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源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在四川当代散文的创作领域,周闻道无疑是一位具有标志意义的散文作家。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在全国的众多散文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散文作品,结集出版了多部散文集,诸如《点击心灵》《对岸》《七城书》《遁迹云水间》《家的前世今生》《边际的红》等。不但如此,他还是现场主义散文理论的发起人和积极践行者。这一切都在证明一个事实:周闻道是四川当代散文领域的标志性人物。本文的内容便主要是对其散文著述《对岸》和《七城书》进行分析和评价,并着力于揭示周闻道对于散文艺术的主张与实践。
正如周闻道在其《七城书》的总序中所指出的那样:“任何一次真正意义的创作,都是一次发现,是对现有的否定和对新极限的挑战,是一种叙事流的探险。……在场写作的去蔽、敞亮、本真,就是一个发现的过程,包括对自然、社会、人生、灵魂,对生命本质的独特发现。在场主义认为,有没有发现,是散文及散文作家高下的分野,甚至是散文及散文作家存在与消亡的根本原则。发现既是一种态度,又是散文写作的起点、过程以及最终的归宿;发现是一种方法,用发现的眼光观照事物,用发现的刻刀解剖事物,用发现的心灵体察事物,我们才能传达出事物不为我们熟悉的那一部分隐秘;发现是一种结果,是在场主义写作永恒的追求。”[1]6在这段论述的话语里,周闻道反反复复地强调在场主义写作的发现问题,意在说明发现之于在场主义散文的重要性,认为发现既是一种过程,又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探险。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被发现的个体存在,亦即作家本人对于艺术人生的那种有意无意的发现。无论是作家在《点击心灵》中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悉心洞察,还是作家在《对岸》中对于迷人的“对岸”的仔细找寻,或者是在《七城书》中对于七座城市的认真审视,抑或是在《庄园里的距离》中对思想者和哲学家的庄园的有力勘探,都无不表现出作家对于艺术人生的探究和发现。作家的这种探究和发现,既是感性的和朦胧的,又是理性的和明晰的。言其是朦胧的和感性的,是指作家在进行艺术人生时,其所采取的方式是充满艺术情感化的,即以散文创作来完成对艺术人生的发现;言其是明晰的和理性的,则是指作家在进行艺术人生的探究时,其大脑里始终有一种高度理性的思想在驾驭和掌控,即便是运用散文创作的方式,他也葆有着作为一个艺术家和哲学家的双重理智和思想清醒。由此出发,作家为我们展示了他在艺术人生道路上的探究和发现,最终抵达日臻完善的艺术人生境界。
周闻道在散文集《对岸》里,以一种多元视角来叙写日常生活中的发现。在这样的发现中,既有对“春色三分”的切身感受,有对“浅水区、深水区”的深沉体认,也有对“天堂里不需要智慧”的仔细揣摩,有对“沉寂的戏台”的深刻领悟,还有对“过客”的理性认知。但无论怎样,作家都是采用一种抒情的笔调来叙写自己对于日常生活的发现。
散文《轻飘飘的春天景象》以抒情的笔调抒发了作家对春天的一种意绪化的感知,认为它给予人的是一种怡然、舒畅、飘逸、柔软、温馨的感受。春天为何使作家形成这样一种感知?其主要原因是基于他对春天的发现。作家曾仔细地观察过一棵桃树,在刚刚入春之时,桃树的身上是光秃秃的,像一片死寂的土地,待到春意渐浓渐深时,它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色小点,直至发芽、叶子伸展和长成满树的绿意,竟感觉那绿意是从天空中飞来的,给人以轻飘飘的感觉。再看桃花,只是三五天的光景,它就由一粒小小的绿色米粒,从含苞到绽蕾再到开花,绿色、白色、红色快速地变换着,直到花事的鼎盛为止。