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尔纳小说《多蒂》中的身份危机与伦理选择

2022-11-25 07:26石天润
关键词:帕特森索菲黑人

石天润,黄 晖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多蒂》(Dottie,1990)是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作家阿卜杜勒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1948—)创作的唯一一部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小说讲述了生于伦敦的黑人女孩多蒂在母亲逝世后艰难抚养妹妹索菲与弟弟哈德森,在或隐或显的种族歧视与男性权力的压迫下成长为独立女性的故事。小说“通过多蒂构建自己身份的选择性策略,对‘家园’和英国环境采用调解和想象的方式,使读者对移民话语的本质有了基本的洞察”[1]。比较遗憾的是,“古尔纳的早期作品目前尚没有得到应有的学术探讨”[2]。本文尝试以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为基础,深入分析女主人公多蒂作为女儿、女工和情人的三重伦理身份的不可靠性,以及她在家庭与社会中面对复杂的伦理困境所做出的伦理选择,来阐释移民及其后代在英国社会的艰难融入历程。

一、浪漫想象:多蒂的身份危机

巴尔扎克认为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而古尔纳的小说创作却突破了单一民族的局限,表现为多民族文化背景的流散史。在流散经验中,个体的伦理身份不得不经历裂变与重塑的过程,古尔纳尤其重视流散女性的身份定位,“我想要问为什么是女性遭到了最多的反对与利用”[3],多蒂就是古尔纳质问的典型。聂珍钊教授认为“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4],伦理身份在人与他人的关系网络中建构了每个人的责任与义务,《多蒂》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古尔纳对人物的心理认知与命运洞察超越了单纯的个体苦难,能够以错综复杂的伦理身份来探讨英国移民混居中的社会歧视与两性关系问题。

多蒂的全名叫多蒂·布杜尔·法蒂玛·贝尔福(Dottie Badoura Fatma Balfour),这个名字并非家族传承,而是多种元素的组合。贝尔福的姓氏代表着母亲比尔吉苏对其祖父帖木尔包办婚姻的反抗,帖木尔因这位外交大臣背叛了巴基斯坦而对其怒不可遏;布杜尔则来自《一千零一夜》中的中国公主布杜尔与波斯王子盖麦尔的故事,寓意比尔吉苏与贾米尔一段短暂而甜蜜的相恋时光;法蒂玛的来源可能是先知默罕默德的女儿,但比尔吉苏将其解释为一个邪恶的女巫,“她喜欢坐在路边假装迷路,引诱任何同情她的旅行者”[5]。这样的名字成为了一个谜,与黑皮肤一起,使多蒂的家族源头包含中国、中东、非洲等多重可能因素。多蒂在年轻时,“常常想象和虚构这些名字,编造孩子气的浪漫故事和包含不痛不痒的牺牲与丰富感情的温馨故事”[5]。名字是原初的身份证明,名字的多义与含混代表着多蒂的身份在出生后就没有得到有效的确立。多蒂对名字来源的想象,恰恰说明了母亲的离家出走与对家族历史的淡漠疏离,使多蒂失去了原有国族的集体记忆与历史记忆,而英国社会又因多蒂的肤色对其抱有或隐或显的歧视。因此,不同于一般的流散个体,多蒂的身份认同受到了故国与异邦的双重挤压,其身份危机更为严峻。

小说伊始,通过回忆的形式,讲述了比尔吉苏常年卧床养病时,多蒂对索菲和哈德森的照顾。哈布瓦赫认为,“我们保存着对自己生活的各个时期的记忆,这些记忆不停地再现;通过它们,就像是通过一种连续的关系,我们的认同感得以终生长存”[6]。多蒂自小并没有享受过多少母亲对女儿的疼爱,她最具认同感的伦理身份是家中的长姐,一方面,她要在精神上抚慰生病的母亲与对生活厌烦的弟弟,另一方面,她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很早就进入一家食品包装工厂赚钱养家糊口。多蒂是家庭稳定的核心,父亲的角色缺席了,甚至连对父亲的记忆权力也被剥夺,多蒂与索菲的父亲“没有人知道,甚至她们的母亲也不知道”[5],哈德森则幻想有一位住在纽约过着得体生活的美国黑人父亲。

