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云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为整顿元末狂放士风,改造靡丽文风,他以铁腕扶植雅正文风,严厉管控文人,但终其洪武一朝,他所孜孜追求的汉唐盛世文治局面并未出现,相反,时代文学生态空前恶化,文人多死于非命,明初文学也由盛转衰,结局令人唏嘘。左东岭、廖可斌等学者已对宋濂、刘基等著名文人的政治心态和文风演变情况做过深入探讨①参见左东岭《刘基诗学思想的演变》,《文学评论》,2010年第5期,第31-37页;廖可斌《论宋濂前后期思想的变化及其它》,《中国文学研究》,1995年第3期,第44-51页。,有利于我们纵向梳理和宏观考察洪武朝整体士风文风演变轨迹。
元末天下大乱,汉族文人多入仕无门,不得不归隐山林,以旁观者心态看待乱世纷争,高启云:“有剑任锈涩,有书任纵横……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1]433-434他们过惯懒散闲适生活,文风靡丽,思想狂放,山林文风盛行。大明开国之初,朱元璋励精图治,雄心勃勃,意在恢复儒家政教传统,重建汉唐盛世景象。朱元璋多次下令全国征召贤良,文人们不得不进行仕隐抉择,纷纷走出山林,开始或长或短的仕宦生活。随着生存境遇和创作环境改变,其政治心态和文学风貌呈现明显不同。
洪武初期的政治生态较为宽松,朱元璋早期对士风文风的改造主要通过笼络、教导和引领方式进行。为笼络文人,朝廷沿袭汉代征辟遗风,并未强行征召,文人们尚有一定出处自由。同时大力弘扬儒家价值理想、伦理道德和文艺观念,积极引导文人入仕新朝,倡导雅正文风。朱元璋还积极发挥自身诗文特长,通过与文臣赓酒赋诗、命题唱和、切磋技艺、赏诗赐文等方式获取文人好感,向世人展示君臣同乐、共享太平的朝堂文化。他曾对宋濂道,“非惟见朕宠爱卿,亦可见一时君臣道合,共乐太平之盛也”[2]951,以期打消文人入仕顾虑,扭转隐逸士风。在改造文风方面,他批评元末纤秾缛丽文风,重视文学教化功能,扶植有利于开国治世的“雅正”文风,鼓舞人们从模拟汉唐盛世文风中憧憬大明王朝未来的恢宏气象,并率先垂范台阁文写作,引导文人自觉创作颂圣之文。声宏气壮的台阁颂圣文一度兴盛,并逐渐超越山林之文,正如左东岭所说:“大明王朝洪武初年文坛的主流文学观念就是所谓的鸣盛。”[3]
洪武初期文坛颂圣文风的兴起,除帝王亲力亲为外,还得益于开国老臣、征召名流和科考新贵们的多方响应。宋濂、刘基、陶安、詹同、魏观等人投奔大明政权较早,深受朱元璋知遇之恩,君臣友谊深厚,自然愿意投身大明开国文治事业。作为明初大儒,他们深知“文之盛衰,实关时之否泰”[4]88之理,纷纷响应帝王号召,大力弘扬儒家诗教观,视润饰鸿业、黼黻皇猷为馆阁文臣应尽之责,宋濂即是代表人物。洪武三年,他作《汪右丞诗集序》云:“吟咏所及,无非可以美教化而移风俗,此有关物则民彝甚大,非止昔人所谓台阁雄丽之作。而山林之下诵公诗者,且将被其沾溉之泽,化枯槁而为丰腴矣。”[2]460夸赞汪广洋的台阁诗创作有利于民彝世教,流露鲜明的尊台阁贬山林倾向。他主动肩负馆阁文臣倡文治、美盛德、颂太平的政治使命,撰写《平江汉颂》《谕中原檄》《常遇春神道碑铭》《代祀高丽山川记》等宣扬大明君臣开国武功的馆阁之文,甚至在私人化创作中也不忘礼赞君王,粉饰太平。洪武二年某日,朱元璋与翰林群臣赓酒赋诗,他作文赞扬:“惟我皇上励精图治,其于冬日沍寒之际,形诸篇翰,固不忘于听政,群臣赓歌,复以逸豫为戒,忧勤为劝,而弗敢后者,其故何哉。”[2]456自觉意识到“况于文学法从之臣,职在献替者乎?揆之于唐初,不可以同日而语也”[2]456。在此心态下,他又创作出《嘉瓜颂》《天降甘露颂》《御赐甘露浆诗序》等文。宋濂是明初文坛盟主,“天下之能文者,多经先生指授,朝廷英俊,咸以先生为法”[5]。其尊台阁贬山林文学观念和颂圣文风影响一批新进士人的文学创作,堪称明初颂圣文风的主将。
陶安也是明初颂圣文风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其代表作《大明铙歌鼓吹曲》《驾幸狮子山应制》都是发自肺腑的颂圣之文[6]。刘基入明之初即倡导颂圣文风,洪武二年,他作诗云:“万里玉关驰露布,九霄金阙绚云旗。龙文騕褭骖鸾辂,马乳葡萄入羽卮。”[4]485诗中真诚赞美大明开国恢宏气象。洪武三年,又云:“文之盛衰,实关时之泰否……今我国家之兴,土宇之大,上轶汉、唐与宋,而尽有元之幅员,夫何高文宏辞未之多见?良由混一之未远也。”[4]88从文风关乎世运的高度,号召文人创作“高文宏辞”的颂圣之文。李圣华评他明初诗文“颂歌日多,风谕渐少”[7],即是描绘其洪武三年入职弘文馆前的颂圣创作心态。
