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号街车》中布兰琪的伦理悲剧

2022-11-24 12:30
关键词:布兰艾伦意志

宋 杰

(浙江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于1947年推出的《欲望号街车》使其创作生涯再次达到巅峰,为威廉斯同时赢得了普利策戏剧奖、纽约剧评人奖和托尼奖,被誉为“美国戏剧,甚至是世界戏剧的代表作之一”。[1]174威廉斯在剧中以细腻、委婉而又饱含同情的笔触刻画了一位孤独、失意的南方女性——布兰琪,通过描写布兰琪由高贵典雅的“南方淑女”一步步堕落为人尽可夫的荡妇,直至被强奸而发疯的故事,架构起整部剧的发展脉络。从某种意义上说,该剧就是一部有关布兰琪的堕落史,是一部关乎布兰琪的悲剧。针对导致布兰琪悲剧性命运的原因,不同的学者持有不同的观点。南希·M·蒂什勒认为该剧的“故事情节还是关于家庭矛盾,讲述的是过去的需求如何影响现在、文明遭遇野蛮、疾病威胁健康、男人向女人施暴”。[2]399因此,在蒂什勒看来,布兰琪的悲剧是家庭暴力、过去美好生活与现在不幸生活形成对比后形成的心理落差等原因造成的。汪义群则指出,“布兰琪的失败,可以看成是整个守旧、没落的南方的失败,是贵族阶级在北方的资产者面前的失败。”[3]79这些观点对理解布兰琪走向毁灭的原因很有帮助,但仅仅把导致布兰琪悲剧性命运的原因归咎于外在客观环境和外人身上是不够全面的。事实上,该剧不管在人物关系还是悲剧性质上,体现的都是伦理问题。因此,本文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角出发,挖掘《欲望号街车》中女主人公布兰琪的伦理身份建构之路、在此过程中所遭遇的伦理困境和她最终的伦理选择,以此凸显该剧深刻的伦理内涵。

一、伦理身份的丧失与重建

“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在众多文学文本里,伦理线、伦理结、伦理禁忌等都同伦理身份相关。”[4]21因此,要想探究导致布兰琪悲剧性命运的深层原因,应对布兰琪的伦理身份进行考察。“伦理身份有多种分类,如以血亲为基础的身份、以伦理关系为基础的身份、以道德关系为基础的身份、以集体和社会关系为基础的身份、以从事的职业为基础的身份等。”[5]263-264布兰琪在剧中扮演着多种不同的角色,拥有包括妻子、寡妇、女儿、姐姐、大姨子、南方淑女、荡妇、教师等在内的多重伦理身份。这些伦理身份交织在一起,形成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让布兰琪难以明确地建构起自己特有的伦理身份,从而使其产生了身份认同危机,影响了伦理身份的全新建构。

布兰琪出生于传统的南方农业社会中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精通法语,深受文学与艺术的熏陶,身上带着有别于其他阶层的高雅气质。她对待爱情曾是那么的专一,对丈夫艾伦的爱慕达到了崇拜的地步,有过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当时的社会对南方女性的要求就是保持“温柔,美丽,单纯和顺从;南方女性可以追求的最高角色就是扮演体贴的母亲,尽职的妻子和社会道德支柱”。[6]759在此意义上,布兰琪理应扮演好“家庭天使”的角色,做一个恪守社会伦理准则的南方淑女。

