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光耀
(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82)
对康德批判哲学的反思与再批判是后康德时代西方哲学家立言开派的必由之路,否定辩证法的集大成者阿多诺同样如此。阿多诺曾在法兰克福大学系统讲授纯粹理性批判,其遗留的讲稿被看作是对否定辩证法与康德先验辩证法思想渊源的明确交代。在《自由——实践理性元批判》一文中,阿多诺与康德的实践理性概念和道德哲学进行了直接交锋,力图将否定辩证法和自由理念推进到现实经验领域[1]。
作为启蒙思想家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康德第一批判(纯粹理性批判)不仅是为了在理论上批判旧形而上学,或通过认识论转向调和独断论和怀疑论,更是对如何捍卫现实人的自由和尊严的关注。正是这种关注让阿多诺发掘出康德先验理性和物自体概念中的非同一性要素,也正是出于对康德批判哲学中主体先验性、自由观念性的不认同,阿多诺走向了批判启蒙理性、强调经验性主体、发展异质性思维和现实性自由的否定辩证法之路。
纯粹理性批判是德国观念论的典范和康德批判哲学的基础,以往研究大多关注其在推动认识论转向和批判旧形而上学方面的意义。但在阿多诺看来,康德并非绝对意义上的主体主义哲学家和观念论者,其构建先验理性体系的根本目的是在理性主体主义出现危机的背景下拯救人的自由和尊严。因此,对康德认识论上的哥白尼式革命和理性划界的解读不能局限于观念哲学的维度,而应当在近代西方哲学出现理性危机的时代背景下来看待康德第一批判的意义和局限。
康德于1770年任哥尼斯堡大学教授,讲授课程和研究领域涉及天文学、地理学等自然科学。此时他作为一名理性主义者和自然科学家虽然信奉科学主义,但尚未意识到形而上学内部存在的矛盾和理性主体主义日益显现的危机。接触休谟哲学后康德开始从独断论的迷梦中惊醒,他逐渐意识到:以独断论为主要形态的旧形而上学通过理性去认识宇宙整体、灵魂、上帝等不可被经验的事物,以理性的必然性、因果性去证明自由等自在之物的现实存在完全不可靠;基于感觉经验达到的所谓客观知识同样不具有普遍必然性。因此,奉主体理性为圭臬的旧形而上学不可避免地遭到怀疑论者和经验论者的攻击。面对这一自由和必然的二律背反,卢梭启发康德认识到理性自身的限度和自由的现实性问题。康德于《对美感和崇高感的观察》中写道:“按着自己的爱好,我本人是个研究者。我感受着对于知识的巨大的渴求,难于抑制地、不安地企望着向前走,企望着从获取的每一个成就中获得满足。当我一想到这一切能成为人类的荣誉时,我就鄙视什么也不懂的无知者。卢梭纠正了我。上述令人眼花缭乱的优势正在消灭,在确立人权的时候,我学着尊重人,如果不是考虑到上述的论断会为其他所有的人增添价值,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用处比一个普通工人小得多。”[2]如果说休谟打破了康德独断论的迷梦,那么卢梭则打破了康德知识论的迷梦。正是受到卢梭思想的启发,康德建构批判哲学体系的重心开始由认识论转向道德论和价值论。其批判哲学的真正精神和目标就是通过考察理性的目的性和价值性维度,捍卫人之为人的权利和尊严。
康德批判哲学的全部内容可以归结为三个问题:“我能够知道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第一批判面临的首要问题便是“我能够知道什么?”其反题为“我不能知道的是什么?”康德很清楚,形而上学作为人类哲学中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基于“理性自身的本性向自己提出来的”[3]第一版序。换言之,理性的本能在经验的因果链条中不断沿着经验的序列寻找下一个原因,最终将其引入超越经验的、经验本身无法回答的领域——自由因,即追溯到人作为自由的行动者而存在。对理性而言自由因是必然存在的,否则理性本身将失去意义。但理性又无法在认识的经验范围内找到可被经验的自由,于是理性自身便陷入自相矛盾的二律背反。康德认为,由理性本能导致的二律背反并不意味着形而上学本身没有意义,他主张应当通过对理性自身进行批判进而挽救形而上学,最终为作为科学的形而上学奠基。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一版序言中交代了自己进行先验理性批判的目的:通过对一般形而上学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进行裁决,并对其根源、范围和界限加以规定,进而根据对理性自身不同要素的能力的划分,使科学必然性的世界观同自由意义的世界观兼容。
