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奎良,苗宜澍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哈尔滨150080
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自然观是在追问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下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中形成的。在马克思看来,人与自然具有一种双向生成和不可分割的关系,人类有意识的实践活动既重塑着自然,也生成着人自身。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人类创造出许多自然界从未有过的事物和史无前例的景观,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过程和新陈代谢关系愈发紧密。在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社会中,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1],通过对人和自然的双重控制,盲目地进行着为积累而积累的生产活动。在资本逻辑的时空整合下,人化自然呈现出不平衡地理发展的趋势。诚如列斐伏尔的判断,资本主义及其生产方式得以幸存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从“在空间中生产产品”转变为“直接生产空间本身”的实践活动。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自然观提供了理解资本逻辑下人与自然现实关系的理论框架和对时空整合机制的批判性反思。当前学界对马克思新唯物主义自然观的研究已经形成了诸多极具启发性的理论成果,尤其在突破僵化的阐述模式后,重现了其自然观中长期被遮蔽的实践特性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背后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再探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自然观旨在呈现马克思从哲学革命和资本批判的双重视域下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入理解,阐述其自然观的革命性在于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与自然现实关系,并蕴含着分析空间生产的批判性创见。人类的自然经验及其观念在实践和语言中累积了无数层含义,马克思正是在对以往自然观念的批判性透视中不断丰富新唯物主义自然观,进而为破除资本主义的自然意识形态建立理论基础。
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指出,“自然”是文化与社会中最复杂的关键词之一,其内涵演变的复杂性值得探究。最容易辨识的三层内涵是:“(i)某个事物的基本性质与特性;(ii)支配世界或人类的内在力量;(iii)物质世界本身。”[2]透过威廉斯的词源学考证,这三层内涵呈现出清晰的词义演变过程。前两层内涵分别出现于13世纪和14世纪,其中,第二层内涵更具抽象性且呈现探索某种普遍事物特性的倾向。在前两层内涵相互抗衡的过程中,物质世界本身作为一个能够集合各类事物特性和内在力量的内涵出现于17世纪,从可被发现的法则角度对自然进行诠释。
17世纪以来,人类通过观察自身综合性的实践活动,形成了诸多关于人与自然之新陈代谢关系的丰富见解,包括人类适应自然和改善生存状况的理论概括。正如美国地理学家克拉伦斯·格拉肯在考察人类文化与自然环境之间的观念变迁时所言:“很久以来人们就知道自己有改变自然环境的能力,但是只有少数人把这些改变视为一种关于人在自然界之位置的更宽广的哲学、宗教或科学态度的一部分。”[3]446关于人类试图“支配”“控制”自然的早期讨论,主要集中于“人是物质材料的转化者,是所有元素的使用者”“人在改造地球中所起作用”“人类对动物的控制力”等评论中,如马尔西利奥·菲奇诺在《柏拉图的神学》中的追问:“谁见过人类被动物控制着?我们看到的是……动物服从于人类。”[4]实际上,人类越是肯定自身活动所创造的奇迹,就越会产生对技术和工艺的强烈兴趣。西塞罗曾在《论神性》中赞叹道,人类“已经被任命为地球的管理者,他们绝不允许地球变成怪兽出没的蛮荒之地或荆棘丛生的旷野。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开发陆地、岛屿和滨海,再点缀上他们的建筑和城市”[5]106,这正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第二个自然”[5]131-132。随着科学技术在生产活动中的普遍运用,人类逐渐自觉地从使用者或转化者出发去面对整个物质自然界,人类的自然经验通过改造自然而获得极大的丰富,自然观念也由此产生较大的转变。
从人类思想史的传统中追溯,控制自然的集体意识始于西欧文艺复兴时期。自14世纪跨越至17世纪初,资本主义从封建社会内部产生出来,其间产生的人文运动、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和地理大发现具有无比深远的影响。在这一时期,人们不断地加强对物质世界中世俗权利的诉求,尤其体现在提高生活品质进而推进自然科学的进步之中。控制自然意识的强化是以人类把握自然的经验和科学知识的不断积累为前提的。弗兰西斯·培根被马克思誉为“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6]331。这位成长于资产阶级拉开革命序幕年代的思想家提出了控制自然的观念,并在《新工具》一书中以语录形式呈现出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在培根看来,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只是逻辑的奴隶,新柏拉图学派甚至败坏了自然哲学,更不用说沉溺于《创世纪》的人神糅合自然观所建构的虚妄的自然哲学体系了。培根认为亟待出现一种纯粹的自然哲学,主张用“希望”和“理解力”促成科学的新生,克服人们“总是想到自然之难知,生命之短促,感官之富于欺骗性,判断之微弱无力,实验之难于进行”[7]79。恰如印刷、火药和磁石的发明分别在学术、战事和航海等三大领域,于世界范围内引起众多难以计数的变化,甚至把事物的全部面貌都改变了。进一步,培根对人类野心的划分使其成为殖民政策的早期预言者:其一,鄙陋的野心追求在本国之内扩张权力;其二,贪欲的野心追求扩张自己国家的权力和领土;其三,高贵的野心追求建立并扩张人类本身的权力和领域。由此他得出了最为经典的命题:“人类要对万物建立自己的帝国,那就全靠方术和科学了。因为我们若不服从自然,我们就不能支配自然。”[7]114
