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慧 刘 毅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国家统一之根本,是民族的精神象征,是维系国家认同的心理纽带,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思想根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展的最新理论成果,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族工作的重要指导思想。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并非产生于现代,而是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在封建社会时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常以大一统思想的形式呈现。为了实现统一的政治目标,历代统治者都把大一统思想作为国家施政理念,以大一统理念为精神内核强调多民族的统一,这使各民族在长久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在的集体民族意识。虽然“民族”一词于20世纪初援引自西方,非中国本土话语,但引进中国以来,学界普遍以此为提法论证“中华民族”的问题。傅斯年在分析中国民族问题时,指出:“‘中华民族是一个’,这是信念,也是事实……使边方人民贯彻其中华民族的意识,斯为正图。”(1)顾颉刚:《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顾颉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73页。基于此,1939年,顾颉刚发表了“中华民族是一个”的重要论断,正式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整体性概念。20世纪80年代末,费孝通先生在论及“多元一体”格局时,也指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2)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第1-19页。故而可以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于持久的历史进程中,觉醒于近代,提出于当代,经历了由“自在”到“自觉”的发展过程,已经成为中华儿女的普遍认知和价值取向。
这一历史传统诠释了中国这一多民族国家的治理经验和治理思路,彰显了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历史根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了宝贵的政治思想资源,超越了西方“民族—国家”建构的理论范式,成为中国特色的民族国家建设理论。大一统思想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一脉相连的关系在过去和未来都具有深刻意义和现实价值,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结实的历史基础,为促进中华民族团结提供了厚重的历史记忆,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了深远的借鉴之义。
大一统思想作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重要元素,历经各个历史时期,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中华民族的文化血液中。早在春秋战国的乱世中诸子百家就开始阐发统一思想,后经孔孟荀三代的发展,最后到汉时“独尊儒术”,大一统思想最终定型。学者们普遍认为中国古代的大一统理论形成分为两个阶段,先秦时期的萌芽阶段和秦汉时期的定型阶段。
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已经延续几千年,在中华民族发展的过程中,大一统思想应运而生,且不断完善。大一统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一个继承与创新的过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是在此过程中生根发芽。从中华民族形成过程而言,大一统思想经历了“华夷之辨”“华夷一家”“进夷狄”的文化族类观,缔造了中国大一统局面,(3)王再承:《论中华大一统的思想趋势》,《新疆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第1-8页。为政权统一、民族团结作出了重要贡献。大一统思想中文化族类观的形成也经历了由“对立”到“统一”的过程。首先,先秦时期“内诸夏外夷狄”观念认为,“夷”“夏”二元对立,二者不可逾越。直至秦汉以后,疆域内民族互动频繁,冲击了旧的“华夷之别”观,使帝国疆域内各族间不再以“诸夏”和“四夷”相称,而以“秦人”“汉人”作为新的时代称谓,“华夷一统”思想自此形成。(4)刘再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历史趋势》,《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第102-108页。其次,有学者认为,夷夏关系有所缓和是因区分依据发生了变化。袁宝龙认为,“夷夏之辨”是先秦时期的夷夏关系,先秦时期的服事理念以血缘族类为基础区分“华夷”,春秋之际则以礼区分,这为族类间华夷动态变化提供了可能,使得大一统思想逐渐走向成熟,是大一统族群观发展成熟的理论基础。(5)袁宝龙:《试论“夷夏之辨”与“大一统”思想的逻辑联系及嬗代整合》,《青海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第168-173页。最后,自春秋以来,夷夏关系从二元对立向天下一统转变。少数民族的不断融入使华夷观自春秋而变,从“华夷有别”转变为“华夷一体”,使华夷思想承载了多民族一体化的含义。
