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平,王雪力
[云南大学,昆明 650091]
2011年,双雪涛的处女作《翅鬼》获得中国台湾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这开启了他职业写作的生涯,至今不过十余年,却成为文坛不可小觑的“80后”作家。他是台北文学奖首次入围的大陆作家,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平原上的摩西》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以及《北方化为乌有》获“2017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短篇小说奖”。2021年2月,短篇小说《刺杀小说家》经路阳执导改编为电影上映;《平原上的摩西》改编为《平原上的火焰》,原定2021年12月上映。谢有顺在第十五届“华语传媒大奖”的授奖词中评价双雪涛为“有北方的声口、气息,语言也像北风般的简净、峻峭。城市的历史,个人的命运,自我的认知,他者的记忆,见证的是一代人的伤感和宿命、彷徨和执着”。(1)《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揭晓》(资讯),https://www.sohu.com/a/135746624_182884,2017-04-22.王德威也评价他“暴露一个社会的颓败惫懒之余,双雪涛预留了出走甚至超越现实的余地”。(2)王德威:《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文艺争鸣》2019年第7期。可以说,双雪涛的小说具备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双雪涛的小说主要以中短篇为主,在评论家笔下他很难逃出东北,他也同班宇和郑执一起被称为“铁西三剑客”或“新东北作家群”。如果把双雪涛的小说放置于东北之外来触摸其情感地图的话,就能发现双雪涛一直将目光坚定地投向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及其精神世界,建立与意象间的对话。小说使用意象叙事不断朝作者构筑的精神世界靠近,表现了人民在面对苦难时所呈现的顽强与坚韧,以及他们身上敢于反抗、追求光明和希望的精神力量,是具有真挚的人民情怀的文学作品。本文试从意象叙事的角度来探讨双雪涛小说彰显的人民情怀。
从现有研究成果来看,张元珂和李德南较早地关注了双雪涛的小说。张元珂从双雪涛的中短篇小说入手,将其校园题材小说归为雅俗融合的反类型化青春小说写作,展现了边缘人的心灵世界;玄幻小说整合了多种文学类型,超越了网络小说的范式;民间人物系列则集中表现了极少数个体的生活世界。小说中还有较成熟的“闲笔”的使用,增加了文本的可读性。(3)张元珂:《反类型的青春写作——双雪涛中短篇小说论》,《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9期。李德南探讨了短篇《安娜》,他认为双雪涛将道义与审美并重,越过阶层后用中立与平和的笔调呈现另一阶层的生活。(4)李德南:《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读双雪涛的〈安娜〉》,《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9期。孟繁华认为双雪涛的小说内涵复杂又广阔,最重要的是其感伤主义的情调和对超验无常事物的想象能力。(5)孟繁华:《“80 后”:多样的讲述和不确定的未来 ——以双雪涛的短篇小说〈大师〉和〈长眠〉为例》,《名作欣赏》2015年第1期。田耳把双雪涛小说中的情境归结为由儿童视觉引发的视听感受,体现了作者任性的探索乐趣。(6)田耳:《瞬间成型的小说工艺——谈双雪涛的小说》,《文化与传播》2016年第3期。同样以“80后”创作作为对比,双雪涛的小说不喜表现流行文坛的冷酷,而是在保守中发掘生活的力量。(7)李振:《一个保守主义者的冒险——双雪涛论》,《百家评论》2015年第6期。而后,越来越多的眼光投射到双雪涛及其小说身上,评论家们纷纷从城市、历史、叙事等角度展开对文本的分析,也有研究者注意到了双雪涛对精神世界的理解,比如王德威认为双雪涛是在寻求一种“向上超越”的可能,凡夫俗子也一样拥有多重情感体验。(8)王德威:《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文艺争鸣》2019年第7期。丛治辰认为小说中的父与子是感动最直接的发源地,跟随“父亲”走出东北,能带来更多解读的可能性,比如性别、认同等问题。(9)丛治辰:《父亲:作为一种文学装置——理解双雪涛、班宇、郑执的一种角度》,《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另随着双雪涛小说文本与影视的结盟,出现了一些针对双雪涛小说改编为影视剧的研究。
