马灭亡纯属咎由自取的主要缘由。维吉尔从一开始就敏锐地觉察到罗马繁荣下的软肋,并努力借史诗人物之口予以矫正。狄多因纵情而疯狂,不仅赔上性命,更葬送了迦太基数年基业,若今日享乐之风不止,罗马恐怕也会步其后尘。相较于靠欺骗立国的迦太基,维吉尔显然更倾向于将艰苦奋斗作为罗马建国之基,以坚忍而非享乐作为立国之本,这正是解决当今罗马人精神危机的一剂良方,同时也隐含着诗人对斯多葛式生活理想的呼唤。
至于虔敬,更多表现为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与敬畏感,如上文所言,很难对埃涅阿斯的“非虔敬行为”提出批评,因为所有的诱惑皆是由狄多发出。也就是说,是狄多的情欲殃及了埃氏,而非埃氏毁灭了狄多。然而埃涅阿斯依旧走出了道德伦理的困境,并由此得到了净化,这皆源于使命与敬畏熔铸而成的虔敬。它作为埃涅阿斯的首要修辞,既是荷马式英雄所不具备的德性,也是联结主人公与坚忍学派的桥梁。这种德性是唯一的善,在埃涅阿斯生命里极其重要,不仅支撑着自己,也激励着他人。在狂风暴雨中,埃涅阿斯哪怕自身难保,也要向苍天伸出祷告的双手;即使在特洛亚陷落时,也要不顾安危,从敌人手里抢夺回自己的家神;而克列乌沙阴魂显现伊始,便预言自己的丈夫将到达西土建立功勋,并骄傲地称自己为“维纳斯的儿媳”[1]91。这种德性的获得完全在于自身的意志,因此物欲,情欲,乃至死亡都无法剥夺主人公的虔敬,反倒使其更甚。此外,对于以尤比特为首的故国神祇,埃氏自然需要十足的虔敬,而面对时刻阻拦破坏,最后方才罢休的尤诺,适当的坚忍与明智就显得尤为重要。如此一来,埃涅阿斯就并非如某些批评者所言缺乏英勇阳刚之气,相反,他是一个深谙变通之法而又富有人情味的英雄,他不是机械地重复神谕乃至迂腐,即使身负虔敬之名也从不作茧自缚,这就避免了自己陷入愚昧盲从的漩涡。也正因如此,面对极度顺从父亲的劳苏斯,埃涅阿斯才会做出“虔敬”将使他误入“莽撞的歧途”[1]345的论断:墨赞提乌斯是个不信神的暴君,但他对年轻的劳苏斯而言却是神一般的存在,这种由血缘等级造就的神性因与愤怒相连而彻底沦为疯狂,进而使劳苏斯的“虔敬”脱离合式(decorum)的轨道,最终沦为坚忍者的刀下亡魂。
因此,坚忍作为最高的德性,对虔敬有着定鼎之功,它作为埃涅阿斯心中的隐念,不仅为其摇摆提供了合法性依据,更是维吉尔希望在理想国中践行的独特诗学理想。换言之,正是坚忍铸就了埃涅阿斯的虔诚与敬畏,让他负重忍辱将故国神祇远播拉丁姆,成为当地宗教信仰的中流砥柱,并由此拉开了诗人宗教护国的大幕。
除了用坚忍虔敬建立城邦,埃涅阿斯还需要以精神力量融汇国民,这是维吉尔的神圣使命,也是斯多葛哲学得以正统化的重要契机。埃氏以战争手段初步建立的城邦只是松散的部落联合体,缺乏统一的行为基础。为使统治遍布大地,他必须将罗马之魂注入城邦体内,使特洛亚人与拉丁姆人完全罗马化为拉丁族,由此方可开启帝国的万世基业。正如维吉尔开篇的吟唱:“他还必须忍受战争的痛苦,才能建立城邦,把故国的神祇安放到拉丁姆,从此才有拉丁族,阿尔巴的君王和罗马巍峨的城墙”[1]39。诗人以娴熟的宏大叙事展现了帝国未来的辉煌,罗马的强盛源于统一拉丁民族的形成,而拉丁族形成的前提便是故国神祇的到来与安放。以故国神祇为宗主,重新开展宗教崇拜,其目的既在于撼动伊壁鸠鲁哲学的根基,也是为迎合神之子屋大维创神造神的政治导向,这种神圣性一旦得到确认,帝国的存在也就顺理成章了。
