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四江

2022-11-25 16:41凌鹰
绿叶 2022年8期
关键词:沅江湘江码头

◎凌鹰

湘江

初唐的中国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度。而长沙铜官窑就始于初唐,盛于中晚唐,绝于五代。

我们可以尽情地想象唐代中国的那种奢靡、繁华与富丽,但我们却无法想象,唐代的铜官窑那种行走中国、跨洋过海的商业景象。更让我们难以置信的是,尽管在盛唐时期,瓷器和丝绸已畅销海外,中国已然被誉为瓷器王国,可在史籍中,唐朝仅有“类银”“类玉”“类冰”的青白瓷文字记载,而那种早在初唐就像仕女们的容颜盛妆般粉艳华丽的釉下彩瓷,到底产于何地何处,却一直没有任何文字依据。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中国考古史上才有了一个令湖南人振奋、令中国人震撼的旷世定论:那些像花朵一样绽放于唐代中国的釉下彩瓷,竟然出自长沙铜官窑,中国釉下彩瓷的发源地,竟然在一个近乎荒野的村庄,那些像彩云一样沿着丝绸之路飘向海外异域的中国釉下彩瓷,竟然源于长沙湘江河畔的一座民间窑!

然后,我们再回到唐朝,看看唐朝的湘江。

那江面上虽然没有力载千钧的巨轮,虽然只有一叶叶木舟、一只只渔船,但是那种千舟竞发的阵容、那种川流不息的热闹、那种渔歌号子的曼妙,却让整条湘江总是呈现出一片欢颜和喜气,却让满河的江水总是荡漾着一种商业文化的浪花。而这些名震中国的釉下彩瓷,就是靠窑工们一担一担用肩挑,或用马车、牛车一车一车运到湘江码头,再借湘江东去的流水销往中国各地和海外各国的。

长沙的铜官窑釉下彩瓷,如果没有湘江,如果没有这一江湘水,它又是否还能以那样一种彩虹满天的光芒长存今朝呢?

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个有关湘江水运的悠长的商业考问。

怀揣这一串历史遗留给我们的考问,我们再回头去看看湘江的一个个码头。

这些小巧别致、古朴清幽的码头,无一不是昔日湘江的商业驿站。

因为,那些大不过数吨、小则如同螵虫一样的官船民舟,就是凭借这一座座用青条石或麻石砌成的码头,承载起了大半个湖南的崛起与命运。

说到湘江码头,不能不说到与长沙几乎是一步之遥的湘潭。因为有一个事实告诉我们,早在明万历年间,号称“湖南第一码头”的湘潭就是湖南的商业重镇了。

明万历年间离我们有多远?似乎远得没有尽头又似乎近在眼前,近得我们仿佛抬头就可以看到那散落在湘江两岸大大小小的十多个码头。

然后再转过身,去看看清乾隆年间的湘潭,那沿江多达37处的货运码头让我们想到:也许那乾隆皇帝用的、吃的、玩的、看的东西中,就有从湘江这些码头上开始涉水起航的,乾隆皇帝的手上也许就沾着湘江的水珠和气息!

有了对湘江码头的这种准确界定,我们才能更准确地触摸东流的湘水的脉搏,才能读懂由湘江码头派生出来的更加多元的大河文化。

有码头就有船行,有船行就有船帮,有船帮就有脚夫。

湘江水路的大宗商货,最早都是由船行统揽,再分发给船帮运往各地的。那时的船行其实也就是现在的水运物流的雏形,是专为大大小小的商贾小贩雇船,为船主揽货,然后从中收取佣金的中介机构。按清朝官府当时的规定:水上民船承运所有的商货都得“受成于船行”,都得先“落行”再外运。因此,所有的民船便都要编号报船行存查“调度”。而那些没有编号报船行存查的船只都被视为“黑船”“野鸡船”,这样的船是不允许承运商货的,用来打鱼或装人过渡尚可。