意象叙事作为近年来学术研究的新生长点逐渐得到学界的关注和讨论,但具有较强学术性的研究成果并不多。在中国知网以“双雪涛”为篇名进行模糊检索,尚没有从意象叙事角度对双雪涛小说进行研究的成果。本文从意象叙事切入研究双雪涛小说彰显的人民情怀,旨在通过分析具体作家作品来总结意象叙事的规律以推进意象叙事学研究的深入,是对人民性作为社会主义文艺根本价值取向的肯定和弘扬,能凸显文艺评论和学术研究的当下引领价值。
意象是双雪涛作品中常见的表达载体,主要强调在文本中作为表现作者心理感受的存在。意象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代表了’、暗示了某种不可见的东西,某种‘内在的’东西”。(10)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第213页。作为中国传统美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意象最早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铸鼎象物”文化。刘勰认为意象是意念中的形象,作者对意象的运用是独具匠心的。到了今日,杨义提出的意象叙事理论认为,中国叙事文学的文化浓度真实地容纳在意象中,意象和意象叙事是基本命题之一。(11)杨义:《中国叙事学》(图文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8页。意象叙事作为小说的创作手段,意在显现作者的内心世界,即通过意象来象征或通过意象的串联、组合来表达旨意。双雪涛小说的意象叙事是独特的叙事手法,具有通过意象、意象群、意象链来承托作者信念的意味。在以东北老工业区破败的“艳粉街”为“道具”的作品中,这些接连出现的意象经过呈现与再现,逐渐变为一个象征,成为他打造的“东北故乡”这座记忆之城的血脉。
“人民性”在文学创作中也并不陌生。别林斯基最早使用了“人民性”的概念,其确切内涵是“表达一个国家最低的、最基本的民众或阶层的利益、情感和要求,并且以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的方式彰显人民的高尚、伟大或诗意”。(12)马建辉:《新世纪文艺人民性研究的三种倾向及其辨析》,《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6期。人民性也是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价值取向,是新时代中国特色文论话语体系建构遵循的原则。习近平文艺思想倡导“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重申了文艺的人民性价值取向。人民作为时代的主体、国家的主人,也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习近平总书记说:“我国久传不息的名篇佳作都充满着对人民命运的悲悯、对人民悲欢的关切,以精湛的艺术彰显了深厚的人民情怀。”“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要始终把人民的冷暖、人民的幸福放在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乐倾注在自己的笔端,讴歌奋斗人生,刻画最美人物,坚定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信心。”(13)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7页。人民作为时代的主体、国家的主人,也是文学创作的源泉,文学作品当要反映人民的生活与思想。双雪涛的小说着力刻画的是生活在艳粉街的工人阶层形象。