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230002)
垂衣裳而天下治,衣冠整而礼仪齐。通过对配饰、社会情境和文化多层面寓意之间的互渗性考察,诠释另一个角度的明代礼治文化,再从服装配饰的艺术功能角度,来展现明代的社会情境和历史文化变迁,我们不难发现,各阶层的社会衣着发展规律与社会礼制有着必然的联系,却不绝对。服饰文化史在当代史学研究界中依然处于边缘地位,本文对明代女子服装配饰的艺术功能进行探析,解读其历史情境,并对制度文化下明帝国的“衣冠之治”进行分析,希望对其文化寓意界定有所助益。
明朝作为一个专制主义王朝,其中央集权空前强化,不论在政治文化、经济起步还是习俗发展方面较前朝都面临着十分重要的转型。“衣冠之治”的文化传统是理解明代服饰文化“辨贵贱,明等威”的一个重要基础。
洪武元年,明太祖登基后首先就对服饰等级进行严格划分,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希望能够利用服饰制度,从社会思想去巩固其统治,谕旨有书:“古昔帝王之治天下,必定制礼以辨贵贱、明等威。是以汉高初兴,即有衣锦绣绮毅、操兵乘马之禁,历代皆然。近世风俗相承,流于僧侈。里之民服食居处与公卿无异,而奴仆贱隶往往肆侈于乡曲。贵贱无等,偕礼败度,此元之失政也。”[1]不同于元政的民族歧视,明帝主张恢复汉官地位,从服饰这一细枝末节入手,效仿唐代衣冠制度,建立了一套从皇亲国戚到庶民百姓均完备的封建服饰制度,贵族官服主要承袭唐宋官服传统,材料技艺水平精美超前,百姓服饰风格朴素,对形制的要求十分严谨。
现代学者对明代服饰的研究,更多旨在探析制度文化下的内蕴,男子官服总是成为主要研究方向,对女子服饰的制度化却鲜少做进一步解读。事实上从洪武元年起,为了突出社会全阶级的地位尊卑,朱元璋不止对男子官、常服规定完善,对女子的服装样式也分别从不同方面悉数规制。此外,对服装配饰更做细致划分,不同的阶层等级有特定的纹样、材质,乡绅平民等级的女子只能佩戴镀金首饰、抑或黄金与珍珠耳饰,教坊司乐工可佩戴明角冠,但不可与百姓女子佩戴同一式样的首饰。
这一时期儒家的礼乐思想作为一种关键性的意识符号以“礼”服人,《左传》有载“服以旌礼,礼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2],事实上服饰就是在礼教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思想规范外化,能够通过一些社会载体,很好的规范百姓的行为。明代前期,社会服饰承接所有阶级的人们,对统治者构建当朝的“乌托邦”十分有利,很大程度上可以从思想上对人们产生根深蒂固的教化理念,树立“明尊卑”的思想,而具有权威力度的服饰礼治条例,能够很好地起到导向和震慑的作用,适应明初社会的需求。
明中叶之后,中等阶级逐渐富庶,整个社会的经济财富都在飞速发展,丝织业和手工业成为古往今来的集大成者,织锦刺绣等精细技艺的高超水平为服饰的设计锦上添花,人们对美有了新的定义,在有能力追求更加精致着装配饰的基础之上,原本的配饰也逐渐衍生出了新的装饰方式,追求外在物质的心态渐起。富甲大商们掌握经济实力,他们在服饰上追求标新立异,对官家的形制不屑一顾,家中妻妾竟也悖礼越制招摇过市,甚至酒楼茶肆的行首们亦能满头珠翠。原本明代教坊司地位不高,但是其家眷尚能“首戴珠箍,身被文绣,一切白泽麒麟飞鱼坐蟒,靡不有之”[3],可见百姓服装配饰由俭到奢,违礼越制渐渐成为潮流。