但正是布兰琪对南方社会伦理的严格坚守导致了她幸福婚姻的破碎,让她的伦理身份从妻子转变为寡妇,开启了她悲剧性的命运之路。而其中存在一个导致伦理身份发生巨变的关键环节,这就是布兰琪的同性恋丈夫艾伦的自杀。布兰琪十六岁就爱上了一位非常英俊的少年诗人,并且和他结了婚,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丈夫居然是个同性恋。按照当时的社会伦理规范,同性恋被视为异端,为社会所不齿,触犯了社会的禁忌。在发现丈夫异于常人的性取向后,布兰琪首先感到的是自己被欺骗了,但内心更多的是被羞愧感和愤怒感所占据。在布兰琪这样一名恪守社会伦理准则的南方女性看来,同性恋是自己绝对无法容忍的,这无异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种观念的驱动下,布兰琪当众揭露了丈夫同性恋的身份。在那个谈同性恋色变的“恐同”年代里,艾伦因自己同性恋身份的暴露而感到万分羞愧,最终不堪压力饮弹自尽。“艾伦之死”作为该剧的一个伦理结,造成了布兰琪幸福生活的终结,同时使得她的伦理身份发生了改变。

艾伦死后,布兰琪不仅仅丧失了“妻子”这一伦理身份,一步步地堕落也让她渐渐失去了“南方淑女”的伦理身份。李尚宏认为,是“死亡导致了布兰琪的堕落”。[7]51这里的“死亡”不仅仅指艾伦的自杀,还包括布兰琪亲人的接连病故。作为旧南方文化的遗留品,布兰琪早已习惯了依靠南方骑士来赚钱养家。丈夫的自杀和父亲的病故让她失去了经济上的依靠,祖辈遗留下的“美梦庄园”日益衰落对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布兰琪的生活变得异常艰辛,曾经那种高雅体面的生活早已离她远去,更糟糕的是,这种与之前存在天壤之别的生活对她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心理上的恐惧、精神上的痛苦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终日伴随她左右。布兰琪的内心曾一度被死亡的恐怖笼罩着,只有在性爱中才能寻找到安慰。在艾伦自杀后,布兰琪与很多男人有过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先是每个周六都和附近军营的年轻士兵在庄园的草坪上纵欲,然后在火烈鸟旅馆频繁更换性伴侣,甚至到最后引诱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与她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布兰琪曾坦言:“跟陌生人缠绵悱恻对我而言是唯一能将我空洞的心填满的途径……我想我是出于恐慌,只是因为恐慌,我才像是被驱赶着,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竭力寻求一点保护。”[8]174布兰琪试图从男人那里寻求安慰和恩惠,企图用纵欲来对抗死亡的阴影。她试图扮演南方淑女的角色,而“美梦”的失落和经济的窘迫却不断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可以说,此刻的布兰琪至少同时具有两种完全相反的角色——淑女和娼妓。在某种程度上,她扮演淑女是对传统的承袭。但是,“南方淑女这种形象被创造出来,曾是为了充当种植园生活意识形态中的一部分内容;而当种植园解体后,人们开始迁往城镇,这种作为女性生活中真正力量的形象注定是失败的”。[9]228在风云变幻的时代背景中,布兰琪想要借助欲望的身体重新建构传统的南方淑女神话,但一切终归是徒劳,这种努力注定遭遇悲剧性的结局。

就布兰琪的职业身份而言,早在内战时期,男教师的应征入伍为女性踏入教师这一行业提供了机会,加之布兰琪从小就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因此,她得以在一所中学里靠教授英文来维持生计。“教师”是布兰琪在现实生活中重要的伦理身份之一,且与她的公众形象密切相关。公众形象包括主体良好的外形外貌、恰到好处的言辞、优雅得体的举止,布兰琪已然成为一个象征物,承受着公众的心理期待。一旦公众形象破灭,这将会给布兰琪的事业造成致命打击。但是,靠做英语教师来获得的薪水根本无法满足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的南方淑女,生活拮据的布兰琪只能依靠男人的施舍才能生存下去。在任教期间,布兰琪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欲,与一个十七岁的男生产生了绯闻,从而葬送了她的工作。社会意义上的伦理身份规训着布兰琪的言行举止,也突出了她的公众形象。然而,伦理身份几乎不太可能与真实的自我相融合,人性的复杂善变、多维立体决定了个体无法总是以光鲜亮丽的正面形象示人。布兰琪的“教师”这一伦理身份的坍塌使她的公信力和人格受到质疑,令其无颜再在家乡劳罗尔生活下去。迫于无奈,布兰琪只能前往新奥尔良投奔妹妹,开启伦理身份的重建之旅。