但是,它仍然给人以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因为如果有一阵风来、一阵雨去,它便与硬实、繁茂的枝条纷纷脱离,一片、两片、三片,有如断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飘落在春天里,再融入一片片草丛中,腐化成为一团团泥。在从有形向无形的转化过程里,它好像从来未曾与春天相逢相遇。再谛视春水、春风、春阳,它们也是一副轻飘飘的样子。春天的岷江,不知从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有一些水慢慢地浸出来,它们轻轻的亦清清的在河床里涌动,像一层轻盈的薄纱,铺在河床的上面,微微地飘动着,轻飘飘的江水,一下子打破了岷江上的死寂和沉重,唤醒了岷江的睡眠,由此而展现出愈发生动的面孔;春天的风,似乎比节令行走得更快,它提前从南太平洋上飘来,为我们捎来了温暖湿润的气息,它不温不火,轻轻地柔柔地吹来,不想掀动你的衣角,只亲吻着你的头和脸,使你的整个身心被融化一般,产生轻飘飘的感觉;春阳的轻飘则显现为另一种状态,它不像夏天太阳的毒热、秋天太阳的高远和冬天太阳的猥琐,它距离我们很近很近,如亲密的情侣一样,与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正是因为有了如此的谛视,作家才欣然地发现,这轻飘飘的春天景象,乃是一种充满着思想或哲学的精神境界。认为一个人只有摒弃了一切杂念,让整个身心净化于这样的春天里,在心旷神怡的状态下,才能抵达这样的精神境界,也才能够真正地领略到这种大美的精神气象。
《春色三分》这篇散文以宋代大文豪苏东坡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句诗作为缘起,叙写“我”对于“春色三分”的理解、感知和颖悟。在作家的深沉意识里,“春色三分”一定不会在城市里,因为它除了街道、路灯、广场,就是钢筋水泥浇筑的高楼大厦,再怎么生动的时节,在城市那张冷凝的脸上,都激不起一星半点的涟漪。既然“春色三分”不在城市,那么它就肯定在广袤无比的乡村,在辽阔无垠的大自然了,因为在那里不仅有田地和流水,而且还有孕育着春、发酵着春、珍藏着春的母体。一阵一阵的春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和浸透着温润的春阳,便撩得农人心里痒痒的,农人牵着牛、扛着犁,来到一块等待耕耘的田边,他只需简单地目测一下走势和方位,便能够确定新一轮耕耘的起点。只见农人像一名技艺娴熟的“助产士”,稳稳地用手撑着犁铧,将那尖尖的犁头对准泥土的一角,然后挥动手上的鞭子,他大吼一声,牛便健步慢慢地向前行走,那板结了亦沉寂了一个季节的泥土,便一排排地一垄垄地如波浪翻涌一般。而那些沉睡于地下的新土,被犁铧一片片地翻起,还滋滋地冒着些许热气,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这是一种生命的气息,它会在人不经意间,沁入人的心脾、大脑和神经,令人变得沉醉、痴迷、亢奋。然而,更多的泥土不是在酝酿,而是正在哺育,哺育着扬花的油菜、拔节的麦苗、发芽的水稻、增高的玉米和疯长的野草。作家静静地凝视着这一片土地,像凝视着伟大而又沧桑的母亲一样。穿过这一片土地,岷江便展现在眼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岷江里的水已然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往日河床里那些裸露的石子,已被一层浅浅的流水掩盖,还有那些石子上干枯死寂的苔藓,在流水的抚摸下,再次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岷江里的水虽然并不深,但它清秀、明亮、柔软、婉转,它缓缓地簇拥着流动着,富有极强的生命动感和节律。此情此景,令作家突发联想和感慨:这难道不正是苏东坡笔下所描绘的“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那种意境吗!
