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萌
本文以广场舞的主要构成群体——老年群体的行为意指渗透为研究切入点,从消费主义的角度对电子媒介与身体之间的形塑关系进行分析,旨在透过老年群体在“双向凝视”下完成的身体消费与规训,对当下广场舞背后的全民娱乐倾向进行思考。
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国广场舞是指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以城市为中心,城市市民在公共场域自发形成的舞蹈活动,其形式虽与以往文艺工作者在街道或广场上表演的大秧歌队或“忠字舞”有相同的形式遗传基因,但表演的形式与内容却大相径庭。目前,广场舞几乎没有空间的禁忌,不论公园、广场、篮球场还是街道等,都可成为广场舞活动的场域。而随着中国城市化的发展,外来人口集中向城市中心区聚集,使城市居民人员构成十分复杂,这也就决定了广场舞舞者群体身份的混杂,不同职业、不同区域和不同社会身份的人聚集于不同的场域进行广场舞蹈活动。近年来,在我国的文化中,由中老年群体形成的“中国广场舞”已经成了一种群众社会现象,甚至成了我国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的重大项目研究对象。
广场舞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既是社会意识形态的体现,也是社会意义与意识的生产、流通及消费的过程,属于社会发展中的一种历史现象。就目前而言,广场舞现象盛行的社会文化根源可以归结于新秧歌运动及“忠字舞”的流行。新秧歌运动是指1942 年后,广大的文艺工作者积极推动秧歌走向大众,完成了新旧秧歌的更迭,自此秧歌成了群众性的大联欢。新秧歌运动无论从思想观念上还是从表现形式、内容主题上,都有了很大的转变,它成为一种民众动员活动,这与当时的社会文化及革命背景深度融合,符合当时民众的心理需求。这种内心情感的表达及转换,与当下广场舞娱乐活动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尽管它们在形式内容及效应上有所不同,但都与民众的身心需求息息相关。如今广场舞发起者及主要的参与群体,恰是青年一代“忠字舞”的参与者,这也使二者之间形成了较为紧密的联系。到20 世纪90 年代以后,一些较为新潮的舞蹈,如街舞、霹雳舞等逐渐引入我国,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民众的身心,民众开始以自发性的形式进行舞动。从社会文化学的角度来看,这种由中老年群体自发形成的舞蹈娱乐活动,无疑是我国现阶段社会文化发展的产物,反映着时下人民群众的精神面貌及现时诉求。
广场是我国现代社会的产物,针对广场舞属性认知的表述,学界呈现出了不同认知框架下的解读与界定,主要表述为广场舞是一项体育运动、广场舞是一种舞蹈、广场舞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三个方面。就本体研究来看,可以说广场舞是我国社会文化中一种具有运动属性的舞蹈现象。从运动属性来看,广场舞由健身操类等动作构成内部结构,而其外显的功能主要在于健身、休闲与娱乐等。从艺术属性来看,广场舞已经有竞赛模式与自由模式之分,而国家相关政策的规定使广场舞有了一定的规范。当下广场舞的音乐、动作、表演或竞赛等表现形式均呈现出一定的艺术性。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来看,广场舞的文化价值包括体育文化、民族文化、社区文化、休闲文化等。可以说,广场舞是在现代社会结构转型的时代背景下所产生的群众个体性建构与自我情感表达的一种重要方式。广场舞具有多重性质,现国内学者对广场舞的解读视角十分多元,分类也各有不同。
