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化语法与现代汉诗的发展*

2022-11-24 22:22赵黎明
社会科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新诗胡适语法

赵黎明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今日汉语已非纯粹“汉语”,而是包孕诸多异域因子的语言复合物。这些潜入汉语的外来成分,来源与构成十分复杂,既有来自东瀛的,也有来自欧洲的;既包含语音语汇,也包括语法文法。前者姑且不论,单就后者而言,来自印欧语系的语法形式对汉语表达形成的冲击早已到处可见: “系词、被动式、使成式、处置式”的大量导入,使现代汉语承受“西洋语言的巨大影响”①王力:《汉语语法史》,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04页。,一种被称为“欧化语法”的现象随之产生。不过,“欧化”之说稍显笼统,准确讲应是英化或美化,“所谓欧化,大致就是英化,因为中国人懂英语的比懂法德意西等语的人多得多”。②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34 页。据此,本文所称“欧化语法”主要是指“在印欧语言、特别是英语影响下产生或发展起来的语法现象”,③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世界汉语教学》2008年第 4期。既包含在印欧语言影响下通过模仿而产生的新兴语法形式,也包含印欧语言刺激而发展的原有语法形式。不论是“新兴语法”还是“原有语法”,都强调了“形式”因素的转变,即:欧化语法对汉语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由重意会向重形式的转向,即从“通过语义和逻辑关系以及语境来体会”,转向“通过介词、连词等形式标志来连接”。④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世界汉语教学》2008年第 4期。这种形式转变已渗透到现代诗歌的语言表达之中,主要体现在主从句的倒装、大量主从句和新兴“是”字结构的出现,以及显性时态词的使用等方面。需要指出,汉语中的欧化语法与白话语法,又常常是联系在一起使用的。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是因为在引进外来语言资源时,新文学先驱就认定白话文与“与西洋文同流”①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傅斯年全集》(1),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1页。,二者都建立在“我手写我口”的基础上,“白话诗和欧化诗的界限是很难分的”,白话诗“从文言诗的格律中求解放”,正与西洋自由诗(free verse)情形相仿佛,②王力:《自由诗》,《现代诗律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页。因此口语诗也与欧化诗常常混同使用。从此意义上讲,本文所用的“欧化语法”与“口语语法”又有一定的交集。另外,本文所说的“现代汉诗”是指以现代汉语为本位的语体诗,包括草创时期的白话诗和由此发展起来的各类自由诗。这个范畴的使用主要用来与以古代汉语为本位的各种文言诗(包括古体、近体等)相对垒,它与当代学者专指的“现代经验”“现代语言”“现代情感形式”三要素合一的“现代汉诗”③详见王光明:《中国新诗的本体反思》,《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4期;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荣光启:《“现代汉诗”的发生:晚清到五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有联系也有区别。联系是都属于不同于“旧诗”的“新诗”,区别在于它是一个包括不同发展阶段、具有不同发展程度的语言共同体。

汉语诗歌在从格律到自由、从文言到白话的演变过程中,欧化语法无疑起了独特作用,但它如何作用、体现在何处,中外学界似乎缺乏充分研究。本文提出欧化语法与汉语诗歌文体变革关系问题,基本意图就是通过西洋文法渗入汉语诗歌语法事实的揭示,探讨其对汉语诗体古今之变以及汉语诗歌“异质性”形成的具体影响,以便对中国新诗的健康发展提供文化镜鉴。

一、汉语新诗与欧化语法发生关联的历史机缘

中国新诗与欧化语法发生关联,从语言发生机制看,以下几种因素不容忽视:

一是宋诗派“以文为诗”的桥梁作用。晚清之际,与社会文化一样,旧诗坛也面临大变局,各路诗人将革新目光纷纷指向传统,试图从汉、魏、唐、宋等古典资源中寻找鼎革动力。宋诗一跃而成为各派诗人取法的重要资源,文学史家对此早有观察,胡适说,“这个时代之中,大多数的诗人都属于‘宋诗运动’”。④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2),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95页。陈子展也说,“到了曾国藩的时代,‘宋诗运动’更为开展……成为同治、光绪间诗国里的一大潮流直到现在”。⑤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3—24页。宋诗不仅成为旧诗人效法对象,也成“诗界革命”者的学习对象,如黄遵宪“取材丰富”“以作文之法作诗”“我手写我口,不避流俗语”等特色,与宋诗就有不小交集,黄遵宪诗因而被文学史家视为“白话文学的先导”⑥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第16—19页。。由于宋诗的特别性质,即不用典、不做拗句、诗如说话、“条理清楚,叙述分明”⑦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2),第295页。,使用了“异于常规的语法结构”⑧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68页。,把“散文的一些手法、章法、句法、学法引入诗中”⑨王水照:《尊体与破体》,《宋代文学通论》,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68页。,等等,这样就不仅改变了诗歌的语言结构,而且为欧化语法的进入开启了一扇门窗。