曾经让人羡慕的群体虽然跌落至艳粉街的破败中,却保留了最美好的品质,双雪涛将这些残破的美好构筑成小说的精神脊梁。“文学的‘人民性’就是指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对待人民的态度问题。同情人民大众,表现人民大众的情感、愿望,代表他们的利益,就是具有人民性的作品。…它可以为弱势群体代言,它是人道主义和生命意识的整合。”(14)方维保:《人民性:危机中的重建之围》,《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第6期。人民性的立场与追求并非一日之谈,战火中自顾不暇的鲁迅、老舍等作家的作品均抒写着劳动人民和他们的苦难;即使是在和平年代,依然有阎连科这样始终把眼光放在普通民众身上的作家。双雪涛把对人民情怀的理解用意象叙事表达出来,体现了作家创作方式的独特性,是作家善的精神世界的外显。透过他的文字,能让我们从寻常劳动人民身上看到质朴的情感,也能发掘生命前行过程中的闪亮光彩。
双雪涛的创作历程就像在打造一座穹顶建筑,因为他始终在安于现状的“我”与冒险的“他者”之间求稳,他的小说也常给人以冷硬之感。但在穹顶的笼罩之下,这座建筑的内部又洋溢着热血,这是因为他站在人民的立场来体察处在困境的底层民众,是对生命的尊重而激荡的创作激情,是回望东北故乡的过去和现在之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人民情怀。他发掘并守护着人民身上的“真”和“美”,用文字来对抗遗忘的深渊,肯定了底层人物身上具备的传统精神,展示着作为“人民知识分子”的道德理想。同时,将人民性的精神理想用行云流水般的意象来呈现,创构出有信念的文学世界。
意象作为中国传统文学中“托物言志”的旨趣的显现,借生动形象的物象叩问着作者的内心世界,随着情节的步步深入,其意义也逐渐深化。文本中的意象“不是孤立的、静态的,而是在动态中包含着创造,包含着意义的附加和激发”。(15)杨义:《中国叙事学》(图文版),第294页。双雪涛的创作具备了深厚的人民情怀,他笔下的工人有着顽强拼搏的坚韧意志,他打造的故乡洋溢着不畏严寒的温暖,他虚构的奇幻世界含着至善至美的纯真情感,作品无不映现了作者对待人民的一腔热血。双雪涛运用意象叙事将多重的生活日常凝结为人民情怀,即使是重复的意象,在不同文本中也凸显了独一无二的审美价值,强化了他的小说奋发向上的精神和对故乡的热爱及对底层人民的关怀。
综上,双雪涛的文学良知体现在其塑造的人民形象与文本意象之上,在虚实交错中,带给我们的是关于善恶、信念、温情等的思考。
工人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形象之一,他们是新中国国家形象的代表,其庞大的群体数量足以成为人民形象的代言人。从战争年代走来的人民跟随社会主义事业的脚步,怀着对国家的感恩之心,对工业事业投入了巨大的热忱。然而,随着工业区的没落而下岗的工人却没有丢弃他们身上最宝贵的意志与抗争精神,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显现出竭力维护自尊与自由的决心。双雪涛呈现了破败工业区里坚守内心的工人形象,传递了他们不忘奋进、不畏艰难的坚强意志。
双雪涛小说里母亲的形象比较模糊,除了《平原上的摩西》对傅东心有两个小节的刻画外,其余没有单独讲述母亲的篇幅。对父亲的偏爱与班宇和郑执的作品如出一辙,《我只在乎你》《逍遥游》中对父亲的刻画也占据了较多篇幅。传统的父辈形象是高大的、威严的、成功的,而这些作品中的父亲显然与传统大相径庭,他们是衰老的、落魄的、被遗忘的。相比起现代文学史上的“东北作家群”在战火硝烟下的宏大格局,双雪涛表现的显然是父辈作为个体的一面,借由对父辈的仰望和对父子关系的呈现,他的创作反映了普普通通的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下岗潮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是一代人和一个阶层的落寞。双雪涛创作的当下是极具情绪化的,带有一种“较劲”的意味,但最终情感显现在文本内部时却充满了国家民族意识的理智,具有人民性的生命意识,这是对传统文学精神的继承与守护,于细微处表现了人民在苦难下毫不妥协的抗争精神。于是,“在‘存在的遗忘’的困境中让人生出了希望,在人生惨淡时让人升华了信心。”(16)方维保:《人民性:危机中的重建之围》,《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11月24日。撑起了人民的希冀,使作品拥有着深厚的人民情怀。