带着对新生活的无比憧憬和对自己伦理身份重建的愿望,布兰琪来到了新奥尔良,她力图通过各种努力去洗刷和忘却过去。布兰琪来到妹妹家的那一天,她的衣着打扮就格外用心:“她穿一身讲究的白色裙装,外罩一件轻软的紧身马甲,戴着珍珠项链和耳环,还有白色手套和帽子,看起来像是到新奥尔良的花园区来参加一次夏日茶会或是鸡尾酒会。”[8]8这是南方淑女外出时的打扮,是布兰琪希望重建的形象,她想以这种身份出现和被别人接受。但是,白色代表纯洁和高贵,她的白色裙装和她不洁的过去极不相称。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恰恰是她企图摆脱过去、重建伦理身份的一种努力。不幸的是,她讲究的穿着和周围的场景格格不入,这也预示着她的努力终将失败。

布兰琪为伦理身份重建做出的最后努力就是寻求男人的帮助,但是妹夫斯坦利对她往事的揭露和米奇对她的抛弃将她再度置于绝望的境地,她只能带着遗憾再次逃亡。在该剧的最后一幕,布兰琪深信妹妹为她准备好行李的目的是让她开启一次新的旅程,一次身份重建的新旅程。布兰琪感慨万千:“我都能闻到大海的气息了。余生所有的时间我都要在海上度过。等我死的时候,我也要死在大海上。”[8]201-202在这里,海不仅代表纯洁,而且也是被污染前纯洁的生命起源。这说明布兰琪从未放弃对纯洁的追求,但她却清楚地知道不洁的过去葬送了她在现实世界求生的愿望。尽管如此,她也要死在洁净的大海上,回到从前和爱人艾伦在一起的时光,回到被污染前纯洁的生命中。这不禁让人想到在布兰琪首次亮相时,威廉斯说她“多少让人觉得像是只飞蛾”。[8]8在伦理身份重建的过程中,布兰琪确实表现出了飞蛾扑火般的壮烈。这让读者在对她的悲剧性命运扼腕叹息之余,又对她视死如归的精神多了几分敬慕。

二、复杂的伦理两难处境

布兰琪的多重伦理身份导致她性格特征上的复杂性,使她不得不面对由此引发的各种伦理困境。“伦理困境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和冲突。伦理困境往往是伦理悖论导致的,普遍存在于文学文本中。伦理困境有多重表现形式,例如伦理两难,就是伦理困境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5]258

布兰琪的伦理两难首先体现在她对婚姻的态度中,即究竟是继续维系与艾伦间支离破碎的婚姻还是选择直接放弃。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伦理两难是难以做出选择的,一旦做出选择,就往往导致悲剧”。[5]268直到布兰琪发现艾伦是同性恋之前,他们的婚姻至少在外人和表面看来都是幸福的。然而,当布兰琪发现丈夫从事同性恋活动后,她认为丈夫大逆不道,背叛了二人间的婚姻。如果对艾伦的行为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布兰琪的生活也许还不会有太大变故,至少还能在形式上维系她一直以来都苦心经营的婚姻,继续幸福完美的假象。相反地,如果放弃婚姻,她也许能暂时摆脱这种痛苦的生活,获得个人自由,但是这个选择将对她“家庭天使”的形象造成重创,对她的名声产生毁灭性的影响,更会破坏她虽然不幸却还算是相对太平的生活。于布兰琪而言,该作何选择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无论哪种选择都难以令人满意,都会给自己带来较大的损失。这种伦理两难的处境自始至终都伴随她左右,直至艾伦被布兰琪当众揭露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后,饮弹自尽,由此为二人间悲剧性的婚姻画上句号,这才让布兰琪暂时性地摆脱了伦理两难的处境。