史诗中,埃涅阿斯对宗教的虔敬是在与迦太基的对比中凸显出来的。维吉尔在卷首即提名迦太基,指出其文治武功皆为强盛,未来还将以“武功和物阜民丰著称”[1]53,且尤诺有意让这座城池统治万邦,这显然和维吉尔为罗马帝国规划的雄伟蓝图相冲突,因此其最终毁灭在所难免。然而,维吉尔不只想把迦太基作为罗马建国路上的拦路虎,除去障碍以外毫无用处。换言之,如果罗马以宗教作为护国屏障,那迦太基自然就被赋予了相反的意义。卷一中,埃涅阿斯落难迦太基,在为这位英雄举行的宴会上,长发乐师约帕斯弹起镶金的琵琶,唱出的内容涉及斗转星移,潮涨潮落和昼夜短长等自然现象。而埃涅阿斯歌唱的却是特洛亚战争和他的漂泊经历,这是一个肩负着恢复祖宗神祇荣耀使命的虔敬英雄的故事,因而与极具自然哲学氛围的宴会格格不入。显然,作为迦太基创建者的老师,约帕斯只顾教诲人民万物的本性,却从未提及诸神,其思维是以伊壁鸠鲁的无神论哲学为根基建构的;而埃涅阿斯则是斯多葛式神意论的坚忍信徒,宗教是其护国之本。两种迥异的思维方式自特洛亚人登陆迦太基伊始便造成冲突。面对尤比特的选民,迦太基人非但未施援助,反倒用火烧毁船只,让特洛亚人认为其野蛮且藐视众神。矛盾的祸根自此埋下,后文中让双方共同统治寰宇的愿望也就成了维纳斯和尤诺一厢情愿的笑话。
如此一来,迦太基日后的毁灭就不再是机械的障碍扫除那么简单,其没落恰恰隐含着维吉尔对哲学引领城邦的批判乃至反思。当自然哲学与理性成为城邦统治之基,并取代对诸神的共同信仰,这势必会威胁倚靠传统习俗秩序建立起来的城邦权威,从而消解其神圣性与崇高感,使祖先确立的神性尺度不复存在,这是帝国立法者不愿看到的。这样来看,狄多就是维吉尔树立的反面标靶。埃涅阿斯需要重造特洛亚,并保留祖先世代相传的习俗,尤其是历代神祇;而狄多建立迦太基则是源于自身对故国的极度失望,她在没有任何神谕的情况下靠着宝藏建立城邦,并通过立新邦达到了与腓尼基决裂的目的,之后才获得尤诺青睐,被改造为反对罗马帝国野心的桥头堡,这在神意论者看来是十分可怕的。他们秉持“哲人不可能为王”的理念,将“愤怒”赋予狄多,以人欲造成科学与理性的失落,从而论证出唯有神明的帝国方可制止愤怒对城邦的侵袭。而神灵统治一旦确立,便会将骚乱愤怒之神彻底束缚。届时政通人和,哲学也可以得到相应的庇佑,并由此实现对城邦政治的功利性反哺。这就可以解释为何舵手帕里努鲁斯葬身大海,埃涅阿斯却能在没有舵手的情况下平稳航行。掌舵术因与星象学相接而充满自然哲学的意味,季节、天空、风云、星辰等皆与之相关,作为舵手的帕里努鲁斯深谙此道,称其为自然哲人也不为过[5]。即便他不像约帕斯一样渴求万物本性,仅把星象知识当作一种技艺,这也仍会与敬奉神明的斯多葛理想相悖。因此,为避免哲学影响未来的城邦,帕里努鲁斯就必须被队伍祛除,这便是“一条命换来多数人的活命”[1]180。而自埃涅阿斯掌舵伊始,“哲学之船”便彻底化为了“宗教之舟”,这正是他日后畅通无阻到达拉丁姆的关键所在。由此,诗人彻底破除了“哲学立国”的柏拉图式理想,并成功将埃涅阿斯神圣化,以呼应理想国奉天承运的政治渴望。同时,也正是在维吉尔的笔下,奥林波斯众神完成了由“田野”向“庙堂”的转变,真正实现了宗教意义上的正统化。
