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理论视野下《浮世画家》文本分析

2022-11-24 10:50王婷婷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三宅黑一雄军国主义

王婷婷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石黑一雄是一位曾经斩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享负盛名的日裔英国作家,他的创作以优美的文笔,含蓄微妙的表达著称。《浮世画家》是其创作的一部以日本二战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该小说于1986年出版,曾获由英国及爱尔兰图书协会颁发的“惠特布莱德”年度最佳小说奖和英国布克奖提名。小说围绕主人公小野在日本战败前后的生活状态铺展情节,具有现实与回忆两条叙事主线,主人公小野的回忆占据了大量篇幅,全篇以其具有技巧性、选择性的回忆为主基调,写法含蓄委婉,耐人寻味。[1]目前,关于该部作品的研究评论还非常有限,主要集中在叙事技巧及创伤理论等层面,本文借用陌生化理论对其文本进行分析。所谓陌生化,通俗来讲即是将熟悉的事物变得不熟悉的艺术技法。主人公形象由一开始的高大完美到后来的“陌生化”反转延宕了读者的感知过程,结合不可靠的叙事,带给读者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

一、选择性回忆下不可靠的叙述者

“不可靠叙事”作为对文学作品主人公叙事方式与特点的一种描述最早出现在韦恩·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一书中。[2]韦恩·布斯将作品主人公(叙述者)依从作者的思想规范进行叙述称为可靠叙事,反之,将主人公背离作者思想规范的叙述称为不可靠叙事。《浮世画家》中主人公小野的叙述即具有鲜明的不可靠性特征。该篇小说围绕两条线索展开叙事:其一为1948年10月至1950年6月间小野一家的生活状况,尤其是其女儿们的婚姻问题,仙子曲折多变的婚事,此为作品的写实性叙事线索,具有明显的时序特征及现实性的人事景物;其二则为小野对二战前后的回忆,作品运用意识流的手法展现主人公小野的内心感受与意识过程,将其主观意识、印象、感觉乃至潜意识融为一体来描写其心理动态。小野的回忆在作品中占据了很大比例,读者正是从小野的回忆中了解其一生的经历,知晓其心理与性格。小说中两条线索相互交叉,同步推进,故事情节在回忆与现实场景的频繁变换穿梭中不断展开。[3]

《浮世画家》几近于小野的日记传述,根据其情节的推进,大致可以将其记述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女儿们因婚事问题而对父亲耿耿于怀,此时读者也会感到很迷惑,是什么原因导致一个拥有较高名望与地位的人,一个极其优秀、享有尊荣的画家却在与女儿们的相处中出现问题,甚至周边的人也都对其表现出冷淡与疏远的态度,读者的好奇心从一开始便被调动了起来,同时也为后文小野的回忆埋下伏笔;第二阶段为仙子顺利相亲的阶段;第三阶段为仙子已经结婚。小野对过往的回忆在整部小说中占据了很大篇幅,而其大量回忆的出现并持续存在的根由则是在于对被退婚原因的解释。虽然作为父亲的小野对二女儿仙子的婚事非常上心,不停地奔波操劳,但最终仍没能逃脱被退婚的命运,仙子男友三宅拒绝了与仙子的婚事,缘由则在小野断断续续的回忆中逐渐浮现出来。原来青年时期的小野正处于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盛行时期,他与当时大多数青年一样被狂热的军国主义思想洗脑,认为日本的出路即在于穷兵黩武。作为浮世绘画家的小野虽然热爱艺术,并在艺术领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名震一时,但他也未能清醒意识到军国主义的错误与危害,甚至受其鼓动,利用艺术来为其呐喊助威,运用艺术的形式向民众进行大肆的鼓吹宣传以激发国民的战争热情,成为了一名军国主义分子。但历史最终证明,军国主义事实上把日本引向了一条非常危险的道路。二战后期,美国的加入使日本本土也对战争的恐怖产生了深刻的体会,小野的家庭因此也遭到重创,妻子美智子在空袭中丧生,独子健二战死满洲里,日本社会一片衰败景象,其在战败投降后更是长期笼罩在对战争进行思考、罪恶感弥漫的情绪阴影中。军国主义的统治江河日下,于是日本国民开始将军国主义作为情绪的宣泄口,要求曾经不可一世的军国主义分子们向国民谢罪,小野也因着他的军国主义者身份而名声扫地。更让他难以面对的是女儿的婚事因此受到牵连,男朋友的悔婚意志坚决,作为一个父亲,他感到沉重、自责,作为曾经的战争支持者,他深知自己的行为对日本国民与社会造成的伤害。但他没有勇气承认与面对这一切,于是他选择性地回忆与叙述着自己的过往,在潜意识里希望能永远否认甚至遗忘属于自己的历史。