此外,大一统思想中的文化族类观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学理上的支撑。一方面,从地理空间视角来看,“华”和“夷”是存在于同一“天下”空间的民族共同体,早在商周时期“天下”就成为华夷的共同空间。(6)王文光、徐媛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与发展的历史过程研究论纲》,《思想战线》2018年第2期,第70-74页。另一方面,从历史文化角度分析,“夷夏之辨”“大一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一脉相承性,伴随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过程。“夷夏之辨”是古人心目中的民族主义与民族认同,是一种文化民族观,它与近代以后提出的历史文化与现实整合的“大民族观”一脉相承。(7)李帆:《“夷夏之辨”和近代中国的民族国家认同》,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0-21页。就发展历程而言,中华民族思想的发展和中华民族的形成历程是大致相似的。中华民族思想经历了“华夷有别”,到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时期的大一统思想,再到近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定型的三个历史阶段。(8)杨刚、李若青、余文兵:《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国家建构:一个历史视角》,《贵州民族研究》2019年第5期,第8-15页。段超、高元武认为传统的“夷夏”观念历经封建社会,从“夷夏之辨”转型到“华夷一体”,蜕变成当代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9)段超、高元武:《从“夷夏之辨”到“华夷”一体: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思想史考察》,《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7页。
大多学者认为中国古代的“华夷之辨”虽有历史局限,但并非种族歧视,更多的是对地理环境差异而形成的不同习俗的文化群体间的区分。“华夷之辨”的背后即为“华夷一统”,欲以礼仪文化为区分建立华夏与四方、内地与边疆稳定的统一的天下秩序。(10)[日]渡辺信一郎:《中国古代王权与天下秩序》,徐冲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5页;邢义田:《天下一家:皇帝、官僚与社会》,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8、109页。尤其是秦汉以后,在大一统政权的引导下夷夏族际互动频繁,“华夷一统”的国家政治理念愈加明显。
翁独健先生曾言: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关系是各民族日益接近,互相吸收,互相依存,共同造就的多民族统一国家。(11)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16页。华夷五方之民经春秋战国族类大融合后,蛮夷戎狄逐渐从边缘走向中心,融入华夏文化圈,成为了中华民族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大一统王朝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也为大一统思想的发展发挥了作用。
目前,关于历史时期大一统思想的形成、发展研究成果非常丰富,且涉及范围较广。大多数学者都根据自己的学术领域和经验,对大一统思想的形成与发展,做了细致的阐述,并且都认为大一统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按发展特点,可分为不同阶段。如李大龙指出,商周时期的服事制度和族群观念是大一统思想的发端,这为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发展夯实了根基;秦朝确立中央集权制后大一统思想正式形成,后为各朝继承和发展,但是秦至明的农耕政权既强化大一统又推崇“华夷之别”,只有北魏、辽、金、元、清等非农耕的少数民族政权才切实做到了对大一统思想的多民族一体性的继承和发展。(12)李大龙:《农耕王朝对“大一统”思想的继承与发展》,《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第3-12页。祖力亚提·司马义(13)祖力亚提·司马义:《先秦时期“大一统”思想的形成与发展》,《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6期,第228-236页。、崔明德(14)崔明德:《对中国民族关系的十点认识》,《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第67-77页。等学者将大一统思想产生与历史的进程紧密结合起来,认为是战国末期列国争霸和领土扩张导致大一统思想逐渐产生和发展,后至秦政权建立大一统思想从观念形态转变为现实状态,同时,大一统思想也促使之后的封建政权向近代民族国家的转型,为中华民族及中华民族气节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础。
关于大一统思想产生的原因,还有一种观点在学术界较为普遍,那就是多数学者提出,大一统思想的产生与政治的发展密切相关,而持此观点的学者,多关注西汉王朝政权的建立与大一统思想相互影响的关系。如彭丰文认为,西汉大一统政治形成与大一统思想发展息息相关,政权辐射到周边各民族,使民族交往日渐加深,民族认同日渐强烈。(15)彭丰文:《西汉“大一统”政治与多民族交融认同》,《民族研究》2016年第2期,第98-105页。而王健睿则强调,汉朝“独尊儒术”是国家意识形态体系的确立,在此理论上才创造了千余年的大一统政治态势,才使大一统思想贯穿于整个中华民族历史进程中。(16)王健睿:《传统“大一统”思想与近代中国国家转型的内在逻辑统一》,《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9年第13期,第76-79页。许纪霖认为,到了清朝,文化正统性已然淡化,疆域统治的大一统观念强化,使得19世纪末西方民族主义顺利被接受而不至发生中国认同的质变。(17)许纪霖:《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8-49页。