冷峻威严的工厂一开始就与被称为“顶梁柱”或“一家之主”的男性密不可分。工厂走向衰败,工人阶级光环与特权也被逐一抹去,曾经的工人“长子”的形象轰然倒塌。这些具有巨大冲击力的经历给父子关系带来了复杂的影响。双雪涛多次在访谈中提到关于父亲的话题,是出于血脉相承的回望和缅怀,是留在血液里的信仰。双雪涛塑造的“父亲”意象包含了父辈、工人、下岗、困顿中坚守等多重内涵,集中表现了他们在人生艰难之时依然保持坚忍的意志与至善至美的品格。其中,《大师》和《平原上的摩西》是最能凸显颂扬意味的作品。“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得像父亲,嘿,这小子和他爹一模一样,你瞧瞧,连痦子都一模一样。”(17)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年,第67页。一模一样痦子,从让人一眼就能识别的面部特征确认了父辈基因的延续,象征意味极其明显。《大师》里的“父亲”是被迫下岗的无名之辈,生活落魄得靠儿子的校服裹身,但拥有精湛棋艺的他在下棋时立刻散发出“神性”的光环,且十分讲究棋之“道”。来找他下棋的人很多,他也乐意应战,保持两胜一负,不把输赢做到极致,总留点余地,也因此收获了很好的名声。双雪涛在《收获》的编辑走走对他的采访中说《大师》不是父亲的故事,不过他的父亲的确在下棋上付出了许多,收获了精神上的满足。生活的坎坷没有磨灭人民的希望,《大师》中的父亲把棋艺做到了极致而填补了日常生活中缺失的尊严,表现出人民直面现实的魄力和勇气。对父辈的回望与敬仰即是找寻自己精神安放地的过程,以真实的生活作为基底,经过虚构的揉捏,成为理解父亲的一种方式。同样,《平原上的摩西》中的父亲李守廉是只出现在旁人叙述中的人物,在另一种高度上呈现了父辈坚韧、正义、勇敢的形象。李守廉为人干净敞亮,对徒弟毫不保留;双手能修机器也能给女儿织毛衣;为朋友倾其所有,为素不相识的小贩舍身相救。应该说,李守廉满足了我们对于父亲和男性形象的所有幻想,虽然他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但许多个“他们”却是应当被铭记的。“柔软的,沉默的,坚持了那么一点自我的人,很多都沦为失败者……当世界丧失了正义性,一个人怎么活着才具有正义”,(18)双雪涛vs走走:《谈写作、创意与心境》,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0108/c405057-31539862.html,访问时间:2022-03-11。灵魂人物李守廉却没有属于自己的“章节”,这有意或无意的构建更闪现出“无名之辈”的平常人生里孤独又灿烂的光芒。
人民是沉默的大多数,社会动荡对他们的影响并不仅存在于双雪涛和他笔下的东北。借助自己熟悉的成长经历,双雪涛用这些缩影唤醒了一代青年人对平凡父辈的敬意和缅怀,也刻画了坚持善与美的人民形象。父亲是人民的一个部分,双雪涛描写父亲的方式也为我们理解父辈提供了多种可能性。所以,他的小说之所以能打动人,并不仅仅是因为再现了国企下岗潮的真实场景与工人们的心灵创伤,虽然辉煌不复存在,但困顿中的人民却一直守护着内心的洁净。双雪涛的小说聚焦了社会转型期下普通人民的情感结构,尤为重要的是发掘出了曲折中的人民坚守与可靠的生命意志,并通过对父辈的回望和敬仰,默默使之成为可传承的精神实践。
东北地域文化受到自然环境的沉浸,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作家具有了与众不同的元气。自现代文学起,有关东北的地域书写大都给人寒冷与疏离之感。对此,王富仁认为:“在东北,生存的压力是巨大的,生存的意志是人的基本价值尺度,感情的东西,温暖的东西,被生存意志压抑下去了,人与人的关系没有了那么多温情脉脉的东西。”(19)王富仁:《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发展的历史轨迹(下)》,《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0期。也有学者称其为“寒荒文化”。(20)刘广远:《东北文学:寒荒文化的存在与转型》,《学习与探索》2014第7期。《翅鬼》中的雪国一年里有九个月是在雪季;《天吾手记》后记也提到“感谢我的家乡每年提供的寒冷本身,因为这寒冷使我更加坚定地去靠近某种温暖的东西”。