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秋深帖》。
秋深时节,想谈一谈正在香港故宫博物院展出的赵孟頫行书《秋深帖》。《秋深帖》是一封家信,写信的人叫“道昇”——她的全名叫管道昇,赵孟頫的妻子:
道昇跪复婶婶夫人妆前,道昇久不奉字,不胜驰想,秋深渐寒,计惟淑履请安。近尊堂太夫人与令侄吉师父,皆在此一再相会,想婶婶亦已知之,兹有蜜果四盝,糖霜饼四包,郎君鲞廿尾,烛百条拜纳,聊见微意,辱略物领,诚感当何如。未会晤间,冀对时珍爱,官人不别作书,附此致意,三总管想即日安胜,郎娘悉佳。不宣,九月廿日,道昇跪复。
大约很久不给婶婶写信了,所以上来说“久不奉字”,秋深渐寒,是问安的引子,親戚之间的来往,聊表一点心意。“盝”是小匣子,蜜果大约是蜜饯,糖霜饼就是蔗糖饼,南宋绍兴年间有一本《糖霜谱》,里面交代了糖霜饼的做法:“不以斤两,细研,劈松子或胡桃肉,研和匀如酥蜜,食模脱成。模方圆雕花各随意,长不过寸。”“郎君鲞”就是黄鱼鲞,《东京梦华录》里记录过,南宋地方志《宝庆四明志》载:“(黄鱼)盐之可经年,谓之郎君鲞。”之所以戏称“郎君”,是因为浙东沿海一带过去有“毛脚女婿”拜见丈母娘带鲞上门的规矩。
这是一封看起来颇为普通的家信,却在落款处露出了马脚——“道昇”两个字明显被涂改过,仔细一看,可以发现是“子昂”。“子昂”是赵孟頫的字,原来这封信虽然托名管道昇,其实却是老赵代笔,在信里给自己加戏“官人不别作书”。
赵孟頫为什么代太太写信?是管道昇写字难看?当然不是,管道升是当时有名的才女,《书史会要》说她“为词章、作墨竹笔意清绝,亦能书”。元仁宗曾让人把赵孟頫、管夫人及子赵雍的书法装裱为卷轴并收藏于秘书监,“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妇父子皆善书也”。这对夫妇实在恩爱,也许互为代笔已经成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赵孟頫和管道昇合作的画卷,这对夫妇的婚姻生活,值得许多人艳羡。
赵孟頫和管道昇是十足的晚婚夫妇,结婚时,赵孟頫36岁,管道昇28岁。不讲现代,把这两个数字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里,称得上极为罕见的晚婚。有学者就开始怀疑,管道昇和赵孟頫会不会都是二婚?比如翁同文先生在《王蒙为赵孟頫外孙考》中认为:“赵孟頫在娶管道昇之前,曾有前妻,并生有一男四女。”
但我仍旧认为赵孟頫没有前妻,因为从现存的材料来看,赵孟頫的诗文和碑铭中,从来没有提到前妻。如果说因为感情过于好而故意隐瞒前妻,那么更为客观的《故翰林院学士承旨赵公行状》中,也没有前妻的影子。因此,按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资料,赵孟頫没有前妻,管道昇是其原配。
赵孟E7JhclsRQjH1u0LFd8Icjg==頫与管道昇,刘亨画。
他们之所以晚婚,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战乱。南宋灭亡时,赵孟頫23岁,虽然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国破家亡,战火频仍,能保住脑袋已经是万幸。赵管二人也许早有婚约,但被战争耽误了,一直到数年之后,才终于得以完婚,这是我的揣测。
夫人生而聪明过人,公甚奇之,必欲得佳婿。予与公同里干,公又奇予,以为必贵,故夫人归于我。——赵孟頫《魏国夫人管氏墓志铭》。
老赵这段话,是夸老婆,也是夸自己,管爸爸如此珍爱的女儿,哪能随随便便就嫁人呢,为什么可以“归于我”,因为我老赵也不是一般人啊!这段婚姻是旗鼓相当的,足以比对李清照和赵明诚。只要从他们之间的称呼上就可以知道了,赵孟頫给老婆代笔的书信中,模仿老婆语气称呼自己是“官人”,而管道昇呢,还称呼过“我们家松雪”(赵孟頫号松雪道人):“窃见吾松雪,精此墨竹,为日既久,亦颇会意。”
赵孟頫管老婆叫什么呢?我来做一番整理:
1. 二姐。
《丈人帖》(即《除授未定帖》):“……孟頫一节不得来书,每与二姐在此玄思而已。……”
这个称谓主要在岳丈面前使用。帖中所指“二姐”,即夫人管道昇,其为管家次女,故称“二姐”。“阿彪”即次子赵雍,因生于虎年,故取此小名。信中述“秋间先发二姐与阿彪归去”,可知赵氏夫妇时在京都(大都)。此札年月,据明文征明考证,以为此帖应是元贞元年春赵应召由济南赴京修《世祖实录》时所书。然台湾姜一涵先生考证,则以为乃至元二十八年首赴大都时所书。其论据一是赵当时任正五品的奉议大夫,称丈母为正五品的“县君”恰合适,因为管家无入仕并受封者,丈母称“县君”只能是随赵孟頫之官阶。二是赵雍生于虎年,至元二十七正是虎年,故此札当写于稍晚于虎年的至元二十八年。两说中以姜氏考证为当。
2. 拙妇。
《度日札》:“……久留于此,觉甚不便,今附因长老小归,便发其归家,唯是贫者,无以为厚赆,极不安耳,因其得归,此拜复,拙妇附此起居诸位夫人。不宣。”
《不闻动静札》:“……向蒙许惠碧盏,何尚未践言耶,因便草草具记,拙妇附承婶子夫人动静。不宣。人日。孟頫再拜。”
《远寄鹿肉札》:“……冀转达拜意仁卿弟,堂上太夫人即日尊候安康,拙妇同此上问。不宣。正月廿四日。孟頫再拜。”
3. 老妇。(年纪大了,戏谑为“老”)
《国宾帖》:“……偶有上党紫团参一本,恐可入喘药,附去人奉纳,冀留顿,未承教问,唯厚自爱。(老妇附承堂上安人动履)不宣。……”
《炀发于鬓札》:“……老妇附致意阃政夫人,寒近,要鹿肉,千万勿忘。……”