大一统思想发轫于先秦时期诸子关注的夷夏观,后随着秦汉大一统政权的建立,大一统思想才从意识形态变为现实状态,西汉武帝后正式成为华夏民族大一统的国家思想而定型,并且成为历代王朝国家普遍的政治、思想追求。
大一统思想作为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基础,内涵丰富,影响深远。始自舜禹,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尽为臣仆,至春秋战国政治统一大势所趋,大一统思想日渐完善。但大一统思想的内涵并非一蹴而就成为定式,而是历代学人不断思索的理论扩充和思想延展的成果。
先秦时期儒家学派对大一统思想内涵的探究作出了重要贡献。孔子编《春秋》,正礼法,“一匡天下”;孟子行“仁政”,以天下“定于一”;荀子“法后王”“一天下”,使得先秦王道秩序由早期的“合多为一”转变到了“化多为一”。(18)路高学:《从“合多为一”到“化多为一”——先秦儒家“大一统”的逻辑进程》,《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33页。孔孟荀对大一统内涵的论说形成了儒家大一统的哲学基础,无论是“王正月”“复礼”“一天下”亦或“一制度”,皆是从宇宙一统观论及政治、文化等统一的思想理论。(19)徐鸿、解光宇:《先秦儒家“大一统”思想论》,《学术界》2015年第5期,第162-169页。孔子的大一统思想内涵表现为对国家疆域、王权一统的追求和对社会文化统一建构的向往。(20)董琳:《孔子“大一统”思想的空间观》,《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12-15页。孟子以“德”和“仁政”的王道政治实现大一统;(21)赵志浩:《〈孟子〉中的“大一统”思想探析》,《理论与现代化》2017年第2期,第55-59页。荀子在人性恶的哲学基础上主张以王霸政治实现天下一统。(22)赵志浩:《荀子关于建立“大一统”秩序的论证逻辑》,《中州学刊》2016年第9期,第117-121页。《春秋》《公羊传》《春秋繁露》等儒家经典则是塑造了完整的大一统理论体系。(23)牛润珍:《儒家大一统思想的历史作用与现代价值》,《河北学刊》2001年第1期,第50-52页。《公羊春秋》“王者无外”奠定了大一统思想基础。(24)傅永聚、任怀国:《儒家政治理论及其现代价值》,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15页。《公羊传》主张“重一统”,即政治上王权一统,民族上华夏一统,文化上礼俗一统。(25)马卫东:《大一统源于西周封建说》,《文史哲》2013年第4期,第118-129页。
大一统思想作为中国古代政治理论的重要内容,得到了先秦诸子的普遍关注,这一学术碰撞与融合为大一统思想增加了新的内容,促进其更加系统化、理论化,为国家统一提供了学术思想支撑。春秋时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是对大一统思想最早论述。杂家以“不二”“太一”“执一”表达其大一统思想,欲以“法天地”《十二纪》为主构建天下大一统国家的施政纲领。(26)金禹含:《论〈吕氏春秋〉中的大一统思想》,硕士学位论文,中共中央党校,2012年,第3页。其中,《十二纪》是以太一元气宇宙论为根据,表明了统一性的内涵。(27)夏世华:《〈吕氏春秋〉的思想统一性问题述论》,《江汉学术》2019年第3期,第119-124页。法家大一统思想以统一六国、社会体制一元化、意识形态统一为主。《韩非子》中多处提及“天下”,有“取天下”“制天下”“王天下”“为天下主”等词。(28)张一博:《浅述韩非思想中的“大一统”观念》,《文化学刊》2020年第12期,第25-27页。墨家以“尚同”“执一”为其统一的思想和行动。(29)吴保传、张爱红:《略论秦统一中的秦墨学》,《西安财经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第116-122页。道家的大一统思想建立在《老子》道论哲学体系上。丁德科指出,“老子的大一统思想是由自然之道推及人和社会之道的认识体系,思维方式上,主张整体性和统一性;政治思想上,主张‘天下’复归如‘道’的统一”。(30)丁德科:《老子的大一统思想》,《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第76-81页。
在时代背景的驱动下,使诸子百家都自觉地承担起构建大一统秩序的历史重任,各学派从自身学术视角著书立说以阐明大一统理论,故而学者们认为诸子学术思想皆源自“六经”之学,有着共同的学术取向。
大一统思想内涵的发展与大一统政治结构休戚相关,大一统国家形态使大一统的思想内涵从“王霸天下”转向“王道政治”。秦汉帝国建立后,大一统思想为与中央集权的帝制国家形态相适应,形成了以疆域一统、华夏整合为主要内容的思想观念。
秦朝统一量衡、车轨和文字,将王政范围扩展至全域,有力地促进了华夏地域的整合,形成了“华夏”“秦人”的大一统概念别称。(31)陈跃:《论中国古代“大一统”内涵的发展演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2年第1期,第47页。这为汉代大一统地缘政治、思想体系的确立奠定了基础。董仲舒阐述“一元”,谓之“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32)《汉书》卷56《董仲舒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502页。明确了大一统思想的基本内涵,并将大一统的内涵扩展至天命、历法、服色、礼乐及疆域方面。(33)陈跃:《论中国古代“大一统”内涵的发展演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2年第1期,第49页。董仲舒的大一统学说为蛮夷纳入中原文化系统,实现了中华民族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提供了理论支撑。