实际上,无论是培根强调科学的任务在于发现自然的规律,还是笛卡尔主张使人类成为支配自然界的主人翁,人类控制自然的观念都获得了极大的盛行。资产阶级的自然观念正是深深地扎根于这种对控制自然的工具主义意识形态之中。正如马克思所言,这绝非是一种表面上的态度变化,而是“生产形式的改变和人对自然的实际统治,是思维方法改变的结果”[8]448。值得注意的是,在支配和控制自然的乐观态度之外,同时弥漫着对自然衰退的悲观情绪。这种情绪的持续发酵,除了纯粹的浪漫主义严格地要求退回到原始状态以外,更多的是某种温和的暧昧态度:“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从这个损失本身获得利益。”[3]462在复杂情绪和态度的交织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始终存在一种根本性的张力和无休止的争论,尽管我们不能过多地展开历史争论的细节,但是必须明确地意识到,“不论是出于敬畏而把它当做人类进步的手段,还是出于恐惧而将其视为一种大难临头的神秘警告,对自然的支配都是被广泛承认的事实”[9]12。
西塞罗的第二自然概念一直流传到18世纪。随着人类社会日益复杂化,第二自然的概念进一步扩展为保证社会运行而产生的各类机构和社会组织。由18世纪启蒙主义者推动的社会进步学说,直接导致利用自然成为一种切实可行的计划,为人类从不利的自然条件中获得解放提供了无限的希望。作为启蒙运动的一对孪生兄弟,人类解放和自我实现都将控制自然内化于各自的行动指南之中,人类似乎找到了真正的法则来实现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着眼于借助对自然世界的支配实现人类自身的进步。伏尔泰是第一位明确提出历史进步论的法国启蒙主义者,他曾看到“其他民族的伟大发现和令人赞美的发明……都与法国人无关。正当葡萄牙人在已为人所知的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发现并征服新世界的时候,法国人还经常在比武场上耍枪弄剑”[10]。由此,伏尔泰在《路易十四时代》一书中以大量的篇幅叙述了科学、技艺以及人类在精神方面的进步,几乎是狂热地持有着人类总是“沿着进步方向运动的这种信念”[11]238。这种社会进步学说在启蒙主义者的争论中不断趋于完善。康德作为启蒙运动的完成者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以目的论的自然意图概念为枢纽,区分出内在自然和外在自然,认为自然以人为最终目的,被赋予意志自由的人类运用理性创造出自己的幸福并达到自身的规定性。这种滥觞于康德的二元论自然观具体化为资本主义的自然意识形态支柱,深深地影响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以绝对精神为原则进一步区分出盲目的、无概念性的第一自然和作为理性和客观精神之体现的第二自然,进一步割裂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
伴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工业革命不断颠覆着人们对自然的体验和想象,世界各地区之间相互隔绝的状态被打破,结束了人同自然之间的狭隘关系。“自然的生产”(1)尼尔·史密斯(Neil Smith)语,指一定社会条件下的物质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被直接地置于人类历史发展的语境之中。人类对自然的征讨使得自然成为一种可受控制的和高度驯化的存在,人类不仅是自然物质材料的使用者,还成为创造物质景观的能力者,甚至借助生物技术扮演创生的角色。正如1843年德国诗人海涅对巴黎铁路开通新线路时的惊叹,他甚至认为传统的自然经验也将迷失于新技术之中:“我们亲身经历了这事……甚至时空的基本概念也发生了动摇……铁路消除了空间。”[12]这是人类在自然的生产过程中逐步实现社会控制的物质基础的表现,“随着资本积累的过程和经济发展的扩张,这种物质基础越来越呈现为社会生产的结果……物质景观的发展就表现为自然的生产过程”[9]69。在“自然的生产”中,作为生产对象的自然和人的自然本质都发生了改变。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实现了全球范围内的地理扩张,从城市化、郊区化到去工业化等一系列的社会进程造成了诸多不可逆转的创造性破坏。
综上,自然观念的演变经历了漫长的思想沉淀,形成了人操控、规制自然的关系格局。自资产阶级承袭控制自然的观念以来,人类改造自然的社会生产过程变得愈加疯狂。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自然的生产”在一种与人类解放背道而驰的引擎下加速推进。这种根植于资产阶级特定利益的实践经验,在资本积累所主导的时空整合过程中持续表现为不平衡地理发展的现实状况,将其自然意识形态宣扬为普遍观念,不断地打破自然平衡、破坏生态和谐。由此,“打破阶级特权和压迫,把个体的创造力解放出来,从而通过自然的生产来生产他们自身”[13],才是发展自然持续生产的关键。马克思新唯物主义自然观正是从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出发还原了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提供了破除资产阶级自然意识形态的理论基础。