二是近代译诗中“外国语法”的渗入。近现代翻译文学与创作文学同步生长,诗歌自然不能例外。不过早期翻译外国诗,多数采用五七言古体,如戴宗球所译英国高尔斯密《隐士咏》,辜鸿铭所译英国威廉·柯伯《痴汉骑马歌》,苏曼殊所译拜伦、雪莱诗,马君武所译拜伦《哀希腊歌》,鲁迅所译海涅的诗等,“都用中国传统诗的形式,或译成五言古体,或译成四言的《诗经》体,或译成《楚辞》体”。10施蛰存:《导言》,《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翻译文学集(3)》,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12页。这些译作对国人了解西方文学有一定帮助,但把异域质料纳入中国固有体制,以中瓶装外酒,形式没有根本改变,对诗体革新并无实质意义。梁启超对此颇有感触。他用白话翻译拜伦《如梦忆桃源》: “玛拉顿后啊,山容缥缈,/玛拉顿前啊,海门环绕。/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并加译者案语云: “中国调译外国意,填谱选韵,在在窒碍,万不能尽如原意”,①梁启超:《端志安·案》,《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翻译文学集(3)》,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139页。显然,他已意识到“填谱选韵”的严重局限性。

在诗歌翻译中自觉“实验”白话并将“外国语法”带入汉诗的要数胡适。在译诗《老洛伯》(1918年)前他有一段“引言”,称此诗为“当日之白话诗也”,并将林德赛与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看成白话诗先锋,称其“志在实地试验国人日常之俗语是否可以入诗”。②胡适:《老洛伯·引言》,《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翻译文学集(3)》,第119页。整首译诗语言上有很多新因素,不仅语言俗白,而且西方语法也被带了进来: “我两人哭着说了许多语言,/我让他亲了一个嘴,便打发他走路。/我恨不得立刻死了,只是如何死得下去!/天啊!我如何这般命苦!”更典型的要数《关不住了》: “我说‘我把我的心收起,/像人家把门关了,/叫爱情生生地饿死,/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但是五月的湿风,/时时地从那屋顶上吹来;/还有那街心的琴调/一阵阵地飞来。/一屋子里都是太阳光,/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他说: ‘我是关不住的,/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这些语句,主格明确,语序自然,逻辑清晰,不仅近于自然口语,而且语法上也与汉语诗句大异其趣。梁启超、胡适等诗界先驱所做的探索,对后来诗歌直译风气的形成、欧化语法的进入起到了开路的作用。

三是现代诗人自觉的语言实践。印欧语法进诗文,是白话文学运动的一部分,也是中国新文学先驱的自觉追求。如果说梁启超“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的“新文体”是开荒拓殖的初步探索,那么胡适“讲求文法”的“文学改良”则是一种自觉的语言实验。受《马氏文通》启发,早在1913年胡适就撰文指出,中国青年应借鉴“欧西文法”读书作文,振兴中国文学,“在今日吾国青年之通晓欧西文法者,能以西方文法施诸吾国古籍,审思明辨,以成一成文之法,俾后之学子能以文法读书,以文法作文,则神州之古学庶有昌大之一日”。③胡适:《〈诗〉三百篇言字解》,《胡适全集》(1),第231页。胡适的倡导和实验,引起新文坛的积极反响,人们纷纷将眼光转向西方语言资源。傅斯年说,要想创造“独到的白话文,有创造精神的白话文”,除了寻求口语支持之外,必须“再找出一宗高等凭借物”④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傅斯年全集》(1),第131页。,这凭借物是什么?欧化语法即是重要部分,“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一切修词学上的方法”。⑤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傅斯年全集》(1),第132页。

在艺术实践方面,新诗人也把打破五七言整齐句法,恢复诗句自然的散文语法,作为“诗体大解放”的自觉追求。 1920年,在《尝试集》初版序言中,胡适这样说,“我在美洲做的《尝试集》……实在不过是一些刷洗过的旧诗!这些诗的大缺点就是仍旧用五言七言的句法。若要做真正的白话诗,若要充分采用白话的字,白话的文法和白话的自然音节,非做长短不一的白话诗不可。这种主张,可叫做‘诗体的大解放’”。⑥胡适:《〈尝试集〉自序》,《胡适全集》(1),第193页。1936年,在新诗经历过“新格律”化等辩证运动15年发展之后,他仍然坚持,“我近年爱用这个调子写小诗,因为这个调子最不整齐,颇近于说话的自然”。⑦胡适:《谈谈“胡适之体”的诗》,《胡适全集》(12),第339页。可见他把创造诗歌语言的自然,即诗句的“不整齐”,当作“胡适之体”的最大特点和诗体解放的自觉追求。以胡适为代表的新诗入的自觉艺术探索,为以“自然”为特征的欧化语法进入中国新诗做了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铺垫。