与开国文臣的忠贞之心和颂圣文风不同,应召出仕文人的心态与文风随时间推移不断转变。开国之初,久处乱世的汉族文人面对江山一统和华夏复兴,不免滋生对大明政权的感激之情,目睹开国宏伟气象和帝王励精图治,感受朝廷礼遇和重用,他们似乎看到实现儒家政治理想和人生价值的希望,内心燃起重振儒家道统、文统的政治热情。在此心态下,他们主动向开国老臣学习,加入京师颂圣文主流队伍。另一方面,隐逸文人由山林进入朝廷,生活环境和内心感受发生变化,所见所闻所感不同,他们的审美对象和兴趣由山林田野向京师朝堂转变,也导致他们仕明之初喜作台阁颂圣文。
洪武初期的新仕文人普遍呈现短暂的颂圣文风,连一向政治观念淡薄的吴中文人也不例外。洪武二年春,高启应征入京修《元史》,目睹江山一统和新朝开国宏伟气象,他由衷颂扬朱元璋一统天下、结束百姓战乱之苦的丰功伟绩:“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1]451,“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1]577。新朝的礼遇又使他怀抱盛世明君的政治期待:“小臣歌拜手,舜日正舒长”[1]546,“愿言同圣德,濡沃遍周埏”[1]546,“被泽徒深厚,惭无夺锦才”[1]471。他还创作出《晚登南冈望都邑宫阙》《圣寿节早朝》等描绘京城雄伟繁华和大国朝堂威仪的诗篇。这些昂扬宏大的颂圣之作与元末的放任恬淡风格截然不同,足见入仕之初的高启确曾有过感念皇恩、报效朝廷的政治热情。
杨基入明后也创作不少颂圣诗词。洪武二年秋,他获批回京改授太常寺典簿,一连写下数首颂圣感恩诗篇。如“郁葱王气古金陵,泰运重新感盛明”[8]422,“自愧才疏非画诺,敢随鸣凤集朝阳”[8]424,“已许承恩趋凤阙,佩声齐到日华东”[8]423,“除却凤城佳丽地,更于何处乐升平”[8]424,“喜极未能闲坐得,也随僚友看升平”[8]423等诗句都洋溢出入仕新朝的喜悦和报效朝廷的热情。还有《奉天殿早朝二首》《应制送安南使臣杜相之还国》等诗描写朝堂威仪,感激皇恩浩荡。这些诗歌雍容典雅、气象恢宏、声韵和谐、感情充沛,呈现出博大宏畅的台阁文体貌,堪称明初颂圣文代表。
刘崧也是明初征召颂圣文人的典型代表。洪武三年,他“以材学举至京”[9],得以实现孜孜以求的入仕理想,由此对新朝满怀感激。刘崧初任兵部职方,正值京城颂圣文风兴起之时,他积极争取陪王伴驾、应制唱和机会,成为京城侍御文学骨干。洪武五年,他作《陪祀方丘应制诗序》云:“臣崧忝司职方,幸陪法从,近天威于咫尺,遂言志于一堂,其为荣幸,实切倍万。”[10]又有《题张尹所献嘉瓜图歌》《进甘露诗十六韵》《八月三日晚圣驾夕月清凉山上陪祀礼成喜赋》等应制诗。这些诗歌清丽有之、谐婉成章,后人谓之开明初“台阁体”先声。
洪武初期的科考新贵意气风发,更有颂圣激情。洪武首科状元吴伯宗深得帝王恩宠,又受教宋濂等人,创作了大量颂圣诗文。入京会试时,诗云:“百蛮入贡天威重,四海朝元国势尊”,“江海小臣无以报,空将诗句美成康”[11]245。描述万国来朝的博大昌明之景,洋溢着建功立业、报效君王的政治热情。洪武五年,他又作《奉御题咏七言诗二十六首》《夏日钟山诗应制》等应制诗29首,成为洪武初期创作颂圣文数量最多诗人。
出于对帝王一统天下的感激和寄寓盛世文治理想,洪武初期文人乐于创作台阁颂圣文。但随着朱元璋用人政策变化:“方其未仕,敬礼之,优渥之,皆所以崇儒也。及其既仕,束缚之,驰骤之,皆所以驭吏也。在上者心切望治,有其可谅。而在下者不安不乐,宁求隐退以自全,亦有未可一概而议者。”[12]在激烈的仕隐纠结心理下,新仕文人在公务写作坚守颂世文风的同时,私人化创作却难掩迷惘感伤情怀。书写内心惶恐矛盾、怀念元末闲适生活的山林之文再度流行。