马克思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独特理解深受自维柯以来的西方历史哲学思想的影响。意大利思想家维柯在《新科学》一书中首次提出使历史成为科学的问题,并主张人类的历史是人类自己创造的。黑格尔作为历史哲学的集大成者,将历史的本质理解为理性自身发展和精神自我实现的过程,以放弃自然史的方式解决理论上的矛盾,最终将自然排除在历史之外。“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把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6]545。马克思正是通过将人及其实践活动重新纳入对自然和历史的理解之中,实现了从历史维度对人与自然真实关系的把握:“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6]516由此,马克思在开创划时代理论创新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文本中明确地指出,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第一个历史活动是“生产物质生活本身”。人类创造历史的基本前提是现实的个人在其所生活的自然界中所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实际上,在马克思形成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后,并没有将他对自然的理解以及自然概念本身进行详细的考察或者展开专门的论述,由此未能在某一文本中集中地呈现出新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基本原则及其逻辑进程,然而,仔细阅读马克思的著作,他对自然的理解以及对自然概念的运用是合理推进并不断丰富的。
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自然观主张人与自然具有一种双向生成和不可分割的关系。首先,新唯物主义自然观所面对的是人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的物质自然界,先在于人的自然界和在人之外的自然界都不能构成新唯物主义自然观的研究对象。这一基本原则是马克思在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自然观和黑格尔唯心主义历史观的批判中确立的。一方面,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以感性直观来看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因而未能发现人类的生产、劳动和实践中所蕴含的创造性,即“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6]528,进而无法认识到现存感性世界的真正基础之所在。另一方面,马克思指出,黑格尔辩证法将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视为现实事物的造物主,将自然抽象地理解为与人分隔开的自然界,只能产生“关于‘实体’和‘自我意识’的一切‘神秘莫测的崇高功业’的问题”[6]529,进而远离了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其次,马克思在《形态》中不再讨论人与自然之间哲学维度的统一,而是从现实的个人出发进一步地展开“工业是自然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这一命题。马克思主张“按照事物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6]528,基于社会历史的具体进程关注实现人与自然统一的实际过程,其中现实的个人一定是处于具体时代之下和物质自然界之中的历史性存在。由此,新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将人与自然的关系理解为一种过程,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慢或快的发展而不断改变,就像人与自然的‘斗争’促进其生产力在相应基础上的发展一样”[6]528-529。同时,马克思也指出,伴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需要的增长以及分工的复杂化,人类从最初慑服于自然界的纯粹动物式意识,逐渐发展到人在社会中同他人的交往意识。实际上,马克思从现实的个人及其存在方式出发考察社会历史的进程是他在《神圣家族》中就已经初步完成的工作。随着马克思对社会历史进程研究的深入,他在《形态》中进一步明确地表述,“历史的每一个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6]544-545。综上,马克思在《形态》中形成了新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具体阐述了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以物质资料生产为实践内容的现实的个人与物质自然界之间的新陈代谢关系。
