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雪晴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铁臂阿童木》诞生以前,手冢治虫的另一部描写人造“人”的科幻漫画作品《大都会》就已风靡日本。这部漫画的创作灵感来源于1927年德国导演弗里茨·朗的科幻电影《大都会》,手冢治虫仅借鉴了其中人造“人”的概念,重新设定了人物并构建了新的故事。2001年,为纪念手冢治虫这位漫画大师,大师生前的老搭档林太郎导演和著名漫画家大友克洋联手,将这部经典漫画改编为同名动画电影。由大友克洋改编的动画电影《大都会》既保留了手冢治虫漫画的故事主干,又移植了弗里茨·朗科幻电影《大都会》的社会背景,讲述了一个虚构都市中的独裁统治者试图利用机器人统治人类,终被反噬的故事。较之先前的同名电影和漫画,大友克洋改编的动画电影围绕后人类主题,深化了对相关问题的思考。
大友克洋的 《大都会》虚构了一个未来的城市“大都会”,这座城市的机器人科技非常发达,远超同时期世界上的其他地区。通过超前的现代科技,大都会制造了大量不同样式、不同用途、不同智能程度的机器人。城市的实际掌权者瑞德公爵甚至私下授意有犯罪前科的科学家罗顿博士为他制造精密程度可媲美人类,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人类的超智能机器人蒂玛。蒂玛是这部电影的主角,是一个联系不同阶级、不同阵营的重要角色,然而在整部影片中,她一直在思考自身个体性的问题,寻求群体的身份认同。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提到,随着21世纪人类科学的革命性发展,智人逐渐打破自然选择的法则,让智能设计成为可能。他将智慧设计分为三种方式:生物工程、仿生工程与无机生命工程[1](P377)。机器人即是其中“无机生命工程”设计的结果,是后人类进化的一个方向。在动画电影《大都会》中,刻画了许多独具特色的机器人形象。
1.以垃圾处理机器人菲菲为代表的功能型机器人
此类机器人的外形与人类差异较大,智能程度较低,产量很高。工作内容单一重复,通常被委派去条件艰苦的工作场所劳动,或者从事一些危险的工作。此类机器人有:在环境恶劣的排污厂处理垃圾的机器人菲菲和负责处理火灾事故的消防机器人等。
2.以机器人探员皮罗为代表的类人智能型机器人
此类机器人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貌,数量相对较少,智能程度较高。他们拥有绝对理性,没有情感,逻辑思维和信息处理能力与人类相近,甚至比人类更加优秀。这类机器人平时被相关机构管控,仅在必要时被批准使用,工作能力十分出色。
3.独一无二的超智能机器人蒂玛
蒂玛是由有犯罪前科的罗顿博士创造的一个空前绝后的仿真机器人,有着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外观和超强的学习能力。在不了解真相的人看来,蒂玛与普通人类女孩没有区别,甚至连蒂玛自己也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
这三种类型的机器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识,即使是菲菲这样的功能型机器人,也会做出救助落难的蒂玛和健一这样的善良举动。但是功能型机器人较低的智能水平和智能型机器人刻板的理性思维,使他们无法突破思想的禁锢,来进行对本体和他者的思考,影片中对后人类命题的探索主要还是由自我意识最接近人类意识的机器人蒂玛完成的。
蒂玛,名义上是为纪念瑞德公爵死去的女儿而创造的机器人,实际上她是瑞德公爵为统治世界而准备的电脑武器。影片开始阶段,将她作为人类爱意的投射推出来,说明她是作为“人”而降生的;在后半段,瑞德公爵的真实意图暴露出来,蒂玛又被要求作为代表强权与暴力的机器而存在。电影前后两段的这种差异表明,蒂玛这个角色身上始终存在着人性与机器性的冲突,自她被设计并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这种冲突就存在。