初期颂圣文风转变较早的当是刘基。他开国不久即遭排挤和猜忌。洪武三年,他由御史中丞调任弘文馆学士,已有抑郁之心。四年,致仕回乡图自保,却难释心中忧惧。六年四月,再遭诬陷,被罚停俸;七月,抱病上朝谢罪。此时政治失意、身陷危境的他再难写出颂圣之文。钱谦益评其入明诗风:“乃其为诗,悲穷叹老,咨嗟幽忧,昔年飞扬硉矹之气,澌然无有存者。”[13]13实是经历了由雄壮昂扬到浓郁哀婉的转变。八年,刘基最后一次返京朝圣,诗云:“从臣才俊俱扬马,白首无能愧老身。”[4]487这已是满怀酸楚失落,毫无初期的锐气与豪情。初期一向热情颂圣的宋濂也遭遇冷落,创作山林之文。三年七月,他被降为编修;四年八月,又被贬安远知县。在惊恐失落之下,难免萌生归隐思乡之念:“但知笑齿时频启,何事愁肠日九回?寄语山灵休厌我,有花莫待作诗催。”[2]2452已是思乡怀远的幽怨之作。
吴中文人入明后遭受打击最大,文风转变也快。高启在经历短暂的入仕喜悦后,很快感受到官场羁绊和仕途凶险。三年秋,作诗云“拙宦危机远,工吟癖性加,闲坊车马少,不似住京华”[1]482,清醒认识到自己性不适官,不宜久居京城。他渴望重新过上自由闲适的山林隐逸生活,但“犹怀主恩深,未忍轻远举”[1]151-152,更害怕触怒帝王,不敢辞归,以至于常怀“长卿本疏慢,深愧陪朝谒”[1]288之心。仕隐冲突不断纠结,于是下定决心,拒官乞归,企盼到山林中重寻心灵的安逸。但时过境迁,虽为辞归远祸,却仍有提防君王打击报复的隐忧,情感的矛盾和精神的紧张导致诗情锐减,再也没法写出元末那种张扬个性、彰显性情的“山林”之作。更可悲的是,洪武七年,他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君王的猜忌滥杀。
杨基在洪武四年两度罢官,情绪激愤,也失去颂圣心态。四年春,他再次落职,无限凄凉:“醉后狂歌皆恸哭,老来春色最伤神。”[8]425又大病一场,作《寓江宁村居病起写怀》组诗抒发落寞愁苦之情。三月,再任江西行省幕官,旋陷御史台狱。脱险落职后,情绪更加愤懑,甚至把仅剩的官袍卖掉:“山中无复瀛州梦,换取金钱当酒赀。”[8]432归乡闲居后心情渐趋平静,“兔逃置罟鸟投林,脱彼官资畅此心”[8]423,庆幸终于脱离官场险恶,过上“便觉夜来清梦出,始知人住碧山深。诗穷任使金销橐,酒乐何妨雪满簪。更拟怡云问弘景,华阳仙洞事幽寻”[8]423的山林闲适生活。此时杨基诗风已经失去昔日颂圣唯美境界,取而代之的是感伤激愤情调,语言也从精巧一变简朴。
刘崧一生仕途较为顺畅,但入仕之初的他也难以适应恶劣官场环境,不免有归乡之念。洪武四年,刘崧羡慕同事致仕回乡,诗云:“我惭迟钝百无补,两耳虽闻竟何属,岂如君以沉聩故,退就休闲非谴逐,谈经作赋未足病,解绶投簮竟何促……不如万事俱不闻,且与痛饮樽中醁。”[14]280诗中流露出山林之思。五年,又作《题耕读轩为吏部主事顾硕赋》描述公务如山的职场辛劳和如履薄冰的恐惧心理,倾诉“何由放斥遂归休,扶耒朝畊仍夜读”[14]281的内心渴望。从四年入京到六年出任北平期间,刘崧心态极其微妙复杂,既有主动颂圣的迎合心态,也有归隐避祸的私情涌动。但刘崧不似高启,他意识到归隐并非明智,只有隐忍以行,于是他通过诗文创作暂时消解内心恐惧和思乡焦虑,不仅没有请辞归乡,反而以调整后的更加勤政颂世博得君王欢心,开启仕途顺畅模式。刘崧初次入京时的文风是台阁文与山林文并行,其出于主动迎合心态创作的颂圣文难免有投机成分,真诚性已大打折扣,而反映内心真情的山林之文,无论数量和质量都更胜一筹,与其晚年入京时的真心颂圣略有不同。
综合来看,洪武初期文人政治心态比较复杂,在朝廷不断征召政策下,出于对新朝君王的心存感激和重建太平盛世的政治期待,他们大多放弃元末旁观心态,重新燃起儒家政治热情,积极投身于大明开国文治事业。但文人内心对于仕明需经一个认识、纠结和接受的过程,入仕之初,受京城繁华景象和开国雄伟气象感染,他们积极响应君王号召,以应制唱和等方式主动创作声宏气壮的颂圣之文,自觉履行馆阁文臣的润饰鸿业之责,将盛大昂扬的台阁颂圣文视为职业化写作必备,几乎每个新仕文人都有创作侍御文学经历。在主流意识引领下,尊台阁贬山林成为主导文学观念。但随着朱元璋专制统治的日益加强和残暴本性的不断暴露,文人们逐渐感受到官场的凶险束缚,开始渴望回归元末自由闲散、安贫乐道的隐逸生活。仕隐矛盾纠结和官场如履薄冰更使他们感到压抑苦闷,于是到私人化的山林之文中寻求精神慰藉,创作陷入政治化与私人化分离窘境,文风呈现馆阁颂圣文和幽怨山林文并行不悖局面。总体来看,洪武初期文人的仕隐心态微妙复杂,呈现渐变性与反复性特征。尽管他们大多持有短暂颂圣文学观念,但在具体创作实践中,只是部分馆阁作家在少量作品中有过实际体现。大部分新仕文人短时间内无法适应新时代要求,难免遭遇仕途坎坷,心情压抑苦闷,更乐于创作山林之文,并随着政治生态恶化,山林文风取向愈发显著。可见尽管朱元璋强力扶植清和雅正的新朝颂世文风,但因没有迎来政风和畅、君臣同心、国力强盛的时代环境支撑,不能长期维持,一统文坛。洪武初期,延续元末绮弱哀怨、纤细清浅旧习的山林之文依然潜行。