(21)双雪涛:《天吾手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年,第295页。除了东北的冷,曾经风靡的《乡村爱情故事》《二人转》等影视作品给东北的肃穆增添了滑稽的色彩,极大地影响了它的气质,也带来了许多误解。虽然要扭转已经固化的刻板印象并不容易,但在社会环境的改变与代际交叠后,双雪涛笔下的东北故乡显出了一些特别,他建立了一个东北厂区的空间意象,借由工厂空间体现着集体主义价值观。东北老工业区虽然退出了时代的视野,其原先的生产作用也逐渐减弱,但是它依然沉淀着城市的文化和历史,同时也是工人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外显。对于在工厂奋斗了一辈子的工人而言,他们与老工业区之间经历了“地方依赖”之后产生的“地方认同”。(22)戴骏驰、那鲲鹏:《老工业区更新对工人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影响研究——以北京首钢为例》,《城市发展研究》2020年第5期。显然,工业区经过长期的发展与演变,在这块区域工作生活的人民对工厂空间已经形成了深厚的感情。这种归宿感不仅来源于个人奋斗,更来源于工友们共同参与的集体生活。双雪涛建立的工厂空间意象代表了人民在工厂区域内汲取到的集体精神力量,并由此迸发了强烈的集体自豪感与认同感。集体主义价值观在全球意义下已经显示出宝贵价值,体现的也是人民集体利益的需要和满足,具有人民性和当下性。
1995年在故乡的想象空间是里程碑式的数字。伴随着新中国成立而崛起的工人阶级曾经雕刻了一个时期的国家形象,成为国家精神的代表。当改革开放给国家传统经济带来巨大冲击时,东北老工业区首当其冲地受到影响。跟随《铁西区》镜头下的火车行驶在没有尽头的轨道,苍茫大地上布满数不清的废弃烟囱和厂房。“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先后兴建了600多家工厂,创造了金属国徽、航空轮胎、五吨蒸汽锤、组合机床等无数个新中国工业史上的第一。”(23)王向贤:《重构“共和国工业长子”的男性气质》,《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个地方陷入无边的破败,也一定想象不出它曾经的风光和辉煌。下岗的中年人留守在贫瘠的土地上,他们依然无所事事地在工厂里游荡,脸上挂着无奈又满不在乎的微笑,命运对他们来说是逆来顺受的不可抗力。显然,体力尚在鼎盛时期的工人们已经自顾不暇了,杂乱的街上跑动着无人看管的孩子。“最近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记得我们前一阵子抓的那个人?晚上专门躲在楼道里,用锛子敲人后脑勺,有时候就抢五块钱。”(24)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第10页。就在东北形象似乎在负面新闻与二人转的哄笑声中定格时,双雪涛的小说打破了这一格局,他开启了对故乡的回忆,始终抱着不放弃不抛弃的态度,洗刷了我们对“老工业区”和“工厂”残破形象的记忆,也试图去理解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
首先,双雪涛记忆里的工业区的空间环境是有温度的。工厂不仅有冷冰冰的厂房和机器,还有连成一片的带小院的小平房,关上家门是各自的小家,家门打开大家亲如一家。《平原上的摩西》里就有李斐每个晚饭后都去傅东心家一起读书、画画的场景。每天下班路过熟悉的工友家总会问候两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在三言两语中被拉拢起来,工厂就像一个大家庭。《跷跷板》中有对曾经效益最好的大工厂的描写,“厂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厂区的中央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工厂车间不仅分工明确,还有卫生所、工人之家、子弟幼儿园,俨然一座小型城市,大雪和寒风也不能抹去我们对它曾经热闹非凡的景象的想象。“80后”电影研究员袁园也回忆道:“记忆中的童年是非常幸福的,在这里有专属的幼儿园、小学、中学、职业大学,有专属的食堂、医院、影院、舞厅、灯光球场、足球场、图书馆、俱乐部、花园、澡堂、饮冰室……从个人体验的真实性来看,在我童年的记忆和经历中,后来常常出现在课本中的‘社会主义’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曾经是那么具体地构成了我的祖辈、父辈和我自己三代人的生活。”(25)袁园:《贾樟柯——记录时代的电影诗人》,深圳:海天出版社, 2016 年,第201-203页。双雪涛的小说借工厂衰败的现状与曾经的辉煌景象形成反差,追溯着温暖的工厂记忆,也是工人群体记忆中最美好的存在。如今,工厂盛况不复存在,但经过它的融合形成的珍贵的集体主义价值观仍闪耀着光芒,表现着普通人民团结共生、奋发向上的拼搏精神。