笔者通过查阅学界的文献,综合各方意见,将我国广场舞的队伍大致分为两种类型。其一是具有较为明确的地域性或宗教身份参与的广场舞,如我国苗族、藏族、瑶族等地区的广场舞或具有典型宗教仪式传统地区的广场舞。这类因文化传统承袭而成的广场舞多以传统民间舞、宗教礼拜程式为基础,舞动的方式、规模及参与的人员较为固定,具有鲜明的地域性、文化性与民族特色。但随着传统仪式及宗教典仪的逐渐弱化,于空地场域所进行的舞蹈传统也开始以娱乐化的方式呈现。其二是由群众自发形成的、并无特殊地域性的广场舞。这类广场舞多出现在各大中小城市中,且人数众多,人员构成复杂,无特定的舞种属性,甚至会出现五花八门的自创舞蹈。本文主要以第二种广场舞类型为研究对象,这类广场舞所涉及的舞蹈类型十分广泛,不仅有“移植”国内各地域的民间舞蹈,还有“拿来”的“肚皮舞”“拉丁舞”“交谊舞”等,但基本所有舞蹈都以彰显年轻态的舞步或身姿为主要的舞蹈动态构成。这种异质舞蹈的现象在广场舞中比比皆是,而这种广场舞的行为模式,也透视着广场舞群体之间的互动关系。在群众自发形成的广场舞中,参与人员以中老年女性居多,这也是广场舞的群体会被公众统称为“广场舞大妈”的原因。而处于老年或趋于老年时期的生理变化及情感转化,是促成广场舞集群现象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而且在广场舞群体内部存在较为统一的行为模式,这是带有内在心理认同的一种渗透效应。
老年期区别于人生其他阶段的符号和行为特征是十分鲜明的。首先人处于老年期时,外貌形体会发生一些明显的变化,而体能机制的下降也导致其劳动力及生产力价值大幅度下滑。从社会构成来看,人处于老年期,不免会被逐渐视为边缘人群,这也似乎成了公众视野中司空见惯的年龄定式。从行为特征来看,老年人的行动模式较为稳固地扎根于一种符号表征体系——相对缓慢的反应力、佝偻的体态、声音变调等。在同龄人的环境内部,这种符号表征是十分稳定的,且对公众而言这种具有鲜明的识别作用的符号表征背后,便是对老年人低危险率的潜在认知。克鲁克在《酷:青春期的符号和意义》中曾指出,一种对于理想化的身体标准范型的敏感,会使青少年一直都不满意自己的外表,大多数的青少年会在青春期时,相信自己就是唯一不符合标准范型的人,因此会加入某种社会团体来使自己融入团体的范式中。在广场舞的老年群体中,这种为了强化身体意象而进行各种集群统一的装饰或伪装行为也是普遍存在的。人的身体是一个意指的源头,身体作为意义的传递者,其敏感性是日益强化的。作为广场舞的主要人群,老年群体对身材高矮胖瘦等的关注证明了意指渗透在这个群体的内部已经开始启动了。
在广场舞群体的内部,处于老年期的人群可以通过融入集体式的舞动转移那些对自己存在批评的言论。拒绝边缘化的渴望构成了一种重塑自身形象、彰显身体活力的行为策略——这种策略旨在把老年人出现的形态变化和情感变化变成受同龄人塑造和接受的社会行为模式。虽然所有年龄段的人都会受到他人观点的影响,都容易遵从那些被同龄人接受的行为模式,但老年人在长期低劳动价值、边缘化人群的观念笼罩下,开始以集体式的集群活动凸显自身的活力与影响力,并不断地受到群众与媒体的关注。我国以家庭制为单位,甚至大部分家庭成员从生至终都与直系亲属生活在固定的场域,这也促成了邻里之间固定关系网的形成。这种关系的相对稳固也为老年人行为之间的渗透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可以说同龄人行为的渗透,是造成广场舞规模无限扩大的原因之一,而这种广场舞的结群现象就是社会认知力量对老年人行为进行控制的一种表现。在广场舞内部,总会出现一个所谓的“主导者”角色。“主导者”也可以称为领舞者,其身材、外貌及舞姿形态会成为其他聚集者效仿的显性身体文本,而这些群体在外貌、气质、舞动类型等统一化与趋同化的显现,是获得同伴认可的一种社会策略。