在他的回忆中,他高调而反复地重申着自己曾经的优秀与辉煌,却有意地回避与遮掩二战中自己的行为。他回忆着自己靠“信誉拍卖”得到豪宅的经历,追忆佐藤博士因慕名而来对其的主动结交;但与此同时,他采用大事化小、自我欺骗的方式来回忆与自己美化战争行为有关的一切事情。如在女儿仙子被悔婚前,他遇到了仙子的男友三宅,三宅刻意地说起公司总裁因战败而羞愧难当,更因自己的行为导致当前日本严重的内忧外患局面而自罪、愧疚,于是愤然选择自杀以谢罪。三宅认为类似总裁这样的军国主义分子所犯下的错误是面向整个国家的,是不可饶恕的,因此他们应该勇敢承担责任,而不是像一个懦夫般躲起来苟且偷安。三宅显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专门针对小野而有所言的,但小野却在其强大的内心自我防御机制下对此进行模糊化处理,以期逃避良知问责。他自我欺骗道,“那天下午三宅真的跟我说了这番话吗?也许我把他的话跟池田可能会说的话搞混了……”,他阻止自己的内心去承认、去面对三宅的指责,也希望能躲开“三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自己的女儿退婚”这一事实真相,他以“趋乐避苦”为选择标准对过往进行技巧性、选择性的回忆。主人公对回忆刻意的模糊其本质是在潜意识中对一些事实真相的逃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中的自我防御理论或许能很好地解释这一问题:自我防御机制存在于每一个人的意识体系中,它是心理层面的一种自我保护策略,为了避免意识主体因一些现实的事件产生精神痛苦进而破坏内在相对稳恒的精神心理状态,潜意识便会采取压抑、否认等方法来割裂意识主体对现实的感知。[4]小野即是为了逃避内在的良知焦虑,希望能在精神层面“粉饰太平”,才出现了陌生化、自恋型的叙事方式。他避重就轻,拐弯抹角,自我美化,自我欺骗,就是希望能继续掩饰深刻心灵的军国主义恶之魂。他与当时大多数军国主义“遗老遗少”们一样,甚至和很多普通日本国民对待侵略战争的态度一样,他们在狭缝中挣扎着、逃避着,极力地否认着、掩饰着其实早已被刻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罪行,企图掩耳盗铃、敷衍塞责,避开历史正面的诘问,维持自己可怜的声誉与尊严不会受损。小说中,平山小子以喊口号的方式提醒市民曾经所犯的错误却遭到了市民的攻击,只因他企图打碎人们自欺欺人的美梦。

二、陌生化叙事下读者对于主人公形象的期待反转

在小野不可靠的叙事与选择性的回忆下,读者的脑海中先是被动性地勾勒出一个兼具长者之风、智者之范、年高硕德的形象定式,而后随着小野回忆的具体化、深入化而发生了形象反转,读者原本期待中、想象中的主人公形象被打破、被颠覆。这种反常化、陌生化的艺术手法使原本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变得不再熟悉,同时也增加了读者感受的难度与时延。人们一开始看到的是一个为女儿的婚事而操碎了心的尽心尽责的父亲,一个不会因门第悬殊而干涉女儿婚姻的开明老者,他为了促成女儿仙子的婚事而四处奔走,频频走访故友、学生,拳拳慈父心令人感动。此外,作为一名享负盛名的画家、艺术家,他杰出的才华,蓬勃的艺术事业让人钦慕,也因着他的声望和名誉,豪宅原主人以“信誉拍卖”的方式把房子低价转让给他。他还是一位乐善好施、乐于助人者,他帮学生绅太郎之弟谋得一份不错的工作,由此而在学生的不尽感激中获得莫大的满足感。他为受人欺辱的乌龟进行辩护,展现着自己正义的一面。小野的回忆中,这些拥有着炫目光环的往事他记忆清晰而深刻,他高调而反复地叙述着,骄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在他生怕漏过任何一个细节的追忆中,流露出来的是对荣誉的沾沾自喜,对成绩的志得意满,但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对自己美化战争、效力于军国主义的历史却极力掩饰,巧妙隐瞒,或是记忆模糊,自我欺骗。[5]当读者在陌生化的叙事手法中,在错综复杂的双线情节里慢慢理出头绪,逐步解码了密布的疑云时,才开始意识到原来他才是女儿坎坷婚事的“始作俑者”,是曾经掩饰于艺术家光芒之下的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谜底不断揭晓,读者原本期待的形象定位不复存在,不禁唏嘘之间读者其实是看到了一个更为饱满、真实、鲜活的人物形象。布斯认为,对人们自然而然认为正常的东西的反转、颠倒是文学打动人心的一种绝佳策略,小野这个读者原本以为的完美形象此时变成了一个可气可悲可叹的瑕疵者存在。