二、欧化语法与汉语诗歌的古今之变

汉语诗歌的古今变化,不单是节奏的改变,也不仅仅是语汇的变化,还包括语法的递嬗。作为一种语言规则,欧化语法对中国诗歌的古今之变,起到了一定程度的催生作用。

欧化语法推动了中国诗体从文字型到语言型的转变。众所周知,在文言书写系统中,文字是处于核心地位的。“中国古代的书面语言中,字是根本,它与句子的语音、语义、语法的关系是‘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⑧申小龙:《汉字人文性反思》,《字思维与中国现代诗学》,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38页。而在“字本位”的汉诗表意系统中,每一个字都有音、形、义的特殊要求,每一个字都要瞻前顾后,与其他字密切配合,共同完成集群的艺术功效。据此,法国汉学家程抱一把中国律绝中的单字称为“圣”,“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中,人们很自然地把构成五言绝句的二十个字比喻为二十‘圣’(sages)。它们各自的个性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将诗作转化为一场仪式活动(或者一幕戏剧)。在那里,动作和象征符号激起可以不断更新的‘含义’”。①程抱一:《中国诗画语言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页。作为无可代替的“字圣”,它不仅要有严格的词性规定,还有苛刻的平仄要求,甚至还讲究空间对称。这类以单字为构成单元的文学,郭绍虞曾把它叫做“文字型文学”。在他看来,此类文学往往具有这样的语法特征:“既不适于长的,当然不必注意断句,也就不会注意到标点符号(不是不分句读,但是并不强调);另一方面,既适于短句,自然便于吟诵,而于吟诵之间,自会体会到语感,也就不很注意到语法问题了。”②郭绍虞:《语义学与文学》,《照隅室语言文字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44页。他还认为,不仅律绝有“宜于短句,而不适于长句”的特征,传统文体多少都具有这个特性,“以前的文学,不论骈文古文,总之都是文字型的文学,不过程度深浅而已”。③郭绍虞:《语义学与文学》,《照隅室语言文字论集》,第344—345页。有学者干脆将这种诗体称作“文言诗”,其语言特征“受到以字为本位的汉语语系的庇荫,在音节、结构、语法、词汇、象形、修辞等方面得天独厚”,④陈仲义:《现代诗:语言张力论》,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1页。表现在结构方面则显现出晶状的分子排列,“内部的分子结构排列十分匀称密切,有型式、周期性和方向感,相互投射,晶莹剔透,圆润照人”。⑤陈仲义:《现代诗:语言张力论》,第49页。

以口语为本位的白话诗则是另外一种情景了。颗粒状的单字凝成团块,单字的音义功能大减,句子的意义作用大增,“字本位”的汉字单兵作战模式,逐步让位于“句本位”的集团作战形式,郭绍虞把这种转型称为“从文字型转变到语言型”⑥郭绍虞:《语义学与文学》,《照隅室语言文字论集》,第341页。。在这场文学语言转型让位的隆重仪式中,各种语言要素无疑都扮演着不同的历史角色,但有一个角色的行动特别抢眼,这就是虚词的出场。在传统诗体(尤其是近体)中,虚词入诗乃作诗大忌,“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虚字多,则意繁而句弱”,⑦谢榛:《四溟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页。这句话反映了古典诗人对虚词的普遍看法。新诗则走在相反的路上,白话诗的立足离不开虚词的支撑。与古诗实词单列、义脉断裂不同,新诗擅长的就是用不同的虚词,将这些意象贯串起来,并形成一个意义连续的完整结构。特别是具有欧化色彩的虚词的密集使用,大大地改变了汉语诗歌的意义结构,使粒状的意象连缀成块,也使断续的义脉贯通成篇。很多诗人自觉不自觉地使用了这种连续句法: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里显然受到英语“after”句法影响,连用数个“在……之后”,使动作分则成为单个切分镜头,合则变成完整的动态画面;而在虚词的有力牵引之下,诗句宛如波涛相逐的语言洪流,在这种连续的语言洪流中,单字的地位几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欧化语法的使用也促进了语言从“意象语言”到“推论语言”之转变。传统诗强调物象自演,反对外来力量介入,反映在语言上就是要尽量避免议论性、介入性文字。叶维廉曾以王维“空山不见人”之句为例,说明翻译文字“There seems to be no one”如何因加入“分析解说性”而将原诗意味改变。⑧叶维廉:《语法与表现》,《叶维廉文集》(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3页。高友工把表达具体事物和分析推论性的文字分别叫做“意象语言”和“推论语言”,典型例子是杜甫的《江汉》诗,谓其尾联“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就是一种与意象语言相对的逻辑语言: “‘不必’二字使推论的力量得到最强烈的表现。月、云、天空和长夜都属于自然现象,而否定和需要则属于逻辑范畴,当一个句子用了‘不必’时,它就不再是,描绘而是断言;它需要的不再是与意象相对应的想象,而是与断言相关的赞同或否定”。⑨高友工、梅祖麟:《唐诗三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9—50页。其实,此类句法于宋诗已属常态,在英语诗中更是司空见惯,在以宋诗和西洋诗为双亲(至少是远亲)的汉语新诗里推论句法大量使用也就一点不奇怪了。叶维廉指出,“新诗人采用了白话作为诗的表达媒介时,白话里所有的演绎性都带进来了。西方科学、逻辑系统和诗的形式的引进更加深了这个趋向”,①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中国诗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79页。这个判断无疑是准确的。