尽管布兰琪在婚姻上的伦理困境随着艾伦的离世烟消云散,但她并没有一劳永逸地摆脱伦理两难的处境,而是面临另一种更加艰难的选择。正是丈夫的去世,布兰琪不得不引诱男人,寻求他们的恩惠和保护,而因为这些男人都不可靠,她只好频繁地更换性伴侣。正如布兰琪在被送入精神病医院前所说的:“不管你是谁——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8]210想要从男人身上获得他们的一丝怜悯,为心灵找到一丝宁静,重构起她作为南方淑女的伦理身份,这无可非议。然而,她却在这条道路上渐渐迷失自我,一味贪图肉体上的享受,造成了伦理混乱,破坏了正常的伦理秩序。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又是错误的。此时的布兰琪所面临的伦理两难在于,要么是她从丈夫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重新振作,去追求更加完美的事业和爱情,又或者是完全依赖于男人的同情和施舍,过一天是一天。但对布兰琪而言,无论做出何种选择,都将导致部分利益的丧失。正是由于难以判断终极选择的利弊,布兰琪颇为犹豫。

随着剧情的发展,布兰琪将面临更为严峻的伦理两难处境。该剧通过人物对话所展现的布兰琪的堕落史在剧情的发展中占据重要地位,而妹夫斯坦利无疑是将布兰琪的过去公之于众的核心人物。从布兰琪走进自己领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毫不掩饰地展现出对这个大姨子的厌恶。不久,他就打算调查布兰琪的过去,以撕下她伪装自我的面具。此时,布兰琪面临的新困境比之前的更加棘手,因为它的牵涉面更加广泛。这种两难的处境在于,是矢口否认斯坦利私下调查到的结果,用谎言继续维系声誉,还是向大家坦诚相告自己的过去。拒绝承认斯坦利调查到的真相意味着布兰琪可以维系表面的安宁和平静,但是她不得不用一个谎言去弥补另一个谎言,还必须接受良知的一次次拷问,陷入痛苦万分的悔恨中;而如果向大家坦白自己的过去,她或许就能得到心灵的解脱,大胆地向米奇展开追求,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她的名声必将遭受重创,再一次陷入绝境中。

可以说,布兰琪每时每刻都面临着伦理两难的处境,不管是在处理与艾伦的婚姻关系时,还是在失去丈夫后选择开始新生活的过程中,又或是在面对自己的过去时所采取的态度上。这些两难的处境都真实地反映出布兰琪内心的矛盾,而这矛盾的根本原因在于她确实想要追求自由和精神上的独立,但又想活在由自己特意编织的谎言和精心营造的幻想所填充满的世界中。如此看来,生活上的骄奢淫逸、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和思想上的不思进取注定了布兰琪无法摆脱伦理两难的处境,这也是她一步步自取灭亡的重要原因。

三、斯芬克斯因子影响下的伦理选择

“文学伦理学批评不仅从人的本质的立场理解伦理选择,而且认为伦理选择是文学作品的核心构成。文学作品中只要有人物存在,就必然面临伦理选择的问题。在文学作品中,只要是选择,必然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选择。只要是两个及两个以上的选择,就必然增加选择的复杂性和导致选择结果的不同。”[5]267伴随着每一次伦理困境的出现,布兰琪不可避免地要面临伦理选择。在剧中,布兰琪多次面临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伦理选择,她在关键时刻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可以说,剧中描写的一切都是以布兰琪的伦理选择为基础,她的各种选择推动着整部戏剧叙事进程的发展,也正是她的选择最终导致了自己悲剧性的命运。而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角看,导致布兰琪悲剧性命运的原因正是她身上斯芬克斯因子中的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较量。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理性)与兽性因子(原欲)两部分组成,“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斯芬克斯因子是理解文学作品的核心。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组合和变化,将导致文学作品中人物的不同行为特征和性格表现。”。[10]5-6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布兰琪伦理选择过程中斯芬克斯因子所产生的作用进行分析。