在蒂玛自己的意识中,同样有着人性与机器性的矛盾。作为机器人反对派的洛克对实验室的袭击,导致蒂玛在即将诞生时发生意外,她成为“早产儿”。因为“早产”,所以她没能得到应有的知识,只能跟着捡到她的纯真男孩健一慢慢学习,逐步认识人类世界。根据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婴儿通过镜像来认识自我。初期的蒂玛正如婴儿一般,懵懂无知,她通过健一这面“镜子”来认识世界,并将人类健一误认为“自我”,故而将自己也误认作人类,并一直以人类的身份去思考和看待这个她并不了解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与机器人。
然而,洛克的穷追不舍打破了她对自己主体性的认知。洛克三番五次的搜查和追杀以及对蒂玛“机器人”身份的指控,让蒂玛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反复地思考自己短暂人生中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健一问出的“你是谁”。虽然思想产生了动摇,但她在独自思考的过程中还是愿意相信最初的那面 “镜子”——健一。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蒂玛在日本侦探春作阪的鼓励下,直接以身体连接互联网的事件发生前。此前,蒂玛一直认为自己是正常人类,这一事件彻底打破了她对自己属性的这种认知。
“对于人类来说,对象化是一种令人耻辱和有损人格的体验,因为他否定了他们完全的天性。”[2](P156)逃亡路上亲眼目睹了人与机器人之间冲突的蒂玛,渴求来自与健一同一种族的人类群体的身份认同,即使已经有很多关于她“非人”的证据,也不能消弭她内心的渴望,她还是盼望能有人类群体来肯定自己。当蒂玛的皮肤表层被洛克打破,内里的机械部件暴露出来时,她彻底绝望,事实无可辩驳。她作为人的人性已被人类剥夺,她的人格被机器性击垮,她成为最初设定好的体现强权与暴力的电脑武器。虽然后来蒂玛的人性重新被健一唤醒,但她认识中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矛盾的不可调和以及内心深处人性与机器性的对撞,使她十分痛苦,她最终还是在内心挣扎中走向了自我毁灭。
罗西·布拉伊多蒂在《后人类》一书中指出:“后人类主体的关系能力并不局限于我们人类本身,而是包括所有非拟人化的元素。生命物质——包括肉体——是智慧和自组织的,但又非常精确,原因是它无法割断同其他有机生命的联系。”[2](P86)《大都会》中,机器人与人类共同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二者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机器人的广泛应用令居住于地表的上层人得以惬意地享受超前科技提供的无微不至的服务,而下层困顿贫穷的居民被大量廉价的机器人劳动力夺走了唯一的就业机会。拥有不同境遇的人对机器人抱有不同的态度,这些态度正是影响机器人与人类生存方式变化的根本原因。
从表面上来看,《大都会》中的造物主与造物指的分别是人类与其制造的机器人,其实在这条关系链中还加入了一个更高层次的角色,即人的造物主——神。虽然影片中没有出现真正代表神的超自然力量,但包含有大量的基督教神话元素。“神”这一概念引发了人们对后人类与人类之间关系的更深层次的思考和讨论。
洛克决意破坏罗顿博士的实验室,他祈求上帝给自己力量,试图从自己的造物主处得到准确的答复,找到毁灭机器人蒂玛的合理性。影片中,有一个专门负责处理发生故障或超出区域范围的机器人、追捕滋事的机器人的安保组织——马杜克党,洛克属于该组织中的一员。“马杜克”这一名字来源于巴比伦的守护神马杜克。传说马杜克是众神之首,曾消灭了造成混乱的怪物迪亚马特。影片中的马杜克党一直以维护秩序,消灭不守规矩的机器人为自己的主要职责,在他们眼中,机器人就是造成混乱的怪物。以洛克为代表的马杜克党人将机器人看做人类的低级造物,决不允许机器人获得超越人类的地位,这是其所奉行的信条。