我们在前文探讨明朝服饰的历史语境流变,更多是从政治角度去探讨,若从文化语境考量不难发现,正是这样错综复杂的文化背景决定了服饰礼制的艺术个性与底蕴。“家无砖石之储,身有纨绮之饰”[4],服饰对百姓的重要性可见一斑,明后期服饰的奢靡风气致使礼治的效力减弱,思想上无法控制百姓,从而导致等威无辨,无贵贱悉然。尤其在深入探讨明代历史文化语境之后,我们发现文化态势的兼收并蓄和日新月异使得明中后叶的衣饰文化新意涌现,蔚为大观。考古资料显示女子服饰常常现身于明末清初旁支的绘画、装饰工艺以及其他视觉媒体材料中,说明在当时女子服装配饰或是一个相当流行的话题,从这个角度另辟蹊径,兴许能够有不同的趣味性发现。
明代女子服饰有几个有趣的现象,这是一个涉及物质文化的命题,女性的服装形式相对固定,女子之间便互相攀比头上的装饰。头面逐渐成为明代女子身份地位的重要象征,是万万不能够僭越的。有地位的女子头戴髻,炫耀财富,标榜其身份贵重,商品经济的发展也推动了明中后期皮货的繁荣,女子们用昂贵的毛皮装饰模仿当时流行的头饰箍花,称之为“卧兔儿”。如果说卧兔儿是商品经济繁荣的产物,那么以髻为主体的整套头面才是真正值得探讨的配饰。头面的释义不等同于头饰,更多是接近于“首饰”,根据记载明代珍宝饰物的文献《天水冰山录》记载,如果将“首饰”的每一项饰物都登记在册,将头箍、围髻、耳环、耳坠、坠领、坠胸、金簪、镯钏等都列入头面中,竟还不够一整副头面的清单,可见明代女子对其头面的重视程度非凡[5]。
除了卧兔儿值得一提,簪钗佩戴简单,行动方便,常常成为女子配饰的首选。源于争奇斗艳的心理,明代女子会在首饰中多加一副顶簪,顶簪的结构都大相径庭,在选材和装饰上略有设计,制作考究,簪顶的装饰有用宝石的、也有用白玉的材质作花瓣,花心旁支坠有金饰或其他具有丰富寓意的物什。除此之外,为了美观还会选择佩戴围髻。围髻初见于宋代,形似花钿步摇。上端是一排弧形框架,镂花装饰,在外面会悬佩几朵绢花,交织成网状,底部的花朵下面会各佩一条坠子,华美精致。据出土的文物资料来看,围髻的式样自明代起,愈渐趋向于简化,从十排垂坠减少到三排的比比皆是,所用材质也只用宝石或者石珠,在整副头面中并不十分流行。
明代女子除了异常重视头面外,帔帛作为妇女礼服中十分重要的存在,帔坠也成为一种隆重的装饰品。霞帔始于唐朝,白居易《长庆集·霓裳羽衣歌和微之》中“虹裳霞帔步摇冠”有载[6]。随着时代推延,为使女子身着霞帔却能行动端庄,会在霞帔的底端系上装饰品帮助衣物平整垂落。帔坠的外部式样大多数呈心形,心形的表壳镂空雕刻各种纹样,富商贵眷喜用凤凰牡丹纹样,雍容华贵且具有美好祝愿,卷草纹帔坠因为萱草花的吉祥寓意也颇受青睐。除这两种常用纹样,雕有文字图样的帔坠也甚为别致,文物资料中有记载,宋代曾出土刻有竹叶纹印“寿”字的透雕心形帔坠,寓意平安长寿。
明中后期奢靡风气盛行,帔坠作为十分重要的装饰品,对佩戴的品级有特别的规定。在《明史·舆服志》中有载:“明代一至五品的命妇霞帔上可缀金帔坠,六品七品命妇可缀镀金帔坠,八品、九品命妇只缀银帔坠,后又规定一、二品命妇的霞帔绣翟纹,三品四品命妇的霞帔绣孔雀纹,五品绣鸳鸯纹,六品七品则绣练鹊纹,而帔坠规定‘坠子中钑花禽一,四面云霞文,禽如霞帔,随品级用’。”[6]所以明代官吏阶层能够轻易根据帔坠中所刻纹样的品类,推断出主人的身份地位。
如今在各种博物馆中,几乎见不到一套完整的明代头面,我们在构建其艺术功能的时候,会感到缺少具体完备的写实资料。如果能够结合明代整个的历史语境与社会文化内涵,从这样新颖的组合关系中寻找答案还是相对容易得多。