在《流动》这篇散文里,作家力图诉诸于读者这样一个真谛的存在:这个世界是一个流动的世界。这是一种无法辩驳的客观事实存在,同时也是一个关涉到思想、精神或哲学的重要论题。为了证明这一真谛的存在,作家列举了水的流动、云的流动和人的肉体与思想的流动这三个方面的客观事实存在。在作家看来,溪水是流动的。那蜿蜒曲折的河床,托着一股股涓涓细流,时而迂回徘徊、缠绵悱恻,时而欢呼雀跃、飞珠溅玉,时而平缓流动、无所波澜。流动着的小溪,像一根晶莹剔透的琴弦,在微微地颤动,那是它在弹奏着清丽而美妙的乐曲。因而,它所能一往无前的地方,就立即会变得生动、鲜活、昂然。云也一刻没有停止过它的流动。云最生动、最精彩的流动是在春季。春天来临,河水开始奔流涌动,田野逐渐变成绿色的家园,北风也缓缓地转变它的方向,由寒冷刺骨变得轻柔和煦。每当这个时候,无论云是棉白的、幽蓝的,还是深邃的、绰约的,都无不处于一种空灵和飘逸的状态,且从未停止过流动。当然,在作家的深层意识里,最深邃的流动是人的肉体和思想的流动。不可想象,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和思想失去了流动,那将会是什么模样!可以肯定地说,比行尸走肉更糟糕。人的流动是身体的运行、是心绪的流淌、是情感的涌溢,更是思想和精神的行走。当一个人摆脱了平庸和停滞的羁绊,让心理、情感、思想和精神流动起来,这就有如溪中解冻的水,有如天空中飘逸的云,就会将激情变为动力,让冲动升华为价值,使平凡演绎为美丽,把腐朽化为神奇。所以,作家特别仰慕那些心理学家和哲学大师,认为他们是促使人的身体和思想加速流动的人。在这样的基点上,作家便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赫拉克利特,理解了他对于流动的那份特殊的理解和认知,因为这位哲学家曾经说过让世界记住他的名字的一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作家以为,这才是真正把握了流动的真谛的人。
对于春天的感觉、对于春色三分的感知和对于流动之态的颖悟,这不过是作家在其散文创作中的部分表达而已。如果我们加以细细的审察,便不难发现作家的散文抒写,有着更加丰富而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的表达。作家或通过对一座古井的探视,来表达自己内心深深的乡愁;或是通过对某种另类之花的细致观察,来提醒人们对于花不要太过迷恋;或者是通过对一座空城的具体感知,来书写自己对于城市的独特理解;抑或是通过对一条江河的凝神注视,意欲探知其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以此来表达作家对于丰富而广阔的社会生活的体认。
《有些花看起来很美》这篇散文,以对花的细致观察和深刻体悟,来抒写对花的独到的理解和认知。春来春去、花开花落,这本是一种自然规律,但怎奈人们都有一种崇尚美的心理,总希望把美好的东西留住。于是乎,那些花农、花商便趁机而入,他们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利用温室效应和时空距离,让鲜花四季陪伴着人们,不随春天匆匆离去,为人们不断制造和传递着春天的美丽。这也催生了作家对于花的细致观察和深入体认。为了探知花的美丽,作家首先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花之美究竟在何处?是它幽幽浮动的暗香,还是它多姿多彩的绰约,抑或是它神秘莫测的花蕊?在作家看来,这些都不是花之美的本质,花之美的根源在于它拥有着极其纷繁的万紫千红的色彩。这也是花之美的灵魂所在。接着,作家又运用色彩学理论,对花之美在色彩这一命题进行了论证,以及对于人们在接受花之美时的心理活动予以透析。作家以为:红色昭示着无限的温暖和热情,表达了一种内在的坚定不移和非凡力度,它热烈、奔放、激越而富有强烈的情感能量;橙色蕴涵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决心或信念,犹如一个娴熟的小提琴手,沉着地演奏出了舒缓、宽广、悠扬的美妙乐曲;蓝色令人走进宁静的夏日晨光,感受到那份独有的清丽和人生愉悦;绿色虽然会显出它的平淡和单调,但仍然潜藏着某种特殊的韵味和风致;黑色在使人感到僵硬、死寂和沉重的同时,又令人感知到它那份独有的质地和重量;白色表达着纯洁无瑕,令人充满着遐思与想像。作家对色彩的这一番论述,意在说明解读色彩,其实是在解读人们的复杂心理活动,是在解读五彩缤纷的鲜花给人们带来的不同美感感知与体验,并由此发现了鲜花背后的那些精神承载。正是源于这样的发现,作家揭示了花之美在色彩的本质。在本文的最后,作家借美国摄影家费德·赫斯曼摄制的一幅丝兰作品,意在说明“有些花看起来很美”,其实却含有某种剧毒成分,极容易造成畜亡人毁的客观现实存在,告诫人们不要对这种花产生过分的迷醉。