开国之初,朱元璋为笼络人心,对文人多加礼遇,但杨维桢、高启、徐一夔、王彝等人拒不领情,或受赐而返,或拒聘请辞,元末狂放士风依然流行。文人的拒不合作有损盛世贤君形象,又造成朝廷用人奇缺。洪武七年,朱元璋对不听王命、自由任性的高启、魏观、王彝等人痛下杀手;又颁行《大明律》,恢复大辟、凌迟、枭首、刺字、阉割等酷刑,标志着明初文学生态发生巨变。从此君王不再顾及文人颜面和生命,肆行杀戮,尤其发动洪武九年“空印案”和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谋反案”,中央和地方机构的高级文官都惨遭清洗,数千官员遭受极刑或流放。
面对朱元璋彻底暴露的刻薄寡恩、猜忌残暴本性,文人们再也不敢率性请辞,任性为文。他们至此明白,一入官场,生死皆由皇命,归隐已成奢望,辞官更是死罪,只能顺从朝廷,任其驱使。在理智反思之后,大多数文人选择自我调整,接受管束,于是他们摆脱仕隐矛盾的纠结不安,重寻顺从朝廷、克己奉公的政治心态。在努力适应朝廷恩威并施的险恶环境之后,一些热心政治、擅于迎合帝心的文人很快进入权力核心,成为明初新一批馆阁重臣。在帝王的不断恩宠下,他们发自内心地拥护新朝,礼赞明君,推动初期兴起的台阁颂圣文创作继续前行。
洪武中期是明初台阁文创作高潮期。一方面,以宋濂、刘崧、孙蕡、吴伯宗为代表的台阁文臣调整好初期官场不适,怀着伴君如伴虎的清醒认识,一心仕明,真心鸣盛,逐渐赢得帝王赏识和恩宠,颂圣热情高涨。另一方面,在朱元璋励精图治下,大明开国呈现出君臣同心、政治清明、经济恢复、社会安定等种种盛世可待景象。馆阁文人目睹开国气象,感念君王恩宠,原有的儒家忠君报国情怀被空前激发。在此双重心态下,他们积极响应朝廷倡导的“雅正”文风,发自肺腑地“鸣国家之盛”,并将初期的“颂圣”内容扩大至“颂世”范畴,增加对明初国家治理、社风民俗、文化建设等方面成就的歌颂,丰富了明初台阁文创作内涵。此时士人真实心态与初期已有不同,政治上的被动、心态上的迎合成分大大降低,文人在完成不断反思和自我调适之后,终于形成君臣契合、真诚颂世的短暂局面。
宋濂是洪武中期馆阁文人领袖,其日益增强的台阁颂世文观念更多源自政治待遇提高和帝王恩赏。在经历初期的两次被贬后,他清醒认识到君王的专横与无情,愈发小心谨慎,最终赢得帝王信任。八年之后,朱元璋不断晋升宋濂官职,赏赐不断,以至于封妻荫子,泽被祖先。君王的重用和厚赏令宋濂感动不已,满怀感恩图报之心。十年,他作《致政谢恩表》颂扬皇恩:“鸿泽滂沛,不一而足,其高如天,其厚如地,其照临如日月,非笔墨之可尽述。臣诚欢诚忭,稽首顿首。”[4]51进而赞美君王,以期图报:“钦惟皇帝陛下以布衣混一四海如汉高祖,以仁义化被万方过唐太宗,宵衣旰食,孜孜图治,欲使天下苍生无一夫不被其泽。虽以臣之愚陋,无尺寸之功,亦蒙宠遇如此之至,铭心镂骨,誓不敢忘。”[2]51其赞美君王盛德和感念君恩之情完全发自内心真诚。
正是在报恩心态下,宋濂自觉创作颂世文意识更加强烈。洪武十年,他写道:“至于文学侍从之臣,亦皆博习经艺,彰露文彩,足以备顾问,资政化,所以竭其弥纶辅翼之责,作其发扬蹈厉之勇,摅其献替赞襄之益,致其黼黻藻会之盛,此皆天也。”[2]614言词中明确将创作颂世文视作翰林文臣的应尽职责。洪武中期,他创作出《阅江楼记》《恭题御赐文集后》《恭跋御赐诗后》《凤阳新铸大钟颂》等颂世之文。十一年,宋濂最后一次进京朝圣,称颂朱元璋治世之功:“近来荷君德,中原无胡虏。贤人诵言多,黼黻皇猷补。寰宇足清宁,人人皆乐土。”[2]2534可见,他确是真心颂世。