基于上述理论渊源的考察,可以发现康德通过哥白尼式革命想要解决的不仅是知识论的问题,而且还有形而上学的危机,即形而上学如何在其对理性的批判中获得基础和位置。对于这一问题,康德提出的方案是参照物理学成为科学的成功案例,即理性走在自然的前面并强迫自然回答其问题,按照理性的自我规划生产出认识对象。以物理学成为科学的经验为范例,康德假设在形而上学中同样是对象依照知识成为科学。同时康德清醒地意识到,按照对象依照知识得出的结论是“对形而上学的第二部分所研讨的整个目的看上去极为不利的结果”[3]第二版序。也就是说在发生认识论的哥白尼式革命后,理性能认识到的只有以时空的感性直观显现的有条件者,而形而上学要认识的无条件者则根本无法被理性把握,而这恰恰是形而上学的根本任务。面对这一不利后果,康德对现象界与本体界进行区分,同时对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进行划分。康德首先在认识论上区分两个世界:一个是作为被主体构造、依赖主体存在的经验现象世界,另一个是独立于认识主体与认识能力且无法被经验到的物本身(物自体)世界。在康德作出现象与物自体的区分之前,人们通常只在一个世界的观念下认识事物,因而无法无矛盾地思考无条件者,导致的结果便是以有条件者去认识无条件者所造成的形而上学独断论。康德通过对两个世界的设定区分了主体理性的理论旨趣和实践旨趣,并对理论理性的思辨运用加以限制,从实践理性出发在道德实践领域重新解决上帝存在、灵魂不朽等二律背反的形而上学问题,重新安放宗教信仰,进而在“我应该做什么?”的意义上给作为科学的形而上学奠基。
康德批判哲学中的实践概念源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哲学,指自身就是其目的的活动和行为。康德认为自身就是其目的的无条件者必然是道德实践。但在近代理性主义世界观的主导下,自身就是其目的的行为逐渐被科学意义上以同一量化为原则的因果链条消解。康德意识到当我们只能以科学世界观来认识和把握世界时,一切目的包括人本身都将被矮化为手段。正是通过对道德哲学中“人是目的”这一维度的恢复,康德捍卫了人之为人的自由和尊严。
阿多诺进入康德批判哲学体系后发现,康德为了恢复道德自身就是目的这一维度,在理性论证和道德法则中排除了一切经验。阿多诺意识到康德先验理性的道德实践维度无法支撑起现代文明和民主政治的发展前景,主导市场经济的资本逐利本性和无限趋同的文化工业反而使人们进一步沦为形式工具理性统治的被动材料。阿多诺指出,由于后康德时代的西方哲学家对批判哲学体系中同一性的片面强调和发展,批判理性坚守的自由维度可能走向反面——极权主义。
在与霍克海默合著的《启蒙辩证法》一书中,阿多诺基于现代资本主义结构性转型的社会背景,分析了启蒙何以堕落为神话、理性何以走向自我毁灭的时代问题。阿多诺指出,启蒙理性和社会统治之间的结构性关系背后仍然是权力支配的关系,现代人在工具理性的统治下丧失了自由而成为被征服和被掌控的对象。更糟糕的是,这种工具理性不仅导致支撑起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在关系的道德内涵消失,更使得理性与权力之间的复杂中介结构荡然无存,以理性自由名义设计的代议制民主实际上成为少数人的强权统治。随着工具理性不断形式化,源自康德的道德实践理性维度在文化工业浸染下不断退化为对同质化的塑造和对错误生活的维护。主体理性的同一性被不断放大,以自我持存为唯一原则的形式理性最终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极权主义国家的维护工具。
康德在《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中指出,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4],认为理性的公开运用是支撑现代民主政治和现代文明发展的启蒙根基。阿多诺从韦伯的合理化批判思想出发,重新解读理性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揭示了在康德批判哲学体系中无论是第一批判中的形式理性还是第二批判中的实践理性,都已成为现代社会同一性的“帮凶”。