此外,比尔吉苏故意隐瞒生父的故事,有时混淆细节,假装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她不想让孩子们为这些事烦恼,反过来,孩子们也学会了不提问,本能地礼貌接受这些不是她们母亲可以愉快地谈论的事情。在母亲的主导下,家庭形成了默契的谈话边界,一切过去的坐标都被有意识地抹去了,“回忆不仅位于历史和统治的中心,而且在建构个人和集体身份认同时都是秘密发挥作用的力量”[7],遗忘则代表身份认同的阻碍。血缘关系本是最基础而坚实的伦理身份,却因被断去了向回追溯的可能,产生了对血缘伦理身份的焦虑。哈德森无法接受自己的血缘伦理身份,他怀着内疚的痛苦仇视自己的亲人,想立刻长大去纽约寻找幻想中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多蒂也只有通过与索菲和哈德森的伦理关系来确立自己长姐的伦理身份,当社会公益组织判定她无法抚养两人,并将她们分别寄养到和黑斯廷斯与多佛后,多蒂表现出了勇敢的抗争精神与动人无畏的自我牺牲,将她们一一带回家,这也可以视作多蒂为解决自己的身份危机做出的努力。

家庭之外,作为一名黑人女性,多蒂在工作中也遭受了普遍的种族歧视,这种歧视或许不是针对她的,却是无往而不在的。在食品加工厂中,那些表现黑人野蛮而粗俗的故事广受欢迎,既充满异域情调,又被当成黑人尚未开化的例证,工厂负责人威廉·汉普夏尔就直白地表示“如果我能做主的话我会在明天就把他们全部送回家”[5]。黑人移民造成的大规模混居已经成为英国社会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许多英国人对此的回应是多方面的歧视,甚至爆发了像小说中描述的1959年诺丁山事件那样针对黑人群体的暴动。多蒂认为这些言论十分荒谬与不公,但她无法质疑,“她没受过教育,说错话会让别人觉得无知”[5]。工作仅仅成为谋生的手段,她无法融入工厂的伦理环境,无法获得有益的伦理关系,她作为一名女工的伦理身份是孤立的。

肯是工厂的一名白人员工,也是多蒂的初恋情人,他对多蒂这样一名黑人女性能够阅读简·奥斯丁的著作深感惊讶,多蒂对书简单质朴的理解打动了他。起初,多蒂对这场恋情充满怀疑,不仅因为肤色,而且母亲与妹妹的放浪生活也使她对男性感到本能的厌恶与畏惧。但肯没有其他白人对黑人的排斥,他向多蒂诉说着自己在澳大利亚、美国、印度等国的游历。钓鱼、写诗、绘画,这些都是为了家庭工作而没有闲暇时间的多蒂无法想象的另一种生活,某种意义上,与肯的相爱给了多蒂一个没有乏味、贫困与歧视的乌托邦世界。好景不长,多蒂必须面对两人生活背景的差异,多蒂在介绍时故意漏去了带有明显异国特征的名字“法蒂玛”,却仍被肯所耻笑,肯借由多蒂的名字相信她是外国人,引起了多蒂内心的伤痛。最后,当肯向多蒂坦白自己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后,这段恋情走到了终点。布尔迪厄认为对男性统治的服从是通过一种“象征的暴力”,是在“温柔的、其受害者本身不易察觉的、看不见的暴力”[8]中达到统一,肯用自身的经历与故事营造出的乌托邦幻想,其本质也是一种“象征的暴力”的支配,他们的爱情建立在新鲜、浪漫、激情的异域风情之上,当现实回归时,就像海市蜃楼一般褪去了,多蒂作为情人的伦理身份似乎成为了一个替代物,是被以肯为代表的白人男性赋予了意义。

二、内焦外困:多蒂的伦理困境

文学伦理学批评注重对伦理环境的分析,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问题等给以解释”[9]。古尔纳在小说中多次插入包括肯尼迪遇刺、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轰炸、刚果的蒙博托军事政变等关键政治事件构成的伦理时刻,既揭示了殖民遗产的流毒,又与小说人物平凡而焦虑的日常生活形成了讽刺而痛楚的距离感。多蒂所面临的伦理现场,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英国,随着日不落帝国幻梦的破灭,殖民地先后独立,因流亡、求学、移民等原因来到英国的黑人群体要求与英国人具有一样的人格与权利,英国白人由于强烈的落差感对他们报以冷漠、排斥、仇视的态度,伦敦更成为一个“转化性的社会和文化对抗的场所”[10],《多蒂》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为英国战后移民伦理困境的缩影,多蒂的挣扎与奋斗成为一代移民的写照。

