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鲜,李建武
(吉首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吉首 416100)
近年来,明清小说中的酒文化开始受到学者的关注,如林莉《〈红楼梦〉中的酒具与酒文化》[1]一文,通过对书中酒具这一承载工具进行研究,认为酒具是酒文化的良好载体,形形色色的酒具是全书情节展开的需要,也是文学艺术的需要。而罗毅霞《〈水浒传〉中酒文化对武松艺术形象的影响》[2]一文,通过对景阳冈打虎、醉打蒋门神等情节的分析,指出酒对于武松的性格塑造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再如吕祥华《〈金瓶梅词话〉所描写的酒文化》[3]一文发掘《金瓶梅词话》中大量酒宴描写场面,探究明代酒文化的发展演变与互动过程。但学术界迄今对冯梦龙所辑拟话本小说“三言”的酒文化的研究论文仍极其缺乏。
其实,冯梦龙小说“三言”包含大量与酒相关的描写,叙述者有意“以酒运文”,在时间、空间、情节、人物等各个维度充分发挥酒描写的叙事功能,增强作品的艺术表现力,体现“三言”精彩绝伦的叙事艺术。以下笔者从叙事学角度出发,从时间流逝、空间转换、情节连缀、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探索“三言”中酒描写的重要作用,以论证其酒描写独特的叙事功能。
“在文学中,我们从来不曾和原始的未经处理的事件或事实打交道,我们所接触的总是通过某种方式介绍的事件”[4],酒描写正是方式之一。小说中的“酒”描写多从市民阶层的现实视角出发,在叙述者的自觉选择与主观评价之下,以酒本身的特性为基础,在时间流逝、空间聚焦、情节推进和人物形象塑造四个方面,赋予了酒独特的叙事功能,展现出叙事者巧妙的叙事技巧和叙事结构的建构能力。
“用较少的篇幅叙述延续了较长时间的事,为叙述中的‘加速’;反之则为叙述中的‘减速’。”[5]小说利用酒描写制造出时间流逝的快慢差异,加强叙事节奏,强化文学表现效果。在《警世通言·俞仲举题诗遇上皇》中,几个反复出现的“酒”字带动故事节奏,加速了时间流逝之感。“每日出街,有些银两,只买酒吃,消愁解闷。”“每日吃两碗饿酒,烂醉了归店中安歇。”“搪得几碗酒吃,吃得烂醉,直到昏黑,便归客店安歇。每日如是。”“俞良又去赶趁,吃了几碗饿酒。直到天晚,酩酊烂醉,踉踉跄跄,到孙婆店中,昏迷不醒,睡倒了。”[6]叙述者将概念化的“每日”与吃酒结合到一起,故事时间远超文本时间,让人觉得时间如流水,好似读者也跟着俞良吃得大醉,日子飞逝而过。时间速度的加快也意味着文本的疏密度降低,在这篇故事之中,重点情节在俞良丰乐楼题诗。作者有意降低前文的文本密度,借“酒”言简意赅地带过俞良在京的困顿与穷途,加重其在丰乐楼题诗的细节与描写,凸显出俞良久不得志的郁闷和题诗壁上的愤慨之情,为后文上皇赏识埋下伏笔。
叙事空间是人物活动和时间发生的场所,承载着小说情节发展的框架作用,中国的叙事传统习惯于将重点放在“无事之事”上,故而运用“无事之事”来进行空间转换便成为明清小说的一种惯例。酒宴的描写也是“无事之事”的一种典型。
《醒世恒言·张淑儿巧智脱杨生》中有一段关于酒宴的描写。宴会的场所并不在家中或者酒店,而是“佛殿旁边转过曲廊,却是三间精致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个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桌,共是八席,十分齐整”[7]。叙述者借着酒宴描写将空间一下子从佛殿转换到旁边的“精致客堂”,空间由开阔转向狭窄的客堂,视觉也跟着收束,聚焦到酒席之上。在这段酒席描写中特意点明了酒中放药的细节:“原来这酒不比寻常,却是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觉神思昏迷,四肢痑软。”这句酒描写也正照应了先前杨元礼的顾虑,也坐实了和尚们意欲谋财害命的祸心。面对这般美酒,众人是“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住”,而杨元礼却在中间清醒过来,急中生智,躲过了和尚的劝酒。借着众人与杨元礼的清醒自持做对比,既与前文发出顾虑的态度一致,也从侧面体现出杨元礼的谨慎聪明,同时为后文仅他一人逃脱的情节作铺垫。酒宴始终与和尚们的计谋相关。酒宴一开场,和尚的计谋便顺利施行。同时也以酒宴的结束作为节点,由于残盘剩饭无人聚吃引起杨元礼的怀疑,进而跳窗逃跑,这便二度转换叙事空间,将故事情节再向前推动一步,进入张淑儿的家中。这场酒宴描写看似“无事”,却是前后情节过渡的重要桥段,为人物活动提供崭新的场所,不仅顺利转换了叙事空间,助推情节顺利展开,还在无形中点明了之后的叙事走向。
“三言”多次将酒描写作为情节的生发器或者粘合器,前者催生出大大小小的事件,后者把其他事件粘合到主人公身上,成为人物性格的某种象征。
《醒世恒言·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中的全部故事皆由刘官人酒后的一时戏言而引起,若不醉酒,刘官人便不会胡说戏言,下面的情节也就无由展开。而在《卢太学诗酒傲公侯》篇章中,一共记载了汪知县和卢楠的七次邀约,其中五次都与酒有着莫大的关联。酒在故事发展的生发点,起到了连接人物,推进卢楠和汪知县两人相交又结仇的叙事发展,起着穿针引线的重要作用。