刘崧是继宋濂之后的台阁颂世文主将。洪武中期,他经过多年的勤勉工作和隐忍以行,终于赢得帝王信任。六年,刘崧调任北平按察副使,虽不再有侍御文学创作环境,但他依然坚持颂世文风,创作出《赠李克隽主事还京》《晨起忆陪禁城早朝》《跋文臣相书集杜感兴绝句》等洋溢着浓烈劝进、颂圣、教化情怀的诗篇,风格平正典雅,情感自然真挚,不失为治世之音。十三年,他重回京城任职,深得帝王器重,恩宠一如宋濂,死前朱元璋赐文曰:“惟尔有学有行,发誉儒林。朕嘉尔能,屡常擢用。”[15]453成为台阁重臣后,刘崧像宋濂一样奉命撰写国家公文:“以其文学雅正,敕撰滕国公顾时、海国公吴祯神道碑,及撰申国公邓镇袭封诰词。”[16]3958可见朱元璋已欣然接受其平和雅正文风,视之为继宋濂之后官方倡导的颂世文风典范。与前期馆阁文臣的颂圣观念略有不同,刘崧提出“鸣盛”说。十三年,他命名林鸿诗集为“鸣盛集”,将歌颂范围扩大至“盛世、盛德、圣君、盛文”诸多方面,并“明确将其作为台阁写作的思想指南”[17],此“颂世”观念后来被“三杨”继承并付诸写作实践,成为明代“台阁体”的真正源头。
接续刘崧之后的台阁文主将是吴伯宗。他在殿试中意外获得状元头衔,自然对君王感恩戴德,即使后来仕途坎坷,也始终不弃报答之心。洪武八年,他被贬凤阳,依然“挑灯频搦笔,想望圣心回”[11]251。十年,得以回京,感念皇恩:“当年早际风云会,此日重沾雨露新,岂有文章裨制作,袛将忠直答皇仁。”[11]248十六年,由武英殿大学士再降翰林检讨,忠心依旧:“平生忠烈无回护,欲报君恩直几时。”[11]252吴伯宗一生性情耿直,或得罪权臣,或触怒帝王,但因欣赏其状元才华和赤胆忠心,朱元璋还是一再忍让他的文人习气,这在洪武中期并不多见。吴伯宗是洪武朝担任翰林职官时间最长文人,长期的陪王伴驾、应制唱和经历,使他成为明初最具代表性的台阁文作家。他洪武中期的台阁文创作主要是应制诗,代表作有与朱元璋同题唱和的《钟山诗》《长江潦水诗》《题御赐倭扇》等诗。相较前期诗歌多描写京城景象而言,中期应制诗反映社会内容更加广泛。如十三年,朱元璋制《竹干青乐钓》《牧羊儿土鼓》《巨罟叟渔鱼》《川原和居野》等十题命君臣同赋,吴伯宗援笔立就,受到赞赏。这些诗歌主要描写农村生活的安定祥和,与描绘城市繁华和朝堂盛典的《南京诗应制》一起,展现了洪武中期天下太平的治世景象,由此彰显朱元璋杰出的治世才能。吴伯宗应制诗辞藻华丽、雍容大度,台阁文则追求和平温厚之风,四库馆臣称其“诗文皆雍容典雅,有开国之规模。明一代台阁之体,胚胎于此”[18],可见影响之大。十七年,吴伯宗死于谪滇途中,这位明代首科状元之死,标志着洪武中期台阁颂世文高潮的消退。
岭南文人孙蕡也是洪武中期重要颂世文作家。八年,受老师宋濂举荐,他由虹县主簿回京任翰林典簿,加入京城侍御文学队伍,台阁文创作热情大涨。他感谢诸位文坛大佬的提携之恩:“群公珪璧才,盛世仕明君。出入金门里,百辟同缤纷。显宦极崇高,下顾念斯文,惠然枉礼遇,揣己愧明恩。际会信有时,感激复何言。”[19]478立志要报效朝廷:“燕赏太平当赋咏,小臣侍从愧非才”[19]525,“宴语从容对上方,侍臣挥翰笔如杠”[19]525,“王道今清平,有才赞鸿猷”[19]475。九年,他奉命监祀西川,游历三峡壮丽美景,又写下不少豪情满怀诗篇。孙蕡入职翰林后的文风变得爽朗阔大、挥洒飘逸,呈现出从容自信、意气昂扬的精神风貌,与前期思乡隐逸心态下的感伤之文明显不同,其颂世文风延续至洪武十年。
洪武中期的台阁文主将还有闽诗派重要作家林鸿。洪武十二年,他入职礼部,有《春游东苑》《春日陪车驾幸蒋山》等应制诗传诵京城,更写出:“自愧才非枚乘匹,也陪巡幸沐恩光”[20]50,“侍臣此际承恩泽,愿述歌章颂治平”[20]50,“愿言歌击壤,万寿祝唐尧”[20]36等歌咏太平、感念君恩的颂世文佳句。林鸿诗宗唐音,“声调圆稳,格律整齐”[13]649,一洗元诗纤秾缛丽之习,深得帝王和文臣推崇。十四年,他辞官归闽,退出侍御文学阵营,加速了中期台阁颂世文创作的式微。
洪武中期,在残酷政治生态下,像宋濂、刘崧、吴伯宗般屡受帝王赏识,能够入职翰林,政治热情持久不熄的文人数量不多。在君王恩宠下,他们心存忠君报国之念,无论在职业化写作还是个性化书写中,都自觉发挥文人润饰鸿业特长,君臣共同促成此期台阁文创作高潮。而更多文人则被分派到中央和地方担任各级行政长官,在陌生岗位上勉为其难地从事管理工作,不少人任职基层典吏,政务繁忙,俸禄微薄,还要经受朝廷重典治吏、动辄获罪的政治考验,处境十分艰难。他们壮志难酬,仕途艰险,有心归乡隐逸,却又不敢轻易请辞,只得听任屡贬屡任的宦海沉浮,沦为朝廷任意摆布的棋子,过着惶恐不安、压抑苦闷的生活。在如履薄冰的仕宦生涯中,文人们心态复杂,情绪多变,仕途顺畅时满怀报国忧民之志,人生失意处又心生恐惧,感伤不已。总体而言,外放文官没有侍御文学的创作任务,加之仕途坎坷不断,其诗文多书写自身经历和日常体验,除少数公务应酬之作呈现颂圣文风外,以书写内心苦闷的低沉哀婉之文居多,由此形成中期文坛颂世与感伤文风并存局面。