古代儒家思想对社会思潮有一定影响,吉祥文化也赋予了纹饰式样丰富的寓意浸染,各类花鸟果禽共同组成极具表现力的吉祥母题,直观地表达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祈愿与精神寄托。就像生与死的话题是历朝人所不能避免的永恒话题,这样的轮回不可避免也不能替代,在佛家文化的润色下,人们对生命的延续转世更加重视,对生殖崇拜、种族繁衍的迫切追寻推动了中国传统动植物纹样的继承和发展。人们对生命有潜意识的向往,渴盼人丁兴旺,“千房同膜,千子如一”,石榴籽粒饱满,有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葡萄繁衍能力强且果实丰硕,古人对延续生命和家族兴旺的渴盼也映射在葡萄纹上,表达了自己想要一本万利、绵绵瓜瓞的愿望。
受到社会思潮的影响,明代女子配饰尤其是耳坠,常出现人形式样和一些瓜果型式样,儒释道的影响和八仙传奇的美好长寿寓意使得采药仙女、童子骑鹿等类似的式样受到诸多妇女偏爱。除此之外,瓜果形状的耳坠也是因为其绵绵瓜瓞的象征,更加受到妇女的青睐。素面的两个玉珠一大一小形成葫芦的形状,这个式样在当时是十分流行的。还有各种镂空花纹的耳坠,玉兔形、甜瓜形或是镶嵌宝石的楼阁形比比皆是,花纹层次丰富,有些还构成故事情节,备受推崇。
明代整体的社会结构暴露统治弊端,又写尽世态炎凉,在这种世俗的写实生活中,整个社会自发的解放个性,赋予了明代人民特有的浪漫文艺。这不是一种偶然现象,是对陈迹的情感否定,更是合乎规律性的性情解放,自明初至末期,社会风尚一直在不断变革,商业冲击、思想开化融汇,整个社会思潮实现艺术化的倾向,人们的审美心理和情感趣味经历了专制、猎奇、繁复最终趋向于素雅简淡,从外显的张力转向内心的自省。这样的审美心理转变是基于对艺术美的追求,以艺术美表达生活美,直接具体的借物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意识。
一件配饰,放在社会服装的层面上看,只是一件普通的物什,具有装饰的社会价值;放在人伦道德观上评判,就是一件具有礼治意义的用品;但如果放在情感角度去欣赏,它就拥有了审美的高度,可以作为一个平安符、一件定情物或是悼念亲友的信物,这就具有强大表现性了。明代的帔坠,大多数都是在合乎制度的基础上设计的,而且为了保证命妇女子在行动时衣服能够自然下垂,仪态端庄,帔坠的功能性在设计时也是极为重要的考量对象。随着明中后期审美倾向的转移,从一些文物资料整理的信息中我们能够发现,从南宋时起就有官眷富商自制帔坠的先例:南宋吴自牧著有《梦梁录》,其中有对德安南宋周氏墓出土的坠子作记载,上面刻有“转官”字样,就不是官方所规定的式样。明代御医顾定芳夫妻墓中有出土几块帔坠,其中一块银边帔坠镶雕玉饰,外表是鎏金镂花嵌宝石的心形,有丰富的情感意义[4]。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晏几道的《小山词》卷中对“心意”的释义十分贴切,罗衣上绣心字纹样也,但饰心字纹之罗衣,其意用心良苦[6]。这样情思缱绻的纹样,在明代前中期的服装配饰中不常出现,是随着社会风向的流变,女子内在情感向外的浪漫体现与趣味转换。
服饰是一个时代流光溢彩的见证,有其复杂的社会功能,反映了当时社会通达多元的生活水平和思想风貌,千姿百态的彩衣华服鼓励人们追求自由的审美观,因为经济开放,思想开化,又能群起而效之。这些优秀的文化财富为后世所继承,对当代学者研究明代社会风尚提供了丰富的史料缺口。我们从明代女子服饰作为一个切入点,其经历了一个由俭入奢,由奢入素的多元变化过程,时下我们所能欣赏的华贵美丽、争妍斗艳的罗衫饰坠,皆是聪慧浪漫的古代劳动人民为我们创造的珍贵物质文化。从女子服饰角度洞悉王朝兴衰与审美情感的思变,把握服饰趣味流变的复合原因——富有深刻寓意的服饰艺术形式、源自于社会文化深层的艺术憧憬、不合正统的自由思想,都是未来的服饰研究发展值得借鉴的优秀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