正是这种占主导地位的民间水运,让我们看到了湘江水运昔日的繁华与沧桑。

那些船行、那些船帮、那些脚夫,虽然早已成为湘江的一种文化沉淀,可是,我们依然有理由如是追问:当“三国”时的诸葛亮仅仅是缘于其时的战争需要,而发明那种两头尖的“倒扒子船”时,他又怎么会想到,若干年后,他的这种发明竟然成了湘江水运的主流方阵,居然成了湘江沿岸的船夫们赖以生息的生存道具,居然成了沿江两岸大大小小的城市连接外界的一大载体。“三国”的战船最终演绎成为商船,这就让往昔的湘江更多了几分特色和意味。

“倒扒子,两头尖,有水上得天”。哼着这样一首被湘水打湿的民谣,我不禁又在怀想:当时在灵渠上穿行如织的,不就是这种精致小巧的民船吗?

2000多年前的中国大地,秦朝的烽火狼烟似乎还没完全散尽,刚刚吞并六国、平定中原的秦始皇便迫不及待地发布了他的又一道御旨:北以30万大军讨伐匈奴,南调50万军马攻取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百越”之地。

英勇的秦军在黄沙疆场上本来是屡战屡胜的,可唯独在“两广”作战时,连战三年都无一战果。后来究其缘由,广西荒僻险奇的地形地貌导致军需补给供应不上。于是,秦始皇命监察御史史禄劈山凿渠。史禄受命后,在作了精确计算后,最终选定在兴安开凿灵渠,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经湘江连接起来。

灵渠,就在这样一种金戈铁马、战火烽烟的血腥岁月里作为军事要道,成为继长城之后的又一道万古不朽的巨大战役工程。

一条灵渠,激活了一场“百越”大战。

因为有了灵渠,秦始皇攻打岭南就有了一条军事通道。灵渠通航后,不仅沟通了湘江、漓江,也疏通了珠江水运航道。

因为有了灵渠,秦皇朝将大批的军粮、人马源源不断地送到岭南去,让秦军不可估量的威力流水一般涌向百越沙场。

因为有了灵渠,中国才有了秦始皇百越大捷后的天下一统。

然后,灵渠终于从战乱中回归。抗战的烽火与硝烟如暮霭、如晨雾般一点一点散去,灵渠又显现出她的明丽与清幽。点点渔船和渔船上的灯火与渔歌渐渐驱走了战争的气息,艘艘商船从各个码头起航远行,它们通达湘水,穿越洞庭,抵达长江;它们过漓江、达湘江、走珠江,奔向唐宋,涌进明清……

一条巧夺天工的灵渠,居然沟通了中国最繁忙的两大水运与水系,使湘水以魔幻般的魅力形成漓湘分派,将海洋河水三七分流,以三分入漓、七分入湘的流水神韵既拉开了湘江与漓江的距离,又一左一右地挽紧了湘江与漓江柔美丰润的臂膊,将湘江与漓江衔接起来,形成湘江流水既可注入长江又能通达珠江的自古通航壮景。

一条缘起于一场旷世战事的古代运河,居然激活了中国的三条大江,拓展、彰显、大写了中国江河文化的旷世风流。

已然流淌了2200多年的灵渠,尽管早就送走了秦始皇不可一世的争霸威力,送走了秦朝以后的中国各个朝代的纷争与喧嚣、繁盛与萧瑟、苍凉与温情、春华与秋实、真切与虚无。但是,她的存在,永远都是湘江忠贞不渝的见证与守伴。

沅江

在湖南四条著名的大河中,与湘江在商业气象中可以相提并论的,便是沅江。

沅江发源于贵州省云雾山鸡冠山和牛头岭,流经湖南省内的芷江、怀化、会同、黔阳、洪江、叙浦、辰溪、泸溪、沅陵、桃源、常德、汉寿等县市,并先后左拥右抱沿途的渠水、潕水、溆水、辰水、武水、西水等各大支流而汇涌于常德德山,然后一头扎进洞庭湖。

沈从文先生在他的散文名篇《常德的船》中,就以其饱含深情的笔墨描写了沅江江畔来往穿梭的庞大商船的阵容和盛景。从沈从文先生的描述中,我们知道,常德是湘西的一个大码头,是出口货物和入口商品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通道,是湖南商业走出湖湘领地和外地商品进入湖南的一个水上驿站。