洪武十年之后,孙蕡诗歌多书写人生的无助、漂泊之情。宋濂致仕后,他失去政治依靠,不得不自请外放平原县主簿,深惧宦海浮沉,身不由已:“浮萍无根蒂,泛泛江海间。狂风簸巨浪,漂泊何当还。”[19]472果然上任后不久即被拘禁,年底被释时感慨:“一入词林,旋罹斥逐,之官济上,还寻治狱,对欸台端,拘挛瑟缩。论输左校,亲忝板筑。犹赖仁恩,得解桎梏。余生幸存,残喘仅续。”[19]571次年,又被解职回乡,终于过上四年闲居生活。但他心情并未平复,虽寄情山水、寻仙访道,却依然难释内心失意苦闷,期盼东山再起,此时诗歌创作呈现冲淡平和、感伤幽怨、深沉委婉多种风格。十五年,他又被重起为苏州经历,再次忍受“误解兰缨下彩峰,十年漂泊厌西东……罗浮此日南薰转,无数漫山荔子红”[19]536的思乡之苦。晚年遭遇更惨:二十三年,再谪辽东;次年,坐事被斩。孙蕡早年满怀政治理想和从政激情,入明后却一再遭遇人生挫折和精神折磨,尤其平原县之难,让他充分领教官场凶险和君王寡情,有心辞归,但朝廷不允许隐士存在,他深知自己命运被帝王操控,人生别无选择,只能听任朝廷驱使。洪武中期,再次离开京城的孙蕡早已没有初期文人抗争的机会和勇气,注定冤杀屈死的命运,正如赵翼所云,“文人学士,一授官职,亦罕有善终者”[21]。
高启之死对剩余“吴中三杰”产生巨大心灵震撼,他们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状况也发生改变。洪武七年,杨基出任山西按察副使,公务缠身又遭受排挤,满怀压抑惆怅。好友高启被杀,使他深切体会到君王残暴和仕途凶险,再无初入京时的意气风发和颂世感恩心态。在山西任上,他创作大量思乡怀远、感慨人生飘零的诗词:“无奈异乡仍哭子,可能孤馆不思家”[8]442,“不知酒与愁成敌,长恨花为病作魔。回首六桥青草遍,水光山色近如何”[8]442,“山悠悠,水悠悠,水远山长无尽头,俺怎不生愁。忆归休,合归休,春到江波漾白鸥,好弄一扁舟”[8]484,“望故里,畅羁魂,近杨柳阊门。惟留白发老河汾,无才可报君”[8]483。语中足见他晚年的凄凉与无奈。此时杨基归隐心态更重,他“自知不是经纶手,无意封侯印如斗”[8]478,认为“白发慵梳步蹀迟,老于田野最相宜”[8]432,渴望过上“插柳当门,种桃临水,归老旧游路”[8]480的闲居生活。但此时朝廷已断绝归隐之路,他只能听任驱使,满怀对故园的无尽思念,接连奔赴异域,最终死于他乡。杨基晚年的文风已由早期的绮丽纤巧一变沉郁疏狂,完全没有颂世鸣盛之心。
徐贲于洪武七年被举荐入京,虽得太祖赏识,但也仕途坎坷。洪武九年,他外任河南布政司左参政,从此不断辗转迁移,千里游宦,疲于应付,惊惶不定。好友高启遇难更让他意识到仕途的险恶与无常,为官更加小心谨慎,内心感叹:“芟夷匪力殚,沾裳畏晨露,沾裳既不可,此意向谁语。弃置独归来,且当息吾虑。”[22]557远赴岭南就职,又倍增思乡之情:“千里有情思北郭,半年无梦落南台……可是宦途吟思恶,强凭尺牍凂清才”[22]605,“昨日梦非今日梦,他乡愁是故乡愁。自怜久负山中桂,每向江湖忆旧丘”[22]605。徐贲入明勤政廉洁,谨慎处事,最后却因犒军不及时死于武人之手,可见明初文人地位之低、命运之惨。
张羽是“吴中四杰”中性格最懦弱、神经最敏感、政治最失意的文人。洪武七年,他亲历高启被杀事件,只因他是应对不称旨放还之人,没有“不为君用”嫌疑,才幸免于难,但受到的惊吓和震动可想而知。十五年,他终被起为太常司丞,感恩之下,创作《赐倭扇》《倭扇》《侍宴应制》等应制诗。不久又奉旨到凤阳祭祀皇陵,一路写下八首纪行诗,有云:“祀事有常期,中心念王程,俯视万仞渊,不啻沟浍平。涉川古所戒,事重躯命轻。”[23]可见他入职后的尽职尽责和谨小慎微。但十八年,却坐事流放岭南,半途投龙江而死。张羽入明后常隐居山林,任太常司丞不到三年,高启、杨基、徐贲等友人的遭遇在他心中投下巨大阴影,这使他晚年的生活充满孤独、悲伤,入仕后更怀有深深忧惧,除却几首颂圣应制诗外,整体诗风低沉哀婉。