首先,在阿多诺看来,韦伯合理化思想的核心是宣告宗教世界观的瓦解。世俗社会的祛魅在世界观上表现为古典世界观的实质理性退场,以量化计算为唯一原则的形式理性进场,其后果是自我持存成为现代人和现代生活唯一依据的行动原则,也意味着康德先验理性中大写的实体性理性维度退化为小写的以自我持存为目的的主观理性。其次,现代社会自我持存原则意味着个体必须在集体中持存。由于雇佣劳动和分工体系带来的是人与人之间匿名的社会统治关系,这一原则的落实导致个体难以实现自我规定,在社会集体名义下实现的自我持存本质上是社会统治中人的自我异化和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异化。因此当这种主观理性成为现实生活的根据时,以自由竞争、自我持存为原则的市场经济必然导致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统治和排挤。再次,阿多诺清醒地看到以自我持存为落实原则且表现为自由主义的启蒙运动在“自由市场经济中已经遭到了彻底破坏”[5]90,并导致道德理性失去根基、走向沦丧,进而得出自康德以来古典哲学公共理性乌托邦的理想根本无法实现的结论。
阿多诺的批判指向的不仅仅是社会结构分析,更是对现代理性的根源本身进行指认。在重新解读理性和权力统治之间的关系后,阿多诺进一步分析了现代极权主义背后的理性同一性。理性主义在当代社会遭遇的危机体现为:自我规定和自我持存原则的现代主观理性落实到每个人身上,为何带来的是个体的自我异化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异化?对此,阿多诺吸收了马克思关于劳动分工批判的思想,揭露了现代生活借理性之名行进步、以社会统治之实行退步的虚伪性。
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阿多诺借助神话《奥德赛》中作为规定者的奥德修斯和作为被规定者的水手之间的主奴关系,隐喻现代社会中的阶级统治关系同样以看不见的支配方式呈现。在极致的商品拜物教支配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物的形式出现,在资本主义时期“彻底的社会化意味着彻底的异化”[5]59。对于人与自然的关系,阿多诺将其比作奥德修斯同海妖的博弈,被规定者以自我持存为原则的理性选择了彻底规避与自然发生内容关系的可能。在资本主义劳动分工体系下,劳动者同劳动对象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一种按照合理化模式进行而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关系。被规定者本身成为没有任何差异性的同质化材料,劳动不再具有区别性和特殊性。即使是掌握支配方式和技术文明的体系规定者,仍然无法以把握这种同一性理性进而对实际的合理化体系产生影响,即统治者本身也无法对错误的生活进行任何影响、修正或改写。由此可见,现代社会合理化进程中被规定者和规定者双方共同堕落,无力把握内容的形式理性进步实际上带来的是同一化社会统治的退步。资本主义现代文明最大的成就是让每个人以同一平等的方式站在所谓的上帝和法律面前,但面对这种成就,人自身的差异性却被同一性消解,个体的自由在集体名义下消失——现代极权主义背后的理性主义正根源于此。
在完成理性与权力的结构关系分析、揭露极权主义背后的理性根源后,阿多诺直击现代社会本身,揭示结构性转型后的组织化资本主义社会何以走向极权主义的深渊。在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时期,政治文明和统治结构依靠国家与法律得到支撑,市场经济条件下人的自由行动以立法的方式被确认。就其政治性而言,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时代有着明确而普遍的阶级统治原则,国家依靠法律以具体和普遍性的名义为社会的运转提供保障。大社会、小国家的特征使得这一时期自由民主的政治文明看上去相当体面。然而当资本主义进入组织化、垄断化的下一阶段(晚期资本主义时期),经济和政治间的关系出现了巨大变化。一是充分的自由竞争带来高度的生产集中和垄断,金融资本逐渐取得超越产业资本的统治地位,高度垄断的资本又与银行结成同盟,资本家据此能将经济领域的支配地位转变为政治权力。二是技术与科学的融合及其在生产领域的运用不断推动着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又推动劳动分工日益抽象化、精细化,进一步生产出大规模同质化的产业后备军,越来越多的劳动者成为不被生活接受的过剩材料。三是生产社会化与生产利益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持续以周期性经济危机的形式显露,带来劳资双方的阶级利益冲突不断激化,导致工人争取普选权的斗争愈发激烈,统治关系中的被规定者开始要求通过政党和工会进入并参与现代政治生活。