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丰富和深化了新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实际上,在形成新唯物主义自然观之前,马克思基于人本主义的劳动异化理论就已经使得他对劳动同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上异质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自然观。古典政治经济学作为启蒙运动的产物,将控制自然内化为实现资本积累的必要手段,进而将自然绝对化为可供人类占有并支配的资源。不同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对劳动和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马克思从私有财产的本质和形成的前提出发,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现实个人的存在方式表现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割裂状态,要从具体历史时期的特定生产方式出发来确认人与自然的现实关系。正如尼尔·史密斯对马克思的自然观进行考察时提出,马克思在透过“生产一般”“为交换而进行的生产”“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的论述逐层揭开了自然的生产之面纱,并使“自然的生产的本质性环节从其各种表面现象中挣脱出来”[9]70。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域下以“劳动—分工—阶级分化”的叙事模式呈现了不同生产条件下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
在生产一般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单纯的物质交换过程,自然的生产表现为纯粹的使用价值的生产。马克思强调,“生产一般是一个抽象,但是只要它真正把共同点提出来……它就是一个合理的抽象”[14]22。生产一般是一切时代的生产所具有的共同规定性,“自然的生产”在这里表现为纯粹的使用价值的生产。首先,生产是人类改变自然形态的过程。人类通过劳动所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创造具体历史的实践活动,是在无法直接从自然界获取生存资料的地方生产物质资料的活动。在此意义上,人与自然的关系表现为单纯的物质交换过程。其次,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对人的本质规定性具有重要的作用,“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6]519。在这一阶段,人的本质规定得到了初步的确证,“通过自己的活动按照对自己有用的方式来改变自然物质的形态”[8]88。其中,社会关系的具体形式通过物质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表现出来,劳动的性别分工是劳动的第一次真正的社会分工。最后,在这一阶段下劳动产品的剩余是一种可能性的自然存在。当人们为了规避生产匮乏等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灾难性危机时,劳动产品的剩余才逐渐普遍化为维系社会和对抗危机的一种必然性的社会存在。随着劳动产品的剩余逐渐普遍化,社会剩余的持续实现依靠专门的社会和经济组织。由此出现了以占有剩余为特征的社会,并形成了一小部分非生产性劳动的人口对绝大多数从事生产性劳动的人口的劳动产品的占有。正如恩格斯所言:“第一次社会大分工,在使劳动生产率提高,从而使财富增加并且使生产领域扩大的同时,在既定的总的历史条件下,必然地带来了奴隶制。从第一次社会大分工中,也就产生了第一次社会大分裂,分裂为两个阶级:主人和奴隶、剥削者和被剥削者。”[15]由此,尽管自然界不再“作为一种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6]534,然而社会剩余的生产和剩余的分配形式第一次打破了人与自然的统一,产生了一种矛盾性的劳动过程和社会控制,这种社会控制“坚称这种解放是人类社会整体的解放,但它只能通过发展社会的内部分化和奴役一大部分人口才能实现”[9]81。
在为交换而进行的生产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断分化,自然的生产表现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结伴同行。首先,劳动产品的剩余是普遍交换的必要前提,自然的生产从生产一般逐渐过渡到为交换而进行的生产。用于交换的劳动产品被转化为社会性的商品,打破了“人们在物质生活生产过程内部的关系,即他们彼此之间以及他们同自然之间的……狭隘性”[8]97,商品的持有者日益成为交换价值的贮存者。为保证社会剩余的持续实现,劳动分工进一步细化和商品生产的普遍化同步发展。在为交换而进行生产的商品生产者的社会里,社会关系表现为“生产者把他们的产品当做商品,从而当做价值来对待,而且通过这种物的形式……产品转化为商品,从而人作为商品生产者而存在”[8]97。物质生活的生产从一种自然活动转变为社会控制下对自然的取用,“使用价值通过交换价值而成为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以使用价值作为自己的媒介”[14]225。由此,在使用价值进入政治经济学领域的同时,交换价值也进入了自然的领域。其次,劳动在生产一般中形成的性别分工进一步产生家庭内部分工,在为交换而进行的生产中表现为私有化的家庭发展。这种家庭内部的分工从属于更广泛的社会劳动分工,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随之发展起来。同时,在为交换而进行的生产中,产生了服务于市场交换的商业活动同固定在土地上的农业劳动之间的分工。在地理上表现为“随着市场以及各种其他机构的产生,地区中心也发展起来,并最终形成城镇,不计其数的辅助性活动也开始向城镇集中,从而促进了城镇的发展”[9]83。由此,逐步产生了工业同商业的分工、城镇与乡村的分离。最后,由于自然的生产从以直接的使用价值为目的转变成以交换为目的,劳动异化的可能性逐渐发展为必然性。人与自然的关系持续分化,最直接的表现在于工人阶级同自然的联系为自己生产的产品所疏远,在物质生产活动中所形成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剩余价值的持续生产和劳动分工的发展奠定了社会阶级划分的经济基础,直接导致社会生产资料在统治阶级和劳动阶级之间的不平等分配,人与自然的关系随社会关系和经济关系的发展而不断分化。“在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而必然使社会分裂为阶级时,国家就由于这种分裂而成为必要了”[11]190,国家的出现是统治阶级实现社会控制的手段。