以付诸理解而非想象为能事,推论语言不仅要求逻辑性,而且要求主客施受的明确性,这样一个轮廓鲜明的主语“我”就出现了: “我是月底光,/我是日底光,/我是一切星球底光,/我是X光线底光,/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郭沫若《天狗》)需要注意的是,主语“我”的出现,在文学上也是一个“现代性事件”,它不仅宣告了个人主体的诞生,还标明了抒情主人公从暧昧到明确的转变。在这一历史性转换中,“我”的出现也是一种推论,因为诗人凸显自我是以隐藏物象为代价的,它表明诗人作为言说者主体力量的强势介入,而这种介入本身也是一种议论。对此,高友工有一段精辟的分析,“当诗人用‘我’指自己,或用‘你’称呼读者时,当诗人给诗注入了明确的主观评价时,他就走得太远了。读者不再是间接欣赏,而是直接呼唤了。所以诗人自己充当主语,是推论语言的又一特点”。②高友工、梅祖麟:《唐诗三论》,第122页。类似的新诗例子还有很多,“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刘半农 《叫我如何不想她》)前面的“微云”“微风”等,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意象,而是“叫我如何不想她”的专用道具。称谓之外,还有表示连接的虚词,也是推论语法的重要表征。当代诗人普遍使用了这种语法,如“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为了获得,而放弃/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诗中大量出现的欧化关联词,如“终于……却”“为了……而”等,不仅有联结语词的作用,还有议论的功能,因为它把罗列的意象组织起来,使之成为一个连续运动的意义链。

而在意象演变方面,汉语诗歌从“简单意象”到“繁复意象”的演变,也离不开欧化语法的推助。汉语古诗的虚词禁忌,必然造成连接成分的省略;而连接成分的省略,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简单意象”的并列和语义语脉的阻隔。高友工将这种“以直接的表象方式存在着的”基本形式为“它是如此如此”的诗称为简单意象诗。③高友工、梅祖麟:《唐诗三论》,第121页。他认为,“简单意象”在近体诗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如“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张仲素《春闺思》),又如“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月江楼坐翠微”(杜甫《秋兴》之三)。这类诗的特点是只负责提供几个物象、描述若干动作,至于连缀组织工作全靠读者联想完成。在他眼里,这类诗自然不乏优长,但也有致命缺陷,“一首仅由名词意象构成的诗缺乏各种使诗‘活’起来的特征:自然界中的生命过程和各个动因之间相互的动态联系”。④高友工、梅祖麟:《唐诗三论》,第94页。由于只是物象罗列,缺乏必要的衔接,因此一旦面对“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它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胡适当年指出,“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⑤胡适:《谈新诗》,《胡适全集》(1),第160页。言辞虽然有些绝对,但也道出了近体诗的致命局限。如何拓展诗歌的文体表现力?新文学先驱们采取的策略之一是使用白话并引进欧化文法。对于这一策略,傅斯年写过一篇《怎样做白话文?》,曾有详细说明。在此文中,他罗列中国文“求铺张”“只多单句,很少复句”“一览无余”等诸多毛病,赞赏章士钊“能学西洋词法,层次极深”“一层一层的剥进,一层一层的露出”的逻辑文试验,断言“精密的思想,非这样复杂的文句组织,不能表现;决不是一个主词,一个谓词,结连上很少的‘用言’,能够圆满传达的”。⑥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傅斯年全集》(1),第133页。散文如此,诗歌亦然,如何用复杂的形式表现复杂的感情成为一代代新诗人的重要使命。在新文学之初,不少诗人就写出过具有“复杂”意绪、“复杂”文句的作品,周作人的《小河》、胡适的《“应该”》、郭沫若的很多诗作都具有这种品质。如《晨安》: “晨安!常动不息的大海呀!/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晨安!诗一样涌着的白云呀!/晨安!平匀明直的丝雨呀!诗语呀!/晨安!情热一样燃着的海山呀!……”诗歌以“晨安” (辅以西洋感叹号)为情感线索,连用惠特曼式的“啊”“呀”呼语法,将一种复杂的立体的全景的景象,如遥感镜头般一个一个地层递推出,意象之珠表面看起来也如古诗一样简单陈列,但因为运动镜头的不断叠加,而呈现一种螺旋的、繁复的壮观景象,语脉也由于诗人情感之流的不断推涌而呈现连续性和完整性。

这种表达复杂意象、复杂感情的诗作当然可以排出长长的名单,穆旦、多多等都有出色的作品。这里特别说明一下“是”字结构多带来的复杂意象。当代很多诗人都喜欢用“是”连缀全篇,如北岛的《一束》: “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海湾,是帆/是缆绳忠实的两端/你是喷泉,是风/是童年清脆的呼喊”;又如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是淤滩上的驳船……”最极端的是多多的《依旧是》,全是以“是”为牵引: “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从一张白纸上走过而依旧是/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而依旧是//走在词间,麦田间,走在/减价的皮鞋间,走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刻,而依旧是……”“是”在诗里显然蕴含有多重意义,也承担着多种功能。从词的表面看,首先是一种系动词,“它是大地”“它是它”等句中“是”起到了维系主宾的功能;再往深层看,它又体现一种隐喻关系,如“一道秋光”“一阵狂笑声”等与“它”之间就有一层隐喻。叶维廉曾非常精辟地指出,这个用法来自西方“是”(to be),既不是用来判断,也不是用来做比喻,而是“一个意象重叠在另一个意象之上,直至意象绕成一个圆为止”,①叶维廉:《中国现代诗的语言问题》,《中国诗学》,第340页。是一个镜头叠加另一个镜头,是使诗更为繁丰更为复杂的艺术手段。

