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彤,张献忠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天津300387)
理学自北宋时期兴起,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等宋儒各抒己见,不断为宋代理学体系的构建增砖加瓦。至南宋时期,朱熹集宋代理学之大成,程朱理学的影响日趋扩大。此外亦有陆氏心学以及浙东事功学派各自涌现,但始终无法与程朱理学分庭抗礼。宋末宁宗、理宗时期,程朱理学的地位日渐抬升,在元代更是进一步得到统治阶级的推崇。元亡之后,明太祖朱元璋为保证新生大明政权的稳固与发展,亦将程朱理学钦定为官方的指导思想,他曾“命许存仁为祭酒,一宗朱氏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1],将程朱理学视为正统官学,并敕撰《书传会选》等教化性的图书。靖难之后,明成祖朱棣秉承父志,“命诸臣集《四书五经大全》,以训天下”[2]。永乐十三年(1415),朱棣主持编订的《五经大全》《四书大全》以及《性理大全》等七部“大全”正式完成,“凡有发明经义者取之,悖于经旨者去之”[3],通过行政手段使程朱理学更趋系统和完善,并将之钦定为各级学校和科举考试的教材,进一步确立了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随着科举制度的不断完善,程朱理学逐渐向社会各个阶层渗透,天下士子皆以程朱理学为宗,其间虽然出现了诸如宋濓、方孝孺、曹端、薛瑄、吴与弼、胡居仁等理学家,但他们总体上从未越出程朱理学之藩篱。清代学者莫晋在《重刻明儒学案序》中称明初诸儒“大抵恪守紫阳家法,言规行矩”[4],可见他们大多都谨遵程朱理学之绳墨,并无破旧之志,更未创立新说。直至成化、弘治年间,程朱理学依旧占据着意识形态的霸主地位。然而在当时的思想界内部却似乎已经暗流涌动。吴与弼的思想虽然坚守程朱之本,但在某些方面已然开始尝试运用心学理论去解决问题。陈献章师承吴与弼,其本人更是服膺于心学理论,于岭南广积门徒,开创了白沙之学,昭示着明中期思想界即将迎来一场新的变化,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即将受到挑战。在此背景之下,许多恪守程朱理学的学者势必要对程朱理学进行一番更彻底的维护,丘濬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
丘濬(1421—1495),字仲深,号深菴,海南琼山人,人称“琼台先生”,明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永乐十九年(1421),丘濬出生于琼山县府城西厢下田村。丘濬家学氛围浓厚,虽然其父早逝,但丘濬在祖父丘普的影响下自幼熟读经书,立志举业。丘濬“七岁入小学”[5]4355,“岁己未,濬始补郡庠生,甲子领乡闱首荐。”[5]4365他在二十四岁那年,也就是正统九年(1444),广东乡试中举,解元。然而直到景泰五年(1454),丘濬才会试中第,其间亦经历过科场的失意。根据笔者所掌握的史料来看,丘濬至少参加过三次会试,分别是正统十三年(1448)、景泰二年(1451)与景泰五年(1454)的会试,而正统十年(1445)的会试丘濬是否参加,目前尚未有明确的史料证明,由于丘濬的家乡琼山离北京极其遥远,故笔者推测其极有可能在乡试中举的次年未参加会试。丘濬在《藏书石室记》中谈及其“戊辰上春官,卒业太学”[5]4357。由此可知他曾于正统十三年(1448)赴京参加了当年的会试,未中,随即留在国子监就学。