其次,双雪涛的东北故事呈现出环形闭合的样貌,也是一张艳粉街的地图,有按图索骥般的熟悉感,即使没有工业区的生活体验,也能很快熟悉艳粉街这片地域。他的小说之间有着内在关联,地图上每家每户的故事都在平行时空里相遇。比如《跷跷板》中的刘一朵,在《跛人》出现时极有可能是少年时期的模样;《光明堂》中的“我”上学路上会经过孙育新诊所,而孙育新是《平原上的摩西》里的老中医;蒋不凡在每个不同的故事里都是警察,因为艳粉街区域都属他管辖;还有经常出现的红旗广场、毛主席像等,完整拼画出了艳粉街的地貌。经过设置地图结构,精准捕捉了工业区的记忆焦点,往昔生活的美好回忆慰藉着人民的心灵。双雪涛发掘了工厂空间的历史信息,延续了人民对于工厂空间的记忆,升华了人民乐观向上的自信心。
在《聋哑时代》中双雪涛写道:“原来我所生活的城市已经变得这样大,吞噬了我所有童年记忆里的荒凉而又生机勃勃的景观,我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属于我的故乡连同关于它的记忆,已经被巨大的推土机和铲车推倒、埋葬,我甚至都来不及看它们最后一眼,就与它们告别了。”(26)双雪涛:《聋哑时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35页。如今,面貌焕然一新的故乡没有给作者带来喜悦,反而是曾经破败下的温柔让人欲罢不能。双雪涛用“移情”的方式勾起所有人对于曾经的故乡的怀念,故乡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都存续着每个人不可替代的记忆。双雪涛营造了东北故乡的典型环境,并将小说人物放置在空间意象中,如同高密东北乡于莫言,香椿树街于苏童,东北故乡就成为文学想象中的一个标志性场域。作品与人民处于同一个心理场,能极好地表现人民的情感,追忆了可贵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是具有人民性的作品。在寒冷的裹挟下,故乡的人和事更显出温度和力量。
双雪涛小说中还有一部分意象是现实中的实体,如姓名、翅膀、火车、红旗广场等,有的在各个文本里显出独立的意义,有的则重复出现,起到贯穿和传承的作用。物体意象带有作者强烈的对抗遗忘的意味,用文学守护人民性的最后归路依然是回归可触碰的现实世界。双雪涛在小说中为人民构筑起一个理想的精神世界,在此稍作停留后带着丰厚的精神理想回归到现实生活,便是把具有人民性的文学体验浸润在了日常生活之中,表达着作者对他人和世界的无尽关怀的人民立场。
红旗广场、领袖雕像、火车等意象在文本中重复出现,在《平原上的摩西》《跛人》《飞行家》中都能看到,使得文本带有具备纵深感的历史表情。它们是寂静而威严的,承载着时间和空间的巨大想象。双雪涛在冷峻的叙述中把在历史中的小人物带回了现实,记住历史的伟大,也不能忘记有人曾为它失去了所有。重组破碎的时间和空间,关注底层人民的情感结构,这也是双雪涛小说的核心主题之一。《飞行家》的出版晚于《平原上的摩西》,开篇交代了红旗广场和领袖雕像的历史,时间一直可以追溯到1967年。几人准备乘坐气球飞走的晚上,红旗广场作为起飞的地方再次出现。没有灯的夜晚,只有主席像和高举的右手清晰可见,而“底下是一圈黑影”,底座上的士兵形象模糊,仿佛被黑夜吞噬的影子。渺小的士兵和百姓不能改变命运,所以只能逃离茫茫无尽的俗世,获得精神的复归。双雪涛借助历史的隧道,在现实与虚构层面都给予了小人物们足够的空间来获得存在感,在平庸的岁月里显出了珍贵。这部分意象对于当下而言是陌生的,但如果历史往回倒退几十年,它们就成为生活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常环境,它们填补了当下与过去之间的鸿沟,提醒着我们不能忘却历史前进的车轮下曾碾压过的群体。在双雪涛的故事里,历史不是背景般的存在,而是早已穿插在故事肌理当中的每个线索。通过对意象唤醒记忆、填补空缺,在历史中找寻故乡和自我的真实面貌,描绘着历史中受到损害的群像以及他们的抗争。