诗文边界的混合,一定程度上也与欧化语法有关。言及“诗”与“文”的不同,一般的认识要么强调在节奏形式,“有韵者为诗,无韵者为文”;②章太炎:《章太炎的国学讲演录》,平民印务局1924年,第72页。要么突出在情趣内容,“夫诗与文异道,诗主情与趣,文主理与意,若徒有理意而无情趣,则不成其诗,而为有韵之文矣”。③梁昆:《宋诗派别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第47页。实际上二者的区别远不止这些。在传统诗歌的语言表达方面,句法语法的不同也是二者区分所在。关于这一点,现代不少学者有清晰的认识。王水照曾以宋诗“以文为诗”为例,指出“文”的含义“主要是指把散文的一些手法、章法、句法、学法引入诗中”④王水照:《尊体与破体》,《宋代文学通论》,第68页。;周裕锴进一步指出两种文体的区分,“不仅在于分行、押韵或平仄、对仗,更重要的是异于常规的语法结构”。⑤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第468页。二氏所说的散文句法、语法等,核心部分不外是虚词和语序的使用问题。宋诗“以文为诗”,初步弥合诗与文的文体鸿沟;现代汉诗则更进一步,虚词运用普遍化,语序排列正常化,使诗与文区分的传统文体表征近乎消失。

在诗文两种文体接近的过程中,欧化关联词语的连接之功不可忽视。我们知道,在古代汉诗中,不论是表条件、因果,还是表顺承、转折,都是上下句自然衔接,很少使用关联词语,如因果句: “水静楼阴直,山昏塞日斜”(杜甫《遣怀》;假设句: “遇酒多先醉,逢山爱晚归” (白居易《赠沙鸥》,前后句间何种关系,文字表征全部隐藏,关系判断全靠自由联想,意绪贯通也赖自行组合。但在欧化新诗中,情形就完全不一样,意脉流通重任,全系于关联词语,如“虽然现在他们是死了,/虽然他们从没有活过,/却已留下了不死的记忆,/当我们乞求自己的生活,/在形成我们的一把灰尘里”(穆旦《鼠穴》);又如“它是琐碎地永远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戴望舒《我的记忆》)诗中欧化的关联词、欧化的倒装句法,不仅成为意脉贯联的纽带,而且成为促使诗文边界进一步模糊的文字力量。

三、欧化语法与汉语诗歌的异质性

作为一种异域语文因素,欧化语法对中国诗歌的结构冲击也是亘古未有的,这种冲击不单体现在构词法改变、语词用法变异等表象方面,更表现在艺术呈现、语言结构、文体类型等深层领域。欧化语法给中国诗体带来的新变化、造成的异质性,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自演诗”到“他演诗”。如所周知,传统汉诗少用主观语,忌用连缀词,善于突出物象,擅长罗列意象,如“柳色春山映,梨花昔鸟藏”(王维《春日上方即事》)等,以实现消除人为操纵,突出物象自演的艺术效果。最被人称道的例子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类作品常被诗论家列为中国诗的典范,如叶维廉称赞其“不但构成了事象的强烈的视觉性,而且亦提高了每一物象的独立性”①叶维廉:《语法与表现》,《叶维廉文集》(1),第91页。,谓其“强化了物象的演出”②叶维廉:《语法与表现》,《叶维廉文集》(1),第99页。,具有电影“水银灯活动”的视觉效果;③叶维廉:《中国现代诗的语言问题》,《中国诗学》,第333页。还说传统中国诗,除了捕捉“视觉事象”之外,不把“自我的观点硬加在存在现象之上”,体现了“中国传统美学中的虚以应物,忘我而万物归怀,融入万物万化而得道的观物态度”。④叶维廉:《语法与表现》,《叶维廉文集》(1),第89—90页。

叶维廉对文言诗的把握无疑是准确的,传统中国诗确实是一定意义上的“自演诗”。在那个自足的世界里,意象自立,物象自主,实词为尊,虚词为卑,不到万不得已,诗人不会跳出来说三道四。这种任凭客观物象自说自话的诗,更多体现在唐诗中,因而多少带有一些正统味道。宋诗的出现是一次改变,新诗的出现是一次更大的改变。宋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虚词涌入,推论句法频现,作者直接介入,这就大大降低了意象的自演程度;新诗则更进一步,不仅白话入诗、议论入诗,还将外国语法大量引进,因此带来的是中国诗体的革命性变化。叶维廉批评五四以后的新诗“疏离传统”,“追求西方现代主义诗人企图消散甚至消灭的严谨限制性语法,鼓励演绎性说明性,采纳了西方文法中僵化的架构,包括标点符号,作为语法的规范和引导”。⑤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中国诗学》,第277页。抛开是非不论,他观察到的变化是客观存在的。由于受欧化语法影响,虚词或限定成分大量入诗,传统诗歌的意象自演程度降到了零点。叶氏曾以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的翻译为例说明这种变化: “如果翻成‘As the plain is vast ,the sky lowers the trees’便立刻丧失其近乎水银灯活动的视觉性,丧失其物象的演出性”。⑥叶维廉:《语法与表现》,《叶维廉文集》(1),第89页。实际上,很多新诗就是这种“翻译诗”的味道,如“我向它神往而又欢呼!/当我听见从阴云压着的雪山的那面/传来了不平的道路上巨轮颠簸的轧响/像那些奔赴婚礼的新郎/——纵然我知道由它所带给我的/并不是节日的狂欢/和什么杂耍场上的哄笑/却是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的景象,/而我却依然奔向它”(艾青《时代》)例中“当……”“纵然……”等用法,很大程度上来自英语while/ even if,它的作用是牵着意象也引导读者带向事物,其艺术效果不是意象的自然呈现,而是知性的分析导引,物象的自主性大大减弱,诗人的介入性大为增强,大量此类诗作的涌现,表明中国诗正实现从“自演性”向“他演性”的转变。