在《对一口古井的探视》这篇散文里,作家以对故乡的一口古井的探望和睁视,来细腻地描绘珍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份浓浓的乡愁。那时正值元旦前夕即将放假之际,因为考虑到寻亲、访友、郊游或者攀高登山、祭奠祖先,都是一些落入俗套的事情,便不知如何度过即将来临的元旦假期。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故乡的那一口古井突然闪现在作家的脑海里,他便由此决定去探视那口古井。在作家情感摇曳的笔下,故乡的这口古井一一展现出它古老的芳姿仪容及其历史变迁。这口古井,井深大约有五丈,下面宽上面窄,井底由大块的青石头铺设,石头与石头之间存有缝隙,那是泉水浸入的通道;井底的宽度,足可以容纳一张大圆桌,外加几个椅子、凳子;井口则只有锅盖大,刚刚能够容得下一只水桶;井壁全由大大小小的红砂石砌成,没有弥缝的石灰水泥,一些蕨类植物沿着井壁往下长,一直蔓延到水线之上。最为神奇的是古井里的水,它清澈而甘甜,无论用什么样的锅,烧什么样的柴,以及使用多么长的时间,它都是一个甘甜的味道,也从未见过水垢之类的东西沉淀其中。犹忆少儿时代,跟随着父亲去挑水的那些依稀往事:在明月皎洁的夜晚时分,只见父亲来到井边,轻轻地登上井台,把扁担挂在撑竿的柱子上,拿过撑竿系上水桶,利索地提起两桶清冽的水;在回家的路上,发现父亲挑着的是两个明亮的月亮,正在晃悠悠地朝前走着。接着,作家又把我们引向历史的深邃之处,以展现古井的历史缘起。提起这座古井,它已经有着几百年的历史。据传,在张献忠剿四川后,朝廷从湖北移民填川,周、张两家便从湖北麻城迁徙到这里。他们同顶一片蓝蓝的天、同饮一口井里的水,繁衍生息,绵绵不绝。到了清代乾隆年间,两家后人同时金榜题名,考中举人,周家为文、张家为武。据“我”家祖传的族谱,那周姓的文举人应是“我”祖辈的祖辈,名字叫周佑星。正是在他的带领下,人们才挖掘了这口古井。直到深夜时分,作家回到家中,方才结束了这场深入骨髓的梦呓。
散文《空城》则叙写了关于一座“空城”的记忆,展现出作家对这座“空城”的深刻印象和难以忘怀。作家一起笔就提出一个疑问:他不知道是哪个季节进入这座城市的。或许是在夏季,因为热烈的太阳正普照着大地,照得高楼上的那些玻璃幕墙金光闪耀,街上的行人一律都穿着T恤或是衬衣,令人感到有一种压抑的热情。又仿佛是在秋天,只记得街道两旁长着密密麻麻的桂树,这些桂树在绿草、女贞、桤木和一些不认识的花卉的簇拥下,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跃跃欲试地要进入自己的花季或是蜜月。当然,也可能是在冬季或者春季,因为“我”在这个城市穿行的时候,偶尔看见一些桃花和飞雪,虽然它们并不多,稍纵即逝,但足以证明它们在人的眼前出现过。作家为何会有这样的迷惑?只能证明这是一座季节不分的城市。作家来到街边的一个报亭,向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询问到: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它的名字姓甚名谁?这位老者的回复说: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但确实不知道它的名字。再问有没有地图,老者遂捧出一摞卷成筒的地图,让作家自己寻找。这的确是一些非常详实的地图,但作家找遍了这些地图,却唯独不见这座城市的踪影。应这座城市的几位朋友之邀,作家来到一家夜总会,这里正在进行一个行为艺术的表演。