阿多诺发现,正是工人获得普选权这一变化使得以理性普遍性名义出现的阶级统治不得不要求更具普遍性的改良。这种变化一方面使得选民参与政治的边界被打破,另一方面却又在无内容的形式理性主导下将阶级统治间接变成少数人的强权统治。正是理性的普遍性和同一性要求导向了少数人的强权统治乃至极权主义,换言之,启蒙自身“一旦作为一种用于压迫的统治体系,就会反对资产阶级本身”[5]92。此外,劳动者越来越成为过剩材料的事实也无法因强权统治的确立得到改写,相反,工人还将不断“为自己锤炼出一种生活的统一性和个性的同一性”[5]28。在阿多诺看来,在此同一性背景下产生的激进革命的破坏性结果不过是改良路线和反动路线之间的重复博弈,结局必然导向反动路线的再次胜利。
在《自由——实践理性元批判》一文中,阿多诺对康德的道德哲学与实践理性概念分别进行了形而上学批判、马克思主义社会现实批判和精神分析的心理学批判。阿多诺认为康德的先验理性主体哲学具有客体优先性,蕴含着非同一性的种子。但由于对主体先验性和道德普遍性的过分强调,其批判哲学最终走向了同一性和道德普遍主义,导致对个体自由的压抑和自我的弱化。在阿多诺看来,只有重新强调康德先验理性中的非同一性,恢复客体优先性和经验主体的优先地位,才能真正超越社会和个体的对立,拯救个体自由并达到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在的关系。
首先,阿多诺认为无论是主体决定客体还是客体决定主体,本质上都是二元论体系下的同一性哲学。其否定辩证法强调动态和过程,反对同一性形而上学的实体化和绝对化倾向。他批判康德的道德哲学将“未加反思的自我断言的社会化原则”[1]318实体化,认为社会的普遍性诉求在限制个体狂妄任性的同时也造成了社会强制机制对个体的微观压抑。由此阿多诺主张要重新挖掘康德第一批判中理论理性的客体优先性和非同一性。其次,在对哥白尼式革命转向的解读中,阿多诺指出康德对怀疑论和独断论的超越在于其辩证法“绝不能随便地处理掉对立问题,而是想证明对立的不可避免性”[1]270。因此康德在认识论上的主体转向“实际上可以不被认作是一种利用主体主义来废除认识客观性为特征的规划,而是一种在主体中将客体性作为客观的现实奠定在主体之中的规划”[6]。康德通过分离主体理性和客观世界使得主体成为现象世界的要素并隶属于现象世界的因果规定性。但问题在于,康德将主体的智性特征奠定在两个世界分离的二元论基础之上,同一个主体概念似乎既服从又不服从因果的必然规定性,导致康德不可避免地陷入他所反对的心理主义的对立面。
在对现象和物自体进行二分的解读方面,康德通过设定物自体的不可知性,强调人们不可能具备关于对象的完全知识。阿多诺则认为物自体概念的设定是康德批判哲学体系非同一性维度的重要例证。物自体所具有的不可还原性恰恰凸显了非同一性思维的精神实质,即现实生活的内容不能完全被概念性思维统摄和俘获。但遗憾的是,在后康德时代,批判哲学中的非同一性维度被遗忘了,同一性思维反而不断得到加强。阿多诺认为在康德那里是否定性、批判性的思辨概念,到他的后继者那里变成肯定性的了,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后康德思想家对康德式哲学展开的批判导致的[7]。可见,物自体的概念设定在康德先验理性批判哲学中至关重要,也是阿多诺把康德看作具有非同一性思维的哲学家的重要依据。