其次,从单音式节奏到音组式节奏。人们知道,新文学发生肇因首在“诗文之辨”,而诗文之辨的核心则首在“音节”。还在美国留学时,胡适与梅光迪就对此反复辩驳。胡适“做诗如作文”的几句随性留言,何以激起梅光迪“颇不以为然”的系列反击?争点就在对诗之文体特征的不同认识。此后,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正式提出“不讲对仗”,在《谈新诗》中系统阐述废除格律之论,“推翻词谱曲调的种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⑦胡适:《谈新诗》,《胡适全集》(1),第164页。在中国诗坛掀起惊涛巨浪,反对者有之,赞成者有之,新诗应否有“音节”以及应有什么样的“音节”,成为新诗存在合法性的首要问题。传统批评者当然认为 “诗之有声调格律音韵,古今中外莫不皆然”⑧胡先骕:《评〈尝试集〉》,《胡先骕文存》(上卷),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第27页。。与这种看法相反,新诗坛节奏探索的总趋势,恰恰是如何突破传统藩篱,实现由齐向散、由固定向自由转变。后来的探索者基本沿着这两条轨迹行进,传统派希望在民族语言基础上建立格律,林庚的“半逗律”理论是突出例子;①林庚:《〈问路集〉序》,《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5页。现实派希望整合中西传统,创造一种偏于语言的自然节奏,于是“音尺”“音顿论”“音组论”等便陆续产生了。实际上这些外国名词,意义跟汉语中“词”或“词组”是很相近的,陆志韦说,“白话诗凭着语调的轻重建设节奏……汉语的语调又和英语很相类似,所以我就想利用英国人做诗的经验来推进我们的白话诗”。②陆志韦:《论节奏》,《文学杂志》1937年1卷3期。卞之琳也说,“用汉语白话写诗,基本格律因素,像我国旧体诗或民歌一样,和多数外国语格律诗类似,主要不在于脚韵的安排而在于这个‘顿’或称‘音组’的处理”,③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4页。因此他主张遵循“现代汉语说话的自然规律,以契合意组的音组作为诗行的节奏单位”,以便“音随意转,意以音显,运行自如,进一步达到自由”④卞之琳:《重探参差均衡律》,《卞之琳文集》(中),第575页。。正是在这种向外开放的诗语探索中,欧化的节奏类型随之涌入,欧化的文法形式也随之进入,外来语言形式与白话语文一起,加快了汉诗节奏类型从单音式向音组式转变。

按照汉语传统习惯,句中从属部分一般放在主要部分之前;但受欧化语法影响后,从属部分前置后置全凭自己。这一变化在语法学家那里就是一种欧化语法现象,⑤王力:《中国语法理论》,《王力文集》(一),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494页。如闻一多《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运肯放我们走!/不要怕;虽然得走过一个黑洞,/你大胆的走;让我掇着你的手;/也不问那里来的一阵阴风。”其中第二行就是“虽然(我们)得走过一个黑洞,(但是)不要怕”转折句的倒装。欧化语法对节奏的影响已经渗入血脉,成为新诗语言表达的一部分,以致我们习焉不察、见惯不惊,且以余光中《芝加哥》为例:

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

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

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

压我|,压我|,但|压不断

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线。

诗中首先突出主体句“摩天大楼压我们”,然后交代方式“以……”,主谓在前、状语置后,这是一种具有明显欧化迹象的表达法,类似的例子还有,“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倒置的“以……”字句法,形成的迂回陌生语言节奏,是单音式古汉语节奏中所没有的。

再次,从“表现诗”到“表达诗”。钱锺书曾就“诗分唐宋”作过分析,指出二者分野非仅“朝代之别”,更为“体性之殊”,前者“以丰神情韵擅长”,后者“以筋骨思理见胜”。⑥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页。这当然是中肯之言,不过也只点出了部分差异。后世学者更进一步,认为从文体类型讲唐诗是表现性的诗,而宋诗是表达性的诗。表现性诗歌不见主语,语序颠倒,少用虚词,忌用关系词,“你看不到诗人的‘我’在那里指手画脚,说东道西,也感觉不到诗人要给‘你’指明一个什么‘道理’或讲述一个什么‘故事’,在诗句里呈现的往往只是诗人感觉世界中的原初本相,在诗句里传递的往往只是一个纯然无我的叠合印象,至于其中的微妙意蕴,要靠读者自己揣摩,而诗歌只是一群意象的组合呈现”。⑦葛兆光:《汉字的魔方》,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9页。而与此类表现性诗歌不同,宋诗则是一种表达性诗歌,它不仅要“达理”,凸显意义,还要沟通“你我”,更偏重于告诉“你”某件事情或某种意义。⑧葛兆光:《汉字的魔方》,第198页。