布兰琪最初面临的伦理选择就是是否要揭穿艾伦的同性恋身份,继续二人之间的婚姻。艾伦是一个有着独特气质的青年诗人,布兰琪在婚前对他的爱慕就达到了崇拜的地步。可是婚后不久,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因为布兰琪发现艾伦竟然是同性恋,认为他与自己成婚带有目的性,仅仅是为了通过婚姻隐藏自己不可告人的性取向。其实,艾伦选择与布兰琪结合,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以便他更好地在私下从事同性恋活动。布兰琪也在外处处留情,以寻求内心的一丝安慰。他们彼此间缺乏信任感,婚姻也充满了非理性意志。非理性意志主要指“一切感情和行动的非理性驱动力”,[5]251正是在非理性意志的驱动下,布兰琪与艾伦不仅在感情上互相背叛对方,而且无视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肆意寻欢作乐。布兰琪在伦理选择的过程中摇摆不定,如果她选择揭露艾伦,她的婚姻也许就会中断,她将失去丈夫和家庭。相反,如果她选择守护婚姻,她将不得不忍受着丈夫给她带来的种种困扰和伤害。他们二人的行为破坏了婚姻伦理中的契约精神,而随着伦理规则和伦理秩序遭到二人的破坏,他们遭到了应有的惩罚——艾伦自杀,布兰琪成了寡妇,他们的婚姻以一种可悲的形式解体。这验证了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即“社会的伦理规则是伦理秩序的保障,一个人只要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就必然要受到伦理规则的制约,否则就会受到惩罚。”[4]19导致艾伦自杀的直接原因是布兰琪将他的同性恋身份公之于众,而布兰琪做出这种伤害性最大的伦理选择源于身上兽性因子的蠢蠢欲动,最终脱离了人性因子的控制和束缚。

由于丈夫的自杀,加上随之而来的庄园的衰落和亲人的死亡,布兰琪不得不设法面对生活留给她的残局,这让她需要面对新的伦理选择。丈夫和亲人的死亡并未让她从婚姻和家庭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而这恰恰是噩梦的开始。为了寻求心理上的慰藉,布兰琪在欲望的驱使下行动,在灵魂与肉体之间抗争,自此开始了她的堕落之路,与包括士兵、中学生甚至是陌生人在内的很多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她贪图肉体享受,在情欲中放浪形骸,而这种“激情之爱”主要源自个体的道德自律与情欲放纵之间的冲突。从伦理意义上而言,“激情之爱”的产生说明人是一种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体现出人身上存留的斯芬克斯因子中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对决。道德自律是人性因子中理性意志发挥作用的体现,而情欲放纵则是兽性因子中自由意志没有得到抑制或约束的结果。自由意志又称自然意志,“是兽性因子的意志体现。自然意志主要产生于人的动物性本能,其主要表现形式为人的不同欲望,如性欲、食欲等人的基本生理要求和心理要求”。[10]8当自由意志摆脱理性意志的束缚,人的原始欲望占据了上风,表现出非理性的倾向,就会导致“激情之爱”的发生。在剧中,布兰琪的淫乱皆因“欲”而起,体现出其自由意志的失控。该剧通过描写布兰琪从一个纯洁、体面的富家小姐到一个轻佻、放纵的荡妇的突变,清晰地呈现了布兰琪逐渐堕落的过程及其身上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对决。可以说,纵欲行为彻底激发了布兰琪身上的兽性因子,做出为了满足肉欲、漠视社会伦理规范的伦理选择。随着兽性因子比例的逐渐增大,布兰琪的伦理意识经历了从清晰到迷失的转变,其伦理选择也经历了由理性到非理性的转变。

斯芬克斯因子中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总是相伴而生,主要是“由于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是不可分割的,因此,只要理性意志存在,自由意志永远都不是自由的”。[10]12一方面,布兰琪因为一味追求肉欲,在自由意志的驱使下,做出逾越婚姻伦理、违背南方淑女伦理身份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她身上的兽性因子通过她的原始欲望得到了充分体现。另一方面,布兰琪的自由意志又始终受到理性意志的约束,这些伦理约束使得布兰琪在做出伦理选择的过程中,时常面对着背叛与忠诚的冲突,徘徊于欲望与责任之间。