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学术领袖,阿多诺吸收了大量马克思关于社会现实批判的思想。首先,阿多诺秉持马克思关于现实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8]的总体判断,强调社会客观性对个体现实性自由的多方面影响。其次,阿多诺批判了康德道德哲学主张的道德普遍主义和自律原则对个体自由和社会自由的双重压抑,并从批判劳动过程和物质生产关系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反思造成压抑背后的原因。阿多诺指出,虽然“随着物质生产关系的变化,会减弱那种表现为世界向对它施暴的人们施暴的图景。超个体的束缚消失了(它远未从根本上消失)”[1]320,但所谓的自由仍然只存在于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中,而这种伪装成实际自由的意识自由仍将不断导向主体实际上的越来越不自由。阿多诺揭示了现代社会中集体主义和个体主义虚假的相互补充,既对自我意识的过度张扬进行批驳,也反对社会对个体的相对控制。再次,阿多诺敏锐地看到在社会客观性中“对抗要素——他律的强制与超越不同的个体利益的团结观念——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1]317。换言之,阿多诺意识到社会中不仅有他律的强制,还有生成超越个体利益对立的团结观念的可能。依据否定辩证法,对良知压抑状态的否定之否定乃是扬弃压抑的团结状态:社会规范的压抑性蕴含了生成团结和自由的可能性。在阿多诺看来,康德道德哲学所要处理的个体与社会对抗的矛盾这一核心问题应当通过对道德普遍主义的批判、对异质性和特殊性的强调,进而在个体与社会动态平衡的和解中真正化解。此外,阿多诺反对前苏联的社会主义模式和集体主义精神。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民主在他看来只是虚假的民主。集体主义在此演化成为个体对社会的无条件隶属,导致抽象的个体对主体真正的需要漠不关心,这种社会主义的本质仍然是极权主义,强权统治以集体主义的名义、在想象的自由人联合体中把人匿名化为同一的符号。
法兰克福学派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新发展主要体现在引入精神分析,强调个体心理机制的压抑与解放这一微观层面的批判,并将其作为对马克思资本主义社会宏观批判层面的重要补充。阿多诺否定辩证法同样借助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的分析框架批判康德道德自律原则对人性的压抑,并重新树立经验主体之于观念主体的优先性。
阿多诺首先肯定了弗洛伊德关于“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消除本能才得以确立”[9]的基本立场,把自由理解为人的本能的无压抑状态。在社会道德普遍主义要求下,作为超我的道德原则通过现实自我压抑追求享乐原则的本我。阿多诺把康德看作是二元论者而非观念论者。在康德批判哲学体系中,实践哲学的最高概念是自由,理论哲学的最高原则是自我。自由原则和自我原则是统一的,即自我原则通过确立理论上的统一从实践上驯服了个体的本能,并将主体自由纳入道德法则的自律要求之中。但阿多诺反对康德仅在范畴的意义上谈论自我,认为对自我自由的追求应当到社会现实中去实现。在阿多诺看来,道德法则的意义不是肯定的而应当是否定的,即不强调人们应该做什么,而是告诉人们不应该做什么。阿多诺认为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自由和决定论的矛盾“不是教条主义与怀疑主义这两种理论立场之间的矛盾,而是主体既自由又不自由的自我体验之间的矛盾”[1]336,即人在自然因果性的经验维度是不自由的,而在自由因果性的先验维度又是自由的,因此否定辩证法中的道德哲学既不是纯粹经验的也不是纯粹先验的。通过对康德道德哲学压抑人性的心理学批判,阿多诺确立了经验主体之于抽象主体和先验主体的优先性。对精神分析的引入也是阿多诺批判观念论哲学或第一哲学的重要理论维度。阿多诺反对德国古典哲学把人观念化、把肉体虚无化的做法,因为主体不等于人的纯粹意识,主体还有相当重要的肉体维度,只有把意识和肉体结合起来,主体才真正成其为主体。
阿多诺力图通过对非同一性原则的强调以及对非概念、特殊性、异质性的重新唤起将人从普遍强制中解放出来,进而使个体性差异重新获得尊重。其否定辩证法从批判同一性走向强调非同一性,体现了法兰克福学派初代学者反思启蒙理性和批判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基本立场。但其极端的异质性和特殊性要求,也注定了阿多诺在政治立场上必然与作为历史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