(34)李广良、朱舸:《德润四海——董仲舒“大一统”思想与汉武帝“西南夷”经略》,《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83-91页。有学者认为,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是政治与文化、治术与学术辅车相依的统一理念,是形成国家文化认同、支撑汉代统一多民族国家建设的文化传统。(35)季桂起:《略论董仲舒“大一统”思想的政治涵义》,《德州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第36-40页。总的来看,汉代大一统理论连接形上和形下、心性和政治,诠释了公羊学体用如一、内外一体的思想意蕴。(36)陈徽:《公羊“大一统”思想及其开展》,《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第50-62页。魏晋之际,依然承袭大一统疆域观、正统观和民族观,纷纷将自己纳入“华夏”序统,标榜“正统”。“脱夷统华”(37)武沐、冉诗泽:《中国大一统思想及各民族共创中华的集体记忆》,《民族研究》2022年第1期,第110-125页。成为此时大一统理论的主要内涵。
秦汉魏晋的大一统思想内涵既一脉相承,又有所超越。儒家的大一统思想对魏晋少数民族政权建立以及正统性建构有着促动作用。同时,少数民族政权也以其独特的“一统”观论证了“华夷共祖”的民族融合问题,超越了秦汉之际华夷有别的民族观,丰富了大一统的思想内涵,为中华民族这一自在共同体注入了新鲜血液。
在中国历史上,无论分合,各个政权都将大一统作为政治思想和行动楷模,使得大一统的思想内涵在时间的演进中持续得到充实而不断强化。隋唐至宋、辽、夏、金的大一统思想在承续魏晋少数民族统一特色的基础上,统合中原儒家一统思想,形成了兼收并蓄的大一统思想内涵。
隋朝统一,延承中原王朝“正统”,发扬大一统思想,宣称:“朕受命于天,抚育四海”。(38)《隋书》卷83《吐谷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43页。将大一统的范围推至四方,把四海之夷纳入大一统思想中。隋炀帝致力构筑辽阔天下秩序,实现中原万世一统。他的诏书中表现最为明显,如“方今宇宙平一”“恢夷宇宙,混壹车书”(39)《隋书》卷3《帝纪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64、69页。等;同时,他还提出开放的大一统民族思想,主张“无隔华夷”“混一戎夏”,自觉摒弃民族隔阂,将各民族纳入大一统的天下秩序中。隋唐帝国的整合构成了统一国家的想象,“南北人”的交往、融合建构了社会集体认同;“华夷”族群的聚合,强化了“我者”与“他者”共生的大一统民族意识。(40)陈雅莉:《历史中的传播与隋唐时代的国家认同建构》,博士学位论文,华中科技大学,2015年,第82-131页。唐朝尤其将大一统的民族观发挥得淋漓尽致,唐太宗常言:“四夷如一家”,华夷有别的民族心态得到极大转变,“华夷一家”成为主流。
五代宋辽夏金时期民族互动交流频繁,地域划分清晰,使得该时期的大一统的认知出现分化。欧阳修认为大一统就是“正统”,“王者大一统”,大一统就是“合天下一”。司马光对此指出,“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41)《资治通鉴》卷69《魏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187页。将“九州合一”作为大一统的主要内涵。这一时期夷夏观念较为淡薄,辽金皆认同华夏文化,自称“中国”,宣誓自己的正统地位。辽道宗提出辽国也是“中国”。据载,辽道宗令汉儒讲《论语》,曰:“吾闻北极之下为中国,此岂其地耶”。对夷狄之分,又曰: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42)叶隆礼撰、李西宁点校:《契丹国志》(二十五别史),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第76页。金朝更是提倡“中外一统”“混一天下”,海陵称“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43)《金史》卷84《耨盌敦思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883页。宋朝也改变了儒学的大一统思想,愈加强调大一统的空间延伸,对于纵向的政统性,以“正”来补充。(44)杨潇沂:《宋代〈公羊〉思想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湖南大学,2019年,第47页。
元明清时期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正式形成阶段,大一统的国家结构成为这一时期的基本特征。大一统思想内涵不断被完善,成为了一种普遍认可的思想意识,境内各民族群体中“四海一家”“天下一统”的观念成为定式,日渐被人们所认同,形成了一种深厚的认同意识。
元朝统一的地理疆域延展了其大一统的思想内涵。元朝建立后,改国号为“元”,元者至大之意也,《周易》中载“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元”可堪比“天”,是一宏大的哲学体系,忽必烈改元建制是其大一统思想的直接表达。同时,元朝一改唐宋以来全国地理志年号命名惯例,将元朝地理志命名为《大元一统志》,以囊括疆域内各民族,形成元朝四极之远的“群而混于一”。王文光、马宜果认为元朝继承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大一统思想,将大一统作为了国家建设的思想导向,削弱了“华夷之辨”的论说,强调了自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45)王文光、马宜果:《元朝的大一统实践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贵州社会科学》2021年第10期,第75页。明朝大一统思想内涵多体现“正统”含义,倡导回归秦汉传统的大一统观念,形成以中原为核心的人群与文化的重新整合,继而确立了“中国”“中华”“天子”的大一统政治地位,使“华人”“中国人”成为明朝大一统外交的重要词汇。(46)李大龙:《农耕王朝对“大一统”思想的继承与发展》,《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第9页。清朝是我国大一统思想发展最为鼎盛的时期,在疆域空间、政治经济、学术文化上都形成了大一统的态势。在疆域的“一统”之下,雍正帝提出了“华夷一体”“满汉一家”“中外一家”的民族观,指出“中外皆地所划之境,一家之统”。雍正帝大一统建立在疆域一统之上,形成了超越过去“华夷之辨”的文化民族的大一统思想,构建起了“中外一统”“中外一家”“中外一政”的大一统的新内涵,这也是中华民族的思想雏形。(47)陈跃:《论中国古代“大一统”内涵的发展演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2年第1期,第56页。