按照这种分析框架,从宋诗、外诗混合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新诗,就是一种以传递信息为侧重的“表达诗”。叶维廉曾精辟分析过新诗的这种“表达性”特质,“白话负起的使命既然是要把新思潮(暂不提思潮好坏) ‘传达’给群众,这使命反映在语言上的是‘我有话对你说’,所以‘我如何如何’,这种语态(一反传统中‘无我’的语态)便顿然成为一种风气……郭沫若的《晨安》里的‘晨风呀:请你把我当声音传到四方去吧!’就是”。①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中国诗学》,第279页。既然传递信息在诗中逐渐占据重要位置,那么信息传播的关键要素(说话者、受话者、语境、信息、接触和代码)就不可或缺,“谁、在什么情况下、对谁、以什么方式、说了什么”之交流模式也不可避免。雅克布逊显然只强调了日常语言与诗性语言区分的一面——“纯以话语为目的”的话语才是诗性话语,②雅克布逊:《语言学与诗学》,《结构-符号文艺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第181页。而忽略了二者共通的一面,即作为话语载体的信息的基本要求——施受关系明晰,内容准确,时空条件具体。

在中国古诗中,主语省略是常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暝》),是“谁”看见的这一幕?没有人知道。但在印欧语系中,这种情况是不容许存在的,“西洋每一个句子里,通常必须有一个主语”。③王力:《欧化的语法》,《中国现代语法》,第341页。现代诗抛却了古诗作法,向西洋诗靠拢,把主语强势引入,将言语事件的主体充分凸显,“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郭沫若《天狗》)这里,谁所做的、谁看的、谁所感受的,感受的是什么信息,一一清晰可辨;“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穆旦《我看》)。诗作显示的是,“我看见”春风、飞鸟、流云如何,主客对象了然,施受清晰,状态确定,限定具体,无需读者再去猜谜。这些做法显然是欧化语法所赐,“由于数、时态、定冠词和不定冠词、支配关系和一致关系,以及形形色色罗列细节的结构,英语自然倾向于具体对象”。④高友工、梅祖麟:《唐诗三论》,第93页。

时态使用也是欧化语法入汉语的典型症候。如所周知,汉语动词缺少时态,中国旧诗中“极少采用‘今天’‘明天’及‘昨天’等来指示特定的时间,而每有用及时,都总是为着某种特殊的效果,也就是说,在中文句子里是没有动词时态的变化的”⑤叶维廉:《中国现代诗的语言问题》,《中国诗学》,第330页。。但欧化白话诗中这类时态大量出现,如柏桦《李后主》: “哦,后主/林阴雨昏、落日楼头/你摸过的栏杆/已变成一首诗的细节或珍珠/你用刀割着酒,割着衣袖/还用小窗的灯火/吹燃竹林的风、书生的抱负/同时也吹燃了一个风流的女巫。”此处的“已变成”是英语完成时的汉化形式,而“割着”也是动词“割”的正在进行时。这些都可视为欧化语法的变种。中国新诗大量移植这种语法传统,有意打破“取消指示时间的成分”等暧昧做法,⑥程抱一:《中国诗画语言研究》,第41页。代之以一种显在的时间标志,“当水洼里破碎的夜晚/摇着一片新叶/像摇着自己的孩子睡去”(北岛《雨夜》)。而在空间方面,位置关系也不再模糊,“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状态上也借用西语“…of…”“with”等用法,产生一种层层限定的“的”结构,如“森严的黑暗的深奥的深奥的殿堂之中央/红纱的古灯微明地玲珑地点在午夜之心”(冯乃超《红纱灯》),又如“我愿寂对着一涡一涡的回浪在那里的岩石的窝上/我愿细细的思维着掠在石上的介壳的不住沧桑/朦胧的憧憬着那里 那里 那里 那里的虚无的家乡”(穆木天《我愿》),从而形成一种迥异于传统表达的异质性的包孕结构,这种结构所传递的信息是明确的、具体的。

最后,从“朦胧”到“明了”。“朦胧”是中外诗歌艺术的共同特征,中国素有“诗无达诂”之说,西方不乏诗无定解之论,现代诗人更是把“晦暗”视为荣耀,“ (现代)诗歌的言说方式是谜语和晦暗”,⑦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页。为此,英国诗论家燕卜荪还专门撰写《朦胧的七种类型》,探讨造成诗义含混晦涩的各种原因。以西方诗为直接渊源的现代汉诗,诗义朦胧的作品在所不少。不过比较起来,新诗与旧诗的朦胧,实现形式其实有所不同。传统诗歌往往通过特殊的文字处理方式实现,如颠倒语序、取消限指、抽离时空等,“利用未定位、未定关系、或关系模棱的词法语法,使读者获致一种自由观、感、解读的空间,在物象与物象之间作若即若离的指义活动”;①叶维廉:《中国古典诗中的传释活动》,《中国诗学》,第18页。现代汉诗则不然,其朦胧效果的制造似乎放弃了古诗的那一套做法。从文字排列方面来看,主格宾格明确,施受关系清晰,时空状态具体,没有哪一首诗再靠文字歧义制造意义朦胧。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在你面上我嗅到霉叶的气味,/倒塌的瓦棺的泥砖的气味,/死蛇和腐烂的池沼的气味”(蓬子《在你面上》),诗中“我”“嗅”到的“气味”,来源和状态十分确定;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沉落 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 在雨中//……永恒 刹那 刹那 永恒/等你 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 等你 在刹那 在永恒”(余光中《等你在雨中》),就算主语看起来缺席,但也站在具体的时空中,哪怕是幻觉也是施受关系清晰的景象。