军国主义在日本的兴起不仅将日本国家置于险境,更是荼毒了一代日本青年。如果不是受军国这一思想浸染操控,小野作为一个有艺术才华的杰出精英必将会拥有一段出彩的人生,他会成长为行业的佼佼者,一生在别人的景仰与赞誉下度过,可惜军国主义思想如同不受控制的毒素,所漫及之处,感染者甚多,小野难以逃脱。

军国主义带给别国巨大伤害的同时也使日本自身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面对战败后支离破碎的日本,人们开始为民族的罪行寻找替罪羊,曾经不可一世的军国主义此时成为众矢之的。而小野等军国主义分子们自然也成为民众情绪宣泄的投射人物,日本社会对小野之类的人进行强烈谴责,认为正是他们给人民带来了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和灾难,人们对他们避之不及,怨声载道。小野回忆说,“如果你仔细研究每个人对你说的每句话,似乎都会发现其中贯穿着同样的怨恨情绪”。桥本明子曾提出“影子施害者”这一概念,如果说小野他们在战争期间即属于影子施害者,那么此刻他们似乎又成为整个日本民族军国主义思潮的可悲的替罪羊,成为现实受害者,小野人物形象此时终于得以完整而饱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小野人物形象在读者心中的期待反转体现着人们的普世价值观,是人们对善与恶价值评判的必然结果。小野的人生际遇如戏剧般起承转合,受军国思想的影响他将穷兵黩武、武士精神、扩张主义视作“正义”的存在,并为之披以“崇高理想”的外衣。但历史证实,他所谓的正义、理想不过是一种愚蠢的错误,曾经高贵的信仰如今却将自己拉向了罪与罚的深渊。在国家意志、时代思潮中,个体作出理性的选择是比较困难的,也许正如石黑一雄所言:“我们趋向于随大流……因此常受到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操控,命运往往就是这样。”小野的一生也不过是在时代浪潮中随波逐流,作为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他的命运又有多少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声叹息,作者在此也表达了对其的同情与无奈。

三、作家旨在善意引导记忆与遗忘修通之道的文学良知

石黑一雄是一位移民于英国的族裔作家,但其作品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移民作家的边缘感。他以日本史为素材,在更为广阔的国际性视角下进行创作,他与诸多现代派作家一样习惯于运用不可靠、陌生化的叙事手法来对抗写实的理念。石黑一雄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一些具有普世意味的通用的文学主题,如正义、人本、良知,等等,这些主题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中皆属于主流性的价值观存在,因此他的作品更具有世界性的意义。石黑一雄对于以回忆为载体而描写人们精神世界情有独钟,他认为回忆叙述是再现历史、认知历史的有效方式,而回忆既包括了个体的记忆也包括了诸如国家等集体的记忆,他非常擅长于刻画那些在记忆与遗忘间纠结的个体或集体。

集体处理记忆与遗忘的方式与个体的方式之间有多大的类同度或许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一些特殊历史时期,面对一些特殊的历史事件,如战争、集体(国家)也会像个体那样以自我保护与防御的方式来进行选择性的记忆或遗忘,正如日本对于侵略战争的态度——蓄意的遗忘,正义的缺席真的能为日本今后的发展带来稳定与自由吗?石黑一雄对此持谨慎的态度。面对真实的历史存在,有的人选择直面,如战后日本作曲家野口由纪夫为自己曾经是军国主义者而谢罪自杀,还有更多的人则选择强制性、快速性的遗忘,他们将其深埋于潜意识之中,希望在遗忘中求得内心的平静,进而继续生存下去。[6]战后美国作为占领方对日本社会进行变革,向其输入具有美国色彩的文化理念,如民主、平等、自由等,日本国民为了加速遗忘的进行,规避内在的良知焦虑与冲突,对美国文化表现出了热情的悦纳,这一点在日本年轻一代身上更为凸显。小说中,一郎即是欣然接受美国文化的日本新生代的典型代表,“他不再崇拜宫本武藏那样的人,而是开始喜欢牛仔和大力水手”。他们将美国英雄人物视为自己的榜样,接受其核心的生活方式,如对房间的装饰风格进行西式设计,他们强烈渴望与追随着“新”的一切,实则是在逃避“旧”的过往,急着与过去的污点撇清关系。

石黑一雄以文学的形式抛出了公共历史素材的记忆与遗忘命题,旨在引导人们重新思考对待历史的态度,遗忘不仅很容易使自身传统文化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消失殆尽,而且面对内在创伤的疗愈功效如何也尚待考证。

四、结语

石黑一雄作为日裔英国作家从普世价值角度创作了《浮世画家》这部小说,这是他作品中少有的以日本二战为题材的作品。小说运用陌生化艺术手法及第一人称不可靠叙事来展开情节,选择现实与回忆两条主线,刻画了主人公小野在日本战败前后的生存状态,以此表达作者对二战及日本国民战争责任态度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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