元明清时的政权一统、民族交融以及国家认同的大一统思想内涵都有了更加深入的发展,与宋、辽、夏、金时相比,呈现出许多新的特征,即不论华夷皆以大一统王道政治为最高追求,王朝国家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境内各民族一统观念深入人心。(48)罗炳良:《明清大一统政治与历史认同观念》,《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8-9页。这为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是一个”提供了思想基础,也为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凝聚及强化作出了贡献。
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中,追求统一,始终是中华儿女们共同的价值取向。大一统思想千百年来熏陶、浸染着中国人民思想感情,形成了深厚的民族心理基础,成为凝聚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力量,是中华民族至高无上的价值追求和道德认知,对中华民族的发展具有不容小觑的现实价值。
学界普遍认为中国传统的大一统思想促进了历史时期的民族融合,并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起到了承继作用。与此同时,民族融合促进了大一统思想的发展演变,各民族的大一统实践中形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49)刘晓潇:《浅议“大一统”文化视域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四川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第40-44页。各民族经过历史时期血缘、地域和文化上的交流,已经在民族共同体中形成了以中华大一统文化为核心的文化观,表现了华夏民族的爱国精神和家国情怀。(50)李静:《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与现实基础》,《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第14-20页。进一步而言,古代的大一统思想及民族政策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产生与发展的重要力量,这些思想在历史实践中凝聚了各族人民,是形成中国古代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内容。(51)薛欣莹:《中国古代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分析》,《文教资料》2021年第3期,第78-80页。此外,王瑞萍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源于更早的统治思想——“绝地天通”,“绝地天通”确立了德本、礼治思想,使统一的国家观开始出现,成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础观念。(52)王瑞萍:《论中国历史上“绝地天通”人神观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之关系》,《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36-41页。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各民族对中华民族整体认同的意识,封建政权时期的华夷一体、大一统思想就是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滥觞。不少学者提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始自中华文化传统——大一统观念,其包含四层核心意义:疆域上倡导疆域统一、天下一统;政治上主张政令统一、王道政治;文化上提倡儒家主流,以儒家思想的核心地位引领共同体内思想文化的一元化趋向;族群上推崇民族融合、华夷一统。(53)周洪军、才让卓玛:《“大一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共同”的传统意蕴》,《福建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第46-54页。严庆、平维彬指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来源于古代的大一统思想,大一统思想的政治维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深层涵义方面具有一致性,其长久以来对中华民族政治格局和思想意识的形塑发挥着重要的作用。(54)严庆、平维彬:《“大一统”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14-18页。