但作家不知道演员来自何方,也不知此时的剧情进展到了什么阶段,从而使他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一场不知来龙去脉的戏。作家回到宾馆,拿出那本关于这座城市的书细细地翻阅,力图从这本书中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现在和将来,却发现这是一本断头去尾的书,它没有头也没有尾,甚至连中间的许多章节也是支离破碎。面对这样一座城市,作家陷入了挥之不去的深深茫然中。于是,作家给这座城市取了一个名字:空城。显而易见,这是一篇带有寓言色彩的散文,它的情节、细节是十分具体而明晰的,主题却是非常抽象和充满了丰富象征意味的。这样一种主题的蕴示,不仅揭示了思想内容的复杂性和深广性,而且展示出了作家在散文创作中的飞跃。
《七城书》这部散文集,则集中体现出了作家对城市的探索和发现。在这样的探索和发现之中,既有对于迷幻之城、危险之城、蛊惑之城、欲望之城的昭然若揭,也有对于看似十分清楚、实则模糊难辨的玻璃城的深刻揭示,还有着对于皇城内在气势的有力再现。体现出作家对于这些城市的细腻观察、深切体验、精神观照及其审美化的描述。从艺术的角度看,这些散文都运用象征手法,分别来隐喻这些城市所具有的迷幻、危险、蛊惑、欲望等深沉蕴含,并由此凸显它们的本质意义和存在价值,从而抵近或实现之于这些城市的艺术发现。
《迷城》这篇散文,写出了这座迷幻城市的表象特征,也写出了其之所以迷幻的本质和根源所在。作家在文章的一开始,便描写了他与这座城市的关系:在这座城市里,他究竟是以主人的身份,还是以居民、过客或旁观者的身份,占据着城市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他无法确定与这座城市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电话号码、一个汽车牌照,还是互不相干的两种存在;他更觉得这座城市像是一部负载着神秘信息的大书,他既是它不倦的读者,又是其没有署名的作者,两者之间相互翻阅,彼此却并不相识。在作家看来,这是一种相当微妙且充满着危险的关系。正是由于这种微妙亦危险的关系存在,作家在进入这座城市时,才显得如此惶恐不安和犹豫不决。因为他自己曾经就是一个乡村人,更因他深知城里城外,完全是两重天地或两样的生存景观:从城里往城外走,路越走越弯,越走越窄,直至消失在一片平野荒芜之中;从城外往城里走,路则是越走越宽,越走越直,乃至于步入通衢大道。人们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从乡村往城里走,乡村里的人就越来越少,城里面的人就越来越多。作家以为,这一定是城里面有着某种诱惑人的东西存在,才会令乡村人放下与自己体温共冷暖的土地,如春潮一般地涌入城市。然而,这些涌入城市的乡村人却意外地发现,这座城市是被一群设计者特意设计出来的。他们除了设计宽阔的街道,还配套设计了许多商业大厦、酒店茶肆和供人们休闲的公园、娱乐设施。乡村人一旦进入这样的场景,便被一种复杂的感情纠缠不清,而出现视野的模糊和价值的混乱。当然,最迷幻的是作家在政府机关大楼所看到的一幅景象:牌子上的字密密麻麻,然而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并没有它们所处的楼层和门牌号。作家要找的部门,一个也没有,而不找的部门,却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像一些驱之不去的幽灵。作家折回身去问保安,保安先是支支吾吾,然后指着“我”来的方向说:政府机关已经南迁。于是,作家被深深的犹豫困扰着: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很显然,这是作家在运用象征手法来进行散文创作,旨在揭示这座城市的迷幻所在。