常德今日的繁华和富庶,就像汹涌激荡的沅水一样,是从一个遥远的时空尽头流过来的。时光的流水中,一道道暗流、一个个旋涡、一截截浅滩,汇聚成一脉脉岁月的流变。因为,早在清嘉庆年间,常德就是湘西北最大的物资集散地,与滇、黔、川、鄂四省建立了密切的商务往来,各种商船、竹排、木筏连樯衔尾地穿越洞庭,直下江汉。尤其是1905年,岳阳、长沙相继开埠以后,常德也被辟为“寄港地”。这一新的商业领地的建立,更加激活了沅水的血液,激活了沅江流域大大小小的商埠码头和城镇乡村的商业血液,激活了作为沅江流域在湖南地段最霸气也最浓艳的常德进出口贸易的血液。

这就让我们到了一种如是的幻境:一艘艘花花绿绿的商船,满载着棉、油、粮、木、桐油、药材、山货,从常德起航,随沅江水道渐行渐远。

一艘艘花花绿绿的商船,由湖南各地及滇、黔、川等地顺沅水渐远渐近。

白天是满江的船帆舟楫。

夜晚是满河的红晕灯火。

不管白天黑夜,沅江都湮没在喧嚣与骚动里。

水运不仅让湘西地区原本封闭的山野村寨的各种农产品、土特产、山货走出了大山,走出了沅水,走向了全国各大小集市以及世界各地,不仅成就了当地无以计数的商人们的发财梦想,还造就了沿江城镇商业的繁荣富丽。

沅江让更多的人阅尽了风流,也让两岸更多的城镇独领了更多的风骚。

龙山的里耶,花恒的茶峒,永顺的王村,泸溪的浦市,都是湘西的四大古镇和名镇。这些具有上千年历史的古镇,如今都以其独有的古建筑风貌和它们的历史底蕴与文化内涵,而成为人们物质与精神的向往之地。当然,这些古镇和古镇的老居民及外来客都不会也不敢忽略沅江的每一朵风流浪花。如果没有沅江的恩泽,如果没有沅水的滋润,里耶、花恒、茶峒、永顺、王村、泸溪以及更多的古镇新村,又是否会有今日的风光呢?

是沅江的波涛与浪花托起了这些古镇的商业背影,是沅水的点点船帆承载了这些古镇的文化流变。

澧江

澧江从桑植开始启程,一路上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地经张家界、慈利、石门、临澧、澧县、津市、安乡,或慢步行走或飞奔狂跑,前后左右接纳茹水、溇水、渫水、黄水、温水、澹水、涔水、道水八条一级支流,再进入澧水干流,然后继续嬉皮笑脸地往前走,一不小心就掉进了西洞庭湖伸出的一个脚丫子七里湖中。在七里湖挣扎了半天,看到自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只好满脸尴尬地钻进长江肚子里躲起来。

千万不要小看了这条在湖南的湘资沅澧四条著名河流中只能算个小妹妹的澧江,跟湘江、沅江、资江相比,她虽然显得娇小玲珑,甚至还不到湘江一半的长度,流量更不及湘江的五分之一,可她比湘江、比沅江、比资江却更多了几分刁钻,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子”。

澧江在古代又叫九澧。其中的茹澧、溇澧、渫澧、温澧、黄澧、澹澧、涔澧、道澧是她的八条主要支流,加上澧水干流,就成了九澧。仅凭这一连串的雅号,你就知道这条小巧玲珑的澧江到底藏了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

所以,要想真正看懂澧江的内在,就要先揭开她那一层层神秘的面纱。

1964年,石门县皂市镇石坪村渫水东岸的高滩处,考古专家在发掘商文化遗存时,居然发现其下层还有一个文化层,后经三次发掘,竟然在这个文化层里面发掘出斧、锛、凿、网坠、盘状器、刮削器等石器,和直口高领罐、弇口罐、圈足盘、器座、釜、钵、杯形器等陶器。据放射性碳素确断并经校正,年代为距今7000~8000年,早于长江中、上游公认的“大溪文化”年代。因其发掘于石门皂市,被考古界命名为“皂市下层文化”。