洪武中期的朱元璋彻底改变初期宽容笼络的吏治模式,转而“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16]3986,采用恩威并施的双重手段驱使奴役官员,不同阵容文人的命运反差较大,期间文学也呈现台阁与山林并行不悖局面。一方面,以宋濂为盟主的台阁文人在京城得到重用,他们主动调整初期仕途不适,积极响应朱元璋倡导的颂世文风,君臣共同营造应制唱和、真诚颂世的侍御文学繁荣局面,台阁文创作形成高潮。另一方面,在政治高压下,孙蕡、杨基、徐贲等一批新仕文人被不断外放地方任职,政务繁冗,仕途凶险,心情压抑,近而生成忧惧远祸、思乡归隐心态,文风一改国初的昂扬壮大为萧疏和正。更有始终坚守山林不出的遗民文人心念故国、守节不仕,文风多低沉哀伤。总体来看,由于台阁文人地位显赫、驰名文坛,而外放官员和遗民诗人多孤守苦吟、名声不显,因此洪武中期文坛的台阁颂世文风比山林之文声势更大。
洪武十七年前后,文坛发生三件大事。一是明代首科状元、台阁颂世文经典作家吴伯宗贬死;二是代表明初文字狱高潮的“表笺之祸”始于洪武十七年之后;三是洪武十八年,朱元璋自拟《大诰三编》规定,“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15]706。政治生态急剧恶化,文人的生命安全、精神状态和文学创作遭遇极大破坏,洪武朝文学进入最衰落期。
洪武末期,由元入明文人存活数量大减,幸存文人面临更加残酷政治生态。《大诰三编》颁布后,一批拒召文人惨遭严惩,“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断指不仕,苏州人才姚润、王谟被征不至,皆诛而籍其家”[16]2318。“吴人严德珉,由御史擢左佥都御史,以疾求归。帝怒,黥其面,谪戍南丹。”[16]3971又发生洪武十七年至二十九年的表笺之祸、洪武十八年的郭桓案、洪武二十三年的胡惟庸谋反扩大案、洪武二十六年的蓝玉谋反案,数万官员遭受牵连,死于非命,尤以表笺之祸迫害文人最多。官员数量锐减又倒逼朝廷继续加大征召力度,更不准官员请辞归隐,最终在政治高压下难免一死,文人生存环境极端恶化。
洪武末期的文学队伍青黄不接,主力大军依然是由元入明的耆老宿学,但已所剩不多。本朝培养的青年才俊数量更少,作家队伍凋零,代表新朝文学风尚的“雅正”文风难以为续,纯文学更无发展空间。六年,朱元璋不满科举所取多辞章之士,难堪治国理政大任,下令罢停科考,独行征召,不再培养青年后备文人。直到洪武十七年,朝廷才重行科考,增选庶吉士,重新培养后备人才,但为时太晚,文坛已是断层严重。更可悲的是,吴伯宗、丁显、张信等新朝培养的科考精英多早离人世,幸存以解缙、方孝孺为代表的少数青年才子又因耿直进谏,被太祖闲置乡间府学,接受历练改造,远离文坛中心。洪武末期文坛陷入老将不存、英才横死、后继乏人的困境,作家队伍的凋零致使文坛陷入沉寂。
在表笺之祸和党祸纷争的残酷政治环境下,洪武末期的幸存文人动辄获罪,惊恐万分,再也不敢任意作文,挥洒性情。为避灾免祸,他们恪守朝廷颁布的公文表笺规范,文风朝着教化之用、简质平直的方向发展,再也无法创作早期豪壮博大的台阁文。与此同时,程朱理学的广泛推行和科举取士的再度实施,致使重儒学轻文辞的功利主义文学观念盛行,朱元璋曾反复警告诸生:“盖于《马退山茅亭记》,见柳子厚之文无益也。”[15]92儒生们只知苦读经书,不以诗赋为能,没有振兴本朝文学的自觉意识。此时君臣关系紧张,初期盛行的应制唱和风气不存,馆阁文人公务之余往往专注于埋头注经,思想遭到严重禁锢,精神萎靡,心灵枯竭,失去文学创作热情。他们大多视文辞为末艺,鲜有积极主动的纯文学创作,偶有喜作之人,为文也多简直平实的政教之文,真正体现纯文学特有审美特质的作品数量不多,文坛一片萧条沉寂,毫无生气,刘三吾、方孝孺等人即是此时文风代表。
洪武末期,文坛主流以由元入明老儒居多,著名的“三老”均以饱学鸿儒身份得宠,而非诗文。刘三吾“敕修《省躬录》《寰宇通志》《礼制集要》诸书”,又“领修《孟子节文》《书传会选》”[16]3942;朱善著《诗经解颐》《史辑》二书;汪睿也以经史见称。二十七年,朱元璋再诏张美和、钱宰、靳权、俞友仁、揭轨等二十八人修定《蔡氏书传》。可见末期侍御文学队伍以经学家为主,加上喜谈经学的年迈君王,浓厚的经学氛围致使文坛了无生气,纯文学创作不受重视。刘三吾晚年的文学创作明显受经学和文祸影响。明前诗文多书写离乱亲情,即便借古抒怀之作,也多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晚年成为翰林宠臣后,为避祸保身,闲暇多埋头治经,不以诗文为能,所作公文以功臣碑铭居多,偶有私人化抒情之作也难见真性情。二十五年,刘三吾被贬回乡,作诗云:“金陵来取贤良士,岭表诸贤尽选抡。多病幸陪诸老后,宽恩正恤二毛人,管宁遂作辽城客,陶令宁甘栗里贫,若得乞骸归故里,一杆溪上老渔宾。”[24]此时,他女儿女婿被杀,自己也受牵连被贬,孤苦年迈的他想必内心无限酸楚,但诗中不露丝毫悲苦之情,甚至感谢君王不杀之恩,只暗用管宁化鹤和陶令归隐的典故,表达了归老故园、颐养天年的强烈期盼,看似心中毫无怨恨,实是不愿授人话柄,其压抑隐晦心态让人感慨万分。