如前文所述的“肚皮舞”“拉丁舞”属于典型的彰显青年女性魅力的舞种,但在“广场舞大妈”这一群体中,她们会跟随领舞者的身体文本,不仅敢于以“S 型”的身姿展现舞蹈,且在着装上也尤为大胆。各式各样的服饰、紧身的衣裤、精致的舞服使他们不仅在群体中收获了关注的目光,还在异性群体中完成了自己的被观需求,这也可以解释为人寻求异性关注的一种本能反应。但身体是无法说谎的,这种趋于年轻态的舞蹈肢体、故意“萌化”的神态与老年人生理上的衰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些强调髋关节、较为性感的舞步被广场舞大妈移植之后成了“四不像”,甚至完全割裂了原舞蹈步伐动律的美感。但在广场舞群体中,每个个体在自行组织的群体结构中通过身体文本的显现或表演,完成了自我价值的实践过程,这种身体的集群式表演使个体感知从自我达到了一种集体空间的延伸。群体共同所进行的身体运动过程实现了一种理想化的情感表达,也超越了个体生命的建构,形成了一个集体结构的和谐共振。
在新兴媒体不断发展的今天,有相当一部分中老年人也已经开始利用新兴媒体来获得自己想要的广场舞内容。当下短视频横流的网络传播趋势,为广场舞群体呈现了远比线下实体舞蹈更为丰富且多元的舞蹈样式。广场舞老年群体所效仿的舞蹈样式也逐渐扩展到流行舞、女团舞等样式。如“抖音”作为当下我国网络平台较为火热的短视频软件,它的信息产出多以精炼、吸睛、碎片为特质,并配合多种视觉特效、音响特效,打造出一个十分适合休闲娱乐、交流评论的虚拟网络环境。波兹曼在其著作《娱乐至死》中提到,每一种媒介都是在为一种思考、表达思想和抒发情感的方式提供新的定义,从而创造出独特的话语符号。“抖音”作为一种电子信息时代下的产物,已然在某种程度上指导着客户或者受众群体看待和了解事物的方式。当人们逐渐认同并接受这种媒介带来的信息内容及娱乐形式时,这一透过虚拟世界所传递出来的娱乐话语及形象特质也将成为受众热衷追随的话语系统。借助网络媒介的助推,老年群体中旋起了“时尚”舞蹈的潮流。例如,名为“时尚奶奶团”的抖音账号,以年龄均在55~75 岁的老年奶奶们为主力成员,拍摄奶奶们惊艳的旗袍走秀、典雅的生活方式等内容,粉丝量达到281 万。这些奶奶们不仅关注自身的妆容、服饰,且紧跟抖音平台的舞蹈短视频潮流,竞相跳起网红歌曲舞蹈、慢动作舞蹈、手势舞、流行舞等,与各大网络平台的年轻人们形成了“零代沟”的交流互动。诸如此类的还有“不省心大爷”“康康和爷爷”等账号,视频中出现的老年人在服饰、发型、举止、谈吐等方面都呈现出了不同于传统老人形象的高贵与体面,甚至广大网友在评论中将这类时尚老年团称为“暮年之光”,呼吁年轻人应学习这种精致与得体。这种借助网络媒介重塑自身形象特质的方式虽仅代表一部分老年人的行为模式,但也足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社群对老年人边缘化、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固有印象。而他们在网络上所呈现的舞蹈短视频,无疑影响着千万屏幕前的广场舞老年群体,成为线下广场舞群体的模仿范本。
可以说,流量舞蹈片段在网络上通过技术特效、妆术包装、画面图像等,为现实中的大众建构了一种理想化的“网场舞”。屏幕前的观者可以通过视觉的观感产生愉悦的情绪认同,并从心理期待自己成为虚拟镜像中的形象。相比于现实社会,虚拟的空间能够间接规避“他者”的审视与批评。而观者群体产生的模仿行为,从根本上是因为屏幕前的观者跟“照镜子”一般,与视频中的人物建立了认同机制。抖音、快手等短视频软件中的网络红人被当作观者或效仿者的“自我”投射,因此屏幕上的人物并非冰冷的像素集合,而是承载着观者之“我”的情感和某种欲望的延伸。正如拉康“镜像理论”中的自我形象认同,抖音平台通过手机屏幕这一“镜子”,向观者输出的精致的老年群体形象,无形中成为线下观者心中更加完美的自我形象。这一心理认同将屏幕中理想自我的化身回投至潜意识当中,并促使老年群体在现实生活中进行种种效仿,来完成理想自我的构型。