现代诗这种“明了”倾向的形成,主要来自内外两方面的影响。从内部发展逻辑来说,宋诗的因素显然起到了推动作用,宋诗“以文为诗”,“文”的要求当然是脉络贯通;宋诗“以议论为诗”,“议论”当然不应该含混其辞;更重要的是,宋诗传达信息、凸显意义的取向,必然要求语言形式上做到关系清晰、限定明确,“宋诗却使诗歌的表达更为明晰、主体意识的传递更为明确,而且更能曲尽其意,因为层次丰富的意义毕竟要通过因果、时空等关系词来层层递进,而微妙曲折的心理活动毕竟是要由各种各样虚词来细微表述的”。②葛兆光:《汉字的魔方》,第207—208页。从外部影响的角度看,西方语言特别是语法形式的引进起到了关键作用,“西方文化传统强调逻辑思维,落实到语言上就是语法结构、词类与句法、标点的明确规定”③郑敏:《郑敏文集·文论卷》(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3页。。宋诗从内部推动,外诗在外面牵引,当两股力量汇合于白话时,一种新的诗体自然形成了。“当新诗人采用了白话作为诗的表达媒介时,白话里所有的演绎性都带进来了。西方科学、逻辑系统和诗的形式的引进更加深了这个趋向。”④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诗学》,第279页。1919年胡适在《谈新诗》中谈论新诗愿景,说“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⑤胡适:《谈新诗》,《胡适全集》(1),第174页。可惜在解释“具体”涵义时只说到意象可感一层,未触及现代新诗语义明了这一重大转变。关于这一变化,傅斯年的一段话倒是一语中的,“今新文学之伟大精神,即在篇篇有明确之思想,句句有明确之义蕴,字字有明确之概念,明确而非含糊,即与骈文根本上不能相容”,⑥傅斯年:《文学革新申义》,《傅斯年全集》(1),第11页。他的“新文学”范围显然也包含新诗。

结 语

语法是语言的核心部分,语法改变意味着语言的改变。按照现代语言学观念,语言不单是思维工具,还是思想本身,因此,欧化语法进入汉语诗歌,改变的就不仅是古代诗体的语言表象,还是传统诗歌的思维结构。从这个意义上讲,欧化语法在中国诗歌从传统到现代转变过程中的作用是根本性的,它既促进了中国诗歌异质特性的形成,又推动了中国诗体现代品格的形成,起到了双重作用。对于这些功能,诗学史上称赞者有之,批评者也不乏其人,批评声音主要来自中国各种古典派,如学衡派中的胡先骕、吴宓、吴芳吉等,他们从古典语文视角批评新诗废除格律、采用白话、移植西体等做法,认为其作品不过是一种用中国文字写的“西洋诗”,“我对于现在的白话诗,以为他受的西洋的影响,可说他在诗史上添了一种西洋体”,⑦吴芳吉:《提倡诗的自然文学》,《吴芳吉集》,成都:巴蜀书社1994年,第831页。新文学阵营中的梁实秋等也持类似立场。

那么,今天该如何看待这种文学语言现象呢?我们认为还是要采取“一分为二”的科学态度:一方面不能否认古体诗独特的美学价值。古人发扬中国象形文字优势,创造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诗歌形式,其视觉联想性、空间对称性、文字简洁性、语法灵活性等特点,具有其他文字无可比拟的优越性。作为民族文化瑰宝,我们应该对之倍加珍惜;但另外一方面也要看到,近体诗毕竟是一种文字型文学,面对丰富复杂的现代生活,其语法松散、指向不明、限制不确等优点,一定程度上变成了诗歌表现的缺陷。当年胡适说现代人“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①胡适:《谈新诗》,《胡适全集》(1),第160页。,是五七言固定体式所无法装下的,判断虽有一些绝对,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就百年新诗人的文体实践来看,欧化语法与白话语料的融合调剂,确实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不仅创造了“新的意境和语感”②朱自清:《译诗》,《新诗杂话》,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0页。,还造就一定的层次感、逻辑感和深度感,对提升汉语诗歌表现力、改良汉语诗歌品种等,都产生过重要意义。当然,使用不当也容易产生副作用,如过于理性的分析成分,也容易扼杀诗歌的感性之美,等等。

汉语新诗自诞生到现今已过一个世纪。在其百年成长年轮中,有民歌化痕迹,有古典化烙印,也有欧化的足迹,成功与失败各占其半。现在正处于总结经验教训、进行新的艺术综合的关键阶段,反思欧化之得失显得尤为必要。“欧化”之语闻之骇然,细究起来不过是语言融合常态。就语言融合一般情形来看,任何外来因素的摄入,一定会遇到受体语言的自动过滤,正如王力先生所言,“西洋语法和中国语法相离太远的地方,也不是中国所能勉强迁就的。欧化到了现在的地步,已完成了十分之九的路程;将来即使有人要使中国语法完全欧化,也一定做不到的”③王力:《中国现代语法》,第334 页。。因此,对于汉语诗歌中的欧化成分,大可不必惊慌失措。相信新诗这个活的机体一定会合理吸收异质语法中的有益成分,自行消化其中的不适切分子,最终形成一种既与外来语言互补共生,又深具民族特色的现代诗意表达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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