理学对举业的全面渗透和君臣研理之风盛行,也影响到洪武末期青年文人的文学观念,方孝孺、练子宁等年轻学人视文辞为末艺,倡导功利主义文学观念。洪武朝的方孝孺入京不久即被遣返地方任教,长期怀才不遇,只能埋头注经,深受儒家实用文艺观念浸染,主张为文之道在于明王道、致太平:“文,所以明道也。文不足以明道,犹不文也”[25]357,“盖文与道相表里,不可勉而为……道明则气昌,气昌则辞达,文者,辞达而已矣”[25]379。他以创作宏博浩瀚的政论文出名,诗赋等纯文学作品不多,内容除少量颂扬蜀王恩遇之外,多感慨时光流逝与功业未就。如:“如吾自料乏时才,空言骇世徒宏廓”[25]821,“万事悠悠白发生,强颜阅尽静中声。效忠无计归无路,深愧渊明与孔明”[25]863,“位居人下拙,身在病中闲。出处多难事,逢迎有瘦颜”[25]829等句,整体风格哀怨低沉。
洪武十八年进士练子宁也曾云:“余以为文者,士之末事,未足以尽知君也。古之人,苟得其志,行其道,则无所事乎文。文者,多愤世无聊而将以传诸其后者也。”[26]认为“文章者固可以少欤?又何必区区穷愁之余,而侈文字之工也?”[26]他一生以政务为先,除公文创作外,纯文学作品很少。不过他推崇文学的颂世鸣盛功能:“古之公卿大夫于化成俗美,无以发其至治之盛,则往往作为声诗,奏之朝廷,荐之郊庙,颂圣神之丕绩,扬礼乐之弘休,使圣君贤臣功徳炳然,照耀于千载之上。”[26]这也是儒家实用诗教观的正常表露。
洪武末期,在极端严酷的专制统治下,中期短暂出现的君臣契合、国力倍增的盛世局面难以为继,台阁颂世文创作所需的时代氛围已不具备,科举的停废未能培养数量充足的作家队伍,朱元璋又变本加厉地推行有益辅政化民的简直尚用文风,由此造成末期文坛的必然衰败。在政治和理学的双重桎梏下,文人能够苟且偷生已属万幸,得宠“三老”等馆阁老儒完全沦为政治棋子,妾妇心态严重。他们噤若寒蝉,情致凝滞,以治经研理为乐,完全失去纯文学创作的激情和灵感,所作多是肤泛的应酬公务之文,鲜有流露真情实感的率性之作。而方孝孺、练子宁、解缙等年轻文人也被朝廷疏远在外,远离文坛中心,他们在朝期间的文学创作以载道明经的政论文为主,落职被贬后倒有忧时伤世和怀才不遇的抒情之作,但其诗歌成就多集中于建文、永乐朝,对洪武末期文坛主流风尚影响不大,此时文学发展陷入最低谷。
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洪武朝文学发展受政治干预最为显著,过程和结局也引人深思。洪武初期,通过大行征辟和推行儒教,朱元璋将文人思想规范至儒学藩篱,使他们由元末的政治旁观者转变为大明王朝盛世的建设者。易代之初文人出于报恩心态,有意响应颂世文风,京城侍御文学创作繁荣,一定程度上纠正元末纤秾缛丽文风,对文学发展具有进步意义。①参见陈昌云《朱元璋与元末明初文风嬗变》,《北方论丛》,2013年第1期,第16页。但过惯元末闲适生活的文人无法适应明初刚猛治国的政治环境,内心仕隐纠结不断,致使他们更喜创作山林之文。洪武中期,朱元璋恩威并用,加大管控文人力度,仕人不得不完全听从于帝命,任其驱使,不同阵营文人的命运冰火两重天,文风呈现台阁颂世文与山林隐逸文并行不悖局面,以宋濂为首的台阁文臣在君王感遇下自觉鸣盛,颂世文创作达到高潮,成为文坛主流风尚;但以吴越文人为代表的外放文人多遭打击,仕途坎坷,所作多感慨人生无常,倾诉思乡归隐之情,山林文风依然潜行。洪武末期,在文祸纷起、朝不保夕的时代政治境遇下,由元入明文人多遭杀戮,作家队伍凋零,幸存老臣为求自保纷纷转向埋头治经。受功利主义文学观和理学轻视文艺论影响,思想僵化、心灵枯竭的文人们创作热情锐减,文坛流行议论宏阔的台阁政论文,数量有限的纯文学创作也难见真情,明初文学发展跌入最低谷。总体来看,朱元璋通过文化专制发起的洪武朝文学改良运动最终失败。直至“建文帝继体守文,专欲以仁义化民”[16]2320,明初文人始有安全感和依附感,文学发展才出现生机。