散文《蛊城》通过对湘西一座名叫土城的地方的艺术聚焦,以此来抒写其蛊惑之事的无度与滥觞。在这篇散文里,作家首先交代了放弃丽江而选择湘西的真实意图:不是因为沈从文笔下描绘的湘西风情,而是突然被人们关注的那些无影无形的小虫子和凄美的苗家女子,更为准确地说法,应当是传说中的那些有着神秘、诡异背景的蛊和蛊女。接下来的叙事,便是叙写作家探访蛊、蛊女及其蛊惑之事。当作家亲临湘西的土城之时,与一位老者相遇了。令作家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老者是一个研究蛊的高人,或者说这位老者对蛊有着几乎全面而深刻的认知。正是在这位老者的引导下,作家知道了蛊的种类以及近几年才出现的一种新蛊种:灵魂蛊。并且还知道了各种蛊所具有的特性,比如金蚕蛊的狡猾、篾片蛊的虚枉、石头蛊的顽劣、泥鳅蛊的滑腻、中神蛊的愚顿、癫痫蛊的狂妄、阴蛇蛊的歹毒。这位老者分析起问题来,头头是道。他说人们在谈论这些蛊时,往往忽略了这些蛊对灵魂的控制作用,也就忽略了对它的防范,以致危害千年而未能有效根治。它的炮制方法与危害方式,也与众不同。虽然它处处与利益关系相勾结,但在制作时,却不是用有形的实物,而是借助精神、主义、观念、思想、规范之类的东西,再辅之以利益引诱。在潜移默化中渗入骨髓、换血换脑,通过改变人的灵魂而使人变成非人。听了老者这一番论道,作家表面点头称是,内心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由此认为蛊的确是一种危险的存在,需要处处小心提防。最后,作家向老者请教“蛊城”和“蛊王”的事。于是,老者带作家到了一个垒有高台的地方。这时,只见一辆小车疾驰而至,从车里走出一个矮个的胖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向高台,空旷中堆积的人群,顿时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牵引,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涌向那座高台。这样的场面和情境,使作家瞠目结舌的同时,又陷入深深的思索。在作家看来,这无疑也是一种受到蛊惑的方式。毋庸置疑,这是作家采取的一种象征手法,以此象征或隐喻现实生活中发生的蛊惑事件,深刻揭露或有力批判那些故意制造蛊惑事件的人。与此同时,作家又穿插了一些凄美故事的讲述,通过对这些故事委婉而细腻的讲述,来增加叙事的广度、力度和深度。
在《欲城》这篇散文里,作家则描绘了一座到处都充满着欲望的城市。在作家的感知意向里,它不过是一座很普通的城市,和其它同等规模的城市相比,只是人口略显得多一些。但在作家的实现认知中,满街的人都显得匆匆忙忙,这些人的脸上泛着健康的油光,一个个挺着肥硕的大肚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灼、充沛、亢奋的表情。作家还发现这座城市的一个特别之处:街道两旁的门牌号,都是用鲜血般的红色书写的,这些字夸张、炫目、热烈,带着强烈的刺激色彩,不仅撩拨着人的眼光和心理,也刺激着人的欲望。作家漫步于这座城市,在一个火锅店的门口处,他看见一群赤膊上阵的年轻人,正在夸张地猜拳行令,他们用以毒攻毒的方式,与毒热的酷暑、高浓度的酒精、滚烫的油锅,还有充满刺激的花椒、海椒的对抗。作家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时,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阻断了道路,听旁人介绍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新产品介绍暨大酬宾活动,一位身材丰腴、眉眼间带有几分妖媚的女子手里拿着一件内裤样的东西,正在大声地作着促销宣传:“请看最新的高科技产品‘暴君牌内裤’,99元一条。这是继伟哥之后,全世界最新式的壮阳工具,它将帮你‘一日千里’,战无不胜。”作家又来到一个名叫“欲望街”的街道,只见人头攒动,林立的店铺一字地排开,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作家走进一家好像是药店又好像是销售保健品的店铺,一位满脸堆笑、自称是老板的人便迎面过来,说欢迎客官光临蔽店。因为鉴于这家店铺历史悠久和老板的彬彬有礼,作家回复道“只是随便看看”。当作家正看得意兴阑珊时,忽然被货架上一排瓶装药品的商标所吸引,原来是新上市的灵字牌“戒欲丸”,包括了钱欲灵、权欲灵、名欲灵、性欲灵、骂欲灵等等,在其说明书上,还标有用法用量、副作用,或是遵照医嘱一类的文字。凡此种种,作家意在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这是一座充满欲望的城市。在这篇散文里,作家仍然采取象征手法,以此来隐喻人的欲望、社会的欲望,或是世界的欲望,揭示其欲壑难填的现实存在。但相比较而言,其象征意味则有着一定的消减。