相较于《荷马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众神已经高度宗教化,主神尤比特已不再是《伊利亚特》里残暴专横的君王,相反,在维吉尔笔下,这位众神之主被描绘得更加威严与庄重。尤比特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场极尽威仪之感,俨然已成特洛亚人宗教崇拜的首要对象,而不再是传说中那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浪荡主神。史诗中,他的笑容能使“天空晴朗,风暴平息”[1]47。他规划着罗马人的未来,更趋于理智,他既是罗马人命运的指引者,也是保护国家不可或缺的主神。通过这些描写,维吉尔将其修正为适宜在宗庙中祭祀的高度道德化的宗教神,并试图与屋大维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形成共识。可以说,以宗教复兴的外衣而行君权神授之实,是屋大维迫切需要诗人“遵命”之处,因此受命于天的埃涅阿斯,才会在西比尔的指引下至于冥府,并从中参悟到灵魂不死,神统万物的斯多葛信条,随即竭力加以推行。在维吉尔之后的几个世纪,即帝国末期,摆脱肉体束缚,以修身禁欲达到和上帝精神上的灵交成为人们追寻的终极目标,传统的哲学思辨消失不见了,带有彼岸色彩的基督教派盛行一时,这种现象的出现,除了政治经济社会生活方面的诸多变化,维吉尔或许多少要负一些责任。
简言之,埃涅阿斯竭力将罗马神祇引入拉丁姆,并有意以尤比特取代拉丁姆人的萨图努斯,让奥林波斯众神加入并逐步征服地方性的杂神,以此作为城邦民众的信仰基础,从而为帝国搭建护国的思想屏障。但维吉尔似乎意识到了罗马宗教神的引入将会与意大利本土杂神冲突,所以他并未完全将本土神清除,而是选择以罗马神为宗主,与其余一系列神灵共同施行统治。意大利将保存祖先的语言与风俗,尤比特只是象征性地加入并规定风俗与宗教仪式,此举可谓开启了诸神统治列国的过渡时代。在维吉尔看来,只有保证各邦的本土神都有容身之所,保证普适与和平,方可真正形成拉丁式的共同意志。由此,未来的理想国才会因融合而强大,“虔敬超过所有其他人”[1]413。
对于埃涅阿斯未来建立的理想国,维吉尔给予了伊甸园式的描绘。按照神谕,这个理想国将统治全世界[1]100。事实上,《埃涅阿斯纪》正是以迦太基与罗马争夺万邦的统治权开篇。“万邦”在此意味着所有邦族,也就是整个人类族群以及为人类所倚靠的全部物质世界,因为尤比特答应要让罗马的权力遍布海陆而不施加“任何空间或者时间方面的限制”[1]48。神谕中对骚乱之神的控制更预示着帝国的权威将上到云天,下至冥府,因此未来的罗马将会是一个统治三界的人间理想国,这种诉求深深熔铸着斯多葛哲学的政治之维。作为希腊化时期的主要哲学流派,斯多葛主义者始终笃信一种超验的普遍法则,并以此适应世间所有的民族与时代。加之亚历山大的东征促使各城邦间壁垒的打破,原本狭隘的种族观念开始被“政治共同体”所取代,世界主义思潮由此兴起,这也为维吉尔“普适”原则的提出提供了依据。正如但丁所言:“我的国家是全世界的”[6],这种全球性的普适尝试自维吉尔的时代就开始了。
同时也必须认识到,维吉尔与但丁的共通之处只在于谋求一个空间与时间无限大的世界性强国,但二人言说的“普适”内涵却大相径庭。但丁的聚焦点在于建立一个政教分离的尘世帝国,这是以君主制作为一般性的普适价值,并以超越阶级、民族、历史来达到统一全人类的目的,这个帝国因忽视了差异的存在而具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维吉尔则不然,他的普适思维是对卷七中向诗神言说的所谓“全新伟大事序”的回应,这是一个真正属于罗马人的业已实现了的黄金时代,一个专属于拉丁族裔的人间理想国,它的领导者虽是屋大维,但却由于诸神统治的加入而具有普适性质。