景泰二年(1451),丘濬曾作一诗,题为《辛未下第还至金陵寄友》,足以证明其参加了景泰二年(1451)的会试并且再次落第,他在该诗中云:“铁砚未穿心不死,文场重与策奇勋。”[5]3871表达了其科场再战的决心。此次落第之后,丘濬并未继续留在国子监就学,而是选择归乡。景泰五年(1454),丘濬考取进士,“选入翰林,为庶吉士”[5]4365,开始了其长达四十余年的政治生涯。成化十三年(1477),擢国子监祭酒。根据新加坡学者李卓然的统计,丘濬曾六次担任会试、乡试的主考官、同考官或殿试读卷官,分别为:天顺四年(1460)会试、成化元年(1465)应天府乡试、成化四年(1468)顺天府乡试、成化十一年(1475)会试、弘治三年(1490)殿试、弘治六年(1493)殿试。此外在任祭酒期间还主持了天顺八年(1464)的太学生试(1)关于丘濬主持科举的经历,参见李卓然《丘濬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8-39页。。根据《明宪宗实录》载,成化五年(1469),“丘濬为殿试读卷官”[6]。丘濬在主持科举考试和担任国子监祭酒的数十年间,致力于整顿当时的文风,力求通过自身的影响力来改善科举制度在实际运行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些弊端,进而巩固程朱理学在科举指导思想中的统治地位。
丘濬一生历事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官至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位极人臣。他曾参与编纂《寰宇通志》《明英宗实录》《大明一统志》《续资治通鉴纲目》《宪宗实录》等书,其自身更是著述颇丰。唐枢《国琛集》称丘濬“博极群书,而欲为适用之学,乃援笔以富著述,如《学的》《世史正纲》《大学衍义补》《家礼仪节》,搜罗古今,斟酌可行,总数十万言,可以广益聪明,而权衡百度。天下人诵其文,家有其书”[8]。丘濬卒于弘治八年(1495),时年七十五岁,赠太傅左柱国,谥文庄。《国朝献徵录》中记载丘濬“博学自信,以天下为己任,而性刚愎,能以辩博济其说,人莫能难”[8]。可见丘濬不仅博学擅辩,其内心更是以兼济天下为己任,这也恰恰符合程朱理学“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丘濬的举业思想既包含了对士人治学方向的期望,亦体现了对当时科举制度弊病的反思。丘濬所处的时代,虽然程朱理学依然占据着意识形态的霸主地位,但心学亦开始萌发,已经有士子开始试图冲破程朱理学的藩篱,与此同时,由于考官出于避免经义题目重复或者是显示自己学问高深之考虑,在科举考试出题时经常割裂经义,为应对这种情况,有些士子在答题的过程中往往求新求奇,举业之文风由此发生了变化。科举制度承载和连接了文化、教育、政治等多方面的功能,丘濬既是朝堂重臣,又是理学名家,势必要担负起捍卫程朱理学的历史重任,这一点在其举业思想上体现得尤为显著。
丘濬的举业思想首先体现在他对“古训”的推崇上,其云:“学者存养以敬,而进学以致知。所以致其知者,学于古训,教学于人也。”[5]1150丘濬认为“学于古训”是实现“致知”的重要途径。众所周知,程朱理学讲究“格物致知”,而“学于古训”正是遵循其“格物”之旨的重要体现。丘濬所推崇的“古训”体现在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指古代经籍,尤其是指以《四书》《五经》为主的儒家传统经典;第二个层面则指古代的社会秩序与学风,例如丘濬称古时“人无异习,士无异学,此风俗所以醇厚也”[5]1222。关于“古训”的重要性,丘濬有过一段更深刻的论道:
是知化民变俗之良法要道,莫先于古训。古人往矣,而其训戒之辞,则具载于经籍之中。是以善于为治者,知古训为出治之大本,化民之大机,设小学以古训而启其蒙,开大学以古训而明其论。颁布经书,俾其读诵;设立师儒,为之讲解;责任守令,为之提督。无一处而不立古人之学,无一人而不读古人之书,无一家而不行古人之礼。如此,则普天之下,虽三家之市,八口之家,五尺之童,皆知德义可尊,礼教可尚。夫然,而奸顽之不化,习俗之不美,治道之不隆盛,运祚之不灵长,万无此理也![5]1276)
丘濬强调学习“古训”是推进教育事业的先决条件,更是治学的根本,天下学者须谨遵“古人之学”,研读“古人之书”,方能更化治学的风气,重铸治学的精神。《四书》《五经》作为传统儒家思想的核心载体,尤其是《四书》,经朱熹编订、删减后单独成书,无疑是“古训”中最精要的部分,更是程朱理学的理论依托。丘濬在《大学衍义补》中逐一论述了四书五经的优点与重要性,呼吁当今学者应当重视这些传统经典的价值,并且要有效运用于治学与举业的实践中,对此丘濬谈道:
孔孟之时,已有《六经》之说,而《四书》之名,则始于宋焉。所谓《四书》者,《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也。此数书者,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具也。学者必先读《四书》,而后及于《六经》……我祖宗以学校育才,以经术造士。教之于学校者,以此经此书;取之于科目者,以此经此书。[5]1210
由此可见,丘濬极力推崇《四书》《五经》的现世价值,认为无论是学校教育还是科举取士,皆以此为基础,故科举士子们在投身举业的过程中须对这些传统经典进行认真研读。丘濬本人尤为看重《大学》一书,其云:“儒者之学,不出乎《大学》一书,所谓三纲领八条目也。”[5]1118“三纲领”即指“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而八条目则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三纲领八条目”皆出自《大学》,朱熹将之概括为儒学道德修养体系的终极价值目标,丘濬对此更是极为认同。丘濬曾言“某于《大学》亦然,先须通此,方可读他书。”[5]1203又言:“朱子有功于圣门,非止一端,然其最大者,在《大学》一书。”[5]1203丘濬将《大学》的地位抬升至儒家典籍的至高点,正是其推崇“古训”与追求儒学最高理想的深刻反映。
丘濬认为当今的科举制度无论是从形式还是内容上皆不可轻易变革,而明初以来所建立的科举制度,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科举考试以程朱理学为本,故丘濬提倡科举士子们应始终坚持以程朱理学作为举业的指导思想,对此他讲道:“前代学制不定,屡下学官看详。本朝学规,盖自国初已定,至今遵守,不敢有所更易。”[5]1100上文曾提及,明初为巩固程朱理学在思想界的统治地位,于永乐十三年(1415)编订而成《五经大全》《四书大全》以及《性理大全》等七部“大全”,并将之钦定为各级学校和科举考试的教材。故“本朝学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要尊崇这七部用于规范科举制度的“大全”。丘濬强调“本朝学规”不可更易,正是他极力推崇程朱理学主导科举的体现。通过丘濬担任会试主考官时期所拟的《会试策问》,亦可窥探其对科举制的肯定:
学校未立,科举未兴,官无常人,人无常用,宜其人才之乏矣,而未闻有无人之叹。及至天下既定,规制毕举,所以因时救弊,起偏补败之政,日增月益,凡昔所未有,与有之而未备者,无一而不具矣。[5]4012
与此同时,丘濬又言:
我朝崇儒重道,太祖高皇帝大明儒学教人取士,一惟经术是用。太宗文皇帝,又取圣经贤传,订正归一,使天下学者,诵说而持守之不惑于异端、驳杂之说,道德可谓一矣。[5]4013