上述论著都肯定了古代大一统思想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都认为大一统思想奠定了后世崇尚统一、崇尚整体意识的心理基础。大一统思想自诞生起,经过数千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形成了炎黄文化的民族精神象征,使各族人民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为强化各民族紧密相连、休戚与共的共同体意识发挥了强有力的作用。
大一统作为历史时期天下大治的理论体系,始终是中华民族的目标追寻和最高理想,任何入主中原的民族都以建立统一政权、实现正统地位为统治目标,统一成为中华民族的轴心,分裂势必众叛亲离,(55)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编:《中央民族工作会议精神学习辅导读本》,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年,第26页。作为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思想意识,已深深地融入了国民的内心,俨然成为了一种文化心理结构,对当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深刻的启示。
历经千年的大一统思想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是凝合中华民族的思想纽带,是中华民族繁荣昌盛的思想底蕴,充分发挥大一统的引领作用是增强国民归属感的基础。(56)王建国、朱莉:《大一统: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文化基础》,《江汉论坛》2019年第6期,第57-63页。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自觉于中国古代的“天下观”和大一统思想,经过几千年的熏陶,成为国家统一的强大凝聚力和向心力,为“中华民族共同体”自在意识的形成发挥着重要作用。主要表现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政治上,中国古代统一政权历经千年,“天下观”大一统思想熏陶已久,已经在各族人民的思想感情中生根发芽,在国家一体化中展现了向心作用;经济上,历史上各民族经过贸易交流,取长补短、有无相通,已然形成息息相关的经济共同体;文化上,历朝历代都发展和合统一,兼容并包的理念,随着各族人民长期的混居,彼此认同不断强化,构筑起了亲密无间的共存空间。(57)吴琼、王小兵:《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历史演变、现实意义与铸牢路径》,《南宁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98-103页。大一统思想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影响深远。大一统思想贯穿中华民族历史长河,是维系中国社会结构的精神纽带,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思想本源。(58)胡静:《“大一统”思想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第36-42页。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行为倾向的形成,需要主体行为者的意识自觉,而其背后的价值导向正是长久以来浸润于中华儿女内心深处的大一统思想观念和历史使命。大一统的思想观念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根基,对民族交流、民族团结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发挥着重要作用。(59)苍铭、张宏超:《从历史观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广西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第23-29页。具体而言,大一统思想形塑了中国各民族的国家认同观,在数千年的文化熏陶下,各民族已认可了大一统思想,形成了政治统一、制度统一的高度认同感,建立起了互融互通的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追忆大一统的中华文化记忆,对当下维护祖国统一、民族团结、社会安定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60)莫炳坤、李资源:《中国少数民族与大一统思想认同》,《湖北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第103-108页。此外,大一统思想深刻影响着中国古代国家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古代“中国”能够成为一个被民众普遍承认的统一国家就源于大一统的内在思想文化结构,故而今天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建也应立足古代大一统视野,理清历史上“中国”和“国家”之间的内在逻辑,根据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建立中国话语体系下的国家观念,摆脱西方国家话语霸权的影响。(61)李克建:《“天下”与“一统”:认识中国古代国家观的基本维度》,《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87-93页。
综上所述,大一统思想作为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牵动着中华儿女的思想感情,凝聚着中华民族的精神力量,是驱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和发展的价值动能。追忆并进一步挖掘其内涵,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完成祖国统一大业、占据世界话语权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