事实上,拉丁姆地区的某些神祇直到维吉尔的时代也依然为人们所崇拜,这得益于尤比特奉行的“共同统治”之道,它是一种真正适宜帝国统治的万物秩序,并因统治者的推崇具有了神性与权威。在普适诸神的统治下,战争不再被视为国与国的冲突,它被巧妙囊括在了“内战”这一含义中,战争发起人也会被视为对诸神秩序的挑战而遭受惩罚。从这一角度看,“普适”也就成了一种手段与工具,它为无休止的扩张进行着合法性辩护,并以此作为对外战争的遮羞布。但不能否认它的确带来了诸神统治下的万邦和平,因为维吉尔构想的黄金时代不仅意味着时间与空间的普适,还包含着一支强有力的足以压制人们贪欲的军队,这种强力的普适统治既能消除外部大战,亦可平息内部的纷争,从而为和平的实现提供了有力保证。所以在维吉尔眼里,“普适”并非是一种普遍的人性价值,相反,它是征服者钦定的秩序与规范,更多时候是作为目的论工具出现的。
自此,“普适”与“虔敬”“宗教”一道,构成了罗马帝国独有的政治手腕。这就注定对待那些尚未归化的同族,必须仰仗权威使其重归虔敬,而不能一味靠蛮力杀戮。正如安奇塞斯所言“罗马人,你记住,你应当用你的权威统治万国,这将是你的专长”[1]216。这种权威并非严苛的专制,而是一种政治上的妥协。因为失去自由与尊严的统一只会加速罗马的灭亡,这并不符合斯多葛主义者秉持的平等观。所以当面对仍操持着古代神道的拉提努斯人,诗人才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宽大处理的政策。正是在这种战略的指引下,埃涅阿斯迅速赢得了拉提努斯的心,并被邀请共同分享王国的统治权。在维吉尔的理想中,罗马帝国附属的城邦不必强制接受罗马风俗习惯,只要对神之子屋大维虔敬臣服,便可获得宽恕,唯有以众多城邦与人口为基础,帝国方可融合富强。届时,罗马的统治会遍布大地,真正达到时间与空间的最强值。
相比之下,迦太基祈求的融合因“情欲”而起,又随“愤怒”而灭,其缘由只是她“自己经历过灾祸,因此要懂得帮助受苦的人”[1]39。这种融合并未得到神谕的准许,而是靠狄多一时的感情冲动,自然发展不到更高的全球性普适。在卷四末尾,狄多更是破坏掉了腓尼基与特洛亚仅存的信任,暴露出迦太基的狭隘本性。她指出两族之间不存在友爱,因此也决不联盟,她还幻想迦太基的后代能出现复仇者①此处指未来的迦太基名将汉尼拔(Hannibal Barca),历史上他曾多次以少胜多重创罗马军队。,用“火与剑”[1]145让特洛亚的子孙永远不得安宁。种种迹象表明,迦太基虽在武力上远胜罗马,但在政治上仍是罗马的学生,因为罗马人是“天生的统治者”[3]41,更懂得权术的使用。应当看到,“火与剑”固然是达到目的的有效手段,但随之而来的骚乱却是拖垮城邦的罪魁祸首。自奥古斯都统治伊始,这把悬在迦太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使其彻底沦为帝国的附庸。
面对迦太基因穷兵黩武造成的悲剧,具有敏锐嗅觉的诗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所以维吉尔在史诗开头虽谈及战争,但他又借安奇塞斯之口多次强调不要把战争当成“家常事”[1]216。作者此举的目的在于确立和平的秩序,并间接为“普适”擂鼓助威。某种程度上讲,“普适”即意味着永久的和平,对和平的铺染既是对国民的强心剂,也蕴含着诗人对奥古斯都早年醉心征战四方行为的反思。的确,共和国末年连绵不绝的巨头混战与对外扩张给国民带来了极大痛苦,屋大维也关闭了雅努斯的庙门,暂时做到了铸剑为犁。