“又取圣经贤传,订正归一”亦指永乐十三年(1415)七部“大全”的颁布,丘濬认为此举摒除了各种“异端、驳杂之说”,净化了学术界的风气,不仅重塑了明代社会各个层面的道德规范,更是从根本上明确了科举士子们的读书方向。丘濬曾云:“诸士子所读者,《五经》《四书》所主者,程、朱之说,在学校以此为学,应科目以此为文,他日出而有官守,有言责者,亦将以此为用也。”[5]4017显然,丘濬希望科举士子们从识字读书、接受教育到参加科举考试,再到做官,都能够始终置身于程朱理学的藩篱中,一言一行皆谨遵程朱之旨,进而将程朱理学的思想统治地位长久地稳固下来。
对于科举考试的文风,丘濬同样提倡科举士子们应恪守程朱之教,他在《大学私试策问》中申明了作文的重要性:
文章关乎气运之盛衰,善观世者不观其吏治,而恒于其人文,验之唐虞三代之文,见于典谟、训诰者可知也已。春秋战国以来,其文具载史传子集之中,皆可考者焉。朱子谓有治世之文,有衰世之文,有乱世之文,则文之关系乎世道,非虚语也,可指言欤?[5]4016
无论是治学还是举业,作文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然而,丘濬却注意到当时文坛已然出现了不正之风,对此他讲道:
近年以来,书肆无故刻出晚宋《论范》等书,学者靡然效之,科举之文遂为一变。说者谓宋南渡以后无文章,气势因之不振,殆谓此等文字欤?[5]4016
丘濬认为,文风的歪曲势必会对科举制度产生显著冲击,倘若在科考过程中出现不合时宜的文章或是考题,不仅作者本人将遭受落第之痛,更会给整个科举风气来干扰。更有甚者,一旦那些受到不正之风影响的科举士子们侥幸踏入官场,定然会影响行政体系的平稳运转,进而为明王朝的统治埋下潜在隐患。因此,丘濬随即阐述了其本人对革除文风之弊的期许:
伊欲正人心,作士气,以复祖宗之旧,使明经者潜心玩理,无穿凿空疏之失,修辞者顺理达意,无险怪新奇之作,命题者随文取义,无偏主立异之非。[5]4016
丘濬不仅呼吁读书之人文风要正,还站在主考官的角度希望“命题者随文取义”,不要有偏离正统文风的题目出现。由此可见,其欲正文风的思路全面且清晰,无论是考官出题还是考生答卷,唯有恪守经书之旨,不求险怪新奇,方能保障科举制度的稳步运行。
自“大全”颁布伊始,科举考试独尊程朱完全奠定。然而明成祖编订“大全”的初衷并非以推动程朱理学的创新为目的,只是为了通过规范考试内容来钳制士人思想,进而维护明王朝的统治。单一的思想统治势必会造成思想界的僵化,尤其是科举考试独尊程朱更是将程朱理学的霸主地位制度化,从此,士子们只知记诵程朱传注,而不潜心于经书大义,造成了明前期的学者大都是章句之儒。这一现象在丘濬所处的明中期已经非常突出。与丘濬同一时代的陈献章首开明代心学之先河,其座下门徒日渐增多,心学思潮在当时的思想界已经吸引了部分学者的关注,这就对程朱理学的霸主地位带来了潜在的威胁。丘濬对心学的态度是以批判为主的,其云:“人各其心,心各其见,自皆以为道德也,然皆似是而非,是故以非为是者,滔滔皆是也。”[5]1219丘濬本人作为程朱理学的捍卫者,其内心自然是反对心学的萌发。丘濬与陈献章虽处于同一时代,但二人彼此之间毫无交集,素无私人恩怨,况且陈献章的心学思想在当时只是得到了一部分学者的追捧,尚未风靡天下,因此在丘濬的文章与著述中未见有直接批判陈献章本人的言论。然而,当时许多士人尊崇心学的开山祖师——陆九渊,他们在读书与举业的过程中时常引用心学的观点,故丘濬将批判心学主要矛头对准了陆九渊:
尊德性、道问学二者,儒者为学之大端也,二者不可偏废……朱子谓其“大小相资,首尾相应,圣贤所示入德之方,莫详于此”。盖二者可相有而不能相无,偏其一,则非圣人之道、儒者之学矣。彼陆九渊者,乃欲专以其一为学,乌有是理哉![5]1124