然后,再看安乡县刘家嘴村发现的汤家岗古代遗址。

1977年,考古学家们在安乡县汤家岗遗址发现距今6000年左右的环壕土围。根据在环壕土围内发现的人类头盖骨、动物遗骸,以及白陶和绘有彩绘的白陶碎片分析考证,这是一处古人类居住遗址,也是一处古代白陶的盛产地。

更令人惊奇的还在后面。

在位于澧县大坪乡孟坪村境内一处高出四周地平面4米以上的圆形岗丘上,一处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中,这处遗址在1988年发现了一批居住房址,出土的文物有新石器时代早期的打制石器、细小燧石器,以及夹炭红褐陶、夹砂红褐陶和泥质红陶。在体视显微镜下,专家们可清楚地看到陶器胎壁中有大量的炭化稻谷和稻壳,据考证,这些炭化稻谷和稻壳是早在9000年前的人工栽培稻。这一重大发现,打破了“中国栽培稻源于印度等地”的传统观念,改写了人类文明的历史。

如果这些已然让你为澧水流域的古文明镜像感到惊叹,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种类似的镜像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无法不感叹50万年前的先民们对农耕文明早期的创造与向往,他们与在同一时期最早创造了北方文明的北京周口店山顶洞古先民一样,理所当然成了南方文明最早的播种者。

澧水万古奔流,流不走的是它的流域两岸密密麻麻的文明缩影。

前看后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虎爪山、鸡公挡、牛碑山、竹马、划城岗、白家岗……这些数不胜数的古遗址、古城址、古窑址、古窖藏,就像一部部土黄色或褐黑色的线装书,记录着澧水流域远远近近的文化密码。

正是这些被澧水打湿、被澧水淹没又被澧水喂养的文化遗址与遗存,才无限放大了这条本来并不显赫的江流,放大了无尽的文化长度和深度,并反哺滋润和喂养了澧水两岸的土地和百姓。

也正是因这一道道远远近近的文化背景,永远不老的澧水才总是散发着一缕缕灵性和诗韵。

资江

沿着资江看资江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因为你根本无法看清她的每一根血管和筋络。你看到了她的身姿可能就看不到她的指尖,你看到了她的微笑妩媚可能就看不到她的愤怒咆哮。

资江又叫资水,是一条通向长江中游的重要支流。她沿途接纳大小支流1300多条,都梁水、蓼水、平溪江、辰水、夫夷水、邵水、大洋江、油溪渠江、伊水、沂溪、桃花江、志溪,这一条条主要支流,构成了资江不可一世的水道迷宫。

资江有两个源头,一个在西,一个在南,它们就像两股巨大的血液,激活着资江的肌体和内心。

资江南源叫夫夷水。2000多年前,汉武帝下旨将长沙定王的两个儿子刘义和刘遂分别封为两地的侯王,刘义为夫夷侯,刘遂为都梁侯。那个遥远的夫夷侯国虽然早已化为乌有,但永远不老的夫夷水却依然还在奔流不息。

资江的西源都梁水当然也不可能跟夫夷水争风吃醋,因为它同样也是古代的一个侯国所在地。

两股源流,奔流汇合,直奔资江。

那一声声悠长沙哑的船夫号子,早已渐渐被资江的流水冲淡或冲走了。现在,在资江几乎难得听到一声船夫号子了,也很难听到一曲粗犷的渔歌了。

那彩石铺底的河床、那九曲回肠的河段、那鸡犬相闻的农舍、那倒垂水面的山影、那船走景动的清波,虽然依然还是资江千古不变的风姿流韵,可现在的资江,在依然不失她的野性和本真的同时,却又多了几分现代和时尚。

在资江主干流和一些重要的支流,资水不再是单纯地用以行船航运、灌溉饮用、工业发电,资江也像一个头脑机灵的湘女,沾染了几分可爱,野性中多了些许内敛和含蓄,于是就在沿途两岸将自己站成一道道魅惑人的风景。当我们在资江穿行于风帆石、玉屏山、三娘石等众多景点的时候,资江就躲在不远不近的一块礁石后面,向你眉目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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