位于大都会中央、被称作“济古瑞”的摩天大厦,实际上是瑞德公爵建造的一座军事建筑,暗藏着阴谋,显示了权力,这位统治者有着掌控世界的欲望。下层人的领袖阿特拉斯在与健一的谈话中,解释了“济古瑞”的含义,为他讲述了这里边的故事。“济古瑞”实为巴比伦神塔,巴比伦国王为了接近神而建造了巴别塔,但触怒了众神,遭到神的惩罚。瑞德公爵在面对蒂玛“我是人还是机器人”的问题时,回答称:“你不只是人类,你不是被情感控制,被爱与道德迷惑的次等人,你是超人。”此处瑞德公爵所提出的“超人”,即尼采超人主义的理想形象。尼采哲学中的超人为极端的权力意志所驱使,致力于科学理性、实践智慧、立法美德和艺术的融合,具有最大程度上的自我控制和自我调整能力,自己承担对作为整体的人类的责任,这一责任迄今人类没有能力担当[3](P122-124)。尼采形容超人:“一半是野兽,一半是人,另外在他的头上还附属着天使的翅膀。”蒂玛最后的形象是一半机器、一半人类,也与超人形象相匹配,并且影片中多次通过错位和他者的评价,赋予蒂玛“天使”的形象。显然,瑞德公爵创造蒂玛就是为了创造出一个超越人类的存在物,他将智能机器人看做人类之上的存在,并试图通过这个“超人”,通过“济古瑞”这个巴别塔,来达到接近人的造物主——神——的目的。
但是,“天使”作为神的使者,既有可能帮助人类,也有可能降下神罚。蒂玛这个由科技造出的“超人”,不仅没能实现瑞德公爵的愿望,反而降下了惩罚,将巴别塔彻底毁灭。这一结局照应了巴别塔的神话,说明人类的狂妄自大最终会导致混乱,人类只能落得可悲的下场。
《人类简史》中,赫拉利认为:“就算是这些新时代的神,第一代还是由我们人类所设计,受到我们的文化概念影响……根据不同的答案,就可能让他们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1](P391)人类对机器人造成的不同影响,同样也会使机器人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具体到这部影片中,人类对待蒂玛的不同态度决定了机器人对待人类的不同方式。
瑞德公爵和洛克分别是两种关于后人类未来的观点的代表,无论是把智能机器人视为“超人”的瑞德公爵,还是将机器人看作低级造物的洛克,都将机器人视为“他者”,他们只把机器人看作一种达到人类某种目的的手段,并没有接纳机器人成为人类群体的一部分。此外,以阿特拉斯为代表的失去生活保障的底层人群也是抵触排斥机器人的。这群人因为机器人的泛滥而失去了工作,只能依靠领取补助过日子,而补助的发放并不稳定,生活难以维系。因此他们将矛头指向造成他们失业的“罪魁祸首”——机器人,并把机器人视作整个工人阶级的敌人,对所有机器人进行无差别攻击,即使对方并未表现出敌对性。机器人蒂玛正是因为亲身感受到了这些人对作为“他者”的机器人的敌意、看到了他们的暴力行径,获得了“机器人与人类无法共存”的认知,并在确认了自己的机器人身份后,才选择对人类回以同样的恶意,最终做出了组织所有机器人“毁灭人类”的决定。
“正如后人类并非必然是反人类的,因此它也并非必然是毁灭性的。”[4](P390)除了“毁灭”的结局外,还有另外一种结局。影片结尾,热情纯真的少年健一还是唤醒了蒂玛内心的人性。虽然蒂玛最终还是消逝了,但是她的自我意识传递到了每一个机器人个体中,让所有的机器人都获得了“人性”。在影片结尾,各式各样的机器人都围绕在健一身边表达友好的意愿,并为他收集蒂玛的零部件,健一也选择留在大都会与机器人共同生话。健一在大都会的废墟上开了一家名为“健一与蒂玛”的小店,所有店员都是机器人,另外,用残存部件复原出的蒂玛也安静地待在橱窗里。健一对蒂玛的感情是无关主体危机的,他并不在意人类与无机生命之间的区别,将蒂玛当做同等身份的朋友。正是这种认同,让蒂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机器人同类传达了“和平”的思想,为未来机器人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可能性提供了条件。
机器人形象在动画电影《大都会》里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弗里茨·朗的科幻电影《大都会》中塑造了邪恶的女机器人形象,而在大友克洋笔下,人类的机器人创造本身是无辜的。漫画家手冢治虫在作品中通常不会赋予机器人邪恶本性,而是将机器人的过错归因于人类,认为机器人的过错是人类自负傲慢的结果。大友克洋继承了手冢治虫的观点,其影片中的机器人实际上从未主动做出过任何伤害人类的举动,它们带来的仅有的破坏是:瑞德公爵操控太阳黑子和蒂玛连接王座。其根源仍在人类身上。