如上所言,源于自由意志失控而导致的“激情之爱”其实无时无刻不受到理性意志的约束。布兰琪一直把自己过去的几段性史看成是一件极其隐私的事情,极力遮掩,不愿让他人知道,尤其是避免让与自己正处于热恋状态中的米奇知道,因为她觉得“每个人都有些不让任何人去碰的东西,因为它们带有的——私密性质……”[8]51纵观全剧,布兰琪本人共有三次较集中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去,且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第一次是因为布兰琪感觉妹妹斯黛拉已经从斯坦利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自己过去的事情。为了试探,同时为了得到妹妹的理解,她有限地向妹妹吐露了一些有关自己过去的情况,也为自己的堕落进行了辩解。第二次讲述同样是由于布兰琪感觉到了来自斯坦利的威胁。因为害怕斯坦利告诉米奇自己在劳罗尔的情况,布兰琪决定先发制人,主动向追求者米奇坦白自己的过去。当然,布兰琪的主要目的是博得米奇的同情。当布兰琪意识到和米奇结婚的计划破灭后,她第三次坦白了自己的过去。这一次,她讲述了自己堕落的原因,那就是她在丈夫和亲人接连死去后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以求在性爱中找到安慰。布兰琪的三次讲述是递进的,往往是有选择性、有目的性的,因而真假难辨。布兰琪对过去的遮遮掩掩,没有勇气直陈真相,这其实是内心产生的一种道德焦虑,表明她还是一个具备伦理意识的人。她非常清楚自己过去的行为是不符合道德规范的,一旦自己的过去被公之于众,其后果不堪设想。

在评价布兰琪时,威廉斯强调:“我不认为布兰琪·杜布瓦是肮脏的。我觉得她很高贵。我不认为精神上痛苦的人是肮脏的。她只是心理上受到折磨而已。”[11]38由于自己直接导致了艾伦的自杀,布兰琪在自责和悔恨中痛苦万分。在自由意志的驱使下,她开始了看似贪图肉体享受、实则是自我毁灭的赎罪之路。但是,欲望激发下的情感是无法长久维持的。布兰琪在这段赎罪之路上,其自由意志和非理性意志最终受到了理性意志的控制。激情过后,自由意志的力量逐渐减弱,理性的回归就成为必然。因此,她最终选择来到妹妹家并期盼与米奇开展一段新的爱情。她的归家选择和对纯洁美好爱情的追求是其伦理意识回归的表现,其间,理性意志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但可惜的是,布兰琪最终仍未摆脱悲剧性的命运,因为她仍需要对此前犯过的错付出沉重的代价。

四、结语

不可否认,“抽象的伦理价值体系还无法深入人心,润物无声。一旦它有了文学的形象思维的血肉,才有鲜活的生命力”。[12]20威廉斯正是借助戏剧《欲望号街车》,通过展现女主人公布兰琪的身份危机、伦理两难处境与伦理选择之路,带给读者丰富的伦理思考和道德启示,“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4]17尽管威廉斯力图以客观化的叙事方式呈现一个伦理秩序如何被破坏又如何被重建的过程,但他始终没有作出任何明确的道德判断。然而,从该剧的整个叙事进程,尤其是从布兰琪的伦理选择中可以窥见威廉斯的道德观,即人类要勇于面对善恶之争,在自由与约束发生冲突时,必须以正确的伦理价值观为基础,进而权衡利弊、大胆取舍。布兰琪的命运是不幸的,但其悲剧性的命运又是注定的,自律意识的缺乏和自由意志的泛滥使悲剧的发生成为必然。布兰琪的悲剧反映了社会转型时期人们对传统伦理道德的疏忽,唤起了人们对伦理道德的理性思考,也警示我们在伦理选择过程中建设伦理道德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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