社会空间为身份政治提供了合法性,多蒂最为迫切的身份疑问是,她到底是一位英国人还是外国人?英国流散美学代表学者斯图亚特·霍尔认为“身份永不完成,永不结束,正如主体性自身一样,它们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身份认同总是通过矛盾、通过分裂来建构”[11]。流散者的身份往往趋于变化、矛盾、错位,个人身份认同受到社会文化的高度影响,无论是从出生地的客观事实还是多蒂的自我身份认同来看,她都是一位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但或由于肤色,或由于姓名,本土白人包括她的初恋情人肯都将她简单地归为外国人。与一般流散者不同,多蒂已经失去了祖先与故国的集体记忆与历史记忆,她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尝试让英国接纳自己,却总被当成具有利用价值的他者来对待,使得多蒂长期对自己的身份迷茫失措,也造成了多蒂多方面的伦理困境,古尔纳借此批判了“英国性”的意识形态。

多蒂曾在与肯聊天时被一名酒吧醉汉搭讪,后者语含羞辱,多蒂不假思索地将他从椅子上推了下去。肯却对多蒂说“你没必要这么做”[5],多蒂愤怒地表示不理解,肯对此的解释是“你必须表现出比他们优越的一面。这是你在英国被接受的唯一途径”[5]。这个回答是荒谬的,却也是通行的,那就是:白人只会尊重那些表现出有相当价值的黑人。法农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一个安的列斯岛的哲学学士援引自己的肤色,宣布不参加取得教师学衔的考试,那么我说哲学从未救过任何人。如果另一人拼命向我们证明黑人和白人一样聪明,那么我说:聪明也未救助过任何人”[12]。因为这种尊重不是来自人格的根本平等,而是对人的创造价值的评估。肯劝告多蒂“那种争吵不休的渔夫式的愤怒只会让你受到更多的偏见”[5],作为英国白人的一员,肯深知这种居高临下的心理判断模式,而多蒂最本质的伦理困境就源自这样的伦理悖论:作为一名本土英国人,她看不到未来;作为一名黑人流散者,她找不到过去。

与肯分别后,多蒂将自己的生活重心重新放回了家庭,但她已经管束不了索菲与哈德森了。索菲耽于享乐,新结识了一个男友吉米,就像她们的母亲一样未婚先孕。哈德森在消失几个月后突然回家,但对姐姐保持沉默,身上带着被摧残的痕迹,时常伴有癫狂的举动,多蒂后来才知道,哈德森成了街头混混,并参与贩毒,同时为同性恋者提供性服务。对于弟弟,她既恨他的自私与堕落,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根本不应该将他从多佛被寄养的家庭中领回,“房间成了她的监狱,它耗尽了她回家时的希望与能量,只留下了怀疑和自卑”[5]。作为家中的长姐,她曾尽自己所能为妹妹与弟弟提供基本的生活条件,但回归自身,她“每天都能感到自己的生活在浪费”[5],她渴望有一天能够没有家庭负担地发展自己,“多蒂列出了如果不用照顾索菲和哈德森的话她会去做的所有其他事情,她本可以去学院参加考试的”[5],这种伦理困境使多蒂犹豫不决,劳伦·伯兰特称之为“残酷的乐观”,“你所希望的正是阻碍你发展的,但同时也是精神与共同生活的必要”[13]。

哈德森后来因抢劫罪被判到劳改所生活了14个月,在假释后他终于带着姐姐积攒的所有积蓄前往梦想中父亲所在的纽约,几周后被发现死于与他同名的哈德森河中。为了纪念弟弟,姐妹俩将索菲生下的男孩也取名叫哈德森,随后传来孩子的父亲吉米要在监狱服刑至少五年的消息。吉米的寄养兄弟帕特森代替他来照顾索菲一家,帕特森是一名来自加纳的黑人,在他身上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都表现得非常充分。一方面,刚见面时的帕特森表现得彬彬有礼,谈吐温和,每次来看望孩子都会带一些食品或生活用品作为礼物,并在金钱与事务上帮助多蒂一家搬到新居;另一方面,这种援助体现为一种剥削性与依附性的经济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帕特森表现得越来越有侵略性,他与多蒂和索菲都发生了性关系,这同时触犯了两条伦理禁忌:索菲是帕特森兄弟吉米的爱人、多蒂与索菲是亲姐妹。当多蒂拒绝继续与他发生关系时,他使用了暴力,体现出兽性因子对人性因子、自由意志对理性意志的压抑,是帕特森伦理意识淡薄的表现。多蒂的另一重伦理困境表现为这种男性对女性赤裸裸的权力凝视,不仅来自白人肯,也来自黑人帕特森,双方在父权制的权威下合谋了对黑人女性的规训。不但是债务与暴力,更是精神上的依附性,给这种规训以有利条件,多蒂和索菲对此作出了不同的伦理选择。