当下,我国广场舞十分自由开放且成本极低,使中老年群体既可以放松身心,又可以实现社会交流,其中涉及的舞蹈种类、音乐、节律等也能够满足各阶层民众对身体运动或身体美的追求。虽然广场舞也伴随着噪音扰民与场地纷争等引发的系列恶性事件,饱受社会争议,但随着广场舞健身效应的彰显及国家参与治理系列文件的发布,各部门与组织都采取了有效的措施,规范了广场舞的发展,使公众对广场舞的认知观念逐渐发生转变。基于这种城乡中大大小小组织规模的广场舞具有运动便捷性及机能性的特点,这种自由开放的舞动规模不断扩大,不仅深受我国中老年女性群体的喜爱,成了众多中老年女性的一种生活方式,还成为一项全民活动。
值得关注的是,这种全民化广场舞现象,实则反向验证了我国正处于全民娱乐的文化伪疗法之中,而这种现象与电子媒介高速发展不无关系。当下,我国广场舞比赛、广场舞展演等活动都可以通过电视影像或网络媒介向大众展示,电子图像或影像媒介在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都已经成了当代人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和途径。而这些图像所带来的信息涵盖量十分广泛和碎片化,在新媒介时代,大众的话语模式早已被电子媒介改变。媒介与大众之间的双向输出已然成为一种常态,人们心甘情愿地成为一种娱乐的附庸者。在电子媒介背景下,观者与被观者的身体透过手机屏幕形成了“双向凝视”的全新样貌。
任何一种社会文化现象的发生,都体现着当下社会意识形态。当代大众的身体形态和经验无时无刻不在深受消费主义浪潮和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短视频App 的出现使人们更加注重外在形象与内在需求的双重享受,处于消费主义的洪流中,身体成为消费形态和消费目的的侧写。电子媒介的高速传播,也为身体的被观消费提供了虚拟场域。可以说,短视频中的传输者与线下的模仿人群形成了“观”与“被观”的双向循环。身体作为个人主体的实践媒介,接受着屏幕前观者们的凝视,老年群体在获得电子媒介消费资本的同时,也会进行“反向的凝视”,根据评论区粉丝的言论与判断,及时调整在短视频软件中的个体身体表现与走向。老年群体在这种“双向凝视”的模式下似乎更好地完成了“我”的形象构成,达到了自我与社会的双重认同,但实则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双向凝视”下产生的身体转向成为一种自我与社会之间的约束和规训工具。多数中老年人在短视频App 上跳广场舞、展现个人的技艺,在刷抖音与获点赞中虽逐渐忘却了“空巢”的身心,却形成了一种伦理的社交困境。为了追随潮流、“蹭热点”,老年群体跳着不合年龄的舞步,妖娆的身姿和大胆的服饰也频频出现,在迎来社会关注的同时,也使广场舞陷入哗众取宠的困境,成为娱乐的附庸者。
以上对实体广场舞群体和网络媒介中广场舞群体的综合研究表明,个体身体在广场舞的集群中,不仅完成了自我认同,且在短视频软件“双向凝视”下,也推动着“理想”身体的构型与消费。广场舞由最初老年群体逐渐向全民辐射的现状以及舞动类型的扩大化,无疑透视着身体与技术之间的形塑关系,即消费主义下个体与社会之间互动的本质——个体消费与社会消费的双重互换与规训。手机、短视频App 的使用已经成为当下人们的惯习,在使用电子媒介便捷通讯的同时,技术也对人的身体进行了约束甚至异化。流量舞蹈开始逐渐主导身体审美,景观化的身体带动着一系列的消费与效仿行为。这种虚拟的视觉快感所引发的文化伪疗法,促成了娱乐成瘾及快餐式审美的价值观。如何在媒介文化的语境下,寻求健康且具有丰富意义的身体,形成人与技术之间良好的互动,是值得深入分析与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