“尊德性”与“道问学”是南宋淳熙二年(1175)“鹅湖之会”上朱熹与陆九渊争论的焦点。陆九渊崇尚心学,只追求“尊德性”,称朱熹的“格物致知”之法过于“支离”。而丘濬站在程朱理学的立场上,认为“尊德性”与“道问学”皆是“儒者为学之大端”,二者缺一不可,而陆九渊只信“尊德性”,反对通过“致知”的方式求取学问,这就偏离了“圣人之道”与“儒者之学”,故丘濬对陆九渊批判极深。丘濬甚至一度将陆九渊的思想视为异端学说,其云:“窃考其所谓异学者,盖指当时陆九渊也。至今学者,犹有假之以惑世废学,切宜痛绝。”[5]1126他不仅将陆九渊本人看作“异学”,更是对当今那些借鉴陆九渊思想的学者进行抨击,厌恶之意不言而喻。对此,丘濬重申了自己对儒家道统的看法:
孔门之教,知行二者而已。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孔门之教也……曾子之作《大学》,格物致知而后诚意正心。子思得于曾子,孟子得于子思,一知行之外,无余法焉。周、程、张、朱之学,皆不外此。而陆九渊者,乃注心于茫昧,而外此以为学,是果圣人之学哉?[5]1112-1113
丘濬指出周、程、张、朱等宋儒的学问皆是源于孔孟学脉,符合“圣人之学”的范畴,而陆九渊过于关注“心”的作用,自然会对当今的治学之风产生影响。而在丘濬眼中,这种影响无疑是负面的,倘若学者们过分专注于内心的发挥,在治学与举业的过程中随心所欲,定然会撼动程朱理学在科举考试中的独尊地位,这显然违背了明初制定“大全”与推行科举的初衷,故丘濬竭力反对心学思潮的传播。
丘濬举业思想的背后所折射的是成化、弘治年间思想界的微妙变化,即程朱理学的日趋僵化与心学之发端。清代文学家方苞曾云:“自洪、永至化、治百余年中,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谨守绳墨,尺寸不逾。”[9]笔者认为这种说法虽然揭示了明代思想发展之大势,但稍显粗糙,没有反映出成、弘年间理学思想的衍变。
明初七部“大全”的颁布旨在实现“家孔孟而户程朱”“合众途于一轨,会万理于一原”[10],亦即用程朱理学统一士人乃至整个社会的思想,由此确立了程朱理学在科举中的独尊地位。对此,清代学者朱彝尊曾在《曝书亭集》中点评道:
世之治举业者,以《四书》为先务,视《六经》可缓;以言《诗》《易》,非朱子之传义弗敢道也;以言《礼》,非朱子之家礼弗敢行也;推是而言,《尚书》《春秋》,非朱子所授,则朱子所与也……言不合朱子,率鸣鼓而攻之。[11]
如前所述,科举独尊程朱后,士子们只顾记诵章句、揣摩时文,日渐丧失了独立思考的治学精神,进而在科场上形成了歪曲的文风。此外,为了避免题目的重复,或者显示考官的学问,科举考试中考官出题时经常断章截句、分离经文,令考生难以作答。例如《国朝典汇》中就记载了天顺三年(1459)浙江永嘉县教谕雍懋对这一现象从批评:
朝廷每三年开科取士,考官出题多摘裂牵缀,举人作文亦少纯实典雅。比者浙江乡试《春秋》,摘一十六股配作一题,头绪太多,及所镂程文乃太简略而不纯实,且《春秋》为经,属询比事,变例无穷,考官出题往往弃经任传,甚至参以己意,名虽搭题,实则射覆,遂使素抱实学者一时认题与考官相左,即被出斥乞勅。[12]
无论是考生的文风不振还是考官割裂经义的出题方式,皆与程朱理学日趋僵化有关。鉴于此弊,许多有识之士试图去探索新的治学方向,尤其是活跃于成化、弘治年间的吴与弼、陈献章等人,已经开始将治学的眼光从传统的“格物致知”转向发挥人的主体性,该时期的思想界逐渐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微妙变化,崭新的心学思潮呼之欲出,而这种变化在科举层面的展现最为直观。清代文学家梁章钜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微妙变,并且引用了丘濬的言论来进行反思,对此他谈道:
丘琼山先生之言曰:“国初试题皆取经书中大道理、大制度,系人伦治道者,岀以试士,故当时题目无多,士皆专心于大且要者,用功有伦序,得以余力及他经子史也。”此论实足遵守,然此十余年后,以通儒硕学宜接踵而岀矣,而实不多见,则又何也?[13]