然而此种和平是否能持久,奥古斯都亡故后罗马会不会再度陷入历史的轮回,这都是诗人迫切需要思考的难题。这种哲思也使他后期对埃涅阿斯的态度含混难辨。比如当战争成为维持普适和平的唯一手段,维吉尔的态度就会颇为暧昧,以至于认为“对傲慢的人,还要通过战争征服”[1]216。但总体而言,诗人是反对战争的,因为二者之间并无中庸之道,这正是他在普适理想烛照下的必然抉择。厌恶战争,却又不得不为其申辩,此种矛盾情绪在史诗里便发展成“万事都堪落泪”的忧郁氛围,从而将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怀推向了高潮。
在这种思维的指引下,不妨认为史诗的后半部分皆是以“和”为基调展开的,尽管在风格上它仍属于“伊利亚特式”[7]。首先,战争的起因并非出于必然。冲突爆发前,维吉尔就曾中断叙述,质问天神为何抛弃和平承诺,让同族兄弟相互残杀。在诗人眼中,这显然是一场不必要的战争。根据神意,拉提努斯王需将女儿嫁于埃氏,以谋求统治权的分享,这于情于理皆为正当。而战争的爆发则是由尤诺挑起,只是她嫉妒之心的延续。图尔努斯的好战也皆为阿列克托投放的两条毒蛇所致,因此,和平的实现取决于尤诺,而非埃氏与图氏的意愿。尤诺的愤怒一旦停息,拉丁姆人便会失去支持,图氏自然也无还手之力。如此一来,史诗后半部分表面是在描写种族混战,实则意在展现尤诺愤怒的平息并预示最终和平的到来;其次,就埃涅阿斯与图尔努斯的关系而言,也并非如阿基琉斯之于赫克托耳般剑拔弩张,二人均具有共通的拉丁族性。面对埃涅阿斯的横刀夺爱,图尔努斯起初的态度依然秉持“两国交兵,这是不可能的”[1]238,这表明他的内心仍向往和平,是天神让他一直保持某种压力,并成为受阿列克托控制的躯壳。若非神力原因,他可能早已采取更为审慎的态度,因此这场师出无名的战争注定是要失败的;最后,埃涅阿斯杀死图尔努斯的行为同样值得商榷。图尔努斯虽被复仇神迷了心窍,但他确实是作为普适原则的反抗者出现的。他与族人均认为埃涅阿斯的目的在于“把意大利人的城堡夷为平地,全部摧毁”[1]408,鼓吹特洛亚与拉丁姆势不两立,旧有的民族英雄的荣耀在此完全沦为了新的侵害神圣秩序的罪恶。所以为了最终普适和平的实现,埃涅阿斯必须杀死图尔努斯,以扫清普适道路上的最后阻碍。从这个角度看,图尔努斯也就具有了几分悲情英雄的色彩。
依靠着普适与和平,维吉尔完成了理想国最后一层的建构,这将是拥有着众多土地与人口的超级大国,它既是超越邦国的主要政治形式,也是天神统治的人间摹本。理想国之主将会是政教合一的至上领袖,用秩序与权威保证世界和平最大限度地得到实现。换句话说,罗马政权建立的目的就是要取得某种共同利益,以普适和平为契机,从而快速实现自我扩张与强盛。这正是诗人以隐匿的方式为理想国铺设的繁盛之路,其中蕴含的世界理念不仅将作为罗马帝国的统治信条,也为未来其他世界帝国走向强大提供了范式上的指引。
维吉尔不仅将隶属于斯多葛道德的坚忍精神熔铸到理想国的建设中,还把敬奉罗马神祇作为宗教护国的基本方略,以迎合屋大维复兴宗教的政策导向。更重要的是,他将斯多葛哲学的世界主义观念发扬光大,以罗马为蓝本,率先建构起具有全球性质的普适之国。这种做法在今天看来虽然具有强烈的乌托邦色彩,但某种程度上也逸出了单纯的政治范畴,不仅承载着文人作家对建立一个完美世界的信心与渴望,还进一步彰显出人类对和平、美德以及信仰的永恒追求。正因为如此,《埃涅阿斯纪》才称得上古典文学的范本、一部无愧于罗马的立国史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