在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中,自然的生产受到资本逻辑的支配,交换价值成为首要关系。首先,不同于为交换而进行的生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劳动条件使劳动者同生产资料发生了历史性的分离。资本主义生产条件的发展同雇佣劳动关系的普遍化同步,人与自然的关系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社会关系之中,表现为占有社会全部生产资料却不劳动的阶级同只能依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阶级的对立关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恰恰揭示出这种对立关系的非自然属性:“自然界不是一方面造成货币占有者或商品占有者,而另一方面造成只是自己劳动力的占有者。这种关系既不是自然史上的关系,也不是一切历史时期所共有的社会关系。”[8]197其次,在生产一般和为交换而进行的生产中的剩余产品,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以剩余价值的形式出现。社会价值的抽象逻辑决定着资本主义生产下人同自然的关系,其中,劳动者依靠出卖劳动力所获得的工资只是其劳动所创造的全部价值的一部分。工作场所内劳动的技术分工是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的生产”的基本要素。大机器和固定资本的发展同工人自然权利的发展相对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工人的命运被贬低为机器的附属品,“随着科学作为独立的力量被并入劳动过程而使劳动过程的智力与工人相异化;这些手段使工人的劳动条件变得恶劣,使工人在劳动过程中屈服于最卑鄙的可恶的专制,把工人的生活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并且把工人的妻子儿女都抛到资本的札格纳特车轮下”[8]743。同时,个体家庭在生产资料私有制的条件下不再作为社会的基本经济单位。伴随着剩余价值从家庭转移到工厂和其他工作场所,家庭的再生产模式发生了变化,其中工薪阶级妇女的双重负担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独特产物。最后,资本主义生产的独特性在于将自然的生产扩大到世界范围的规模。物质生活的再生产建立在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再生产之上,自然的生产在“为积累而积累”的过程中扩大规模,在地理上表现为乡村城市化。资本主义的发展以牺牲第一自然为代价实现着对第二自然的扩张,其扩张范围如马克思所言“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6]530。资本覆盖整个地理空间后,这种扩张逐渐从内部反噬自身,去工业化所造成的地区萧条、郊区与大都市圈的开发以及地缘性政治斗争都是这种反噬的表现。同以往的国家形式相比,资产阶级国家的发展通过对国内的工人阶级和国外的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压迫,加速和确保资本积累的稳步扩张,自然的生产进一步表现为不平衡地理发展的趋势。
马克思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出发,将人与自然视为双向生成和不可分割的关系,其新唯物主义自然观的革命性在于从哲学革命和资本批判的双重维度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与自然的现实关系,然而正如马克思所言,“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绝不会灭亡的”[6]592。他已经预想到揭开物质生产过程下“自然的生产”面纱后,仍存在有待解决的矛盾和问题:“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纱幕揭掉。但是,这需要有一定的社会物质基础或一系列物质生存条件,而这些条件本身又是长期的、痛苦的发展史的自然产物。”诚如列斐伏尔准确地指出,空间的生产是资本主义及其生产方式幸存的关键性原因,“当生产力突飞猛进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保持完好时,空间的生产本身就替换了——或者说叠置在其上——空间中物的生产”[16]94。实际上,空间的生产作为社会生产力飞跃的反应,源自于物质生产活动下社会关系的矛盾,因而“最终必然会引起一种新的生产方式……是对空间的联合管理、对自然的社会管理,是对自然与反自然矛盾的超越”[16]151。由此,马克思新唯物主义自然观揭开了“自然的生产”之面纱,其背后隐藏的是空间生产的问题。
实际上,人对空间的把握最初是同自然和土地统一的,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与土地紧密相连。“在原始社会里,土地并不是一种可以任意分割成小块然后加以抛售的物。土地也不是较大空间系统中的一块”[17]。卡西尔在《人论:人类文化哲学导引》中描述了原始部落的土著民在具有空间敏锐感知的同时,缺乏对空间的理解和把握:一方面,“他对他四周围各种物体在位置上的每一变化都极其敏感,甚至非常困难的环境下他都能够找到他的道路”;另一方面,“如果你要求他给你一个关于河流航线的一般描述或示意图,他是做不到的。如果你希望他画出这条河流及它的各个转弯口的地图,那他似乎甚至不能理解你的问题”[18]。实际上,几何学在人类对空间的把握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是连接空间和物质的黏合剂,并将空间概念逐渐地从物质和具体的地方中抽象出来。社会空间是“自然的生产”下形成的产物,自然空间逐渐作为生产资料日益具有社会属性,进一步表现为具体的物质景观和精神空间。在19世纪空间生产还处于若隐若现的状态时,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自然观就已经蕴含着对空间生产的诸多批判性创见。