《警世通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通过对“酒”的运用,将二人的性格描绘得极为鲜活、真实。伯牙与子期因琴相遇,却是借酒相知。伯牙久居高位,奈何“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这正是他酒后的肺腑之言。伯牙愿与子期深交,“共酌”之功当为首要。若不是暖酒入肠,又怎会不顾“上国名公”之躯与子期顶礼八拜,立誓“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叙述者在本事的基础上,有意添加“取酒共酌”的一笔,正是借“酒”来说明二人皆是肝胆相照的志诚君子。意愈浓,情谊愈深。这顿酒让伯牙子期之间的知音之情水到渠成,自然醇厚,也正是这顿酒让伯牙听闻友人亡故而如此悲痛,至于“五内崩裂,泪如泉涌”,不惜摔琴谢知音。
可见,酒在人物命运发展的关键处起着非凡的作用,与故事情节紧密联系,象征着人物的某种性格,暗示着人物的某种命运,渗透在叙事的发展脉络中。
“三言”有大量关于市民阶层活动的描写,叙述者特意选择酒描写来进行形象塑造,并采用直接与间接两种塑造方法,无论是通过一些与酒相关的特定词语直接形容人物特征,还是利用行动、言语、外表及环境间接塑造人物形象,都可看出在“三言”中,酒描写对人物形象塑造的关键性作用。
在传统小说中,叙事者是最为权威的声音[8],小说文本中出现的判断或评价都是叙事者主观的选择,这些评价直接展露出叙事者对人物的态度。直接形容概括性极强,更多表现在帮助情节发展的次要人物身上。次要人物借酒描写得以精准锚定,成为性格鲜明的平面人物,与圆形人物形成强烈反差,制造出强烈的冲突和矛盾,牵引出后文一系列事态。
直接形容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将人物定性为某种类型,而在“三言”中,最突出的便是在人物名字或者绰号中加入“酒”字,使性格特征更为鲜明突出。如《警世通言·乔彦杰一妾破家》中:“当时有一个破落户,叫做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赌骗人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6]诨名多是混迹街市,街坊邻居依其为人品行而取,以“酒酒”为名直截了当点出其嗜酒如命的性格特征。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做公的数中,有一个能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6]“好酒”二字更是对人物性格的明确指向,与之前的“胆大”彼此呼应。叙事者面对次要人物,选择能够代表人物性格的“酒”来冠以名字之中,突出刻画其主要性格,单刀直入地建构起人物的行为逻辑。
“三言”的叙述者有意将“酒描写”融入进行动、言语和环境等多个方面,间接丰富主要人物形象。
(1)酒描写与人物行动
在行动描写上,《醒世恒言·吴衙内邻舟赴约》中将酒与动作联系在一起:“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去饮。”而吴衙内平素“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余斤酒”[7],因为对贺小姐一见钟情后不得相见,连酒也不饮,此种反差足以见得他对贺小姐的痴心与倾慕之情。写完吴衙内的一腔真情,又将贺秀娥的爱慕与之互相对照:“秀娥一心忆着吴衙内,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动一动。”[7]两人对爱情的渴望向往都借着酒肴表现出来,不吃不饮的酒肴和不言不语的状态都说明了贺小姐对爱情的赤诚真心。
《陈多寿生死夫妻》中详细描写陈多寿服酒自尽的行动:“揭开了壶盖,取出包内砒霜,向壶中一倾,忙斟而饮。”[7]揭、取、倾和斟四个动词连续使用,动作连贯一气,可见其求死之志的坚定。喝酒吃醉了再死,死亡便再不是一个痛苦折磨的过程。这壶烫得滚热的上好酽酒便象征着其竭力维护的尊严与自我,就着砒霜,展开一场豪迈又壮烈的自戕。
(2)酒描写与人物言语
在《卢太学诗酒傲公侯》中,卢楠被众差人砸打家具时说:“由他自抢,我们且自吃酒,莫要败兴。快斟热酒来。”[7]杖责三十后被押入牢狱时不忘提及:“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祸事临头,卢楠全不在意,悠然独酌。牢狱当前,他潇洒自若,笑谈美酒,可见卢楠心性之坚定,为人之潇洒。此时的酒不再是普通的醇酝美酿,而象征着他面对强权迫害时的傲雪欺霜与不愿屈服的傲骨铮铮。正如他自己所言:“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干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7]此时此刻,一坛浓烈美酒如此贴切,不仅显现出卢楠不惧强权、放达不羁的个性,更体现出其不畏生死、超凡脱俗的品行。
(3)酒描写与人物环境
“三言”叙述者巧妙地将酒环境与人物性格联系起来,以酒描写生成独特的环境氛围,暗示人物情感与情节发展。
《警世通言·金明池吴清逢爱爱》中提到:“三人移步街北,果见一个小酒店,外边花竹扶疏,里面杯盘罗列。”[6]卢家布置精雅、花影摇窗的酒店转喻了卢爱爱的春心萌动,而这种春心萌动又是她含情脉脉、柔情似水的性格造成的结果。一年后三人再次回到此地,却发现门户萧然。此时凋零萧然的酒店正对应着卢爱爱的生命终结,可见在她含情脉脉的柔软之下也蕴含着暴殒轻生的娇蛮任性。
叙述者利用酒描写营造出环境氛围,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某些重要作用。
以上可见,拟话本“三言”的酒描写制造出时间流逝的快慢差异,加强叙事节奏;为人物活动提供崭新的场所,不仅顺利转换了叙事空间,而且,助推了情节顺利展开;其酒描写作为情节的生发器或者粘合器,前者催生出大大小小的事件,后者把其他事件粘合到主人公身上,成为人物性格的某种象征;对人物形象塑造也起到某些重要的作用。总之,其酒描写具有较佳的叙事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