丘濬所述表明了国初科举取士的内容皆源于儒家经典,科举士子们必须尽可能专心通读所有经书,才能保证在科考的过程中从容应对,于是梁章钜认为倘若照此发展下去,明代的思想界定然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许多“通儒硕学”之人。但梁章钜却察觉到实际的发展情况并非如此,随着明王朝的日渐稳固,“通儒硕学”之人不仅没有层出不穷,反而是“实不多见”。而成化、弘治年间思想界的这种微妙变化,正是造成上述现象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一方面是程朱理学日趋僵化,另一方面当时思想界却涌动着一股暗流,一部分学者立志维护程朱理学的主导地位,但也有很多学者开始着眼于探究新的治学途径。心学思想尤为强调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与独立性,这就为广大深陷程朱理学桎梏中的学者们提供了一条新的治学之路,促进了明代心学思潮的萌发。因此,丘濬的举业思想旨在净化日渐支离的学风,抵制心学的影响,重塑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他从不满足于单纯地博览群书,而是心怀济世之志,以天下为己任。故丘濬希望天下读书人应当恪守程朱理学所规划的道德修养体系,以经世致用的态度去投身举业,通过研读儒家典籍来探究治世之道,匡正学风的凋敝与政局的衰败,进而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历史使命,重振明王朝的昔日荣光。
丘濬捍卫程朱理学的立场,在其本人的举业思想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丘濬一方面既要试图改善程朱理学的僵化局面,另一方面还要与心学思潮相对抗,因此他编纂了《朱子学的》《大学衍义补》等著作,力求通过对儒学经典的重新解读,来为程朱理学注入新的时代内涵,进而向已成萌发之势的心学发出强有力的回击。而科举考试是学风与文风最直观的展示平台,思想界的任何风吹草动必然会率先在科举的时文写作中有所体现,故丘濬以程朱理学为宗的举业思想恰恰反映了科举指导思想在成化、弘治年间的波动。丘濬并不是一位专注于解读思想的哲学家,其内心怀揣着强烈的报国之志。丘濬曾云:“予少有志用世,于凡天下户口、边塞、兵马、盐铁之事,无不究诸心意。”[5]4354而这种报国之志的实现,正是与程朱理学追求“治国平天下”的历史使命不谋而合,故丘濬始终遵循着程朱理学为天下读书人所规划的人生道路,从年幼时刻苦读书,到投身举业,再到入朝为官,直至位极人臣,令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得以实现。由此可见,丘濬的举业思想体现着鲜明的经世致用色彩,他希望科举士子们能够专注于儒家经典的研读,通过自身的思考与反思去领悟其内涵,并将其付诸举业乃至为官、治国的具体实践中。例如丘濬曾在《大学私试策问》中对士子们抛出以下提问:
诸士子皆出自乡校,为有司劝架来游国庠,为天子门生,骎骎向用有日,其于守己之道,取人之方,必的知其所在矣。请言其所不为,及其将大有为之志,以著于篇,予将即其所以言,以验其所以行。[5]4016