除上述散文外,《七城书》这部散文集,也写了经秋植物、官场词语、自然与人和智慧的地址等一类的散文小集。在这些散文小集里,作家或以银杏、紫薇、桑树、梧桐、玫瑰等为观察对象,叙写了这些植物的科属范畴、生理特性和生长特点,以及它们对于人们的认知心理、情感意向的作用;或以玉米、稻子、番茄、苦瓜、葡萄为审视对象,抒写了这些粮食作物、瓜果蔬菜在人们处于天灾人祸的困难时期的特殊作用和意义,并卓有成效地穿插着一些故事的讲述,以此来增进人们对之的深刻印象;或是通过对流行于官场的那些词语,诸如会议、协调、进步、矛盾、问题、指示等的细致观察和切身体悟,来透视官场各种各样的作派和特点,及其云雾缭绕、真真假假、错综复杂的本质;或者是通过对大海之语、大漠之语、大江之语、大山之语、大地之语的细细聆听,来深沉感知海洋、沙漠、江河、山峦、大地的内在话语,和它们所要诉诸于人类的种种心事;抑或是通过对守望的人、寻夫的人、背妻的人、乞讨的人、逃难的人、行礼的人、护子的人等各色人等的细致观察和揣摩,来表现不同的人的生理与心理、感情与认知特点,以及这些人在社会现实、人的生活中的感受与理解、参透与领悟能力。这一方面体现出了作家对于这些植物、这些人和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细腻观察和敏锐感知的程度,另一方面则有力展示出作家对之进行的精神观照的深度。
评论家周伦佑在《周闻道和他的散文》一文中曾这样写到:“据我的观察,周闻道不属于那种潜思默想的学者型作家,而是一个静不下来的行为主义者。超常的精力和过于敏捷的才思,再加上职务履行中的那些频繁的开会、考察、参观、旅游……使得他的写作带有某种行为写作的特点。”[2]4周伦佑先生的这些评论话语,的确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作家散文创作的特点。综合地审视作家在《对岸》和《七城书》里的散文创作,它们确乎是显现出了这样的特点。无论是在《轻飘飘的春天景象》《春色三分》《流动》这样的散文篇章里,还是在《有些花看起来很美》《对一口古井的探视》《对岸》这些散文的谋篇布局中,或者是在《迷城》《蛊城》《欲城》这些散文的具体构思上,读者都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作家的这种行为主义写作的艺术特征。即作家往往凭借着自己的感性认知,或是从某种社会生活、社会存在现象出发,或是以某个故事的情节、细节作为落笔,或是把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作为叙事的开始,甚至于将自己臆想到的某种东西作为抒写的起点,对审美对象进行逐一叙写,其中不乏对于场面和情境的渲染,对于情节和细节的细腻描写,以及对于人物故事的详尽描述,最后再上升到理性层面的认知[3]。这样一种写法,自始至终都是以行为作为先导,又以行为作为圆满的结局,它不仅展现出作家对生活、对人生、对现实、对社会、对这个世界的细致观察和敏觉程度,也表现出作家对之富有的理性认知和智性把握[4]。从另一个角度看,作家的这种写法,其实完全遵循了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从现象到本质这种循序渐进的认知路径,或者说是遵循了一种正确的思想方法,才收到了如此的散文创作效果。当然,我们也无可否认,作家的这种散文创作方式,又使得其散文艺术的表层性或浅表化的特征相当明显。不但如此,作家对某些散文主题的开掘不深,在结构安排上的不断重复,在情节和细节描写上的累赘,在语言表达上的固化模式,诸如此类的弊病也显现出来。这需要作家倍加深思和努力改正。
尽管如此,作家以散文创作为旗帜,坚定不移地探索和发现真善美,无情地批评和揭露假丑恶。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讲,作家的散文创作是对其艺术主张的努力发现和完美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