一方面,马克思捕捉到在不同阶段下“自然的生产”过程具有不同的空间需要。在雇佣关系普遍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同农奴被束缚于封建领主的土地相比,工人从绝对空间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重构传统劳动空间作出经典表述:“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8]374,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通过重构空间使工作场所与家庭分离,初次创造了社会生产的劳动条件。资本主义通过对劳动者的集结、不同劳动过程的靠拢和生产资料的积聚持续地实现着生产领域的空间整合。在空间整合的过程中,不仅缩短了产品各个特殊生产阶段之间的空间距离,而且实现了不同的阶段过程由时间上的先后顺序转化为空间上的并存,更为重要的是使得相互补充的各个劳动过程不间断地、同时地、空间上并存地进行下去。随着作为工业革命起点的机器和以机器生产为基础的工场的出现,资本主义完成了空间的集结,由此,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运动机制的考察中,勾勒出生产资本为达到节约生产时间、缩小劳动范围和提高生产效率的目的,形成各种生产要素在空间上聚集的过程。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用机器替代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6]158-159因而,通过马克思对资本逻辑下物质生产活动中空间要素的考察,不难发现人与自然关系的割裂具体表现为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在空间生产中的分化。
另一方面,马克思敏锐地察觉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自然的生产”所展开的空间革命。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初次提出“用时间消灭空间”的观点,揭示出资本只有在空间中建立起有效的流通环节才能保证价值的实现。自英国诗人蒲柏在1727年写下经典的英雄双韵诗“呜呼上帝!固然是让空间与时间湮灭……”[19]后,“时间和空间的湮灭”在19世纪初成为形容铁路剥夺自然之绝对力量的戏剧性的惯用语:“即便铁路还是保持现在这种慢吞吞的旅速……距离已经被消灭了,我们这个国家的表层,就会像已经发生的那样继续收缩,直到变得和一座宏大的城市规模相仿。”[20]马克思通过“用时间消灭空间”赋予“空间和时间的湮灭”“距离被消灭”以全新的新唯物主义内涵,并“改造成了一种具有崭新唯物主义内容的锐利批判工具”[9]166。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以确信资本将夷平地理障碍为前提所做的抽象概括:“为了对我们的研究对象在其纯粹的状态下进行考察……我们在这里必须把整个贸易世界看做一个国家。”[8]158不断扩大的世界市场无疑影响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空间生产的批判,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时空整合过程的考察,马克思进一步丰富了新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并揭示出资本跨越地理空间上的障碍,既缩短了资本循环的时间,又降低了资本循环的成本,然而,资本在通过时空整合夷平地理障碍的同时,进一步产生了新的空间矛盾和生产限度。因而,马克思在考察固定资本时明确地指出,固定资本构成了周期性危机的物质性基础:“这种由一些互相联结的周转组成的长达若干年的周期(资本被它的固定组成部分束缚在这种周期之内),为周期性的危机造成了物质基础”[21]。
综上,马克思通过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考察和对资本逻辑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形成、发展和丰富了新唯物主义自然观,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社会生产关系不是建立在为满足基本需要和交换而进行的纯粹使用价值为目的的生产之上,而是建立在以交换价值取代使用价值成为首要目的的生产之上。由于资本逻辑的目标是对利润的追求,因而资本在踏遍整个自然空间后不断地重塑空间,在为积累而积累的过程中资本逻辑将空间本身的生产纳入规划之中,“将空间的生产推进到了史无前例的水平”[9]158。正如马克思所言,“在资本发展到一定阶段时……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因而驱使人们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14]393-394。从机器到厂房、从交通线路到基础设施、从较小尺度的建筑空间到人类活动的整个地理空间、从自然空间到赛博空间,我们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资本逻辑下“自然的生产”以及隐藏在其面纱之下的空间生产。尽管马克思受限于其生活的时代条件,只能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初步展开的空间生产实践出发进行理论抽象,但隐含在马克思新唯物主义自然观中对空间生产的批判性创见是不能被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