《幼女夭亡帖》:“……兼老妇钟爱此女,一旦哭之,哀嚎数日,所不忍闻。……法华经已僭越题跋,承惠柳文,感佩尊意。老妇附此上谢(摩菇一裹聊充奉养)。甚望师父一来,为亡女说法,使之超脱,伏惟仁者慈悲,惠然肯临,幸甚。……”
管道昇《久不上记帖》。
4. 老妻。
《亡女帖》:“……今岁贱体虽托道庇苟安,老妻以伤女故,殊黄瘦,下次俾仆辈多病患,死者二人,极不能为怀。……”
通过这些称呼,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赵孟頫是否有前妻,也不管管道昇究竟是正妻还是妾,这一对夫妇的感情,始终可以称得上“甚笃”二字。他们的生活痕迹,就隐藏在那一封封传世的家书手札当中。虽然《秋深帖》是代笔的,但可以想见,那些礼物,多半都是管道昇亲自准备。和许许多多的才女一样,管道昇的婚后生活,是繁琐和忙碌的。赵孟頫说她“处家事,内外整然”,“待宾客应世事,无不中礼合度”,赵家的子弟们犯了事,她还要“必赎出之”。我替她想想,大约等于半个王熙凤的工作了,林黛玉做王熙凤的工作,不容易,实在不容易。
管道昇崇拜自己的丈夫,但并不是盲从。据说,赵孟頫曾有意纳妾,先写一阕小词探探口风:“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管道昇回答:“你侬我侬,忒杀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子昂得词,大笑而止。
这则笔记是清朝人记载,真伪不知,我有些怀疑,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像卓文君的《白头吟》了。不过,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管道昇绝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三从四德的贤妇(宝姐姐所说的“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即便在处理繁琐家族事务当中,她也没有丢下自己的爱好,只要挤出一点时间,她仍旧喜欢写诗作画。作为朝廷命妇,管道昇时常会被皇太后等邀去宴饮宫中,她有一首《自题画竹》,就是写于宴饮归来:“罢宴归来未夕阳,锁衣犹带御炉香。侍儿不用频挥扇,修竹萧萧生嫩凉。”
我很喜欢这首诗,在那样的霓裳羽衣、衣香鬓影之中,管夫人的心境,始终是平静而淡然的,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无上荣光的命妇,不是魏国夫人,不是赵大人的妻子,她只是她自己,仲姬。
所以她也能理解丈夫不得已的痛苦,赵家子弟出仕元朝,看上去荣耀,作为知识分子,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所以她劝他:“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脍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他当然也想,一次又一次向皇帝请辞,但最终,仍旧是她成全了丈夫——延佑五年,管道昇脚气病复发,次年,他终于获得了回家的机会。但她没能等到“弄月吟风”的退休生涯,在回乡的舟中,船到山东,管道昇病逝,生命终结于58岁。
赵雍《松溪钓艇图》。
她和他,相守三十年。
赵孟頫的心情,在他写给自己的老师中峰和尚的手札中一览无余:“孟頫得旨南还,何图病妻道卒,哀痛之极,不如无生。酷暑长达三千里,护柩来归,与死为邻。”“孟頫自老妻之亡,伤悼痛切,如在醉梦,当是诸幻未离,理自应尔。虽畴昔蒙师教诲,到此亦打不过,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手而已耶。”“盖孟頫与老妻,不知前世作何因缘,今世遂成三十年夫妻,又不知因缘如何差别,遂先弃而去,使孟頫恓恓然无所依。”
他说,我太太“天姿开朗”,我太太“德言容功”,我太太“翰墨词章,不学而能”……
他亲自为妻子写了墓志铭,他说,我太太“天姿开朗”,我太太“德言容功”,我太太“翰墨词章,不學而能”……写下这些文字的赵孟頫,不再是那个骄矜的艺术家,他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形容词概括了管道昇的一生。他应当也毫不介意,后世的人说起管道昇,都称她为“管夫人”,而不是赵夫人,她是他的妻子,不仅仅是他九个孩子的母亲,她也是她自己,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一个优秀的女诗人。
在失去管道昇的那些日子里,赵孟頫在想些什么呢?也许,他会想起那一年深秋,秋风起,她说起很久不见面的婶婶,亲自准备了手信,点心是甜的,郎君鲞则代表他的心意,他过意不去妻子的忙碌,提议由他来代笔,这是他们夫妇之间常有的事。这一天,他的心情很好,这封信亦一气呵成,秀媚圆活,畅朗劲健,那么温和,那么典雅,也许是太顺手了,他竟然忘了代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在一旁笑着指出,他舍不得重写,于是只涂改了名字。
这样的日常,便是我们所艳羡的鹣鲽情深吧。
瑟瑟秋风中,请珍惜所有的眼前人,珍惜所有的日常,那些普通的一盏茶,一餐饭,一次散步,也许都将成为未来的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