火车同样是双雪涛着力呈现的一个意象。火车是舶来品,其出现并非都是进步的,铁路和火车的出现带有浓烈的西方侵略意味。“铁路火车对于中国而言,既寄寓着国人的富强梦想,又铭刻着屈辱的烙印。当中国的文人和文学家们在文学中描绘这种现代化的憧憬与忧虑时,‘火车铁路’便成为一个带有启蒙色彩的意象。”(27)王桂妹:《中国文学中的 “铁路火车”意象与现代性想象》,《学术交流》2008年第11期。正因为如此,双雪涛认为火车是威严的,承载着巨大的想象。火车是移动的象征,如没有火车,人们对空间的构想只能停留在此地,有了火车后,人们有了踏出故乡的工具,就有了走出困境的勇气,“离开”和“逃走”变为现实。《跛人》中我和刘一朵乘火车“出逃”北京,《光明堂》里有三姑跟随绿皮火车南下的背影,还有《长眠》里我坐上火车前往玻璃城子的决绝,以及《大路》里我在女孩死后乘坐火车到达能到的最远的地方并重新书写人生,这些意象均呈现了“离开”的意义上给困顿生活带来的一线希望。在这里,伴随着铁路和火车的“出逃”是为了获得另一种新生。故事的叙述发生于当下,在叙述过程中不断回溯过去,再一次拥抱故乡和已经逝去的时光。虽然精神上时刻想要乘坐火车“出逃”,但我们不能忘记,火车另一端的起点是稳妥、永不变更的故乡,是形体与精神的复归之地。
还有一些流动意象也经常出现,如水、梦境等,它们直观地反映出小说虚幻、浪漫的气质,与双雪涛所要呈现的精神世界十分贴合,这也是出现在许多先锋作家作品中的常见意象,它们是理解作家精神思想的重要契机。其中不得不说的是双雪涛对“水”意象的铺展。《天吾手记》中李天吾被扔进有暗流的水潭里,感受到“潭水像背叛一样冰冷,迅速浸湿了我的棉服,我的身体”,(28)双雪涛:《天吾手记》,第236页。广阔无垠的大水撑着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把个体的精神孤独浮到了表面。《平原上的摩西》中故事最后叙述了在公园的湖面上,庄树和李斐在平静的水面上却各怀心事、波涛暗涌。《长眠》中正在塌陷的玻璃城子是老萧的故乡,在遭遇集体的信仰危机后整个村庄都沉到了冰冷的水面下,村民都变成了愉快游泳的鱼而毫不自知。还有《光明堂》中影子湖水下的审判,把所有受到牵连的人都拽进水里。以上有关水的意象,扑面而来的是黑暗、孤独、怀疑、恐慌等感觉,是作者内心情绪的真实写照,它代表了对生命无尽的坠落而不知所措的痛楚。有沉沦便有抗争,比如小米和老萧为保护苹果而负隅顽抗至最后玉石俱焚的结局,还有李守廉通过犯罪来抹平命运的不公。双雪涛有意识地成为底层人民的精神代言人的角色,想人民之所想,为人民提供精神世界的庇护所。“水”意象集结了双雪涛对于“恶”的态度。他在采访中曾经提到,不要试图把心中的恶挖去,而应该去面对它、处理它。《预感》中记叙了李晓兵夜钓时遇到了自称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安德鲁来地球寻找祖先丢失的一句话,如果找不到就要灭掉整座城市。最终李晓兵猜出安德鲁要找的那句话是“魔鬼害怕他不存在”。以及《宽吻》中海洋馆里的宽吻海豚海子,在有限的水域中痛苦地活着。“我”在海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处境,这是“我”种下的“恶”的结果。于是“我”想偷走海子把它放回大海来换取它的自由,可是海子即使回到大海也不能生存了。最终“我”脱光衣服跳进水里紧贴着海子,想借助海子对驯养师无私的爱来涤荡自己丑恶的灵魂。水是朦胧的,也是净澈透明的,对流动的水意象的延展,我们得以看到作者的内心世界,恐惧和痛苦时常相伴,心中的恶也有多种表现方式,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正视它,在伴着良知的内疚中自我救赎。