种族、性别、阶级的“差异”与“他性”塑造了“中心”与“边缘”、“主体”与“客体”的动态互动,多蒂的伦理困境体现了英国战后多元政治文化中“少数人”的心理创伤。在历史与现实语境下社会身份与文化身份的不断流动造成了多重伦理困境,多蒂将如何突围而出并成长为一名独立的黑人女性将给我们带来更有启发性的伦理教诲。

三、独立女性:多蒂的伦理选择

英国的成长小说向来有以主角名来命名小说的传统,如多蒂阅读的《简爱》《爱玛》《大卫·科波菲尔》等著作,《多蒂》与这种传统形成了一个充满反讽张力的互文,为黑人流散者的身份认同问题提供了反思性空间,其建构是对霍米·巴巴之于语言的含混与模拟的延伸,从小说形式与主旨上动摇了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在古尔纳看来,英国战后高压的宗主意识与残存的殖民思想常常使边缘群体对自己的伦理身份感到疑惑、茫然、失落,物质上的排斥与精神上的依附使她们进退无据、无所适从,进而陷入伦理困境之中,迫切需要她们做出自己的伦理选择,“在文学作品中,伦理选择往往同解决伦理困境联系在一起,因此伦理选择需要解决伦理两难的问题”[4],多蒂的伦理选择不仅为边缘群体树立了榜样,而且寄予了古尔纳对黑人女性成长、自信、独立的期望。

处于一种内焦外困的双重伦理困境,对内能否寻找到与家人的合理距离,拥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对外能否克服职场的垄断与偏见,获得人格上的承认与尊重,是多蒂亟需面对的两个问题。意识到自身伦理身份的不可靠性,多蒂选择报名莫利学院的晚间秘书课程,对她来说,选择的行为比选择什么更为重要,因为选择的能力与权力代表着多蒂已经迈出了伦理选择的第一步,也是对社会歧视与男性统治反叛与抗争的第一步。事实上,她的学习十分顺利,“秘书课程比多蒂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她的老师对她很满意,向全班同学大声赞扬她的惊人进步”[5],对于黑人女性,往往是先验的判断使她们陷入泥沼,限制了她们的可能性。她的老师埃斯特拉向她展示了一个独立自由生活的女性的模板:有一份好工作、独自生活在伦敦的繁荣地区、有一辆时髦的汽车、每个月定期去父母家两次……与埃斯特拉的友谊使她鼓起勇气反抗日益恶化的伦理环境。

第三周的缺课使多蒂的伦理困境以戏剧化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埃斯特拉因多蒂的缺课找到多蒂家,与帕特森——房屋的主要支付人与精神控制者发生了对峙,外力打破了绝对的权力空间,埃斯特拉肯定了多蒂的课程成绩,“我不想失去班上最好的学生”[5],而帕特森则报以质问与窃笑。房子里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一方面多蒂认为离开曾为之奋斗的房子是荒谬而绝望的,另一方面帕特森与索菲达成了无言的默契,在吃饭与谈话时孤立了多蒂。是选择回归家庭,与柔顺的妹妹一起依附于具有相当经济实力的帕特森,还是选择继续课程,学习职业技能以实现个人价值?伦理选择面临十字路口,而多蒂勇敢地选择了后者。

“人对空间的建构、创造和改变是人存在的重要方式,影响着人对自我的建立、人的身份认同、人在宇宙与社会中的地位。”[14]对社会空间的改变与重构无疑关乎身份认同的选择,在埃斯特拉的敦促和鼓励下,多蒂戏谑地向包括萨默塞特宫、BBC、外交部等重要地方的职务投出了简历,这些职位长期被白人精英所垄断,多蒂的举动是对“黑人期望”的越位,尽管是玩笑性质,却撼动了英国社会对黑人女性的心理预设,在打破原有社会空间的同时展现出多蒂对主体建构的努力。幸运的是,她得到了利弗豪斯的一个面试机会,面试官奥布莱恩虽然没有直接给她工作,却向她保证只要能通过打字和速记考试,她就可以加入打字员的行列,这大大激励了多蒂,“她感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新时代的开始,那时她可以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5]。