另一方面,《大都会》中的机器人普遍具有自我意识,这使得它们与人类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这些机器人从事各类工作,对不同的状况也会做出相应的判断。较之无意识的机器人,《大都会》里的机器人更像城市中的某一人群,这为影片中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关系附加了一层隐喻的意味。
在电影文本中,马杜克党的形象与历史上的纳粹党非常相像:马杜克党奴役机器人,对机器人和底层人民的性命毫不在意;纳粹党人奉行种族优越论,草菅人命,迫害其认为不纯的人种和人群,如犹太人、斯拉夫人、同性恋者等。同时,《大都会》中的机器人普遍被作为低端劳动力来使用,是各阶层的人群发泄不满情绪的对象,这种待遇与纳粹德国时期犹太人饱受欺辱的经历相合:机器人因占据了工作岗位而被原本的工人群体仇视,被视作他们共同的敌人并遭到报复;犹太人在经济危机背景下勤奋工作,却被认为挤占了德国人的劳动岗位,因此受到打压和歧视。马杜克党的幕后领导人瑞德公爵是对纳粹领袖希特勒的再现。“希特勒等人的想法,是要通过选择性育种和种族清洗来创造超人,但21世纪科技人文主义则希望通过基因工程、纳米技术和脑机界面,以更和平的方式达成这个目标。”[5](P318)瑞德公爵利用先进科技创造机器人“超人”蒂玛,与希特勒创造超人的意图如出一辙。蒂玛金发碧眼的形象也很符合希特勒所推崇的纯种雅利安人的外貌特征。
种族主义以自我为中心,是极端自我的思想,已被现实证明是错误的,基于种族的歧视、偏见和迫害更是不可取的。影片中有着对纳粹种族主义的隐喻,编剧同样采取的是否定的态度。无法摆脱自我中心主义、一味对“他者”报以极端仇视态度的人群肯定会遇到反抗,最终会走向灭亡。
影片前半部分一个重要的冲突在于瑞德公爵代表的上层阶级社会和阿特拉斯代表的下层阶级社会之间的矛盾。阿特拉斯带领的反抗组织一直在谋划武装革命,为自己争取合理地位和合法权利。阿特拉斯本人是一个理想主义的革命者,他勇于为革命献身,却没能看清局势,白白牺牲在瑞德公爵与布恩总统的政治斗争中。可以按照阶级的不同,将大都会的居民划分为两个部分:居住于地表的富人和统治者所代表的剥削者,以及生活在地下的大部分机器人和底层人群所代表的被剥削者。被剥削者中的两个群体,其内部也存在矛盾:机器人在大部分工作岗位上取代了人类,直接威胁到底层人群的生存。但产生这一矛盾的根本原因是剥削者把持了绝大多数资源。
《未来简史》中对后人类的未来进行了预测:“会形成一个人数极少的特权精英阶层,由升级后的人类组成……大多数人并不会升级,于是也就成了一种新的低等阶级,同时受到计算机算法和新兴的超人类的控制主导。”[5](P311)如果瑞德公爵的“超人”计划成功,那么以上预测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电影中,瑞德公爵的意向或许正是如此,但他未能如愿。如果这个计划成真,那么人类面对的将是比先前更为悬殊的贫富差距和更加突出的阶级矛盾,这势必造成更激烈的冲突,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人类与机器人互相的危机感”贯穿了大友克洋的整部《大都会》。这种危机感基于人类对自己的造物——机器人,以及可能接近自己造物主的超智能机器人的思考。在导演林太郎和编剧大友克洋看来,机器人本身是一个客观的物质主体,不具有善恶之分,但是,在被人类的贪婪和邪恶影响之后,其所造成的危机会完全脱离人类的掌控[6]。
《大都会》从后人类的视角看世界,提出了深刻的关于现代社会的问题,对现代社会发展的极端形态进行了预测,对贪婪和邪恶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影片始终围绕现代人类本身,对后人类命题进行思考,认为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而不是机器人。除非人类能够解决现有的诸多社会、政治、经济问题,除非人类能够提高道德水准,对他者抱有善意,学会接受他者,否则在后人类的时代,这些矛盾冲突会愈演愈烈,最后走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但是,只要学会收敛,限制人性之恶,就能迎接和平美好的后人类未来[7],实现人类社会的奋斗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