梦境是现实世界的对立面,也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日常表现。弗洛伊德把梦境分为“显在”和“潜在”两种形式,显在的梦境与日思夜想或具体的事物相关联,而潜在的梦境则是人类无法意识到的潜意识,比如情绪、情结等非具象的感觉。梦境中的个体是自由而灵活的,可以短暂逃避现实中的潦倒,同亲近的人对话。《飞行家》和《猎人》这两部小说集是双雪涛近期的作品,在序言中作者不约而同地提到“对抗孤独”“死亡”“精神”等词。对比之前的作品而言,《飞行家》和《猎人》更像作者借助虚构的故事不断靠近自我的喃喃自语,是作者潜意识的浮现,流动的意象就出现得更加频繁。《飞行家》里的故事多发生在北方城市中没落了被人遗忘的地方,如废弃的工厂、破败的教堂、春风歌舞厅、红星台球社。这些破败的地点中有一群潦倒的人,跷跷板下不知名的尸骨、小橘子、疯子廖澄湖、无名之辈柳丁、穷困的写手、驯养师阮灵等。他们在满天飞雪中相互取暖,人性与尊严也在冰雪中生长着。“北方化为乌有”在作品的虚实交错中得以显现,找到北方就是找到故乡,梦境成为回到故乡最好的途径。《间距》中“我”看完著名编剧和女助理荒诞无聊的闹剧后做了一个猛虎追羚羊的梦,梦到“猛虎浑身是汗,眼睛淌水,虎皮大了一圈,很不合身。”(29)双雪涛:《飞行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0页。“我”无法融入现实生活的焦虑在梦中得到反馈。“我”与“疯马”都是饭局上可有可无的小人物,饭局的第二天其他人就都不记得我们的存在了。虽然我们都有名字,但却是没有理由被记住的人。“疯马”时常在梦里与母亲对话,梦境中有对母亲的爱与回忆,并希望母亲抓住自己的“缰绳”。即使缺失了安全感,也要通过梦境对现实进行回应。虚构的梦境照进现实,预示了人们内心良知的觉醒。也可以说,双雪涛借助人民性来唤醒大众欲望与良知的博弈,肯定了渺小的人物仍然坚守自我的精神品格。
双雪涛的小说用写实的手法表现出对普通人物和底层平民的深切关怀,在虚实交错中展露对东北故乡的回望与敬仰。“工人”“下岗”成为他书写一代人的关键词,艳粉街的生活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可复制的生命体验,让他的小说成为80后创作的一道独特风景。他以历史转折与时代变化作为基点,聚焦这一过程中人民的生存状况与精神境遇,以唤醒我们对无名之辈的关注。他在小说中塑造了萧朗、蒋不凡、李守廉、三姑等一群有着厚重的情感世界的人物形象,他们表现出各不相同的性格气质,也承载了双雪涛对历史与人民的思考与展望。通过对历史的再现,把对人民的深切关怀寄寓在意象的塑造上,表现出强烈的现实精神和深刻的当下意识。关心人民、关心国家,将自由、尊严、美好的向往汇聚于对人民的深切目光里,颂扬着人民在苦难中不屈的韧性。
除了对人民形象与精神品质的描绘,双雪涛在题材上也作出新的探索。《武术家》《Sen》《杨广义》几部短篇极具侠情豪义,把“江湖”写进小说来表现抗争的意图,成为双雪涛众多作品中的特别存在。不同于汉武帝大一统封建制建立前大侠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的豪情,随着法网日益完善,“侠”从一种社会角色逐渐转换为“文学想象”并流传至今。《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对武侠本质定义为“救人于厄,振人不赡”,(30)转引自吴秀明:《人学视域下的金庸武侠小说及其当下意义》,《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侠士凭借高人一等的功力来行除暴安良之义,寄托着作者对社会的美好期望,也是其受到传统文学影响的佐证。《武术家》中生性温良的窦斗经历几十年的沉淀后最终用一句日本咒语终结了仇恨;《Sen》中的英千里凭对一个杀戮了很多中国人的日本军官的恨去开启刺杀行动;《杨广义》里杨广义变身刀客成为传奇人物,因使用整齐的刀法劈了纵火者被人们奉为见义勇为之士。侠文化中的追求公平及恶有恶报的社会理想被作者投射到了作品中,形成了“小我”与国家之间的一种张力。
双雪涛在近期的《猎人》小说集中对创作风格有新的变化和尝试,转向讲述荒诞新奇的故事,也引发了众多读者和批评家的讨论,认为其刻意的技巧失去了文学之根。他在序中依然认为这部小说集勾连着他的精神世界,是他反抗孤独的方式。所以无论最终呈现出何种样貌,双雪涛是用真诚在写作,小说中源于作品的理性或感性的阅读感受都应当得到重视。他“走出东北”的愿望在“回到故乡”的基础之上得到升华,他将东北旷达之外的细腻情感融进文字中,为读者提供了理解东北及其对人民深厚情谊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双雪涛小说所体现的人民性价值立场同时具有国家民族意识的意涵,彰显着作者的文学良知。历经岁月淘洗之后,人民在俗世中的坚定和守望成为深入人心的价值理念,也成为双雪涛小说之所以使人热泪盈眶的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