多蒂与帕特森的争端是小说又一矛盾冲突的伦理结,帕特森对她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认为她背叛了家庭,更背叛了黑人群体,他崇尚以牙还牙,“让他们像他们教给我们的那样恐惧我们”[5],而多蒂却在一步步融入白人的统治范围。家宅是“一个回忆与形象的共同体”[15],其空间被双方所割裂,分开的橱柜、错开的吃饭时间、独立的账单,多蒂的疆域扩展了,帕特森的权威却在逐步瓦解。最后,帕特森试图用暴力在性关系上支配多蒂,两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她没有试图呼救,也没有像受惊的无辜者那样尖叫,而是抓、踢、扭、咬,直到他释放了她”[5],呼救、尖叫是求助他者的方式,多蒂却用对自己身体的体认顽强反抗,福柯认为,“肉体是被操纵、训练、制造和发明的肉体,它被一种精心计算的强制力所控制,它成为权力的对象和目标”[16]。这一刻的多蒂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权,喻示着被男性权力、历史、社会所塑造、刻画、改写的女性身体的拒绝服从,也象征着多蒂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小说最后,多蒂成功获得了办公室打字员的工作,上司沃特森夫人很喜欢她,同事则谨慎但友好。索菲的病情加重,被送到医院看护,多蒂为她和母亲比尔吉苏最后几天的样子如此相像而悲哀。她不再因为自己是个黑人而自卑,周旋于市政会与建筑协会寻求经济支持,昂首阔步地出入办公室与市场,能够胜任不时出现的紧急工作,她或许仍被许多白人否认为英国人,但她在包括埃斯特拉、沃特森夫人、奥布莱恩等白人的眼中获得了人格上的尊重,在伦理悖论中寻到了出路。小说开放性地结束于她与朋友迈克尔的谈话中,当迈克尔问她是否想去加的夫寻找自己的外祖父,寻找家族过去的血脉与历史时,多蒂摇了摇头,“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开始发现自己,开始知道该寻找什么。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他们的……”[5],多蒂最后与过去形成了和解,开始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空间、历史与记忆。

“尽管姐妹俩都是英国人,但她们的肤色标志着她们在周围社会的眼中不属于英国。……以至于唯一的选择,特别是对女性而言,似乎是多蒂攀升阶级尊重的阶梯时严格的自我约束,或是索菲通过男人和享乐主义的自我确认。”[13]多蒂与索菲在相似的伦理困境下做出了不同的伦理选择,索菲选择走向享乐主义与宗教救赎,延续了母亲比尔吉苏的处世哲学,又通过面向基督解构了家庭历史的负担,而多蒂则寻求自我独立,通过阅读充实知识,报名秘书课程学习技能,最后在“专属白人”的工作上实现了自我价值。“尽管人们经历了同样的家庭生活,然而由于后来进入不一样的空间以及群体中,建构起了截然不同的伦理关系和秩序。”[17]多蒂在面对汇聚了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英国社会的身份政治所带来的歧视与不平等时,用自己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与不懈的努力打破了族群空间为黑人女性设立的规范与限制,为移民及其后代在英国的生存与融入树立了榜样。

结语

《多蒂》是对一位反抗社会歧视、回击男性凝视的黑人女性的礼赞,被评论家称之为“成长小说的延伸与新主题建构的典范”[18]。古尔纳不仅是思想深刻的学者与作家,还是卓越的社会矛盾的观察者与研究者,他注意到英国战后高压的宗主意识与残存的殖民思想带给无数移民及其后代的心理创伤与伦理困境。古尔纳笔下的多蒂,尽管生活在个人意识与个人身份不断被抑制的社会边缘空间中,但她竭力探寻着建构自我独立身份的出路,做出了挖掘自我价值的伦理选择,展现了黑人女性对主体建构的诉求,同时多蒂的自我抗争也深深蕴含着黑人女性在战后英国社会中自我建构的困难与阻碍,是古尔纳为女性群体发出的质问与对“英国性”问题的再思索。正是在古尔纳对英国多元混合文化中弱势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的冷峻观察与真诚反省中,我们才意识到流散文学的整体写实主义倾向与人性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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