丘濬在策问中要求士子们分别阐述一下自己的“大有为之志”,承诺将在日后通过观察其实际行动来验证他们的今日所言,由此可见,相较于饱读了多少诗书,丘濬更关注其是否心存报国之志。士子们唯有秉持经世报国的信念,并将毕生所学倾注其中,方能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这也是国家开设学校、实行科举取士的初衷与归宿。此外,明中期以来,政局的动荡以及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缔造了拜金主义与享乐主义盛行的社会风气,令许多读书人的价值观趋向于麻木与浮躁,他们科举做官的目的往往并不是报效国家,而是追求名利与官禄,因此他们在进入官场后势必会趋炎附势、碌碌无为,从而导致明政府的实际行政能力日渐下降,这就大大违背了程朱理学“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念。丘濬对此现象深感忧虑,他谈道:
百工居肆,方能成其事。君子学,方可以致其道。然今之士子,群然居学校中,博奕饮酒,议论州县长短,官政得失。其稍循理者,亦惟饱食安闲,以度岁月,毕竟成何事哉?惟积日待时,以需次出身而已。其有向学者,亦多不务正学,而学为异端小术。中有一人焉,学正学矣,而又多一暴十寒,半涂而废,而功亏一篑者,亦或有之。学之不以道而不能致其极,皆所谓自暴自弃之徒也。此最今日士子之病,宜痛禁之。[5]1116-1117
显然,丘濬忧患于当今的士风不正,强烈呼吁“宜痛禁之”。而扭转这种不正之风的关键则在于重振科举士子们的求学态度。其云:
天下大道二,义理、政治也。《易》者,义理之宗;《书》者,政治之要。是以《六经》之书,此为大焉。学者学经以为儒,明义理以修己,行政治以治人,学之能事毕矣,儒者之全体大用备矣。[5]1152
丘濬将“义理”与“政治”诠释为学者们读书治学的两个重要目标,他认为唯有“明义理以修己,行政治以治人”,方能称得上是“学之能事毕矣”,其举业思想中体现着鲜明的经世致用色彩。
丘濬的举业思想虽然旨在捍卫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但另一方面却反映了成化、弘治年间程朱理学的日趋僵化和心学思潮的萌发,说明此时的思想界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丘濬逝世之后的正德、嘉靖年间,思想界的变化愈发明显,阳明心学逐渐兴起并风行天下,甚至科场上的许多士子乃至考官也都服膺阳明心学。与此同时,那些仍旧恪守程朱理学的士大夫和士子则竭力批判阳明心学,科场中由此出现了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的竞争。[14]如丘濬的弟子、嘉靖年间的内阁大学士蒋冕,在担任嘉靖二年(1523)会试主考官的时候就曾借策问引导士子抨击阳明心学。策问如下:
《宋史》取周、程、张、朱诸大儒言行,述为列传,而以《道学》名焉。盖前无此例,而创为之,以崇正学也。大儒在当时,挺然以道学自任,而未尝以道学自名。流俗乃从而名之,又因而诋之,后又以伪学目之。时君不察,顾严为禁焉,何也?
程子亲授《太极图》于周子,而朱子释之,义理精微,殆无余藴。金溪于此乃不能无疑焉,何欤?易简支离之论,终以不合。而今之学者,顾欲强而同之,果何所见欤?岂乐彼之径便,而欲阴诋吾朱子之学欤?究其用心,其与何澹、陈贾辈亦岂大相远欤?甚至笔之简册,公肆诋訾,以求售其私见者。礼官举祖宗朝故事,燔其书而禁斥之,得无不可乎?宗正学而不惑于异说,求仰副我皇上一道德以同风俗之盛意,是所望于尔诸生也。幸尽言之,无隐。[15]
整篇策问对阳明心学“阴诋吾朱子之学”大加批判,甚至目之为“异说”。虽然此策问旨在引导士子辟王崇朱,但是王阳明的很多弟子也参加了这次会试,其中至少有十人中式。由此可见,随着明中期以来阳明心学的兴盛,程朱理学在思想界的地位受到了严峻的挑战,这一变化在科举层面体现得尤为明显。
通过考察丘濬的举业思想,可以揭示成化、弘治年间思想的衍化,从而更完整深入地了认识明中后期社会思潮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